臥雪•眠雲•一夢京華
睡睡醒醒,耳邊听到的盡是鏤窗外刮雜的北風聲。
輾轉反側,沒有睡意的蕭書御再度點燃剛熄掉不過二個時辰的燭火,下床挑了件大氅披在身上,踱到桌案邊繼續翻看聚蝶樓各商號承上來的年終賬目。
武林四樓,于「天罡」一役元氣盡損耗大半。讓世人瞠目的,不僅僅是天罡伏法,機關算盡的浮雲樓主花飛緣成功地瞞天過海將四樓盡納掌心,更讓人難以相信的是,花飛緣而後竟舍棄能喝令江湖群雄的武林盟主不當,情衷青霜樓管事許淡衫。
四樓依舊,江湖依舊,人——也依舊嗎?
「我會照顧好蝶樓,不讓他遇到任何危險。」
蕭書御腦子里突地冒出當年在爹娘面前許下的諾言,他嘴角露出苦笑。就因為這個,他才不計辛苦地擔下了聚蝶樓的星隱職位替蝶樓打理樓中事務,必要時候還得以那張一模一樣的臉孔面對世人來掩飾堂堂聚蝶樓主武功不濟的秘密……如今,說整個聚蝶樓都是他的也不為過。
他是大哥,蝶舞銀針蕭蝶樓的親哥哥。
當,當……
木梆敲了五下,雞鳴狗吠從寂靜無聲的京城中傳出,深冬朝早的天色仍是烏漆抹黑的。抬頭看看二尺高的賬本,蕭書御又唉了口長氣,想在臘月末趕回焚心谷過年的話又得看通宵了。
「公子,您起身了沒?」
門口燈光閃閃,傳來貼身小廝初三的聲音。
「進來吧!」
在外,他是聚蝶樓下屬商號的總掌櫃,下人只叫他蕭公子而己。
「您——」端進熱水,初三看到蕭書御滿眼的紅絲,當下皺起了眉頭,「公子,您又一夜沒睡?」
「誰說的?我也是剛剛醒……」放下手中的筆,蕭書御接過初三遞來的布巾壓在眼上緩解疲勞和酸澀。「遼東的那批藥材一定要讓濟生堂的管事在臘月初七前送到京里,晉府的大總管開了很高的價錢。」
「小的已經吩咐下去了,估模著初四就可以到了。」
「好!樓里面的兄弟忙活了一年,告訴各堂口的堂主說——樓主慰勞大伙,跑道的兄弟每人十兩銀子,剩下的由堂主自行論功打賞。」
「屬下先代兄弟們謝過公子了!」初三大喜,當下對著蕭書御長揖到地。
挑下眉毛,蕭書御好笑地看著侍從歡喜的模樣,「謝什麼?再說了,這個是樓主的命令!要謝的話,回焚心谷後謝他去。」
唯唯諾諾地應了下,初三有點不平地看著蕭書御。躊躇半晌,他還是開了口︰「公子,初三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我剛剛代兄弟們謝的……不是樓主……」咽下干干的口水,初三低聲道。
「哦?」不是樓主?蕭書御抬眼直視著跟隨多年的侍從,靜靜等著下文。
「平時,都是您說代樓主下命令的。大家也知道,樓主身子金貴……想見樓主一面難如登天,可是、可是……初三得您的器重,跟在公子身邊也已經六七年了,別人不知道您有多累多苦我知道!一年四季十二月,您只能在樓主召喚或過年的時候才能回到焚心谷里去!」
頓了下,初三憨直的臉上寫的全是替自己委屈和不平,蕭書御心下憮然。
「公子,其實全都是您在掌管聚蝶樓里的事物!對于兄弟們來說,讓他們尊敬的是樓主……對于初三來說,尊敬的是公子您!樓主雖高高在上,不過也是依賴公子您罷了!我、我、我看,您才最適合當樓主才對……唔!」
啪!清脆的巴掌聲,回響在書房里頭。
盯著自己剛剛揮出去的手,蕭書御涌起深深的無力感。「初三,枉你跟我六七年,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嗎?」
「是,屬下逾越了。」
「聚蝶樓的樓規,你還記得?」冷漠的聲音發自蕭書御不動聲色的唇邊,背負雙手,不再看跪在地上的下屬。「樓規第十三條……」
「言令如山!」跪在冰冷的地上,初三朗誦早已倒背如流的樓規,絲毫不理嘴角流下的鮮血。
「什麼意思?說來听听。」
「樓主之命,言令如山。星隱月歸,似影隨行。意指︰樓中事務均以星隱口傳樓主之命行事,不得有誤!」
「很好,你沒有忘記。」再度轉過頭,蕭書御示意初三可以起身,「今天有什麼安排嗎?」
「回公子的話,今天除了批閱各商號的年終賬本外沒什麼其他重要的事情了!不過,倚雲閣的媽媽捎來口信,紫綾姑娘有請。」
「也好,幫我送信兒,說我晌午時候過去。」
「屬下這就去辦!早膳待會兒送過來。」
版退之後,初三靜靜地退出書房門。櫸木門發出吱呀聲後,房內又重回平靜。看著自己的雙手,蕭書御對現下的感受莫可名狀……推開窗,寒風侵蝕室內的溫暖,也吹醒原本有些混濁的思緒。
本咕咯咯的鳥叫從窗台邊傳來,好不容易平復下的心情又起了波瀾。望過去,雪白的貓頭鷹轉動著怪異的眼珠對上蕭書御的眼楮,他這個弟弟啊……送信不差人,不用信鴿,偏偏用這尋常人家認為是不祥之物的貓頭鷹……從懷里拿出引神香晃晃,貓頭鷹就跳到他的手上了。
「那是因為,不祥之物才能平平安安地送口信到你手上嘛!」
記得蝶樓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懶散得幾乎睡著。只有和他做了二十年的兄弟才可以看出來,微瞌的眼瞼下面蓋住的是怎樣瞞天過海的詭詐。
自那年他私自下了山,便消失在人海之中……
數年後,在他面前臨風而立的男子出落得與自己無二的樣貌,卻了無幼時的天真,他唇邊微笑雖深,心機更甚。也難怪,身為聚蝶樓當家主事的男子,若再如以往清純怎能在混濁的江湖中生存?
後悔嗎?
蕭書御搖頭苦笑,他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蝶樓身有宿疾命在旦夕之間,若非那段陰差陽錯的緣分,只怕他這個弟弟早就駕鶴西去了。
敝老天讓蝶樓失了雙手,他可以把他保護得風雨不透;怪老天讓蝶樓烏發變雪,他仍是美麗依然。世事無常,蝶樓與非離,能有今天的悠然幸福,他還能要求什麼?不能了。
至少,蝶樓仍好好地活著。
閱完信上的內容,便就著未熄的燭火點燃,千里之外的惦念也化作了灰燼。
「公子,河督吏鄭重門與兵馬司趙陽來見!」
「有請!」
身著便服的兩人被請進了蕭書御的書房。身材略矮且胖,滿臉紅光的男子是當朝河督吏鄭重門,官居二品,主職國內河道運漕;身高而面黑的是兵部兵馬司趙陽,官居三品,負責戰備軍需兵器馬匹的籌措,兩人在朝莫不是文武百官奉迎的達人。
現下,身為重臣的兩人齊齊向蕭書御跪了下去。
「屬下洛陽分堂口堂主趙陽參見星隱公子!」
「屬下長安分堂口堂主鄭重門參見星隱公子!」
「快請起!趙堂主鄭堂主,年初一別,近來可好?」受了聚蝶樓規定的禮節,蕭書御帶著笑意上前扶起遠遠年長自己的兩個屬下。
「公子費心了!」笑如彌勒的鄭重門躬身謝過,「這年將盡,屬下特來送明年河漕運輸的通文。而且,屬下與太學院的子傅交情非淺……從他那里得知西北年冬大旱,河道將有不少要斷了流水,災荒一定會迫得饑民全涌向江南地域。」
「哦?」淡淡地應了聲,蕭書御並無置評,伸手取來桌上熱燙的茶嘬飲。
「……」見蕭書御沒有下達任何命令,鄭重門有點不知所措,「請公子明示。」
「沒事,沒事。」扯開笑容,蕭書御揮手化去屬下的不安,「叫蘇州的通寶錢莊管事收購江浙一帶的水稻和小麥,一石也別落下,屯起來。盡量從農家手里買,開價高點沒關系。西北的商號米鋪若想從通寶錢莊手里買米的話,開價高去年三成!」
「遵命!」
「還有,」蕭書御忽而一笑,再度吩咐下去,「鄭堂主,稻米留下三千石,再調玉米二萬擔。」
「不知公子有何用處?」鄭重門接令後大覺不解,可偏又想不出上司的用意,「屬下駑鈍。」
「為商為奸。」蕭書御抽出桌上賬本細看,眼神閃爍全被遮掩住,「提了米價,米鋪商號的人也會買,而且咱們有多少他們要多少!買?他們買咱們賣!黑了心的肯定會再加不止一倍的米價賣與老百姓……好啊,就等他們商號買得差不多的時候,給我開倉放糧振災。」
能當上分堂口堂主的鄭重門也是不簡單的人物,听蕭書御如此說,靈光閃現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哈哈大笑,「好一個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待他們收了米糧剛想大發橫財時再振災濟民……公子宅心仁厚,百姓之福!」
「少拍馬屁!黑心紅心都是人,有良心的定會沒事,沒良心狠加價的,破產暴死也在預料之中……」殺了害了多少人,他都記不得了。哼!哪里還有宅心仁厚?
「秉公子,六月時聖上要御駕親征。」面黑如炭的趙陽粗聲道。
「啊!」擊了下掌,蕭書御點頭,「听說了!聖上怎麼有心親征呢?」
「先帝駕崩之後,聖上未等百日就登基……朝中重臣人心不穩,有部分推說……推說……」
「此處沒外人,但說無防!」
「是!有部分推說,先帝駕崩……只是掩人耳目,真正的死因還有待查證!因此,朝野里出現了擁護武功郡王的派系和聖上抗衡!」趙鄭二人在朝中想是也被卷入黨派爭斗分身乏術。
「是嗎?趙普沒有出面道些說辭?」忽然想起,被先帝重用而被太宗忽視的宰相趙普,蕭書御問道。
「還沒……趙普被冷落之後,再沒干預過任何朝政啊!」
「但是,說他是惟一忠于天下的人,一點也不為過……」
望著蕭書御若有所思的臉孔,鄭趙兩人不知該做何回答,只有杵在一邊等候。但蕭書御並沒有感慨很長時間,抬手寫下書信交于趙陽,「壩上馳遠馬場,野馬訓練完畢後帶到戍北將軍呼延敬帳下,收他三十萬兩就可以了。看在他是個體恤兵士的將領,少收一成吧!」
「屬下得令!」
「好了,你們暫且住下,三日後再去準備也不遲!晌午我還有個約會……」
「屬下告退。」
瑞雪漸融,深寒的太陽光尚不能完全化去天地間的冷意。即便是晌午,呼出的氣還是一團一團的白霧。
枯枝,原本帶著奪人眼目的花團錦簇;冰湖,不見一池春水蕩漾。
此處正是京都第一的花樓——倚雲閣。
六角亭子里頭坐的,是穿著白色錦衣的美人,這里的頭牌花魁——紫綾。
「不見人面何處,空有良辰美景,芳心落花逐流水,相思成灰片片零碎……」暗嘆心上人遲遲未到,黛眉微皺,編貝似的玉齒賭氣地咬住紅稜唇吐出惱人的語句。其中藏匿的,卻沒有一絲不奈與相思未果的愁緒。
素手撫過石磯上陳橫的琴,叮叮琮琮,滑落前朝名曲《清曠》。
悠悠琴音代替女子低述不能表露的心事,劃過淡薄的空氣傳向空中,仿佛借此可以告知欲語還休的秘密。
錚,琴弦斷了。
潔白的食指上浮起一條紅線,漸漸成痕,漸漸化珠……紫綾愣住了,因為還帶著余香的手帕溫柔地壓在了傷口上頭。
「怎麼這麼不小心?」手帕的主人責怪著,手卻麻利地扎好了患處。
「公子……」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剛剛念叨的人,京里敘雅園商號的大管事蕭書御。
「報歉,我來遲了。」微笑著,蕭書御執起紫綾白淨的手踱向園中,「因為敘雅園里有幾家店子的賬目出了點紕漏。」
「公子不必道歉,是紫綾想見公子才……」敘雅園呵,她听過見過。不但是在京里,各地幾乎都有它的分號,所以——他每次都是來去匆忙,讓自己也模不準他的心緒,有意?還是無情?
「那麼,中午出去吃吧?听說樓上樓新來了杭幫的名廚。」
「好!」
看著轉身去張羅車馬的男子,紫綾心中有無限感嘆。他,真的那麼吸引自己呢!總是穿著紅衫,總是掛著淡然的笑意,總是若有若無的距離,叫她不看那些來倚雲閣一擲千金只為得她青睞的王孫卻沉溺在蕭書御這男子悠淺的情海里頭。
說實話,他長得很平凡。但氣質叫人無法忽視,仿佛談笑間天地也會變色的壓迫感消然傳達到了四周的空氣中,叫她緊張。而且,男子穿紅衫總有些不倫不類的……可那火燒般的色彩卻如此地與他合襯,像是上天為他度身訂造一般。
咦?她這是怎麼了?
好笑地搖搖頭,紫綾想著該不是琴弦斷了,自己的思緒有點紛亂吧?難得蕭公子有時間來陪伴自己,就不要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了。
轎子落地,樓上樓近在眼前。
喧嘩聲隔著窗門傳到大街上,引得行人不住地探看,瞧瞧里頭是什麼事情這麼熱鬧。
還沒進門,引人流口水的香味就撲鼻而來。
只是,那人群怎地全圍在一個地方?吆五喝六的好不熱鬧!
「來來來,大家可看好了哦!」
清朗朗的嗓音從人群中傳出,剎那間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劃過蕭書御的神經。是他多心?還是……他緩步上樓的腳,在看到人群環圍之中的人兒時便硬生生地停住了。
「人扶醉,月依牆,是當初、誰敢疏狂!把閑言語,花房夜久,各自思量……哈,好酒!」呼出大大的贊嘆,坐在桌上的白衣人絲毫沒對自己現在的姿勢雅不雅觀有半點愧疚,盤起一條腿,拿著一只竹筷敲起節律唱起歌來。
「兄弟!你可別光唱啊!是什麼酒?年分多少說出來讓大家听听啊!」
「就是!就是!」
因為他是背對蕭書御,所以蕭書御並沒有看到白衣人的樣子,但——熟識的感受,沒有改變。
「我看他是猜不出來了!」坐在桌邊太師椅上頭說話的是京里的司馬張恩德的小兒子張紀,油頭粉面還裝風雅地在大三九天里搖著折扇。
同張紀一起來的,還有他平日里常在街上吃喝玩樂的酒肉朋友,見張紀開口自然也應聲附和︰「對對,要是猜不出來的話就馬上付十倍的酒錢滾蛋!」
「小生駑鈍,向來只用腳走路……至于如何個滾法?還望各位公子不嗇賜教!」接話快,更吐出帶刺的詞語扎得別人滿身窟窿。
「你——」
無奈口拙,張紀的臉漲成紫色卻只崩出個你字。觀看的旁人見平日作威作福的惡少吃癟想笑卻還是不敢。
「容小生提醒,這一瓶可是最後要猜的了!若猜得出來……咳咳咳!望在座各位朋友幫忙作個見證,」白衣人就著現下的坐姿給周圍觀看的人揖了揖,「若小生猜出來,多出的銀子請大家喝酒!」
話一出口,馬上響起「沒問題!」「盡避猜!」「多謝多謝!」的回應。站著不動的蕭書御此時已經露出饒有興味的表情盯著樓下,對身邊紫綾的呼喚都沒有听到。
「好!且听小生道來︰觀酒色,淺紅;嗅味道,淡雅梅花香;嘗在口,無醬不濃惟清甜在喉……呵呵,此乃揚州三十里鋪杜家莊梅花釀!酒名夜合紅袖,二十六年前封在地窖中,十日前開封泥!不知小生所言是否正確呢?」
最後一句,問的是樓上樓特聘的酒鑒兒。
「小的回公子的話,您所言全部命中,一點都不差!」早在白衣人猜出第二十瓶陳釀時,酒鑒兒就對此人佩服到家了。話音落,圍觀的人群爆出熱烈的掌聲。
「哼!下回給我記著!我們走!」拉不下臉的張紀漲紅著臉丟下金子就吆喝著朋友走出酒樓。
「多謝您的賞錢!」白衣人朝走遠的人影揚揚手,轉身面向里頭,微笑開口,「今兒的酒錢,全算小生的!」
呵,挺會招攏人心的。蕭書御好笑地想著,剛剛想轉上樓的眼楮正巧對上那雙含著無限笑意的長長的單鳳眼。
梅開半面,驀然心動。
交會的,不只是眼神……相遇的,已經擱淺一世情愛。
打那日以來,蕭書御常常就呆坐著失神,腦中反復出現的全是那雙清亮狹長的黑眼。
他是誰?
莫名的熟悉感,他不認為是偶然。多年的經驗,告訴自己確確實實在哪里見過這麼一雙引人凝望的眼楮……幽幽暗暗的,迷迷惘惘的。
「公子!鮑子!」
看不過眼的初三,出聲呼喚神游天外的蕭書御回神。
「啊。」
應了口,也收回離散的視線。他就是無法將精力用在眼前那堆賬本上頭!唉,蕭蝶樓啊!蕭蝶樓!瞧瞧你親哥現下是什麼樣子?哼,自己掛著樓主的名號閑享隱居的生活,我卻在這里為聚蝶樓的生計打拼。
「今天是幾號了?」
「回公子的話,今天是臘月初三。」
「晉府的藥材到了沒有?」
「到了,今天清早到的。還有鄭堂主捎來的消息說,米糧之事已經打點得差不多了,請公子放心。」
「好!今天也沒別的事情要做……」忽略案上依舊推疊的賬本,蕭書御決定放假一天,「待會兒陪我出去走走。」
「是!」
初三躬身退下。
走到畫軸處,略思索了下,蕭書御抽出空白的一卷。攤開來放在桌上,上好的狼毫醮飽徽墨,在潔白的宣紙上運筆如風……
「公子,備好馬了。」初三站門口稟報。
「好,咱們去樓上樓吃午膳吧!」
畫軸上墨跡還沒干透,濃濃淡淡,是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
吃了中午飯,蕭書御還是沒有發現那日乍現的雙眼的主人,他略嘲諷地笑了笑,自己竟是如此在意那個論酒的人,接著便招呼初三準備回雅敘園處理樓中事務。
「公子,咱們走路回去可好?快要過年了,街中坊間有不少好玩新奇的物什,去散散步……公子您已經有好幾天沒好好休息放松了。」
「我看是你想買點花紅水粉,好回谷之後送給水秀兒吧?」看著初三微紅了臉,蕭書御點破他想掩飾過去的困窘,「早听說你對水秀兒有意思,就不會說給我听啊?」
「這、這個……」
「等過了正月,挑個好日子給你了了心願!」
「謝謝公子成全!」
邁開步子走在前頭,蕭書御邊走邊與初三聊著樓中事物,江湖傳軼,朝政宮聞……
「滾!賓!賓!沒錢還敢來住京里最好的客棧?你當這是和尚廟,施舍要飯的吶?」
「喂!誰說我住店不給銀子了?」被推出客棧大門的青衣人也不示弱,回吼的嗓門一點也不比小二的聲音小。「本公子的銀子被人偷了!」
「偷?呸!」小二尖刻地翻了白眼,「咱看多了你這種窮酸!沒錢住店卻說銀子被偷了,撒個謊也不怕讓人笑掉大牙!」
「啊?天下竟還有這種惡僕……」青衣人捏著略尖的下巴,了然地點著頭,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樣。「我家老頭說人世險惡確實不假!」
「去去去!別站在我家門口!沒把你送官就算便宜你了!還不快滾……呃……」
難听的話還沒能出口,小二的嘴被遠處飛來的饅頭塞了個正著!一口氣沒順過來,兩眼一翻竟昏了過去!本來在旁邊看熱鬧的人群嘩然。
「什麼人?敢在背後放肆,給我站出來!」余下的小二和跑堂看見自己人昏倒,呼啦啦全圍了上來。「大掌櫃!快出來看看啊!」
「啊!大膽賊子!可是你打傷了我店中人員?」不分青紅,跑出來的掌櫃抖著肥肉指向笑到蹲在地上的青衣人。「不是不是……小生可不會武功……」忙搖頭又擺手,青衣人連忙澄清。
「是不是你無所謂!反正事情因你而起,給我抓起來!」店大欺客,亙古不變。掌櫃呼喝一聲,下面的狗兒听令準備拿人。
「等等,等等。」
青衣人狼狽不堪地出手接下其中一個惡僕揮下的掃把,「你們當街私下拿人,眼里還有王法嗎?」
「王法?哼,」掌櫃細小的眼楮透著濁光,「還沒跟你算欠下的房錢呢!王法也得先用在你身上之後再輪到別人!何況,我這里什麼大人物沒住餅!王法只對你們小老百姓才有用!」
「也是這個理兒!算你們沒聞到小生剛剛放的那個屁!」
「你說什麼——」
人群中的蕭書御淡笑地看著這一幕,惡主惡僕倒也需要有個人站出來說道說道。轉看向青衣人時,驚詫得發現他就是那日在樓上樓遇見談笑鑒名酒的白衣少年!
咦?
打量的雙眼突兀的劃過少年青衫的衣領……呵呵,原來玉郎本紅妝啊!
「啊!還不快放手……」
來不及細想,就看店家小二那群惡僕齊向少年沖了過去,七手八腳地拉扯住他身上的衣服。
「初三。」
「公子……您剛剛不是已經隨手擲了個饅頭過去解圍了嗎?是那少年不懂得見好就收,還逞什麼強!」難不成公子還想救到底?
「羅嗦什麼!」
本不想管這閑事的初三,無奈地接了命令扒開人群走上前。接近惡僕時手上略吐勁力,東一個西一個地,惡僕立刻倒了滿地。
「掌櫃的,何苦要欺人太甚?」
「你是個什麼東西!竟然敢問金風臨客棧的內務?」
蕭書御抬頭看看高懸在頭頂上的招牌,斗大的金字忒的乍眼。他這才知曉何以掌櫃如此地趾高氣揚,皇帝內佷楚王題的名號,誰還敢造次!
「在下是敘雅園的掌櫃,敝姓蕭。還望大掌櫃您高抬貴手,給蕭某一個薄面,不要為難這個小兄弟。」
「敘雅園……原來是蕭公子,失敬。」听說是近幾年大出風頭的敘雅園管事,金風臨客棧的掌櫃也不好太過回絕,只是財大面子更重要,「不過,這個少年幾次三番出口壞我店名聲……」
「這個理當賠不是,小小心意。」拉過掌櫃肥厚的大手,蕭書御悄悄塞上一個什物。
握在手里的東西是個銀色的小牌子,掌櫃握在手里頭後翻看了下,馬上變了臉色,「原來……呵呵,蕭公子您請了。這個小鮑子您就帶回去好好說教吧!」
「多謝掌櫃。」
卑了手禮,蕭書御示意初三扯著不大願意走的少年一同離去。
「掌櫃的,為啥放他們走了?」捂著痛處,狼狽起身的小二問著。
「傻!這個銀雕金龍是武功郡王的令牌!我能奈何得了嗎?!」揮手打發了下人,掌櫃邊走邊喃喃自語,「怪不得近些年來,敘雅園的商號開得那麼多,那麼大……唉……」
朝著陽光,卻逆著大風而行,衣著本來就少的少年不由打起了寒戰。「請、請問,這這位兄台,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听到接不上的言語,蕭書御頓下腳步回頭盯著還抖著的小小身子,「你很冷?」
「是、是啊……」唔,他不提倒還好些。這一問,打在身上的風好像又變冷了。
「那日在樓上樓見你,不是還有皮裘御寒嗎?還有,你的行禮……」
「唔,說來話長……其實我手頭還有幾十兩銀子的,足夠在這京里找到我想找的人。只是,昨日上街不小心遇了偷兒,所以,行禮里的幾件衣服被店里當住宿錢扣下了……呵呵。」說到後來,少年有點不好意地干笑了兩聲。
「這京里的治安這麼不好?日里還有偷東西的嗎?」初三疑惑地問。
「還不是那天手氣太好了!等我出了如意坊的時候,都大半夜了啦!」說到昨天的戰績,少年還是很興奮。
如意坊?蕭書御和初三主僕兩人面面相覷……那不是賭場嗎?!
「小小年紀竟去賭場!」沒等蕭書御說什麼,初三倒先叫了起來。想他平日里最最痛恨的就是那些玩物喪志,不思勞作,揮霍錢財的人了。
「這位大哥,此話可說不過去!為什麼小小年紀就不可以去賭場?想那賭場的大門口又沒掛著十八歲以下禁止入內的標識?」
「儒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糞土之牆不可污!」
情急之下的大喝,不禁惹得蕭書御輕笑出聲,看來初三是氣極不擇言了。
挖挖被轟得作響的耳朵,少年訕笑,「君子如蘭,不會近這些濁物,可是,這世上放眼望去哪里不是污泥?人不是蓮,出淤泥而不染的能有幾個?我進賭場憑得是手氣、實力,對得起良心!」
踱了幾步,他轉到蕭書御的面前打量著面前的男子,「我這麼說道你的手下,你不生氣嗎?」
「小兄弟,你雖然言語上有些莽撞,說得倒有幾分道理……」
「公子,您且莫听他瞎說!」搶了主子的話頭,初三指著少年秀氣的鼻子叫,「什麼手氣,實力!想是你見好不能收,惹惱了看場子的蛇頭叫人家放了暗哨!明明是個女敕柿子,還充什麼高手!」
少年狡黠的眼狠狠地瞪了初三,看情形初三是說對了。
「哎呀,在主子面前這麼不自重!就好像家養的黃狗兒正對外人亂吠,對人家嚷嚷——我就是狗仗人勢,你能怎麼樣?」
「你這個臭小子!」可憐初三,被氣得七竅冒煙了。
「姑娘!你說得太過分了吧!」給她留面子卻蹬鼻子上臉,該當戳穿她的偽裝了。蕭書御攔過話頭。
「咦?你叫我什麼?」少年猛地停住腳步,望著含笑的蕭書御。
「叫你姑娘。」
眼見屬下被戲弄,蕭書御不得不出面找個圓場,心下覺得這個裝成少年的女子有好利的一張嘴呢!
「你看出來了!」少年——不,現下是男裝的女子,捏著下巴上下打量著,「怎麼走了七余月,就只你一個看出我是個女的……」
「這麼野蠻刁鑽,哪個人會把你看成女的!」
「我看你是到現在一大把年紀還沒娶到老婆心理不平衡吧!」
「咳!容在下提醒,下回姑娘再作男裝打扮時最好挑件高領圍的穿……」眼見戰火又起,蕭書御接過話頭。
「哦,原來是這樣子。」
點點頭又模了模外露出的頸子,男裝女子完全沒有注意到蕭書御話里的失禮和看女孩子領口是件多麼唐突的事情。
「在下冒昧,請問姑娘為何只身一人改裝來到這京都之中呢?」
「哦,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
「嗯!听剛剛的說辭,你好像是個大人物,」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女子伸手從懷里拿出一件晶瑩的玉石掛墜,狀如展翅的綠蝶,「幾度風月相及欺……」
蕭書御心下愕然,剛剛這女子吟的不正是聚蝶樓中月使所用的謁口嗎?「請問姑娘……這玉墜子,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咦?你識得這個東西是誰的?」好極了,看樣子她是找對人了。「那個自大狂妄沒心肝的蕭蝶樓!只給了人家一封信和這個墜子就把人家踢到一邊了!利用完之後就丟掉,小人!禍水!」
不提還好,提起那個自私到家的男人她就一肚子氣……
「咳!可否借一步說話?」自大狂妄沒心肝?小人?禍水?他還是第一次听到別人如此評價江湖中四樓主之一蝶舞銀針——也就是他的弟弟蕭蝶樓這種說辭。不過,眼下還不是計較的時候,她為什麼會知道月使的謁口才是重點。
「怎麼?這里不可以說嗎?」笑盈盈地,女子不再隱藏眉眼間的風情流轉。
「唉……」長長嘆了口氣,他還能說什麼?她能拿出蝶吟的貼身玉墜,能講出月使的謁口,更能把蝶樓臭罵一通……決不會是外人了。「星霜早過春頭泣。姑娘,請和蕭某一同回敘雅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