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香木和醉玉蓮本身都無毒性,而且具有相當獨特的香味,也都有治療失眠的功效,但兩種香味混在一起,會在人體內堆積,讓人一天比一天感到疲倦、貪眠,初期並不容易發現,只是漸漸地愈睡愈久,終至昏迷。
芷盈寫下兩帖藥方,交給段家的下人。
依她的估算,段有成不出兩個時辰就會醒過來,只是,她再也受不了房里的烏煙瘴氣,于是逕自離開。
走出房門,她仔細欣賞著段府氣派又熟悉的庭院。
庭院里頭有個池塘,栽滿了蓮花,有條小徑通往池塘的中央的涼亭。
盯著那座涼亭,芷盈仿佛看見一名美婦在涼亭里頭撫琴,清麗的歌聲伴隨著琴音,悠悠地傳開來……
「幾日行雲何處去?忘了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里無尋處。」
動人的歌聲唱著這曲「蝶戀花」,也唱出美婦心中的幽怨。
此時,一個小女孩手里拿了朵蓮花,蹦蹦跳跳地跑向那名美婦。
然而美婦動怒地搶過花朵,並將小女孩推倒在地上。
她非常生氣地咒罵著小女孩,責怪小女孩不該攀折她最喜愛的蓮花,因為那是她心愛的丈夫特地為她栽種的。
罵著罵著,小女孩哭了,美婦也哭了。
她的丈夫不愛她了……美婦人喃喃地這麼哭訴著。
然後,美婦不見了,小女孩也消失了,只剩芷盈一個人佇立在美麗的庭院中。
段有成撐開沉重的眼皮,一絲光亮射進他的眼中,他不適應地皺了皺眉頭,耳旁則傳來一陣陣驚呼。
「老爺醒了!」
「我要……喝水……」段有成勉強地開口。
喝下一大杯茶水之後,他總算恢復些許力氣。
「我怎麼了?」
他隱約記得看見玉蓮向他招手……
三姨太搶先開口︰「老爺,你已經昏迷好些天了,妾身不眠不休地隨侍在側,雖然辛苦了些,但只要老爺能恢復健康,這一切的辛勞都是值得的。」
這番話說得感人肺腑,倒也不全都是假話。
像不眠不休這話就是真的,她白天忙著逛市集,買些胭脂水粉什麼的,晚上還得跟幾個妹妹打麻將,的確是沒什麼時間睡覺。
「老爺,我每天都幫您擦身抹背。」
「老爺,我每天為您燒香祈福。」
「老爺,我……」
剩下的幾個小妾也不甘示弱,爭先恐後地表示自個兒是個多麼關心他,吵得段有成頭都痛了起來。
「阿華,把這群人給我轟出去!」段有成當機立斷地喚來老管家下達命令。
他或許真的老了,但還不至于老到是非不明,她們這種虛情假意,這些年來他看得多了,也看膩了,只是不想點破而已,不表示他當真老眼昏花。
「是。」段華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把房里的女人們都請出去,只留下二夫人和幾個婢女。
「這……這里不是我的房間呀?」段有成下了床,多日沒有走動,有些站不穩,二夫人立即扶住他。
「這是段大夫吩咐的。」二夫人欣慰地道。
其實二夫人才是真正辛苦的人,但她一點也不居功。
「段大夫?」段有成不解地問。
「是呀!老爺這回的怪病就是段大夫治好的呢,這位姑娘年紀輕輕就有起死回生的好本事,真是厲害。」二夫人對芷盈贊不絕口。
「段大夫是個姑娘家?」段有成吃驚極了,畢竟女大夫並不多見。
「可不是嗎?誰想得到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會勝過城里幾十個大夫。」二夫人嘖嘖稱奇。
段華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事,急急忙忙地道︰「老爺,最奇怪的是,段大夫的相貌和過世的大夫人居然有幾分神似。」
「對呀,阿華,你不說我還不覺得,你這麼一說,倒還真的有點像!」二夫人點頭附和。
「像玉蓮?」段有成輕撫著山羊胡道。
阿華的話讓他不禁想起了一個人,一個長得很像玉蓮的人。
「她現在在哪?」
「她剛剛還在池塘附近閑晃,後來好像往玉蓮苑那兒去了。老爺,要我派人去請她過來嗎?」
「不用了。」段有成揮揮手。「我決定親自去見見她。」
不知不覺間,芷盈來到一幢屋宇。
門上有塊墨綠色的匾額,上頭是龍飛鳳舞的「玉蓮苑」三個字。
落款人寫著「段有成」。
那里頭空空蕩蕩的好像無人居住,卻又出奇的干淨。
玉蓮苑,玉蓮怨,若這莊院的主人名喚玉蓮的話,不就得在這兒怨上一輩子嗎?
還真算不上是個好名字。
走進屋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雅致的前廳。
不同于段府其他地方的擺設那般氣派,這兒樸實素雅,別有一番韻致。
再往內走,她來到主人的臥房。
她神思恍惚,仿佛看見一名婢女站在床邊,而剛剛在涼亭中的美婦臉色蒼白的躺在床上,痛苦地申吟著。
「有成為什麼……不來看我?」
「因為、因為……」婢女吞吞吐吐,似乎考慮著該不該照實稟告。
「因為……什麼?」
「因為三姨太今天臨盆,老爺分不開身,所以……」婢女沒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臨盆嗎?」
美婦合上眼,淚無聲地落下。
「盈兒,娘……不……行了……」拉著女娃的小手,美婦人努力地張開眼想看清楚她的樣子。
「娘不要死!爹不來,還有、還有……」小女孩結結巴巴了好一會兒,想不出有什麼話能安慰虛弱的母親。「還有我呀!娘,求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她急得眼淚直掉,軟軟的哀求聲不禁讓人鼻酸。
「還有……你?」美婦慘淡地笑了,笑聲里充滿哀戚,接著她語氣一變,「哈哈……我還……有你,可是……我不要你,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小女孩搖頭,嚇得跌坐在地上。「娘,你為……為什麼那……那樣看盈兒?」
可能是回光返照,美婦的表情變得猙獰,一把掐住女兒的脖子。
「是你!是你把我害成這樣,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小女孩不停地掙扎,眼看著就要氣絕了……
砰一聲,芷盈不小心撞倒一張木制的小椅子,隨著椅子撞擊地面的聲音,眼前的人物再度消失無蹤。
她失神地走出玉蓮苑,呆呆地坐在台階上,心中一股化不開的郁悶重重的壓在胸口上,讓她幾乎不能呼吸。
她覺得好痛、好痛!
一陣腳步聲打斷了芷盈的沉思,她一抬眼,便見到坐在軟轎上的段有成。
被眾家丁放下後,段有成交代道︰「我有話想跟段大夫單獨談談,你們先下去吧。」
「是,老爺。」家丁們很快的退下。
「請問是段大夫嗎?」段有成直直地看著她。
「是的。」芷盈點頭。「老爺子大病初愈,實在不適宜出來外頭吹風,有什麼事吩咐下人同我說一聲就成了,何必勞動大駕?」
「哪兒的話?段大夫是老夫的救命恩人,親自過來見你是應該的,更何況……我也想來這里看看。」段有成的臉上充滿無限感傷。
「听老爺子的口氣,小女子還是沾這座玉蓮苑的光,才能勞動老爺子大駕。」芷盈挖苦道。
「段大夫太言重了!」段有成急忙否認。
「老爺子別緊張,我說笑罷了。」芷盈輕笑一聲,繼續道︰「不過,您對這玉蓮苑有著不尋常的感情,這總否認不得吧?要不然怎麼會病才剛好就迫不及待地趕來看看,想來,這兒的主子必定是老爺子心底極重要的人才是。」
「這玉蓮苑是我的大夫人生前居住的地方。」段有成幽幽地道。
「抱歉,我沒想到會提起老爺子的傷心事。」
「無妨,都過了十幾年了。」段有成嘆了口氣。「想來都是我對不起她,要不是我當年急著想抱兒子,也不至于冷落她,她也就不會……」郁郁而終。
「大夫人有生育方面的問題嗎?」芷盈問道。
段有成頷首。
「我們兩家是世交,玉蓮與我是青梅竹馬,她從小體弱多病,自從生下盈兒之後,就時時臥病在床,當年我因為抱子心切,加上玉蓮又無法再生育,所以我又納了幾個小妾,哪知玉蓮性情剛烈……」思及往事,他不禁老淚縱橫。「我盼了好幾年,總算盼到了個寶貝兒子,可是沒想到……兒子出生的那一天,玉蓮也……去世了。」
「老爺子請節哀。」芷盈安慰地拍了拍段有成的肩。「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您不如當夫人只是前去異鄉,暫時不能相見罷了,還是好好地將少爺和小姐養育成人,以告夫人在天之靈吧。」
「可是我對不起玉蓮啊!她死後不到三天,盈兒就不見了!」這是他心底最深的遺憾。「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大概也同你一般大了吧。」
「那麼,老爺子見了我,不就如同見著了女兒一般,您就別再傷心了。」
「我真希望你就是我的盈兒,我寶貝的盈兒!」話著,他情不自禁地抱住芷盈,激動的神情就像他當真找著了失散多年的女兒。
「想來是我太過出類拔萃,老爺子才會把我想成是您的千金了。」她有些不自在,但掩飾得很好。
段有成放開了芷盈。「哪怕盈兒現在是個四處流浪的乞兒,老夫還是願意傾盡所有,只求再見她一面!」
他深深地為往日的執著懊悔,卻已喚不回失去的妻女。
「見著了又怎麼樣?失去的東西,永遠都找不回來了……」驚覺自己失言,她連忙噤聲。
「是呀,是我對不起她們母女倆,就算找到了盈兒,我又有何面目求她原諒?」段有成苦笑道,看向芷盈的眼中充滿悔意。
她心虛地避開他那雙真誠的眸子。「天色不早,老爺子,我也該告辭了。」
段有成也不勉強,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遞給她。「段大夫,這是你應得的診金。」
芷盈沒有接過銀票。「難得老爺子與小女子一見如故,若老爺子還當我是朋友,診金就免了吧。」
「那麼……段大夫,你可得好好保重。」他收回銀票,為她急著離去感到心中悵然。
「我會的,老爺子您也得珍重,我走了。」她轉過身離開,但走不到兩步,身後忽然響起段有成的聲音。
「段大夫,盈兒的樣子和她娘小時候一模一樣。」
芷盈停下腳步,不發一語。
段有成淡淡地笑了。「而你,長得很像玉蓮……」
她抿著唇沒有說話,逕自離去。
有人跟蹤她,而且是個高手!
看樣子他已經跟著她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但是她到現在才發現,可見對方的武功不在她之下,她得小心應付才是。
芷盈加快腳步左彎右拐,最後走進一條死胡同,並注意著對方的動靜,發現他仍然緊跟不舍。
這會兒天色已有些昏暗,原本喧鬧的大街也變得冷冷清清,沒什麼人。
好,就是現在!
她一個旋身,立時往後躍,掌握住神秘客的方位,打算將他一舉成擒。
但她的舉動及時被神秘客發現,她頓失先機。
「你是怕‘虛靈散’拉不死我,臨時起意決定再補上一刀嗎?」
他吊兒郎當的語調和漫不經心的口吻令她感到極為熟悉。
這名神秘客正是李寧風。
「你怎麼會在這里?」照她的估算,這個活該和茅房生死與共的家伙,至少得一天一夜才能站得起來,怎麼這會兒還能生龍活虎地出現在她眼前?
「你也算是陰險的了,居然趁我不備,在我的碗里下瀉藥!」
他起初還以為是店小二看他長得玉樹臨風,相貌堂堂,于是心生妒忌,下手暗算他,哪知他正想找店小二算帳時,真正的凶手已經逃之夭夭。
「哪有?我如果下了瀉藥,你現在哪還能站在這里同我大呼小叫?」她決定打死不承認。
「哈!這得歸功于我娘多年來‘養子有方’,從小到大,哪種瀉藥我沒吃過?」比虛靈散更猛的他都嘗過。
托娘的福,現在他的腸胃只有「銅牆鐵壁」四個字可以形容,不過,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真是失算!芷盈暗暗責怪自己。
「既然你沒事,那誰下的毒也不重要了,就算了吧。」
如果她不是那個下藥的人,這番話听起來會比較公正。
也罷,他決定既往不咎,于是換了個話題。「你為什麼要偷偷模模的去段府?」
「我明明是光明正大的去。」
「為什麼不讓我跟?」
「因為你會礙手礙腳。」
李寧風頓時氣結。他料不到這個小女人竟如此嘴硬,連半句實情也不肯透露,若不是他跟了她一下午,說不定還真會讓她那句「礙手礙腳」應付過去。
看來,想讓她自行良心發現告訴他事實的真相是不可能的。
「段有成是你爹吧?」他直截了當地問。
這時,天上開始飄著冷冷的細雨。
「下雨了。」芷盈伸手接著那若有似無的小水滴,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
「為什麼不認他?」他追問道。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知道她其實並不像外表所表現的那般和善可親,事實上,她骨子里冷淡得幾乎不近人情。
她很少笑,就算偶爾扯動唇角,也見不到她眼底的笑意。
她幾乎不曾發過脾氣,就算當初他幾乎毀了她的聚藥居,她也沒有真的責罵他。
他覺得她心里似乎壓抑著什麼事,過得並不快樂。
芷盈對于他咄咄逼人的態度感到不耐。她不介意他的跟蹤,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必須向他說明關于自己的一切。
「不關你的事。」她漫不經心地揮手,表示無意再繼續這個話題。
不關你的事?這女人到底想用這句話敷衍他多少次?
他一把擒住她的皓腕,眸中盈滿怒氣,還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心疼。
「你干什麼?」她直視著他,不懂他為何突然動怒。
「他還能等你多久?十年?還是二十年?」他加重力道握緊她的手腕。「他已經不年輕了,等不了多久的,你知不知道?」
「這不關你的事!」她仍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沒錯,這是不關我的事,但當我看見段有成那年邁蒼老的樣子時,我很難過,他不過五十出頭的年紀,看來卻老得像六、七十歲,你是他的親生女兒,看見他現在這模樣,難道不難受嗎?」
「放手!」芷盈寒著聲道,眸光漸冷。
「不放!」他鐵了心打算和她說清楚。「如果我爹還在人世的話,我不會讓他這般晚景淒涼的。」
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雖然他對父親的印象已然模糊,但是他記得爹很疼他。他一直希望長大後能好好孝順雙親,奈何天不從人願,所以他非常羨慕別人父母雙全,做子女的能承歡膝下,因此,他對于她今日的做法益發不能諒解。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對我說這樣的話?」她一個使力掙月兌他的箝制。
「你……你什麼都不肯說,我當然不會知道。」李寧風見到她手腕上的一圈淤痕,心頭不禁涌起愧疚。
「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打從我離家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再是我爹,我也不再是他女兒。」她的口氣十分決絕,不帶一絲猶豫。
李寧風看著她,那清亮的眼仿佛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很多事情,即使不提,並不代表你能忘記。雖然我不知道你和你爹之間發生過什麼樣的不愉快,但我知道那段過去一直影響著你。」他輕輕地握住她的肩頭。「你……並不快樂。」
「我沒有!」芷盈直覺地否認,一觸及他那雙好似能看穿人心的眸子,她抬高玉臂往左右一揮,格開了他的手掌。「不要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說穿了,你不過是一個不相干的人,憑什麼認定我不快樂?」
她知道自己的話很傷人,但她克制不住自己,心里那道堅固的牆正緩緩的塌陷,她實在不知所措。
「你捫心自問,你有多久沒笑過、哭過、生氣過了?」
「我……」面對他的質問,她發現自己答不上話。
「或許你可以一輩子抱著痛苦的記憶,讓自己活得像個木頭人,但是我不可以!我不希望有一天,當你撐不住的時候,我只能夠眼睜睜地看著你倒下!」
他的話撼動了她的心,她不由得熱淚盈眶。
她是個大夫,救人是她的天職,病患來來去去,她收到的感謝雖多,或許也備受尊祟,但不曾真正被人關心過。
上一回哭泣是什麼時候,她已經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