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華燈初上。
斑書雅果然沒有食言,她的確帶桑緹吃了一頓好料——當然不是由她買單。
巨大璀璨的水晶燈下,桑緹有些咋舌地瞪著圓桌上羅列的佳肴。龍蝦、鮑魚、鵝肝醬……都是些吃不飽但卻很花錢的食物,坐在自己對面這位看起來很斯文的戴眼鏡男子竟然會點這麼多盤?把整張桌子都擺滿了!
「HENELA經常跟我提起你,她說桑小姐是那種溫柔得像水一樣的女性。」眼鏡男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不知是對菜色滿意還是對她滿意,「這年頭,像桑小姐這樣具有傳統美德的女人真是越來越少了。現在的女人啊,只知道在工作上拼死拼活,一天到晚嚷著追求什麼自我價值,恨不得什麼都要超過男人!她們不知道,這樣會讓我們男人有很大壓力的。」說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大聲嘆氣,「我去過十多個國家,走了一大圈回來,發現還是傳統的中國女性最適合我呢。」
桑緹眨巴著眼,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話來回應。眼下這是什麼狀況?BLINDDATE?相親?原來書雅所說的不用買單的好料,竟是這個嗎?
「呵呵……鐘學長你真會開玩笑,其實我們桑緹並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小女人哦!」一旁的高書雅連忙笑著出來打圓場。這個鐘其斌是她大學時代的學長,當初看著倒是個前途大好的青年才俊,哪知出了一趟國門回來,連說話的腔調都變了!唉,要是早知道他會變成這個樣子,她今天說什麼也不會把桑緹帶來的——那簡直是害了她嘛!
想到這兒,高書雅立刻想要亡羊補牢,「桑緹,你……陪我去一下外面,我突然想打個電話。」她指了指包房外的走廊,說著沖鐘其斌咧開一個敷衍的笑容,「學長,你先吃著。」
而桑緹連敷衍的笑容都擠不出來了。她一走出包房的門,立刻低聲叫道︰「書雅,你在搞什麼鬼?你要我來相親怎麼不事先跟我說一聲呢?」而且,她並不需要相親啊,她已經有「他」了……
「我要是事先跟你說了,你還會來嗎?」高書雅小聲地咕噥著,但很快又道,「我知道錯了啦,早知道那男人變成這副惡心的德性,我是絕對不會拉你來?這趟渾水的!實在對不起哦。」
「哦,沒關系了。」桑緹扁扁嘴。以她的柔順個性,的確不太會對人生氣,「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她苦著臉問道。
「什麼怎麼辦?既來之則安之,照常吃飯呀!」高書雅一拍胸脯。
「可是……」這是相親飯吶,她怎麼能吃得安心?
「管他咧!你就當我們兩個抽到了獎,獎品是一頓免費晚餐,至于里面那個家伙——」高書雅指了指包房內正裝模作樣品紅酒的眼鏡男,「你就當他是一台稍嫌聒噪的ATM取款機好啦!」
桑緹被她逗得「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原本心里確實有幾分不悅,但事已至此,生氣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倒不如索性放開肚子大吃一頓,也算得到些補償。
于是,兩個女人攜手回到包房,誰也不再看那眼鏡男一眼,有志一同地埋下頭去——吃!
鐘其斌看呆了,「你……你們……」
「我們餓了。」高書雅一邊咀嚼食物一邊含糊不清地回答。正在這時,她包里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接起,听了兩秒鐘,驀然爆出大叫,「什麼?阿咪出事了?!現在被送到醫院去了?!」
鐘其斌連忙見縫插針地表示關心︰「學妹,你家里人出事了?那你快點回去處理吧,這里有我,你放心。」正好給他機會和溫柔賢淑的桑小姐獨處。
听了他的話,桑緹險些被口里的食物噎到。其實阿咪並不是人類,它是書雅和她男朋友共同飼養的一只土貓,已經年老衰弱,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斑書雅掛下了電話,臉色凝重地說︰「桑緹,我必須馬上走。阿咪被車撞傷了。」
「什麼?」桑緹驚訝地瞪大眼,「可是……」她看了看身旁男子,書雅該不會是要她和這個討厭的海龜男獨處一室吧?
「你……吃飽了就走,別太晚回去。」高書雅抱歉地說道,接著有所顧忌地看了鐘其斌一眼,「學長,別太晚送她回去,我會打電話查勤哦!」
她說完就匆匆離開了,留下欲哭無淚的桑緹對著滿桌酒菜,面前還杵了一個笑得很令人生厭的眼鏡男。天,這會兒她簡直連心都死了!
她連忙快速解決面前的餐點。低低地埋著頭,她說什麼也不願意和這個鐘其斌眼神相對。急急把最後一口魚翅倒入口中,她忙道︰「鐘先生,我吃飽了。」
「那接下來我們去哪里?」鐘其斌接話接得很自然。
「我……」她很想說她哪兒也不想去,可是,她沒有勇氣。
「去PUB喝兩杯怎麼樣?女人要會喝一點小酒,才顯得更有魅力。」他又開始自作聰明了。
「可是我……」
「我們走吧,我知道新天地有一家PUB還不錯,雖然不能和紐約的‘HARDROCK’比。」他招來侍應生買單,站起身來,居然順手攬住了她的腰際,「在外國住久了,回來還真有點不習慣呢。」他感慨著。
「鐘先生,你……」她試著躲避他的毛手毛腳,但他假裝沒察覺她的抗拒,依舊厚臉皮地鉤住她不放。就這樣半推半就地走出了餐廳的門,桑緹終于忍不住了,「鐘先生,請你自重!」她用力推開他。脾氣再好,容忍也有個限度!
「OH,COMEON!」鐘其斌被她推得後退兩步,在人行道上站定了,兩手一攤,無奈地笑著搖頭,「小姐,這對美國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麼,OK?你何必這麼大驚小敝的?」
「我是中國人,請你不要混淆,別把對外國人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桑緹有些生氣,這男人簡直連祖宗都忘了。
「HEY,別那麼一本正經的,大家都是出來玩兒的嘛!」鐘其斌不可思議地低叫,「我們不談這個,OK?走吧,去PUB喝兩杯,包你什麼不開心都忘了!」
「我要回家了。」她冷著臉說完,轉身就走。
「喂,等等!」沒想到鐘其斌一把拽住她胳膊,「既然你堅持要回家,那麼——剛才的晚餐請你自己付自己的那份錢。」
「什、什麼?」桑緹呆住,以為自己听錯了。
「我出來玩是為了找樂子的,大家玩得開心也就算了。不過既然你這麼不配合,我想我也沒有義務替你付賬咯!」他說得極其自然,臉不紅心不跳,「HELENA是我學妹,她的那份算我請,你出三分之一就行了。」
「你……」桑緹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是什麼男人啊,連這麼厚顏無恥的話也說得出口?!誰稀罕他的!如果此刻身上有錢,她一定全都摔到他臉上,可是……她伸手去模皮夾,那里癟癟的,恐怕連付這頓飯的零頭都付不起呢。
「你……你把銀行卡的卡號給我!我、我今天把錢包落在公司里了,改天匯給你。」她漲紅著臉道。輸人不輸陣,她絕不承認自己沒帶夠錢。
「哈!」鐘其斌發出怪笑,「AREYOUKIDDING?」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溫朗男聲︰「多少?」
鐘其斌愣住了,轉過頭一看,只見身後的人行道上站著一位身形頎長的男子,正目光平靜地直視著他。
桑緹也愣住了,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季……季禮哲?!」他怎麼會在這里出現?
季禮哲給了她一個安撫的微笑,接著看向鐘其斌,眼色冷漠,「她需要給你多少錢?我來付。」
「剛才……那個……謝謝你哦。」
香檳色的BMW在高架上行進了十來分鐘後,桑緹終于決定開口打破沉默。
「不用謝我,我沒幫到什麼。」季禮哲一手扶著方向盤,眼角余光瞥向她,語調仍是一貫的溫文和藹,「剛才他堅持不要我的錢不是嗎?」
方才,在季禮哲一臉嚴肅地提出要替桑緹付賬之後,鐘其斌立刻像吃了啞藥一般,面紅耳赤得說不出話來。他憋了好半晌,很沒面子地甩下一句︰「你、你以為我會在乎這麼點錢嗎?」就灰溜溜地離開了。
「對了,你……怎麼會踫巧在餐廳門口出現?」她仍是小聲地問著。不知怎的,一想到自己和別的男人吃飯被他撞個正著,她就覺得心虛起來。雖然那個「君子協定」並沒有規定他們必須是彼此的唯一,可是,心中就是沒來由地生起了罪惡感︰不知道他……會不會因此而生氣呢?
她忐忑地想著,偷偷瞄向他的側臉︰他看上去平靜如常,甚至……比平時更平靜些。
「哦,是HELENA打電話給我,說你可能遇上了一些麻煩,所以我就來了。」他一邊注意地看著後照鏡里的車流一邊說道。
「書雅?」她低叫起來,震驚的心情頓時蓋過方才的內疚,「她……知道我們的事?!」她臉色有些發白。
「我想沒有吧。她只是踫巧打通我的電話,就順便要我幫個忙而已。事實上,她打給我的真正目的是請假。」說著他笑了下,「她家的阿咪出了車禍。」
听了這話,桑緹這才松了一口氣,用手輕輕地撫著心口,不再說話了。BMW駛下了高架,開過兩條馬路,終于在一個紅綠燈前面停了下來。
紅燈。連引擎聲都變輕了,逐漸地,沉默充溢了整個車廂。
片刻後,季禮哲擰開了收音機——這樣的沉默多少讓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FM調頻里,女DJ甜美感性的聲音襯著輕柔的背景音樂,娓娓道來︰「有人說,初戀的時候,我們不懂愛情,我們愛上的只是愛情本身。然而,科學研究表明,對于絕大多數會重復去做的行為來說,第一次或最後一次總是最令人難忘的。所以,不要試圖刻意去忘記你的初戀情人吧——那樣只會讓你更想念他。讓我們盡可能長久地銘記那些愛過的曾經。」隨後,收音機里傳出CALL-IN女听眾的低聲啜泣。
又是某個無聊的情感類夜談節目!季禮哲這樣想。然而,不知為何,胸口卻窒悶起來。他呼吸不暢,搖下車窗,听著周圍汽車的喇叭聲。這時,女DJ說過的話在他腦中重播︰不要試圖刻意去忘記你的初戀情人吧——那樣只會讓你更想念他……
刻意去忘記,會讓她更想念……「他」?
這個推論自然而然地跳入腦海,令他不由怔忡了一下。心底,有種莫名的感覺隱隱泛上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這感覺讓他並不好受。
她……果然還是忘不了那名叫阿金的男子吧?不然,今天早上她不會那樣無助地抱住他,像發誓似的說著「我要忘了他」……
她……仍然懷念著「他」吧?
她……依舊愛著「他」吧?
季禮哲轉過頭,看向坐在副駕駛座的她。只見她已合上了眼皮,腦袋歪向一邊——離他較遠的那一邊;有些凌亂的卷發披散在臉頰旁,遮住了大半容顏。
她……睡著了?抑或只是假裝睡著,好逃避這一刻車里的淡淡尷尬氛圍?
想必——她也听見了收音機里的話吧?
紅燈頻閃,熄滅;黃燈亮起,又熄滅。
綠燈亮了,車子繼續前行,開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季禮哲沉默地操控著方向盤,心思不知不覺飄向了回憶的遠端︰當初,他為什麼……會和她訂下那個「君子協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