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關上,另一扇屬于經理級人物的專用電梯恰恰好開了門。任偉倫和吉原香奈從經理辦公室里走出來,款款步入電梯中。
「任桑,晚上有什麼安排?」吉原香奈以日文問著,神情仍然是冷冰冰的,但眼楮里閃著別樣的溫柔。她喜歡這個男人,他事業有成,外表英俊,幽默風趣,懂得尊重女士,不像日本男人那樣猴急。她跟隨他工作將近兩年,他連她的手都沒有踫過一下。唉,太尊重女士的男人……有時候也不好。她是多麼渴望他像別的男人一樣看見她就露出驚艷的表情,沒兩次約會就抱住她熱情親吻。可是——這個男人連此刻在電梯里都和她隔了三米的距離,恪守男女界限,「如果不忙的話,帶我去江邊夜游吧,我一直想看看那里的夜景。」她眨了眨濃密的睫毛,提出邀約。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約了。」任偉倫對她展開有禮貌的微笑。
「莫非任桑在這里有要好的女朋友?」吉原香奈挑起眉問。
「那倒沒有。」他笑道,不知怎麼的,這一刻腦海中竟然閃過衛嵐的臉來。他打了個寒戰,那個女人只是他討厭的前妻,可不是什麼「要好的女朋友」,「事實上,是我的狗病了,我要帶它去看大夫。」
「就是和我們一起乘飛機來的那只很可愛的土狗?」吉原香奈暗暗松了口氣。只要他身邊沒女人,一只蠢狗——唔,她相信自己還能搞定。
「嗯,它有些水土不服,不肯吃東西。」任偉倫點點頭,又補一句︰「它叫木村。」
「木村?」吉原香奈忍不住笑出來,「難道任桑喜歡日本偶像明星?」不然怎麼會給狗起這麼個名字?太無聊了吧?
听到這個問題,任偉倫的臉上頓時顯現出一種別扭的神情來。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沒好氣地哼了一句︰「是啊,只有笨蛋才會給狗起這種名字。」說完後,他將臉轉向觀光電梯的玻璃牆,望著外頭繽紛的霓虹夜色,心里……突然泛起了淺淺的疼痛。
衛嵐以最快的速度殺到寵物醫院,看見愛犬花輪被關在籠子里,正可憐巴巴地低聲吠叫著。
她看得好心疼,急忙撲過去抓著籠子外圍的鐵柵欄,朝里頭的花輪飛吻,「花輪乖,花輪今天做手術了,一定很痛哦?」
「汪汪!」知道痛你還問?花輪用前爪去刨柵欄,心情很不爽。
這時醫生走過來,微笑著對衛嵐說︰「你的狗有一個鐵胃哦,看看它都吃了些什麼。」說著,他把一個托盤放到衛嵐面前。
衛嵐定楮一看,好家伙!是一張發黃、殘破的、泛著酸味兒的……照片!
「呀!」她當下叫出聲來。雖然這張照片被狗狗的胃酸腐蝕得不成樣子了,可是她仍然可以認出那照片上的兩個頭像——是她自己和任偉倫。
是,就是那張照片。那是19歲的她和他,在大學圖書館的門口緊緊相擁。那時候,她以為踫上了這一輩子最愛的男人,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著他,都渴望見到他、擁抱他。那時候,他對她那樣好,每天寫一封情書給她,每天買了早點送到她宿舍樓下。那時候,他們說好了大學一畢業就結婚,而事實上,大學畢業以後,他們也真的結婚了……誰能想到,當初那樣好的一段愛情,現在竟然壞成這個樣子?
「死男人,活該被狗吃到肚子里。」她沖著那張照片罵道。
醫生呆呆地看著她,以為踫上了神經病。
衛嵐有些怔忡地看著那張照片中被花輪咬掉半邊臉的任偉倫。19歲的任偉倫,看上去沒有現在這麼討厭,比較順眼。記得當初她是很愛他的,可是現在,她卻只希望他趕快從她身邊消失。她實在是一秒鐘也不想再見到那個混蛋男人。
只是,明明確信自己是討厭他的,為什麼在再見到他容顏的那一刻,心髒卻不自覺地狠狠抽痛了一下?太討厭一個人,會影響心髒的某些功能嗎?比如心跳紊亂、呼吸急促、眼眶發酸……天,看來不僅影響心髒功能,還影響了她的視力。衛嵐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眼眶周圍,想竭力消除那酸脹感。
正在這個時候,她竟然又好死不死地听到了那個她這輩子最不願意听到的聲音——
「大夫,麻煩你看看我的狗,它自從下飛機以後,就一直沒什麼精神,也不願意吃東西。」
衛嵐立刻如臨大敵地回過頭,瞪住站在醫院走廊盡頭的高大人影。是任偉倫!見鬼了,他、他、他怎麼會在這里?而且他手上還牽著一根狗繩,狗繩的另一頭還套著——
「木村!」衛嵐驚喜交加地大叫起來,連忙從椅子上蹦下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任偉倫牽著的那只土狗面前,用力摟住它的狗頭,「木村!我好想你哦!你怎麼會在這里?來,親一下!」
什麼?主人竟然當著它的面奔向另一只比它還蠢的狗?花輪吃醋了,伸爪狂刨籠子。
任偉倫的表情也非常精彩。他哭笑不得地瞪著自己的前妻。這世界真是該死的小!此刻在寵物醫院踫到她,已經是他整個夜晚的災難的開端。然而,還有更過分的——這個女人白天在公司里對他擺盡臉色,簡直比他這個做上司的還囂張,這會兒卻熱情萬分地擁吻他的寵物?看吧,他就知道這女人大腦有問題,這只狗永遠比他重要。跟這種本末倒置的女人結婚,婚姻不破裂才有鬼!
他沒發現自己正充滿妒意地盯著生了病的木村,粗聲粗氣地道︰「喂,這狗又不是你的,你模夠了沒有?」現在下了班,他沒必要再顧及老板的顏面對她客客氣氣的了,索性吼給她听。
衛嵐抬起頭來。
太夸張了,她眼中竟然含淚!拜托,人狗重逢有那麼感人嗎?任偉倫看得眼角抽搐。
衛嵐眼淚汪汪地瞪著任偉倫,用質問的口氣道︰「你是在哪里找到我的木村的?」
「我的」木村?這個所有格代詞好刺耳,听得任偉倫眉毛一凜,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用比石頭還冷硬的聲音回答道︰「在某個不負責任的女人離開以後,我自己一個人把它找回來,還好吃好喝地養了它三年。這狗就是麻煩,和它的女主人一樣惹人討厭,我每天踢它打它出氣,最近還準備把它宰了熬湯。」
「什……什麼?!」衛嵐倒抽一口冷氣,險些當場昏過去。她知道這男人品德壞,可是沒想到他沒良心到這等地步!「你……你竟敢虐待我的木村?!」她直指他鼻子,手指發顫。
「我就是虐待了,怎樣?不爽你咬我啊。」他得意地雙手環肩,頭昂得比天高。他當然不可能真的虐待木村,三年前,「某個不負責任的女人」走了以後,他在日本一個人住一間大房子,日子過得極度空虛。那個時候,是木村陪他度過那悲慘的歲月……唉,現在回頭想想,真是狗比人長情。
「死男人!」衛嵐忍不住跳起來破口大罵,「你這個變態,我們家木村哪里惹到你了?你干嗎欺負它啊?任偉倫,你這個人渣!日本那麼多地震,怎麼沒震死你?現在飛機那麼多失事的,怎麼沒摔死你?」
「你說什麼?瘋女人!」任偉倫這輩子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罵過(就算以前有過,也還不是被這瘋女人罵的?)。他白天竭力維持的紳士風度此刻全都給拋到了九霄雲外,鉚起來跟她對罵︰「反正現在這只狗是我在養,我高興怎麼對它就怎麼對它,關你什麼事?我的‘前妻’,你未免管得太寬!」
「你你你!」衛嵐氣得血往上涌,臉蛋漲得紅彤彤,「上次離婚不算數,我們重新分財產,木村歸我!」
「你說歸你就歸你,你當法院你家開的哦?」他毫不示弱地回嘴。
邊上的醫生看得傻眼了。天哪,這兩個人的心志都停留在十歲孩童的階段嗎?他平日在獸醫科里看貓狗打架,也差不多就是這種低級的水準。而面前的這一男一女,男的很帥,女的很美,看上去兩個人的年紀加起來足足有六十歲了,居然還這麼幼稚,為了一只土狗也能吵成這樣?
醫生實在看不下去了。身為一個醫者,他也有自己的驕傲。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你們再吵,這只狗我不收治了。」他指著木村。
「什麼?」正在吵架的兩人停下怒叫,一齊轉頭瞪他。
「還有這一只,本來我準備開藥給它,但現在我不開了。」醫生表情很酷,又指了指關在籠子里的花輪。
花輪嗚嗚叫屈。這一切明明不關它的事啊,為什麼要實施連坐法殃及無辜?
「醫生不要啊!」衛嵐听到自己的愛犬一只沒有藥吃,而另一只連看病的資格都被剝奪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心疼得要死。她一把沖上去抓住醫生的手,「醫生,你別理那個死男人,我不認識他。求你了,快點兒給花輪開藥吧!」
「哈!」任偉倫在她身後嘹亮地冷笑一聲,「這里有個女人自稱不認識我,好像我們五年前沒有結過婚似的。」他面對別人時從來都不是這麼小心眼兒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見到她他就滿肚子的火氣。更別提她居然為了一只叫「花輪」的狗跟他撇清關系,可惡,他任偉倫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
傍狗取名叫「木村」就已經很過分,而她現在居然還養了一只新歡叫「花輪」?笨蛋女人!
「你閉嘴啦!」衛嵐回過頭沖他吼。不管了,現在狗狗比較重要。她繼續哀求醫生︰「醫生,你不可以不管花輪的!還有木村,你也要救救它!它年紀比較大,現在吃不下東西,很可憐啊。」她說得真情實意,只差沒流出幾滴眼淚來。
醫生拿眼白睨著這兩只笨狗,一只因為吞吃照片而拉肚子,另一只因為頭一次坐飛機而被嚇得有點兒傻了。他得出結論︰真是什麼人養什麼狗。狗兒今日會這麼笨,一定是受了兩位主人的燻陶。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要我治可以,但你們兩個誰都不準再說一個字,否則我立刻把這兩只狗丟出去。」
「可是明明是他——」
「關我什麼事——」
兩人還欲爭辯,醫生的殺人眼光一掃,他們都識相地閉上了嘴。
啊……世界清靜了。醫生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長氣,開始為寵物診病。他把花輪和木村放在相鄰的籠子里,兩只狗兒你看我我看你,研究彼此為什麼長得那麼像,順便研究彼此的主人為什麼這麼不對盤。
衛嵐坐在寵物醫院走廊的長椅上,頭靠著牆壁。拜她這個沒人性的新任上司所賜,她今天工作得很辛苦,脖子都酸了。她半眯著眼,看著站在窗口背對著她的任偉倫。這男人很有骨氣嘛,不屑和她同坐一條凳子。不過,他喜歡站,就由得他站到腳軟好了。她沖他頎長的背影做個鬼臉,然後閉起了眼楮準備小憩一會兒。
而當任偉倫回過頭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某個笨女人歪著頭坐在長椅上,雙目緊闔,呼吸均勻,已經睡著了。她的平衡感很好,好幾次整個身體都要朝一邊摔倒下去,但她總是能及時地坐正身子,繼續沉醉黑甜鄉。
看,這就是他的前妻。也不知道她大腦有沒有長,在滿是貓和狗的地方居然也能安然入睡。他充滿鄙夷地瞪著她,想在心里嘲笑她兩句,可不知為什麼,腦中突然沒詞兒了。他就這麼眼巴巴地瞪著她,好久好久,突然小聲地罵了一句︰「睡得像豬一樣。」然後,他有些狼狽地月兌上的西裝外套,走到她身旁,把衣服重重扔在她身上。
「唔……」她在夢中低吟一聲,雙手不自覺抱緊了他的外套,鼻子還用力嗅嗅,然後嘴角泛起了淡淡的微笑。
「做到什麼美夢了?真是白痴。」他不屑地皺了皺濃眉,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盯著她看了太久,不禁賭氣地別開眼光。臉上,卻有一絲絲發燙了起來。
窗外,月色正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