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霍雨倫實在是有如活在煉獄。不用說,她的指導老師韓沐野,就是地獄里最殘忍的那只大惡魔。
星期一,錯穿高跟鞋,被罵;星期二,傷到腳踝仍舊堅持要跟進急診室,被罵;星期三,整理病歷時放錯了文件夾,被罵;星期四,不明原因,被罵;星期五,被罵、被罵,還是被罵……
周五午飯時間,霍雨倫一個人躲在辦公室的角落里,一臉哀怨地瞪著自己手里的黑絨皮子筆記本︰原本她買這本子的初衷是要來記實習工作日記的,可現在,這都成了她發泄心中郁結的自留地了。
她嘆了口氣,合上絨皮簿,要自己別再去想里頭涂滿了的「被罵」二字。她不明白,自己在醫大時也算是乖巧懂事的好學生了,可為什麼一來到急救中心,就變得手忙腳亂、破綻百出呢?她在課本上學到的那些急救知識,完全用不上,就連基本的整理病歷工作,也做得亂七八糟。更令她沮喪的是——每次,只要韓沐野用那明顯瞧不起人的眼神淡淡掃她一眼,無須再多說什麼,她就會立刻順了他的意,犯下低級錯誤等他來罵。
這真的……好奇怪,也好叫人沮喪。虧她還發過重誓要當一名好醫生,絕不讓人看扁了,可現在,似乎她唯一的本領就是在韓沐野面前出丑,連自己都對自己失去信心了。
「小雨!」正失神間,對桌突然有人喚她。
她抬起臉,隨即漾開笑容,「裴吉,怎麼了?」
「小雨,都中午了,你不去吃飯嗎?」裴吉走到她面前,面上透著關切之色,交握在身前的雙手顯出幾分忸怩,「還在為韓醫師罵你的事情不高興嗎?」
「沒有啦。」霍雨倫偷偷將那本絨皮簿滑入抽屜夾縫中,「成天整理病歷蠻累的,懶得出去吃了。」她拍了拍疊在桌上的厚厚一疊文件夾。
「哦。」裴吉了解地點點頭,「那……我來幫你吧。」
「不用了啦。」小雨微笑,「你不也有很多事要做?」單純如她,完全沒察覺這位裴同學的愛慕情思。
「哦。」他再度點一下頭,沒話說了,有些尷尬。突然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掏出一個蜜豆面包來,放在霍雨倫桌上,「不吃午飯對胃不好,你、你先吃個面包……墊墊肚子。還有……這是牛女乃!」隨著結巴的話語,一瓶可可牛女乃也「踫」的一聲砸到桌面上,用力過大的手勁顯示出說話人此刻的緊張之情。
「哦,那……謝謝你咯。」這麼關心她啊?小雨眉一揚,笑開了,「我待會兒把錢給你。」
「不、不用了!」裴吉慌忙搖手。
「哎?」小雨倍感奇怪地蹙起眉,不用就不用,叫這麼響干嗎?
這時,第三個聲音適時插入︰「喲,纏綿的愛心午餐吶!有沒有我的份啊?」
听到這個笑吟吟的聲音,裴吉頓時臉色發白。與此同時,身後伸來一只手臂,利落地撈起桌上的牛女乃瓶,開封,然後——手的主人一仰脖,毫不客氣地「咕嘟」喝了一大口。
「尚醫師。」霍雨倫連忙站起身來。
「尚醫師!」裴吉也叫,表情無比尷尬。
「死小子,泡妞也要看場合好嗎?」尚恩笑嘻嘻地將手臂搭上他肩頭,「這里整間急診室都是我的地盤,你要追小雨,先問過我啦!」
「啊?」小雨傻眼。追?!追什麼?
「我、我去工作了!」裴吉俊臉爆紅,拔腿就跑。
尚恩笑覷著他慌張的背影,回頭對小雨道︰「那小子挺有趣的。」
「原來尚醫師只是在逗他而已。」小雨松了口氣,又坐回椅子上。不管怎麼說,裴吉是她的同學,她從沒把裴吉當成可以發展男女感情的對象,突然說什麼追不追的,還真讓她有些困擾呢。
「咦?蜜豆面包呀?」尚恩毫不客氣地拿起桌上的面包啃一口,含著滿嘴的紅豆含混不清地說,「哦……我怎麼給忘了?今天是蜜豆面包日呢!」
「蜜豆面包日?」小雨瞠大眼,實在听不懂。
「這樣,講個八卦給你听好了。」尚恩隨手扯了把椅子在她桌前坐下,一邊吃面包一邊說,「今天是五月二十三號沒錯吧?」
小雨點點頭。
「那你要小心咯,今天盡量別去惹你導師。以我在急診室干了這麼久的經驗來談,每年一到五月二十三日,韓的心情就會很不好。」
「韓……醫師?」
尚恩點點頭,「听說他女朋友就是這一天離世的。」
這句話他說得很輕,但听在別人耳中效果卻似爆炸,小雨吃驚地瞪大了眼。
韓醫師的女朋友?沒想到,那樣一個獨來獨往、對誰都不假以辭色的冷峻男子,原來……也是有過甜蜜的愛情呵。他會喜歡的女孩……是什麼樣子的呢?
「具體是怎樣我是不知道啦,當時我還沒調來急診室,所以也只是听別人說起而已。」尚恩喝了口牛女乃,繼續道,「听說韓本來有個很漂亮的女朋友,兩個人感情也很好——快要談婚論嫁的那種。結果有一天,他女朋友突然被救護車送來急救,那時候當班的正好是韓。」
「發生了……什麼事?」被嚇得暗抽一口氣,小雨不自覺地垂下雙手,揪緊了衣擺。
「好像是在去公司上班的路上,被超速駕駛的卡車撞倒。」尚恩蹙著眉,好似不忍繼續往下說,「那天韓親自參與急救,為她心髒按摩四十分鐘,可惜還是沒救活。那天就是五月二十三號,著名的日子呢。所以,急診室里的人都知道在每年的這一天要盡量安分一點,別說不好听的話刺激到韓。」說著,他形象地做了個「封口」的姿勢。
原來如此……霍雨倫听得緊蹙了眉頭,咬住下唇。她不知道,韓沐野居然曾經歷過這樣令人難受的事。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心愛的人死在自己的手術台上——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無法想象。
敝不得他現在脾氣怪怪的,總愛罵人,有過那樣的經歷,想是任誰也開朗不起來了吧?她斂下眉目,發覺心口有些疼痛。是內疚吧?原來,自己是錯怪他了呵。
「所以啦,原諒那家伙的臭脾氣吧。」尚恩起身,笑著拍了拍小雨的肩頭,「他也不想的,女朋友去世後,他好像變得越來越郁悶了呢。對了,面包我吃完了,不好意思噢,下樓再去買一個給你。」他打了個響指。
小雨搖搖頭,「不用了。」想了想,追問一句,「那——尚醫師剛才所說的蜜豆面包日是?」
「哦,這個啊,我開玩笑的啦。」尚恩聳了聳肩,「有傳聞說,韓的女朋友生前最喜歡吃的食物是蜜豆面包,所以每年的五月二十三號,韓都會買這種面包來吃,懷念他女朋友。」
「這樣啊……」小雨低頭望著桌上裝面包的塑料袋,那里面空空如也,突然間,她覺得心里也空蕩蕩的,很不安穩。
「下午要當班,我先走一步咯!」尚恩走到辦公室門口,回頭沖她打手勢,「待會兒踫見韓的話,記得要說些溫情的話來撫慰他哦!」
他笑笑地踱出門去,沒走幾步,便看見岑楓迎面而來,她美麗冰冷的臉上帶著不容錯辨的怒氣,「尚恩,你真的很低級!把韓醫師的隱私隨便說給實習醫生听,我不明白你是什麼居心!」
尚恩挑了挑眉,表情仍是笑著的,聲音卻冷了下來︰「怎麼,我說這個,傷害到你心目中完美無缺的王子了嗎?」他沒停步,筆直朝前走,在與岑楓擦肩而過時,壓低了聲音補上一句,「就算我不提,也不會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韓心里只有那個死去的女人而已,你死心吧。」
急救中心的大樓後是一片綠樹成陰的小花園,假山噴泉汩汩地釋放著清冽流水。韓沐野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樹下石凳上,手里攥著面包袋,呆望那口泉眼。
五年了,他維持這個在花園里靜坐的習慣,已經五年了。他清楚地記得,五年前的這一天上午十點五十分,小雪被推進急診室,滿頭滿臉的血,心髒已經停止跳動超過十分鐘。當時,他發狂似的試了各種心髒復蘇法,電擊也好,心髒按摩也好,經過長達四十分鐘的搶救,她——仍然是去了。
當時,他是被幾個醫生用力拖出急診室的。因為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接受小雪已經救不活了的事實,盡避身旁的另一名醫生已經宣布她死亡,他也沒有停下救治她的動作,繼續為她進行心髒按摩。
那天,是他最後一次踫觸小雪的身體,上午十一點三十八分的時候,她死了。他清楚記得那個時刻,是因為從那一天的那一秒鐘開始,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感情停擺了。
從此以後,他再沒愛過誰,每天發瘋似的工作,脾氣越來越陰沉。雖然工作上成績斐然,但他只把自己當做一個失敗的急救醫生——救不了自己心愛的人的他,沒資格被稱作一個合格的醫生吧?
嘆了口氣,韓沐野緩緩地拆開蜜豆面包的塑料包裝袋,將這充滿了懷念味道的食物塞進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如同嚼蠟地吃著。
面前的噴泉水汩汩不停,丁冬作響,在陽光的照耀下,濕潤的空氣中幻化出一條彩虹。然而,他的心卻干涸著,沒有什麼流過,也失了顏色。
他非常想念小雪,特別是……在見到那個叫霍雨倫的年輕女孩以後。
韓沐野低下頭,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張兩寸大小的照片,放于陽光下細細凝視著。照片里的女孩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她膚色凝白,眉眼細致,左邊眼角下有顆小小的黑痣。那叫淚痣,可小雪不是愛哭的女孩,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她總是笑眯眯的,很溫柔,也很會撒嬌。
小雪和「那個女孩」,完全不像呢。韓沐野閉上了眼,腦中閃過另一張相似的容顏︰霍雨倫,急診室里的其他醫生都親昵地喚她「小雨」。她是他手下的實習生,他本可以對她更嚴苛一點,但每次對著那張與小雪酷似的清麗臉龐,他的心就軟了。
那天看見她跌倒,他其實是不想管的,可行動比理智更快,他竟然丟下躺在急診室的病患不管,跑去替她處理腳傷。
他果然是有些公私不分了吧?真鄙視自己呵……韓沐野睜開眼,淡淡苦笑。
突地,他眼前出現一個鋁罐——被一只細白的小手抓著,在半空中晃呀晃。
他微愕,以為自己眼前出現幻覺。因為視線中,竟然閃現出小雪微笑的臉龐,並用甜美聲音這樣對他說︰「光啃面包不覺得干嗎?」
韓沐野眨了眨眼,理智恢復清明,不,這個聲音不對,站在他面前的……是霍雨倫。
「謝謝。」他接過那罐飲料,沒什麼表情地望著她身上潔白的醫生袍,「病歷整理完了嗎?」
「吃飯的時候還談工作,會引起消化不良哦!」霍雨倫坐到他身邊,揚起友好的微笑。
韓沐野沒回話,一只手悄悄地下垂,將小雪的照片滑入褲袋。
「一個人躲在這里吃東西,不覺得寂寞嗎?」
听見這個長相酷似小雪的女孩這樣問,他的耳膜微微震顫了一下,是錯覺嗎?突然覺得,就連她倆酥酥甜甜的聲音,都有幾分相似起來。
他微微地揚了揚唇,「急診室的醫生,都是各管各的。」
「是嗎?」她煩惱地皺起眉,「大家都是各管各的呢,這樣不好,有點冷漠哦……啊,有辦法了,等以後我畢業了回來這里當醫生,就每天把大家拽到一起吃午飯好了。」說著她笑了,眉毛彎成兩彎小月亮,嘴角也翹翹的。陽光照著她的兩扇長睫毛,如蝴蝶翅膀一般撲閃撲閃的。
這個側面,真像小雪……韓沐野驀地別開眼,「想太遠了,先想想自己能不能順利畢業吧。」
「什麼啊?少詛咒我。」小雨嗔怪地白他一眼,「要是我真的畢不了業,也是你這個老師教得不好吧?」
他听了,淡淡抿唇,也不辯解,只是低頭又咬了一口蜜豆面包。
「我發現你這個人真的是很悶耶。」小雨翻個白眼,同時也發現了︰自己一點都不怕他——雖說名義上他是她的指導老師,雖說他看上去一直有點凶,但她真的不怕他。此刻,甚至還有點享受和他這樣斗嘴。
「哎,人家和你講話,你從來都不回話的嗎?」見他不語,一個人斗嘴就太淒涼了,她再激他一激。
他站起身來,「我不回答沒價值的問話。」然後他雙手利落地往褲袋里一插,朝急診樓的方向邁開腳步。
走了沒幾步,就听到身後那個不知放棄為何物的女孩提高了聲音叫道︰「韓醫師,你當年在大學里,應該是比我多修了一門課吧?」
「什麼意思?」他頓住腳步,有些詫異地回頭,望見了小雨得意笑著的容顏。
「你是不是有專門修過一門課,叫做‘怎樣專挑別人最不愛听的話來講’?」小雨在陽光下把頭昂得高高的。
小孩子。他失笑,搖了搖頭,看不出來,這容貌乖巧的女孩還挺喜歡逞口舌之快的。
身為一個年過三十的男人,身為她的指導老師,他決定——不和她一般見識。當下轉過身子,繼續朝前走。
哎,就這麼走了哦?小雨苦起了臉,忍不住犯嘀咕︰「不是吧?這樣都不理我……」跟他抬杠,好像一直都只是自己在生氣耶。
她倍感挫敗地鼓了鼓腮幫子,可是不放棄,搔搔後腦勺,再度追上去,「今天下午,可以讓我進急診室嗎?」
「不可以。」干淨利落的三個字丟在她臉上。
「為什麼?」
「你還沒準備好。」他邊走邊說。
「我已經準備了一個禮拜了!」她不服氣。難道要她一直整理病歷?這男人到底是怎麼想的啊?虧她剛才還同情他的遭遇,看他一個人孤單地吃東西很可憐,還特地跑來陪他。結果,他根本是存心拒絕任何人的好意嘛!
就像現在,她氣得脖子上青筋都快爆出來了,可他呢,又不說話了,依舊維持著那個陰沉沉的調調兒,低頭急步朝前走。
小雨瞪大了眼,吼!真的會氣死人!
她把心一橫,索性也加快了腳步,亦步亦趨地緊緊跟上他。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