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宜嫁娶,穆王府小王爺納妃。據說新娘子體貼體弱多病的未來夫婿,要求婚俗禮儀一切從簡,以免沖撞家宅邪神。
霞帔加身,錦帕覆面,花醉雨安靜地坐在偏廳內。反而是一旁的顧不了,來回走動,不住地向門外張望。
「醉雨,你是真的決定要嫁給那個穆秋時?」煩啊煩,最後干脆提張椅子坐在花醉雨的身旁問。
「人都已經在這里了,難道還有假?」紅帕下,花醉雨安靜地回答,「更何況,我的清白已毀在他的手上,不嫁他還能嫁誰?」
「得了吧,你以為我會相信那個風一吹就倒的穆秋時非禮你?八成是你自己搞的鬼。」最大的可能性是醉雨逼婚不成,所以才會出此下策,哎,想來那穆秋時也挺可憐的,莫名其妙就被醉雨陷害了,成了大家眼中的。
「你倒挺了解我的嘛。」頭上的喜帕被掀開,露出了花醉雨略施脂粉的臉龐,流光溢彩,奪人心神。
「啊?」顧不了的下巴差點兒落地,「真的是你逼逼逼——」自己想是一回事,但是真正從花醉雨嘴里說出來,她卻真的有些難以接受。老天爺,這要是傳出去,萬花閣的顏面何存?花莫愁會不會殺了醉雨以保證家丑不會外揚?腦海中自動幻想出殺氣騰騰的場面,嚇得她狠命地摔摔頭。
不行,不行,她一定要說服醉雨,眼珠子骨溜溜地轉著,「我說,醉雨,你來南京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樓外樓的樓主嗎?」
「是啊。」胳膊撐在桌上,手托腮,花醉雨有趣地看著顧不了的表情。
「那你這樣莫名其妙把自己嫁掉了,不是很浪費這一趟南京之行?」把椅子朝前拖了幾步,顧不了再接再厲。
「這並不矛盾,我只是在主要目的之外發現了一些精彩的東西而已,我想——」右足微抬,就見顧不了連人帶椅朝後翻去,「二者兼顧。」
「醉雨——」狼狽地從地上爬起身,顧不了沖花醉雨怒吼。
手指擺在嫣紅的唇上,花醉雨笑語盈盈,「不了,記住,在這里,你要叫我小姐。」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縱使不甘願,他也必須露面。
站在喜堂上,穆秋時只覺得腦袋有些昏昏沉沉,周遭的人影晃動,喧鬧異常,空氣中彌漫的氣味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大哥,你沒事吧?」攙扶著他的穆冬時擔心地問他。
搖搖頭,勉強對穆冬時笑了笑。怎麼能說自己有事?今天是堂堂穆王府小王爺納妃的日子,雖說婚儀已是一切從簡,但是前來觀禮的人中,有真心前來祝福的,也有來看笑話的。不管是何種原因,主角在這樣的場合倒下去,對穆王府來說,都是奇恥大辱。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想要借助痛感來保持自己的清醒。
吉時到,鞭炮爆竹響,嗩吶鑼鼓敲,仿佛經過了很久,他听見了周圍的喜樂聲聲。抬眼向門口看去,看見喜婆和顧不了攙著他的新娘走進來。
想起那一天,她對他說,她叫花醉雨。醉雨啊,很美的名字,人如其名,不食人間煙火。
紅色的禮服包裹著她窈窕的身段,步履輕盈,恍惚間,她的身影和另一個身影重疊起來,令他不自覺地想到了一個人。三三,那個八年前有一面之緣的小女孩,她,現在怎麼樣了呢?恐怕也長成了一個玉人兒了吧?
長長的紅綾已經被喜婆牽到了他的手中,那顏色,紅得有些刺眼。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娶妻的一天,更沒有料到的是,最終是在一個女子的設計下上了禮堂。那一天的事情,幾乎讓所有的人都相信他色令智昏,居然罔顧自己的身體狀況意欲染指花醉雨。
這樣的認知讓娘當下就確定了他們的婚事。
視線停留在她的紅蓋頭上,想要知道喜帕下的她現在是何種表情。可是除了隱約可見的輪廓之外,他,竟沒有辦法看清楚。對她好奇、不解,長久以來無欲無求的心,輕易地居然被她挑動起來。
「你會後悔的。」緊緊拽住手中的紅綾,穆秋時輕輕地說。
「我不會。」輕飄飄的聲音,飄渺地如同不存在,但是他卻听見了。
……
「一拜天地!」罷了,既然終究是要找名女子來完成娘的心願,娶她也不是一個很壞的選擇。
「二拜高堂!」至少,她精通樂律,在他有限的時間中,可以與他琴瑟合鳴一番?
「夫妻對拜!」掛名夫妻,縱使她將來以寡婦之身嫁與他人,夫婿知道她仍是完璧,對她也會疼惜吧?
「送入洞房!」連苦笑都勉強不出來,人生大喜事,可惜他卻力不從心,無能為力啊。
「不行,不行——」顧不了張開雙手攔在新房門口,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這——」兩名扶著穆秋時的丫頭為難地看向自己的主子。這是什麼道理啊?新婚大喜,新娘的貼身丫鬟居然不讓新姑爺進房?
「扶我回去吧。」出人意外的,穆秋時下達了命令。
「小王爺——」
「听見沒有,你們小王爺都叫你們回去了,還愣在這里干什麼?」醉雨是腦子一時出了些問題,但是她卻沒有,要是讓醉雨這樣糊里糊涂地嫁出去,那才叫糟了呢。顧不了歡喜地說著,直沖著他們揮手,「我就不遠送了,慢走——」
話音未落,房門里面傳來的聲音卻讓顧不了及時止住了聲音︰「不了,讓姑爺進來。」
彼不了先前還喜笑顏開的小臉一下子就變成焉了的茄子,嘟起嘴,轉頭不甘願地對里面說︰「他——」
「要叫姑爺,讓他進來。」口氣依然溫婉,但卻含著無庸置疑的威嚴。
狠狠地盯著面前的穆秋時,顧不了推開門,皺著臉龐,氣鼓鼓地對他說︰「進去吧。」死醉雨,爛醉雨,不識好人心,就讓你以後哭死好了。
听到少王妃下了命令,兩個丫頭立刻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扶著穆秋時進了房門。
大家都沒有注意到,穆秋時的臉上是無可奈何的表情。
「有什麼了不起?」沖著掩上的大門做了鬼臉,顧不了步下台階,一坐在回廊上,獨自生悶氣。
坐了很久,也沒有人來打擾。無聊啊,顧不了伸了個懶腰,深感無趣。王府中今日辦喜事,可是離秋苑卻在王爺的命令下,除在苑門派重兵把守之外,里面根本就沒有一絲喜慶的氣氛。第一百次嘆了氣之後,顧不了終于受不了地把頭趴在欄桿上,閉上眼楮準備大睡一覺。
夜色深沉,周圍一片寂靜,只有涼風微微拂起了顧不了滑落在肩膀上的發絲。
黑暗中,顧不了的眼楮忽然睜開,只見她左手撐住欄桿,整個身子騰空翻起,落地時人已在三尺之外,與此同時,她的右手迅速伸進自己腰間斜挎的布包中,動作只是一閃而過,就見銀光閃爍,一枚銀針自她指縫中飛出。
「嘖嘖,我說不了,你還真是狠起來什麼都顧不了啊。」輕搖著手中的折扇,冷傲凡看看沒入自己身旁柱子里的銀針。
「哈哈——哈哈,是冷大哥啊。」心里暗叫著倒霉,顧不了干笑著,同時小心地向後退,準備落跑。
心思才一轉,沒想到已經被冷傲凡拉住了後面的衣領,知道這回逃不了,只好挫敗地垂下頭,回頭諂媚地沖冷傲凡說︰「我說冷大哥,你要找醉雨是不是?我可以給你帶路哦。」
冷傲凡拿折扇在顧不了的頭上重重地敲了一記,打得她縮回脖子︰「你們玩得太過火了吧?醉雨居然輕易就決定了自己的終身大事,搞什麼鬼?」
那一日在畫舫之上看見她們,誰知道眨眼間人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焦頭爛額地在南京尋找數日,沒有想到要找的人就在自己寄居的穆王府,而且還成了穆王府的少王妃。要不是受穆冬時的邀請觀禮,他可能至今還被蒙在鼓里,無頭蒼蠅似的漫無目的地搜尋。
「管我什麼事?」捂著頭,顧不了委屈地大叫,「我說得嘴皮子都破了,醉雨還是執意要嫁給那個什麼穆秋時,我能怎麼辦?」
「說的也是。」冷傲凡心有戚戚焉地點點頭,松開對顧不了的鉗制,坐到一旁。
「我的犧牲也很大哪。」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脖子,顧不了坐到冷傲凡的身邊,「為了醉雨,我說我老爹被奸人所害。要是讓他知道了,我不死也得月兌層皮。」提起來就覺得頭皮有些發麻,好像已經看見老爹對她咆哮的機子,不由自主地拉緊了冷傲凡的衣角,「你說我是不是現在就應該跑到一個老爹找不到的地方隱居起來?」
隱忍住想要大笑的沖動,冷傲凡一本正經,「你舍得花莫愁嗎?」
「當然舍不得,所以我準備在找到他之後把他一起帶走。」一手托腮,顧不了無限苦惱地說。
「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心中為花莫愁默默地祈禱,希望他不要被顧不了找到。
「不好嗎?咦,我說冷大哥,你既然知道醉雨嫁給穆秋時,你為什麼不阻止啊?」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顧不了忽然想起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賊笑地湊近他的臉,「莫不是——你也怕醉雨?」
「我怕她,哈哈——我會怕她?」干笑著拉開折扇,冷傲凡不住地扇風,「我就是來捉你們兩個家伙回去的。」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這麼冷的天氣,冷大哥還在冒汗呢?」哼,想騙她,沒門!彼不了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天真」地笑出聲,「你說,要是冷叔叔知道你沒有照顧好我們兩個,還讓醉雨嫁給了那個病秧子,你說,他會怎麼樣啊?」
「我說不了妹子,你可是在威脅我?」嘴角泛起稱得上是慈愛兄長的笑容,可惜眼中乍現的殺機泄露了自己的本意。
「彼此彼此,只要我們互相不說,我們的老子們就不會知道,不是嗎?」要說是談生意,她顧不了可絲毫不遜色他冷傲凡。
「也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看著不遠處紅燭搖曳的紅楓樓,冷傲凡俊朗的臉上布滿了無奈,「我說不了,我覺得我們遲早有一天會被醉雨害死。」
用力地拍拍冷傲凡的肩膀,顧不了覺得自己也是欲哭無淚,「冷大哥,咱們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龍鳳雙燭,鴛鴦錦被,還有坐在床上的新嫁娘,在穆秋時眼中看來卻是無比諷刺。壓抑心中強烈的不適感,他揮手斥退丫鬟,慢慢走到床前站定,拿起一旁放在桌上的如意挑頭,揭開了花醉雨的蓋頭。
喜帕下的容顏明眸皓齒,冰肌玉骨,所謂「梅標清骨,蘭庭幽芳」就是這等的風情吧?
「夫君有禮了。」言語間,花醉雨已經站起身子盈盈地對他施禮,「今日是妾身與你的大喜之日,為何你卻愁容滿面?」拾起桌上的酒壺,斟滿兩只合歡杯,即使心中知曉他心煩的原因,卻還故意問他。
「不忙。」按住她斟酒的手,制止她的動作,穆秋時看著她璀璨如星的眼楮,「有些事情,我必須和你談談。」
「好。」花醉雨溫順地接口,放下酒壺,轉身與他相對。她的眼楮,就這樣直直地對上他。
那雙翦翦秋瞳,幾乎可以溺斃所有的東西。如此的對視,對他來說,真的是一種折磨。勉強拉回眼光,視線越過她的頭頂,穆秋時強迫自己看對面的牆壁。
「我不知道你執意要嫁給我的真正原因是什麼。」沉默了許久,穆秋時終于開口,「但是既然現在一切都已經成為定局,那麼我希望你能夠明白一些事情。」
他的臉,在喜服的映襯下更顯蒼白,即使是大喜之日,仍然是毫無血色可言。深陷的眼窩,高聳的顴骨,這樣的相貌與他小王爺的身份根本就沾不上邊。
——據說他活不過二十五。顧不了的話在花醉雨的耳邊再次響起。
「外面的風言風語你大概也听到一些,」穆秋時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我的身子本就孱弱,這些年來,更是如風中落葉,隨時都有可能——」忽然覺得在新婚之夜就對新娘子說這樣的話過于殘忍,穆秋時及時止住嘴邊的話,「所以,我已經為你的將來準備了出路。」從衣袖中掏出一紙文書遞給她,「你看看吧,如果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我還可以再改。」
花醉雨接過對折的紙,將它翻開。這是一張穆秋時在他過世之後對她的安排,其中包括她可以不必為他守節,以及可以再嫁他人的親筆文書。
他的筆跡雋永,絲毫沒有被他的病氣沾染。眼前的字仿佛已經模糊不見,朦朧間,是一個十六歲蒼白少年溫和的笑臉。
「如果將來你遇到心儀之人,穆王府會把你當作嫁女兒一般嫁出去。」看她臻首低垂,不言不語,穆秋時輕聲對她說。不管是不是被她陷害成親,對她來說,都是委屈了啊。風華正茂的青春,卻要陪伴他這苟延殘喘之人,只希望,他的安排,能夠彌補她一些什麼。
「你似乎忘記了問我的意見。」半晌,花醉雨才抬起頭,看他果然又尷尬地把頭轉到一旁。胸中著實有些氣惱,一半是為他,一半是為自己。不明白為什麼平時的冷漠自制在他的面前完全不管用。為什麼他總是能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卻從來就沒有注意到自己呢?上前一步,伸手硬是將他的臉扳回,逼他和自己對視,「我是你的妻子,你為什麼不問我同不同意?」
視線不可避免地停留在她的臉上,面龐奇異地泛起紅暈,穆秋時拉下她的雙手放在身側,「不,不是,我們只是掛名夫妻。我的身體,根本就不能——」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來,相信她也能明白。
縱使是早就知道他的身體狀況,但是真正當著她的面說出來,花醉雨也覺得臉蛋發熱。看他微微有些血色的面龐,她輕輕掙月兌他的鉗制,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手中的文書已經化為碎片。
「你——」吃驚地看向她,不解她的行為。
「這些東西,我不需要。」任碎紙飄落,花醉雨拾起桌上的酒杯,「今日是我與夫君大喜之日,閑話休提,請夫君與我共飲此交杯酒。」
「我——」他沒有伸手接杯,腦海中思索可以拿什麼來說服面前固執的她。不期然的,嘴唇卻被什麼溫潤的東西堵住,帶著他熟悉的馨香,接著喉嚨中感覺到了辛辣的酒味道。
震驚地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放大了數倍的嬌顏,心髒不可遏止地跳動起來,幾乎超過他可以負荷的頻率。頭有些昏眩,但絕對不是平常發病的征兆,佳人在懷,溫香軟玉,他的感官,被全部調動起來。他不是柳下惠,即使病重,但終究是個男人,緊扣在身側的手遲疑了一下,終于摟住她柔軟的腰肢。
仿佛過了好久,時間都快要停止了似的,他們才分開。穆秋時有些氣喘,覺得腿發軟,差點兒就要倒下,幸虧花醉雨眼明手快,將他扶住。
知道他身體有些承受不住,花醉雨讓他靠在床頭,在他身旁坐下,手撫上他因為激情而微有血色的面龐,最後停留在他的雙眼之上,「未來如何,由我自己決定,無須他人為我安排。」
——這,是保證嗎?
好疲倦,在眼皮沉重地閉上之前,穆秋時昏昏沉沉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