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時間,今天是大限。
必孟海端坐,偏頭看了一眼桌上的沙漏,模到腰間的佩劍,手不自覺地又滑落到劍穗上。
不經意之間,這樣的舉動仿佛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只因為這是時轉運所選,他能夠在觸模當中細細體味之間,感受她的與眾不同。
盤龍當身,邀游九天,所向無敵。
巧言妙語呀!只是,他從來沒有料到的是,最大的敵人,居然就是自己已經沉淪下去的心。
時轉運,時轉運,他前世究竟欠了她什麼樣的情,今生竟要在明知她心有所屬之下還對她欲罷不能?
「爺!」
听見關奇在喚他,關孟海迅速回神,站起身,看向大門方向,緩緩行來之人,正是時轉運。
心中欣喜,他急步上前,卻忽然看見從門邊拐出的謝仲濤,緊隨在時轉運身後,亦步亦趨。
步子頓緩下來,他停在房廊下,冷眼看著兩人走到面前站定。掃過謝仲濤的面龐,刻意忽視他霸佔欲十足的眼神,像是故意要挑釁一般,他轉過臉,偏向時轉運開口︰「決定了嗎?」
短短的四個字,含義如何,只有他們三個人知曉。
「煩勞關大人引路,我親自與奉德公言明。」
她向他福身,也是短短的一句話,卻足夠他明白她的意思。胸膛似被狠狠撞擊了一下,心房空蕩蕩的,失落得厲害,「你可想好?」未曾揣度的話月兌口而出,可笑自己還在奢望,剪不斷理不清對她的貪戀。
「三思而後行,厲害我全然明白。」避開他的眼神,時轉運輕輕回答。
必孟海沉默,好一會,他才重新開口︰「跟我來吧。」
重兵關卡,護衛重重,與往日並無區別,他卻覺得心煩意亂。眼光總是不自覺地要瞟向身邊的時轉運,她沉靜的臉,安然的表情,仿佛根本就不曾顧慮她作出決定後隨之而來的後果。
是為了謝仲濤嗎?為了謝仲濤,她拒絕他為她允諾的一切,即使身在謝府,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也在所不惜,甘之若飴?
謝仲濤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胸臆間,嫉妒之情不斷泛濫,撕裂般的痛楚一點點傳來,只因為深深埋進心房的一個名字,正慢慢地,被牽扯而出,離他遠去。
「關大人,你的氣色不大好。」
耳畔傳來溫言細語,是時轉運,關心他,卻不是掛念他。
「無妨。」他收斂神情,在時轉運面前勉強佯裝笑臉,隔著她看向對面的謝仲濤,對上他並不友善的目光。
視線踫撞,隱隱有微妙的氣氛,暗流涌動,連身處其中的時轉運也感覺到了。
不多時,謝仲濤收回目光,開口道︰「關大人侍奉義父,盡心盡力。孝心固然可貴,切莫累垮了自己,得不償失呀。」
對他若有似無的嘲諷,關孟海意有所指地回敬︰「世事皆無定數,峰回路轉,柳暗花明,誰又能預料?」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仿佛自言自語一般,謝仲濤不著痕跡地朝旁邊移動腳步,靠近了時轉運。
「除非無路可退,否則決不輕言放棄。」
說這句話的時候,關孟海的聲音很輕,語調卻很重,弄不清他想要表達的對象,究竟是眼前的誰。
時轉運轉頭看他,還來不及說什麼,他就已經指著正前方的一扇門,將她輕輕向前一推,「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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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轉運立在門口,遠遠地,看見房間正中的太師椅上,有一人在閉目小憩,听見響動,緩緩張開眼來,目光鎖定在她身上。
「小丫頭,是你。」奉德公點頭向她示意,要她走近前來,「三天的時間,終身大事,你應該考慮得很清楚了吧?」
他在笑,可是那種別有深意的笑容,使她心里毛毛的,說不上來的感覺,充滿了怪異。
「小女子今日前來,正是要向奉德公稟明此事。」時轉運搖搖頭,甩去心中那股不安定的感覺。這段時日,突發狀況太多,鬧得她也疑神疑鬼,風聲鶴唳起來。
「哦?」奉德公拖長了尾音,望著她,似在等她的回答。
時轉運垂下眼簾,「這三日,再三思量,小女子不過是被謝府買斷終身的一介小小婢子,位卑福淺。承蒙奉德公和關大人錯愛,自感身份難以與關大人匹配,還請奉德公為關大人另謀佳偶,早覓良緣。」
房中有片刻的沉默,她看不清奉德公的表情,只感覺說完這番話之後,自己的手心已是濡濕一片。
「孟海他,可知道?」耳邊終于傳來奉德公的問話,一如往常的尖細嗓音,听不出其中有情緒的變化。
「是關大人帶小女子前來的。」眼下的情形,風平浪靜,比自己想象的,順利了太多。
「這麼說,他已經知道了——小丫頭,你不選孟海,可惜,實在是可惜……」
最後的那句話,含義深遠,可惜,她無法探出究竟。
「這件事,我知道了,你可以回謝府了。」
雲淡風輕的語氣,波瀾不驚。時轉運詫異地抬頭,卻只看見奉德公反剪雙手的背影,見不到他此時的表情。
就這樣,完全沒有謝仲濤預計的驚濤駭浪?完全沒有她料想的苦難重重?就這麼輕而易舉,他們不與她為難,不與謝仲濤為難,不與謝府為難?
她想要問,但明白不該問,壓下心中好多不得而解的疑惑,順從地退出房間。才轉身,就迎上了謝仲濤探究的目光。
「奉德公怎麼說?」謝仲濤問她,沒有人知道他此時心中的緊張早已超出了自己的負荷之外。
「奉德公說——」瞄了一眼安靜站在一旁的關孟海,他看向一邊,似乎根本沒有在意他們的對話,「我可以回謝府了。」
謝仲濤一愣。他做好了萬般結局的準備,惟一沒有料想的,時轉運和他,居然能夠全身而退。
有些反常,有些復雜,他隱約覺得有些蹊蹺,可一時間,卻找不出頭緒,想要理清重點,又不知該從何開始。
看關孟海,他一臉漠然,瞧不出他對這樣的結果是在他意料之外,還是在意料之中。
莫非都是自己料錯?其實根本沒有什麼陰謀,只是自己太過敏感?
「二少爺?」見謝仲濤半天不說話,時轉運輕聲開口喚他。他的眉頭深鎖,似乎正被什麼困擾,難以掙月兌。
「哦。」謝仲濤應聲,看到面前的時轉運一臉憂心忡忡,明白她也在疑慮,他對她微微一笑,要她放寬心結。隨後,他向許久沒有說話的關孟海開口︰「關大人,既然奉德公已經開口,我想,我和轉運應該可以回府了吧?」
聞言,關孟海終于轉過臉,正視謝仲濤,目光從他的臉上一直移到時轉運的臉上,「當然可以。」
「那麼,我們就告辭了。」討厭關孟海膠著在轉運臉上的目光,謝仲濤拜別,拉過時轉運,大步流星地離去。
早一刻帶著轉運離開關孟海的身邊,他才能覺得安心舒泰。
必孟海一直立在原地,望著謝仲濤和時轉運相伴越走越遠的身影,直到兩人的身影在視線中消失,他嘴角忽然扯動了…—下,臉上露出了極為古怪的笑容。
「孟海!」
正是笑意泛濫之際,從屋內傳出拔高了的聲音,關孟海收起笑容,跨過門檻,不遠處那顆灼灼光亮的紅寶石戒指發出耀眼的光芒。
「義父——」他躬身,只說兩字,等待面前的人發話。
「咱家已經網開一面了。」奉德公轉過身,瞥了一眼關孟海,慢慢開口,似在陳述事實,更像是提醒他,「不識好歹,枉費咱家一片苦心。孟海,天下女子何其多,不要為了兒女私情,誤了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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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回大地,初陽融融,一年之計,始將起頭。
正是一年好時光,為什麼她總覺得自己終日疲倦,懨懨地提不起精神來呢?
「時姐姐,你又犯困了嗎?」雪離剛進屋,就見時轉運掩嘴打了個呵欠,滿臉倦意。
「有一點。」時轉運笑了笑,揉了揉眼楮。睡意襲來,眼皮也連帶著上下眯縫,完全不由她的意念指揮。
「要真挨不住,就別撐著,睡會兒吧。」見時轉運眼楮已經半張半閉,好似很累的樣子,雪離勸說道。
「不了。」時轉運回答,站起身,向窗外張望,「雪離,二少爺他,還沒有回來嗎?」
已經去了兩個時辰了呀……為什麼全無動靜,連謝安,也沒有回來報個信兒?
「沒有。」雪離搖頭,瞧見時轉運一臉緊張的神情,將熱茶遞到她手上,寬慰道,「今個兒,謝府的貢品要列單發貨送到奉德公那邊去,二少爺親自監察,自然要多費些時候。時姐姐,你就寬心吧。」
時轉運從雪離手中接過茶。她知道,知道今天的事很重要,關系重大,馬虎不得,所以謝仲濤才不假.以他人之手,要親力親為。應該沒有問題的,這麼多年來,謝仲濤從來沒有出過閃失,今天,也不該有例外。
可是,為什麼她還是覺得忐忑不安,冥冥中,感覺注定安排了什麼,即將發生一般?
不可胡思亂想——她這麼安慰著,端著手中熱茶,掀開蓋子,熱氣突如其來,迷障了雙眼,視線驟然模糊,恍惚中,紅光襲來,猶如血色。
心一緊,手中茶碗鏗然落地。
「怎麼了?有沒有燙著?」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突然見時轉運臉色一變,隨後水沫四濺。擔心燙著了她,雪離急急詢問,掏出手帕為她揩拭衣裙上的水漬。
「沒什麼。」時轉運捂住胸口,強顏歡笑,盡力作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不想叫雪離看出她此時惶惶不安的心情,「雪離,我有些餓了。」
「我去膳房拿些吃的,時姐姐,你想吃什麼?」
「隨便就好。」時轉運魂不守舍地回答,等雪離離去之後,她更感覺坐立不安,浮躁不已。
沒事的,沒事的……她在心里不斷地默念,卻仍然抑止不住那股漸漸襲來的恐懼感。站定,環顧四周,又看見了那尊白玉觀音像,鬼使神差的,她走過去,拿起,摩挲仍沒有五官的面龐,玉石的涼意暫時鎮緩了她的心緒,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謝仲濤和關孟海對峙的身影——
這一次,他回來,不是為了認祖歸宗,而是旨在毀了謝家!
涼意不斷從後背升起,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努力眨眨眼,眼前又出現了謝仲濤血跡未干的斬斷頭顱——
若是我死了,你,就可以自由了……
不、不、不!她捧著自己的頭,只覺得里面像是有兩方人馬正在交戰,轟隆隆巨響著,疼痛異常。
掙扎了好一陣,意識才慢慢清明,時轉運氣喘吁吁,只感覺周身大汗淋灕,比做了一場噩夢更加可怕。
握緊了手中的雕像,她轉身,毫不遲疑地走出門外,向著一個謝仲濤忌諱她去的方向,一路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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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梅早已凋謝,似乎在沉睡,毫無生命力可言。
時轉運徘徊在門外,過了好久,才伸出手輕輕地叩門。
門被由里拉開,露出了康總管的臉,見門外立著時轉運,他一臉驚訝,「轉運,你怎麼……」
「康總管,我能進去嗎?」時轉運向里張望,低聲開口。
康總管探出頭,見時轉運身後並無他人,心中料出了幾分,「你瞞著二少爺來的?」
「若是他知曉,定不要我前來。」時轉運苦笑著,「康總管,我只想看看太老爺。」
康總管默默地看了她一眼,隨後拉開門,讓她進去。
時轉運走到床邊,見謝昭閉目安睡著,她壓低了嗓音問康總管︰「太老爺最近怎麼樣?」
康總管搖搖頭,「眼楮已經完全看不見了,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前幾天三少爺過來,沒說上幾句話,就嘔了血……」
「大夫怎麼說?」時轉運坐在床沿,伸出手,握住謝昭的手,乍感一陣冰涼,嚇了她一跳,急忙探他的鼻息,這才松了一口氣。
「恐怕——是熬不過這個春天了!」
心房一震,時轉運看著謝昭衰老的面龐,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
「轉運,這段時日,我們都看得出來,二少爺對你在慢慢轉變。」康總管開口說道。他也算是眼看著轉運長大的,因為她特殊的身份,所以不同于一般下人,也正因為如此,她的命運,才有了這般的坎坷,「太老爺說,他想通了很多,只要你們都好,即使二少爺對他的怨消不了,他也無所謂了。」
「康總管——」時轉運轉.過頭,凝視康總管的眼楮,「我有一個疑問,想要你解答。」
「你問。」
「太老爺和二少爺,他們究竟為何結怨?關孟海,他是謝府大少爺,為何又對謝府敵視?」情知這件事是忌諱,可是,她真的想要知道,想要了解,想要解開這一切的疑惑。
她一語方出,康總管臉上風雲突變,掃了一眼時轉運,「抱歉,轉運,有些事牽連得太多,我不能說。」
「不能說嗎?」時轉運自言自語道,凝視康總管,後者則避開她的眼神,刻意地掩飾著什麼。
有人在敲門,康總管趨步上前開門,門外,是一臉焦急的雪離。見到了時轉運,她松了一口氣,「時姐姐,你果然在這里。」
「怎麼了?」時轉運將謝昭的手放回被中,又仔細將被角掖緊,起身走到門邊。
「剛才二少爺差人報信說他即刻回來。我回房找不到你,猜你是到這里來了。」
「要回來了嗎?」
「嗯。」雪離點點頭,看了看旁邊的康總管,猶豫了一下,「時姐姐,你還是快回去好了,要是到時候二少爺發現你到太老爺這里……」
吞吞吐吐地說著,直到見時轉運邁出房門,她忙跟上,一顆心才算放下。老天保佑,上一次二少爺震怒的模樣至今還記憶猶新,她現在想起來兩條腿都還在打哆嗦。
「時姐姐,你要去哪里?」才想著,卻見時轉運並不是向連濤閣的方向走去,雪離快走了幾步,側目,看見的,是她凝重的表情。
「我去前廳等二少爺。」即使是雪離說謝仲濤馬上就要回來,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無法安心,無法釋懷。除非親眼看見謝仲濤,否則,她將無法安定自己的心神。
「什麼聲音?」有什麼呼聲隱隱約約從前院傳來?時轉運停下腳步,側耳聆听。
「好像——有人在喊?」模糊的聲音忽遠忽近,雪離仔細听了听,不太肯定。
平日肅穆的謝府,什麼時候多了這般喧嘩?
「怎麼了?」身後有人問話,她們回頭,卻見康總管快步走來,「我去看看,前院的人怎麼回事,都沒了規矩,擾鬧得這麼厲害。」
「不是下人。」
「轉運,你說什麼?」她突然開口,沒頭沒腦的,康總管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下人!」時轉運又重重地重復了一遍,在雪離和康總管都沒有反應過來之際,忽然向前奔去,又快又急。
「時姐姐,時姐姐!」
身後傳來雪離的叫聲,她卻置若罔聞,只憑著自己的意念,一個勁地向前奔走。
越是接近,聲響越大,越是清晰,待她穿過前廳,奔到房廊下,眼前的情景令她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