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予浩在心里默默地問,卻沒有說出來。苦笑著,他收回搭在裴文肩上的手,在她希冀的眼神注視下,以一種異乎尋常地恭敬態度出口叫道——
「裴總——」
熟悉的稱謂,但從他的口中喚出來,卻是如此陌生遙遠。
裴文蒼白了臉,咬緊自己的下唇,慢慢將手從他臂膀上收回,只覺得手心一片冰涼。
「喬予浩——」發音有些艱難,喉頭像是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迫使她發出這兩個音節之後就再也說不出其他。她想要對他笑,但是臉上的肌肉不听她的使喚,僵硬地不願意動作。
喬予浩別過頭,逼自己不去看裴文此時的表情。手,背在身後,緊緊握成拳頭,費了好大的功夫克制自己,才忍住沒有去將她狠狠摟進懷中的沖動。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不是故意要刺傷她,而是強迫彼此看清事實。身份上的差距,在她,是高不可攀;在他,是不敢高攀。
他沒有對她說話,卻是別過頭去,連看都不願再看她一眼。心,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痛得很,連父母親去世,她都沒有覺得這樣痛過。
原以為世上還有人關心自己,原以為還有東西值得自己去爭取,原以為……原以為好多好多,現在,不過是他嘴里的兩個字,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眼看著就要飛上天空的泡泡,無情地破滅了。
水氣在眼眶中凝聚,馬上就要匯聚成淚珠從眼角滑落,裴文木然地轉過身,背對著喬予浩一步一步沿著樓梯向上走去。
「裴——」
「不要再叫第二次了!」跨上一步階梯,裴文停下腳步,打斷了他的話,「一次,已經足夠了。」
身後很久都沒有聲音,半晌之後,有腳步聲慢慢遠去,裴文慢慢回頭,臉頰上,是一片濡濕。
一年零一個月又三天,頭一次,她沒有來。
喬予浩機械地重復手中扎花的動作,瞄了一眼時鐘,時間已經過了,一向很準時來花屋的她,今天卻沒有出現。
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門外逡巡,花屋的人進進出出,唯獨沒有她的身影。
「浩哥?」一旁的小蒙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也覺得不大對勁,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發問,「裴小姐她,今天不來了嗎?」
小蒙的話,敲中了他的心坎,回答了不願意面對的事實。
他雖然木訥,但不至于愚蠢,心中知曉,昨天短短的兩個字,已經刺傷了她,從她的表情,他看得出來;從她的語氣,他听得出來。
這樣——也好。她是「順宏國際」的總裁,高高在上,無人能及,陪伴在她身旁的,先有精明能干的陳洪文,後有英俊瀟灑的童記禮,哪一個,不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而他,只是一間小小花屋的老板,沒有出眾的樣貌,沒有過人的口才,沒有豐厚的家底,更沒有遠大的抱負。他喜歡的,是種花、養花、賞花,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夠培育出更好的花卉而已。
他不是青年俊才,他知道。這樣的他,配不上裴文。
咖啡的香味很濃郁,摻了些牛女乃,加了兩匙糖精,拿勺子均勻攪拌之後,裴文用雙手包住杯子,慢慢端起,湊到唇邊。
溫熱從瓷杯傳到她的掌心,裊娜的熱氣在她面前升起,撩得臉頰微微有些酥麻。
半個月了,頻繁的會議和商業談判已經成了她每日例行的公事,很麻木;人前人後虛偽的應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再加上喬予浩……
所以,她光明正大地翹班了。
嘆了一口氣,裴文放下杯子,雙手交疊枕在桌上。商場上的應戰,她真的很不習慣,節奏太快,令她身心疲憊。她本來就是一個閑散平淡的人,這樣的生活,要她適應,實在太難。
——裴總……
很多人都這樣叫她,她不覺得怎樣,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可是那天,喬予浩這樣叫她,她听起來,覺得相當刺耳。
僅僅是一聲稱謂,卻拉遠了他和她之間的距離。他眼神的回避、目光的躲閃,無不昭示他對她的望而卻步。她的身份,真的就那麼讓他卻之不恭嗎?
明明告訴自己,可以不在乎的,可是內心背叛了意志,很疼很疼……
家里的花束已經凋零,她卻沒有心情再去理會,算起來,她已經整整半個月都沒有去過花屋了。喬予浩,不知道怎麼樣了……
為什麼,偏偏是喬予浩呢?
裴文搖搖頭,甩去腦海中紛雜的想法,側過臉,看向窗外,玻璃窗上映出她的面容,有些蒼白。湊近了些,想要看得更清楚,不經意間,遠處的一個人闖進她的視野。
——陸家喻!
她愣了愣,隨後立即站起身,一把抓起旁邊的皮包,急匆匆地向外跑。
「小姐,您還沒有買單!」
裴文的腳步沒有停留,隨手模出一張鈔票遞給侍應生,沒等找錢,她已經推來門,四處看了看,瞧見遠處越走越遠的陸家喻。幾乎是下意識地,她緊跟了上去。
苞了幾條街,腳微微有些酸麻。裴文蹲下,揉了揉自己的腳跟,再抬眼時,已經沒有了陸家喻的蹤影。
人群中看不到自己追蹤的目標,她緊跑了一段路程,忽然停住,緩緩偏過頭,看一旁延伸出去的小街巷,略微遲疑一番,她慢慢走了進去。
「陸家喻?」她輕輕地叫道,不忘記打量四周,街巷很安靜,看不見人影。
「陸家喻?」這一次,音量稍微提高了些,壯著膽子,她再向前走了幾步,小心翼翼地叫道。
還是沒有人答應。
「陸——」
還沒有叫完,有人從一邊竄出,搶去了她手中的皮包,重重地將她推向一邊。
「啊!」裴文驚叫一聲,跌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搶劫的人向街巷更深處跑去。
閉角處,一支木棒橫空出世,毫不留情地揮打在來人的胸膛,打得他仰翻在地,呼痛不已。
「滾!」仍下手中的木棒,陸家喻撿起甩在一旁的皮包,惡狠狠地說道。
被打的人忙不迭地爬起來,落荒而逃。
裴文狼狽地從地上掙扎著起來,捂著摔疼的手臂,看陸家喻一步步朝她走過來。
「喏,拿著。」陸家喻將皮包遞給她,掃了一眼她有幾道血痕的額頭,「這地方很亂,不適合你,以後少來。」
「謝謝。」裴文囁嚅地道謝,眼看他要走,又連忙開口︰「陸家喻——」
「還有什麼事,裴小姐?」陸家喻盯著欲言又止的她,嘲諷地一笑,「之前派人調查我,現在又跟蹤我,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你知道我跟著你?」
「當然知道。」陸家喻從衣袋里拿出煙盒,打開蓋子,抽出一支煙叼在嘴里,模出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慢條斯理地回答,「若是連你這麼蹩腳的跟蹤都察覺不到,我都不知道被搶劫綁架了多少次了。」
這個女人還真是天真過了頭,竟然就傻傻地跟在他身後走,全然不顧他是否會故意將她引到魚龍混雜的地方去。
「說吧,有什麼目的?」他撂下這句話,說得簡明扼要,不想和她過多交談。還以為她會和那個是他母親的女人不一樣,沒有想到她一樣是精于算計。掌握他的資料、跟蹤他,是要確保在遺產糾紛中居于上風,滴水不漏地防守嗎?
白色的煙霧噴在裴文臉上,有些嗆人,她不舒服地咳嗽,不著痕跡地向後退了些距離,才開口對陸家喻說︰「我,看過你的企劃案。」
「企劃案?」陸家喻挑眉,有些詫異。她對他說的話與他料想中的完全不一樣,那份企劃案,他早就已經丟棄,莫非她——
「真的。」看著他懷疑的表情,誤以為他不相信自己的話,裴文咬咬下唇,「我請業內的專業人士分析過,他們都認為很不錯,可行性相當大。」
陸家喻愣了愣,心里一時五味雜陳,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可笑啊,為什麼,頭一個賞識他的,居然是裴文?
「所以?」很好地掩飾自己的情緒,他平靜地開口問她。
「我想要問你,有沒有興趣當我的特助?」即使他表情平靜,但是凌厲的目光很是攝人,她真的需要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才能在他的注視下將話完整地說完。
「為什麼是我?」他不解,更不明白,裴文究竟有沒有弄清楚她要求的人是誰?
「你是企管系畢業,雙學士學位,又是MBA碩士,還先後在多家企業任職工作,有很好的經驗,完全可以勝任這份工作。而且,你干得不好,我一樣會將你炒掉。」裴文一口氣說完,心里著實有些緊張,天知道,這是她第一次試著憑自己的能力去說服一個人。
手指一陣灼熱,陸家喻低頭,掐滅指尖快要燃盡的煙頭,問她︰「你不怕我?」
「當然怕。」裴文坦然地說,「但我更相信你不是一個公私不分的人,況且,你現在也在爭奪順宏國際的繼承權,不是嗎?既然如此,你有什麼理由希望它垮掉?」
「我當然不希望它垮掉,但是裴文,我會針對你。」彈指一揮,手中的煙蒂掉落地面,陸家喻盯著裴文,想要從她臉上找出心虛的蛛絲馬跡,可是,他什麼都看不出來。
「無所謂。」裴文勇敢地回視他的眼楮,「至少,我可以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