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大吉。
今天是二皇子夏明桐的生日,前來祝賀的文武百官如潮水般涌動,數不清的賀禮堆得熙里里外外到處都是,忙碌的宮娥太監像螞蟻般奔來跑去,無處不在的悅耳絲竹,伴隨著喧雜笑鬧的人聲,場面有說不出的混亂。
站在大殿門口,夏明桐迎送著來往的賓客,態度謙恭有禮。他的臉上帶著親和的笑,心里卻有一種無可言喻的孤寂在滋長。他微眯著眼,唇角勾起一抹不易覺察的嘲諷弧形。
大殿內,雍容華貴的秦貴妃儀態萬千地居中而坐,她今天的心情很好,這麼多文武百官前來道賀,著實讓她意外。耳邊听著客人奉承的話語,她心滿意足,含笑的目光落到夏明桐身上。
桐兒果真長大了!陣陣欣慰在她心底泛起。瞧桐兒玉樹臨風般立在殿前,言談舉止莫不沉穩剛健,舉手投足間更是透出不怒而威、睥睨天下的王者風範,真不枉她二十多年來的心血。
二十多年,不容易啊!秦貴妃眼眶微潤,情不自禁合上雙眼,輕輕舒了口氣。
如今不僅朝臣愛戴桐兒,連王上也首肯他,要是桐兒再娶個身世顯赫的正妃,那麼北胡的帝王之位就非他莫屬了。
只是……桐兒被那女人迷了心竅,對她請來的名門閨秀看都懶得看上一眼,她苦惱地蹙起雙眉。
不過,她豈是肯輕易認輸的人?為了桐兒的將來,她無論如何也得加把勁,讓桐兒能順順利利度過這道情關。
只要桐兒能夠認識到自己的荒唐,重新走回正道,她唱白臉、黑臉都無所謂。而今晚不就有個大好機會?秦貴妃唇邊不禁露出一絲笑意。
今晚她全安排好了,桐兒的生日宴只有家里人才能參加,她說的家里人可不是桐兒的兄弟姐妹,而是那二十幾個如花似玉的翩翩佳麗。
也不想想,那些鳳子龍孫整天跟桐兒爭權奪利,她見著就討厭,他們能算家里人嗎?
這些佳麗則不同,她們當中總有一個會成為桐兒的正妃,桐兒要是喜歡,再挑幾個做側妃也可以。只要離開那個狐媚的梅里女子,隨便桐兒看上哪一個都行。
晚霞,自天邊隱去,悄無聲息,帶走了塵世間最後一道光亮,也帶走了白日的喧嘩。
不知不覺,月上枝頭。
迷離的月色下,熙靜悄悄的,除了東邊的花廳燈火通明。
碩大的梨花木桌面上擺滿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但被二十幾個少女團團圍坐,夏明桐一臉索然,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二殿下,這個扇貝做得不錯,您嘗一個。」烏黑的眸溢滿柔情,天晴郡主坐在夏明桐左邊,殷動地替他挾上一塊扇貝,嬌柔的臉頰略泛紅暈。
而他右手邊,隨即響起甜美的語音。」二殿下,這酒好香,讓奴家替您斟上一杯。」秀麗溫婉的王雅娟雖然略顯羞澀,卻也不甘人後。
夏明桐無動於哀地站起身,目光透過鶯鶯燕燕,投向秦貴圮。「母後,兒臣不勝酒力,想早點回房休息。」
「不勝酒力?」秦貴妃懷疑地側眸。」桐兒,你酒量向來不錯,怎麼才暍這麼幾杯就不行了?」肯定是想撇開她們,去和那個女人廝混。
桐兒不是說不勝酒力?就讓他來個不醉不歸好了。寧可讓桐兒爛醉在床上,也不能讓那女人稱心如意。
秦貴妃心中有了計較,慢條斯理拿起手巾擦了擦嘴角。」桐兒,今天你可是壽星,你要提早退席可說不過去,這樣吧,罰你和大家輪流暍杯酒,喝完後,你就可以走了。」
「行。」夏明桐微微一笑,毫不猶豫接下戰書。
目光凝了夏明桐片刻,秦貴妃勾勾手,喚上一名太監,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不一會兒後,太監捧上一個紫金封口的酒壇。
「大家以酒助興,輪流向二殿下敬酒。」秦貴妃率先舉起酒杯,遞了過去。
這壇幾十年特釀的西域醇酒,酒性強烈,而且太監已照她的吩咐,在里面加了不少特別的好料,她就不信醉不倒他!
夏明桐一言不發,接過輪番而來的酒杯,一飲而盡。
喝了六、七杯,他忽然覺得有些頭重腳輕。怎麼回事?他甩甩腦袋,困惑地睜大眼,卻發現周圍的景物也跟著模糊起來。
而後,听見母親得意的笑聲。「天晴,雅娟,二殿下不勝酒力,你們扶好他,我們一起去洗竹園賞月。」
母後竟在他的酒里動手腳!夏明桐終於忍下住低吼。「母後不是說喝了酒後就讓我走?」
「可是你的酒還沒喝完呀!」她笑聲益發得意。「天晴,雅娟,你們快扶住二殿下。」
「不用!」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夏明桐用手撐住桌面,無奈腦中的意識卻越來越模糊,周遭的聲音越來越遙遠。
他痛苦地閉上眼,雙手握拳。霖兒,對不起,我失約了……
漆黑的眸,如黯夜星辰,又一次穿越黝深的走道,投向那扇精致的雕花木門。
無邊的寂寞在門外徘徊,只有偶爾陣陣清風,吹起飄搖樹影,在月下輕笑。
風霖輕嘆著收回視線,拿起桌上一把靈巧的小剪,有一下沒一下輕剪如豆的孤燈。
「明桐怎麼還沒來?難道……他的壽宴還沒有結束?」焦慮的心,此刻正在彷徨低語。
半個時辰前,她曾經找過明桐,那時的他,正被一幫佳麗圍著敬酒。
「有這麼多美女圍著他轉……」清若秋水的鳳瞳閃過一絲失落,她苦澀地咬緊下唇。
「今天是明桐的生日,有人向他敬酒再平常不過,霖兒,你可別太小心眼了,對他要有信心。看樣子晚宴快結束了,你還是回小樓耐心等等吧。」
她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轉身奔回小樓。
可是都過這麼久了,怎麼還不見他的身影?風霖不由得心浮氣躁起來,不行,再去瞧瞧!
甩下剪刀,她一陣風似的沖出小樓。
斑大的槐樹,枝繁葉茂,枝葉間探出個小小的腦袋,風霖伸長了脖子努力向花廳望去。
花廳里燈火通明,只有幾個小太監正忙忙碌碌收拾著東西,並不見其他人。
風霖不禁呆了呆,晚宴已結束,但明桐怎麼沒來找她?難道他喝多已經睡了?胡亂猜疑了一陣,她靈活地跳下槐樹。
真是的,他怎麼能失約呢?風霖委屈地噘起小嘴。自從那天說好要一起去看星星後,她可是天天扳著手指頭數日子。
踢著腳下的石子,懊惱和委屈在她臉上交替閃爍。為了今天的約會,她可是一早起來,足足打扮了兩個多時辰!如今倒好,白忙一場了……
碎石鋪就的小徑蜿蜒曲折,風霖的心情隨著腳下的石子一路滾來滾去,卻忽然在兩扇精美的門扉前,停住不動了。
望著洗竹園熟識的門扉,她自己都有些納悶。怎麼每次閑逛都會逛到這里來,真有夠莫名其妙,她自嘲地笑了笑。
想那麼多做什麼,還是回去睡覺吧。風霖正想抽身返回小樓,卻听到一陣行雲流水般悅耳的琴聲,從園內隱約傳出。
「這麼晚了,怎麼還會有人在這兒彈琴?」
風霖下意識朝園子里張望,樹木遮掩下什麼都瞧不見,於是,她不由自主抬腳跨進園門,循著琴聲一路尋去。
夾雜著悠揚的琴聲,她似乎還听見銀鈴般歡快的笑語。
那幫女孩子在這里!一顆心下由得緊繃,她疾步前行。
驀地,她停住了腳步,淚水也同時模糊她的視線,因為——她看見了她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
在那個熟悉的小亭子里,夏明桐居中而坐,身邊圍滿了如花似玉的少女,有個天仙似的美人兒正在喂他吃東西,還有……
撕心裂肺的痛涌上胸腔,痛得風霖幾乎窒息,她轉過身,抱緊自己已然冰冷的身軀。
不假思索,她拔腿就跑,瘋狂的跑,仿佛身後有厲鬼在追……
夜色迷蒙,梆打三更。
她終於跑累、哭乏了,像一抹無主幽魂,神情恍惚的回到小樓。
她真的好蠢,只知道在這里傻等,卻不知他在那兒偎紅倚翠,早把他們約會的事忘到九霄雲外了!
虧她還為他精心打扮!風霖猛地沖到鏡前,將臉上的胭脂水粉擦個一乾二淨。還有這件衣服,扯上那件用心挑選的衣衫,她三兩下將它剪成碎片。
發泄怒氣之後是一片空虛,她頹然跌入椅中,望著窗外久久失神。
柔和的月光透過窗格灑下一地清輝,她的臉頰,在月光下愈顯蒼白。
她和明桐有將來嗎?她茫然。
「至少他是愛我的。」這一點,她深信不疑,明桐對她的好、對小王子的好,她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頭。
「可是……」低窒的語調,含著無盡哀怨。「他也愛別的女人吧……那麼多女孩子圍在他身邊,他怎可能不動心?」
風霖無言以對。
夢可以不做,可接下來該怎麼辦?她心亂如麻,理不出半點頭緒。生命中如果沒有了他,那會怎樣?
星無語,夜無聲,唯有她臉上的淚花,如珍珠般晶瑩。
噙著淚水含著一絲苦笑,她靜靜坐在窗前,痴望一宿星空。
翌日清晨,夏明桐吃力地睜開雙眼,陣陣暈眩自頭頂傳來。
「殿下,您醒了!」伴隨著驚喜,一張如花似玉的笑臉呈現在他眼前。王雅娟嬌軀半傾、斜坐在他床邊。
「王……姑娘,你怎麼會在這里?」夏明桐有些茫然。
「是貴妃娘娘讓我在這兒侍候您的。」
母後就會替他找事!夏明桐心中不悅,掙扎著坐起半個身子。
「這是醒酒茶,奴家親自為您煎的。」王雅娟小心翼翼捧上一杯熱茶,眸中閃動著希冀,貴妃娘娘已經認可她了,要是二殿下他……
接過茶盞,夏明桐輕啜了一口,沁人的清香直人心脾。
「王姑娘,多謝你的好意,你還是回去休息吧,這兒自有太監侍候,不敢勞煩你。」他耐著性子沉聲道。
「可是娘娘交代……」
「你下去吧。」
「這……奴家告退。」委委屈屈行了個禮,王雅娟咬著唇轉身而去。
一口氣喝完醒酒茶,夏明桐穿上衣衫就往外走。不知霖兒現在怎麼樣了?想到風霖,他整個人都亂了。
他行色匆匆,剛跨出殿門,就迎面撞上秦貴妃。
想起母後昨晚的所作所為,夏明桐就怒火中燒。換作別人,他早就當場把她大卸八塊了,可是……唉,他視而不見,逕自往外走。
見他招呼都沒打,秦貴妃臉色變了變,隨即叫道︰「桐兒,你去哪?」
腳步沒有絲毫的停頓,夏明桐甚至連眼角都不瞄她一下。
「站住!」秦貴妃終於忍不住了,跑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娘辛辛苦苦把你養大,誰教你這個樣子對娘的?」
夏明桐身子震了震,收住腳步。再怎麼說她總是娘,他也不好太過分。
他回頭,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母後,兒臣上朝去。」
「上朝?」秦貴妃嗤之以鼻地冷哼。」你父王不是給了你三天假,你今天上哪門子的朝?」她深吸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的口氣平和些。」娘在花園里擺了個戲台子,你陪娘看戲去。」
夏明桐雙眉一挑。「母後,兒臣另有要事,恕不奉陪。」
秦貴圮的嗓音驀地激昂。「你會有什麼要事,不就是去……」
夏明桐目光驟寒,一聲不吭,扭頭就走。
砰的一聲,他的後腦被一只玉鐲砸到,緊接著,一個聲嘶力竭的咆哮聲陡然炸開。」你敢再走一步,我馬上進宮請旨……」叫那女人滾蛋!
夏明桐身子一僵,緩緩回身。
清涼的晨風中,秦貴妃慘白著臉,泛青的唇不住顫抖。「這二十幾年來娘所有的心血全花在你身上,所做的一切也全是為了你好。
為了你,哪怕要娘的命,娘都可以給,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逼娘?」她哽咽著,傷心的淚水順著面頰流淌而下。
望著秦貴妃良久,夏明桐終於嘆了口氣,頭一低。」母後,兒臣陪您看戲就是了。」
是日,當夏明桐抽身趕到風霖住的小樓時,夜色已深。小樓內漆黑一片,而小樓外那扇鏤花大門,卻像噬人的黑洞,在暗夜中敞開著。
夏明桐驟然一驚,旋風似的沖進小樓。
「霖兒!」焦急的呼喚聲,在黑暗中愈顯驚惶。
「二殿下,你來了。」淡淡的聲音,自窗邊揚起,小小的身影仍舊坐在那兒。
強壓下心頭那份慌亂的感覺,夏明桐疾步上前,一把摟住她。「霖兒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失約的,我是……」
「我知道。」
「昨天母後一直灌我酒,而且……」
「我知道。」
「今天我本該早來了,可是……」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扳過她的臉,他咆哮。「你不知道,我時時刻刻都在想你,想和你一起去看星星!」
藉著三兩束迷蒙的月光,他忽然看見她的臉,清冷而飄渺,一顆心頓時碎了。
「你……」他嘶吼著,傾身吻上她的唇。
風霖僵了僵,伸手去推,卻惹來一陣更狂野激烈的吻。他的舌,如靈蛇般在她口中翻攪,他的唇肆意又霸道地吸吮她,令她無法抗拒。輕輕嘆了聲,她無奈地閉上雙眼。
兩人唇舌糾纏,一直到深無可深之處,夏明桐的嘴里,忽然多了種又咸又苦的滋味—那是霖兒的淚。
他胸口一窒,摟她摟得更緊,雨點般的吻,也溫存的落在她的臉、她的眼。
她終於控制不住,低低靠在他的懷中,失聲痛哭起來。
冷峻的眸,早巳漾滿水般柔情,夏明桐靜靜地摟著她,將她臉上的淚花化作片片吻痕。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風霖止住淚,倚在夏明桐懷中,久久無言。
「你在想什麼呢?這麼認真?」懷中的人兒好安靜,他忍不住抬起她的下顎,用鼻尖磨蹭著她的額頭。
「我在想——」輕輕的聲音響起。」這些日子你很難做人吧,我是說,你夾在你母後和我中間……」
夏明桐怔住。
「真是難為你了。」她垂下眼,撫弄他胸前的衣襟。
「霖兒,你是什麼意思?」不知所措瞪著懷中的人兒,他的心,沒來由地泛起一片恐慌。
「我的意思是——」抬眸,望住他的眼,風霖抿了抿唇,終於說出內心想說的話。」我看我們在一起的確不合適,我……我想和小家伙回中原去,你安排一下,送我們出宮吧。」
「不!」驚顫得無法形容,夏明桐用盡氣力抓住她,仿佛一松手,她就會就此消失。「你要離開我,除非我死!」
「你冷靜些……」
「不,我絕不會讓你走!」他一遍又一遍低吼,強壯的雙臂,如鐵索般纏上她的身,恨不能將她揉入自己的骨血。
「這樣對大家都好,我不想……」與其大家都難受,不如她離開,這何嘗不是一種解月兌?
「別說了!」他斷然地一揚手。「霖兒,再給我點時間,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望見他眼中的決然,風霖猶豫了。她愛明桐,明桐也愛她,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