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說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在湖邊坐了一個多時辰,卻連只蝦米都沒釣上來的董小盈,歪著腦袋想了想,忽然有股沖動。
只見她不慌不忙收起魚竿,找了塊石頭在地上乒乒乓乓一陣好敲,不一會兒,魚鉤就變成了令人滿意的垂針形。
好極了!心中一聲喝彩,她呼地將魚線甩出,魚鉤晃啊晃,最後在離湖面寸許高的地方,停住不動。
此時午時剛過,天空淡淡飄著幾朵白雲,陽光耀眼地灑向大地,照得湖面上粼粼閃閃,煞是好看。
董小盈靜靜坐在湖邊,青草幽幽,暖風拂過她的臉、吹過她的身,吹亂了她的秀發和衣裙,卻吹不散她眼底愜意的笑容。
事實上,只要一想起自己也會有如此風雅的一天,她臉上的笑就更甜了。
她雖然頂著蘭紇國霄月郡主的頭餃,卻不是那種嬌滴滴、風一吹就倒的名門閨秀,她的父親也不是什麼王孫貴族,而是一名平凡的漢人大夫。
記得六歲那年,娘親剛生了弟弟,無暇管她,爹爹又正好外出行醫,她就像只野猴子似的滿街亂跑,氣得娘親打也不是、罵也不是,無奈之下,只得將她送到蘭紇,說是要她在蘭紇的皇宮里,跟著那些公主表姐們,好好學學姑娘家的規矩。
從此以後,每逢春天,只要爹爹一出門,娘親就依照慣例,把她一個人從中原丟到蘭紇。
可是讓娘親大為失望的是,這麼些年過去,該學的都學了,該會的也都會了,可她還是她,沒什麼多大變化,只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漸漸懂得要在人前隱藏一部分的自己。
雖然她不太明白,為什麼她的娘親——堂堂蘭紇國五公主、西域大大有名的美人,會嫁給她的爹爹董賢——當時還是個沒沒無聞、四處飄泊的江湖郎中。但她的國王舅舅對她好得沒話說,卻是不爭的事實。
他封她做了郡主,這在蘭紇、對一個有一半漢人血統的女子來說,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不但如此,還特別恩準她跟著太子表哥和三公主表姐來弋雅古都,為年輕的北胡王,獻上他二十六歲的生日賀禮。
如今的北胡國力昌盛、還三番兩次出兵進犯中原,這對許多飽受漢人歧視的西域百姓來說,這個年輕有為的北胡王,無疑是個英明神武的人物,自然也是西域諸國苦苦巴結的對象。
所以各國在派出使者的同時,也一並派出自己國內最出風頭的美女,希望可以獲得北胡王的青睞,登上他身邊閑置多年的後位。
「我不指望你三表姐能當上北胡的皇後,只要她被北胡王看上,當上嬪妃什麼的,我就心滿意足了。」
臨行前,國王舅舅曾對她感嘆,但後面那句——明年春天準備讓她的四表姐嫁給漢人皇帝和親的話,卻省去不說了。
如何在大國環伺下求生存,這是當今許多小柄刻苦鑽研的難題,卻不是她感興趣的話題。
天塌下來,自然有個子高的頂著,這是她向來的邏輯。
不過,這並不表示她是個閑雲野鶴般的人,恰恰相反,她不但好奇心十足,還十分喜歡湊熱鬧,這就是她為什麼死纏著太子表哥,非要跟著他一起來弋雅古都的原因了。
說不定,還能看看那個老是和漢人作對的北胡王,到底長什麼模樣。她一路想著,但到了弋雅才知道,她這個想法不光幼稚,還很一廂情願。
且不說北胡王向來不喜熱鬧,身分不夠高貴的人根本見不到,而她的太子表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點,又在驛館里足足等了十天,這才等到北胡王的召見。
興奮之下,表哥帶著三表姐前去拜見,哪知只是夾在一大幫西域各國的郡主王侯間,遠遠看到一下北胡王的側影而已,而她,只配待在宮牆外吃灰,不,連灰都吃不到,因為搶著要吃的人,大有人在。
真是有夠無聊的!
那天在北胡皇宮外轉了幾圈,看看實在無緣進宮,她便垂頭喪氣回到驛館。百無聊賴之余,正蒙住腦袋睡得昏天黑地,忽然一陣淒厲的尖叫聲將她驚醒。
怎麼了,出命案了?
急忙從床上跳起,董小盈以驚人的速度,飛也似的奔向聲音的來處,卻駭然發現,剛從宮里回來的公主表姐,腰上竟纏著一層又一層的白綾,正讓兩名貼身女官狠命勒著。
「這……」她有些不明白。
「小盈,你來了。」公主表姐抽搐了一下嘴角,綻出一朵微弱的微笑。「我在束腰呢,剛剛忍不住小小叫了一聲,你別在意……」
「束腰?」怎麼大白天的,莫名其妙束起腰來,還束得這麼痛苦?她實在模不著頭緒。
「城里不是到處傳說,北胡王喜歡細腰的女人嗎?」公主表姐的臉色青白得嚇人,仿佛隨時都會斷氣,口里還不斷咕噥著。「緊點,再緊點!」
「公主……」看到白綾上汗跡涔涔,那兩個女官手都軟了。
「沒事,我挺得住。」公主表姐哼著,一不留神,又是一聲慘叫。
董小盈不禁打了個寒顫,北胡王喜歡細腰女人的事,在弋雅城早就傳遍了,三表姐不是一直沒當回事嗎,怎麼才見了趟北胡王回來,一切就全變了樣?
從那天起,她就沒法子再待在驛館里,因為三表姐突如其來的駭人尖叫,不時嚇得她心驚肉跳。
但是,弋雅城里也沒法子待人,倒不是古城不漂亮,而是來給北胡王祝壽的人實在太多,無論走到哪里都人山人海,連買個包子,都夸張到要排隊排上至少半個時辰。
所以……她東溜溜、西轉轉,終于在幾天前,發現了弋雅城南郊,還有這麼塊山明水秀的去處。
真是個好地方!尤其發現這湖里的魚,仿佛有人精心挑選、細心照料過似的,群魚五顏六色,在陽光下閃著異樣的光彩,生性貪玩的董小盈,便興致勃勃地買好魚具,跑來釣魚。
誰知,她釣了幾天,也沒釣上來一條。真倒楣!她嘆了口氣,百無聊賴之下,干脆玩起姜太公釣魚的把戲。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身後的草叢忽然窸窸窣窣響起,聲音雖然輕微,卻不像是被風吹過的聲音。
董小盈奇怪地回頭,就見綠柳垂楊之後,幾道偉岸挺拔的身影,正踏著滿地春意,向這邊走來。
那是名衣著華麗的錦袍男子,帶著四名身材魁梧、氣宇軒昂的青袍漢子。
陽光刺著她的眼,她凝眸還是看不清來人的臉,只瞧見一雙清冷威嚴的眼眸,幽深如千年古井,沉靜卻又似黑寶石般閃閃發光。
是同她一樣,出來郊游的人吧。
雖然感覺來人身上有股懾人的威嚴氣勢,但董小盈並不緊張。因為,她並不認為這幾個路人,能對她造成什麼威脅。
「嘿,你們好。」她笑著招呼了一聲。
沒想到,那錦袍男子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用一雙深沉的眼楮,莫測地盯著她。
迎上錦袍男子犀利的目光,董小盈心底驀地一陣發虛,連握著魚竿的手,都情不自禁顫抖著。
大概是個不愛說話的人,搞不好還是個啞巴!她無趣地模了模鼻子,扭回頭,繼續釣她的魚。
或許沒料到有人會不理他,或許覺得她的反應相當有趣,或許還有什麼別的原因……總之,錦袍男子微眯起眼,若有所思地停在她三步之外。
不知過了多久,董小盈覺得手酸了。當她放下魚竿想活動活動筋骨時,卻駭然發現,那名錦袍男子仍舊無聲無息站在一旁,嚇得她驚叫出來。
「你……你想干什麼?」她輕抖著嗓音,心跳至少比平時快了一倍。
幽邃的眼眸在她臉上凝了片刻。「姜太公釣的是周文王,你來這釣什麼?北胡的君王?」錦袍男子沒有回答,而是反問,聲音低沉渾厚,帶著淡漠的語意。
這人好瞧不起人!
頓時忘了心中的害怕,董小盈不高興了,小嘴兒一噘,惡狠狠瞪了來人一眼,卻忽地失了神。
敝不得這人說話如此狂妄,原來他長得還真是俊!不,不僅僅是好看,而且稜角分明,很有個性。
不過,本姑娘最討厭的,就是這種狂妄自大的人了。哪怕他長得再好看,也不行!
思及此,董小盈翻了翻白眼,干笑幾聲,捏著鼻子假聲假氣地說︰「是啊,是啊,我是想釣個君王,不過……北胡的君王就免了,姑娘我青春少艾,風華正茂,還想多活幾年,可不想太早被勒斷腰身而死。」
被勒斷腰身而死?錦袍男子眉心一皺。
董小盈不覺又一次的失神,她從來只知道美女動人,沒想到男子也可以長得如此震懾人心。
事實上,一個男人長得帥不帥,是件很難形容的事。
比方說,她的爹爹和太子表哥都是大家公認的美男子,可她並不這麼認為,因為她總覺得他們長得雖然好看,卻還是少了點什麼。
以前一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今天見了這男子才知道,是氣勢,是那種奪人心魄、令人為之屏息的氣勢。
的確,這人要是走在大街上,準有無數花痴女為之瘋狂。
他舉手投足間固然吸引人,但董小盈卻認為,在他身上,最能展現他那種特殊氣質的,卻是他的眼楮——
仿佛浩瀚的大海般深不見底,格外的耐人尋味,令人無從掌握;帶著咄咄逼人的壓迫,散發著危險的光芒,讓人膽寒驚栗,卻又不由自主受之吸引,為之著迷。
「你好像對北胡王挺有意見的?」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董小盈驀地回神,發現錦袍男子正用著探究的眼神打量她,臉上的表情還算溫和,不像剛才那般冷凝,可不知為何,看在她的眼里,總覺得他的視線有些……炙人?
「是又怎麼樣?」心虛地撇開腦袋,董小盈不敢再看他,免得自己丟人的花痴念頭被他發現。
錦袍男子又是一怔,幽深的眸光又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哦?他哪里得罪過你嗎?」聲音仍是淡淡的,卻透出些許暖意。
「有,當然有!不就是個二十六歲生日嘛,又不是過六十大壽,有必要搞得那麼勞師動眾嗎,害得我上街走路、買點東西都難……」
董小盈說得正順溜,卻忽然噎住話語,心生警惕地瞪大眼楮,望望身邊的錦袍男子、和四個站在不遠處肅手而立的青袍漢子。
她真是昏頭了,竟在北胡的地盤上對北胡王大放厥詞,瞧這人氣質非凡,想必出身應該相當高貴吧,說不定,還是北胡的王族呢!
別的不說,舅舅可是一心想和北胡打好關系,她這些胡說八道的話,萬一傳了出去,豈不是無端害了舅舅?
這個時候,她突然懷疑那個錦袍男子是不是在故意套她的話了,要不然,怎麼會有人對北胡王這麼感興趣,三句話不離北胡王呢?
腦中才剛閃過這樣的念頭,就听錦袍男子矜淡的聲音低低飄過耳畔。
「說得很好,怎麼不說了?」
看,絕對是這樣!多狡猾的人,看似漫不經心,卻在不知不覺間,想把她的話全套出來。
就算她董小盈心直口快,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得不多長個心眼。說到底,這些年她在蘭紇皇宮也不是白待的。
想引她上當?還早著呢!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她趕緊拍拍衣裙從地上站起,手忙腳亂收起魚竿。「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順手,將那空空如也的魚簍背在身上。
一抬頭,她忽然發現眼前這人好高,自己其實也不算矮了,但卻連他的下巴都不到,和他說話非得仰起脖子,真夠累人的!
瞟了眼雲蒸霞蔚的天際,錦袍男子淡淡頷首。「是該回去了,走吧。」他側身退開一步,離開她些許距離,好方便她從他身前穿過。
走吧?董小盈一愣,听他的口氣,怎麼像是要同她一起走?
「女孩子家不應該在這種時候,還一個人在郊外亂晃。」他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聲調不高,語氣卻不容置疑。
他是在關心她嗎?或者……想到緊張之處,董小盈額頭上不禁冒出幾條黑線,頭頂更像有數只老烏鴉在叫。
他不說話,從容地站在一旁,一副只等著她上路的模樣。
怎麼會這樣?瞠愣地看著他,董小盈無可奈何嘆了口氣,認命地舉步前行。
其實她現在心里頭怕得要命!問題在于怕也沒有用,那邊有五個大男人,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在這空曠的郊外,若他們真要做些什麼,她又能如何?
今天要是能僥幸逃過這一劫,她再也不敢一個人到處亂跑了,不過這些都是後話,當務之急是趕緊回到驛館再說……
傍晚的涼風陣陣吹過,她縮緊身子,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也不曉得眼楮是怎麼長的,明明前頭有路,她整個人卻忽然直直的往路邊的樹上撞去,額頭上頓時腫起一個紅塊。
「唉唷!」她疼得齜牙咧嘴,魚竿掉到地上、魚簍落進路邊的溝里也不管了,只顧捂著腦袋哼哼唧唧。
不知是不是覺得她很麻煩,始終走在她身邊的錦袍男子,並沒有伸手扶她,而是皺起了眉頭。
「我看起來就這麼像壞人?」他突然開口,聲音好沉。
「啊?」董小盈嚇了一跳,愣愣看了他幾秒,又偷覷一眼遠遠跟在他們身後的青袍大漢,不覺緊張地吞了口唾沫,眼神閃爍。
「沒,當然沒有!」
笑話!壞人兩個字既沒刻在他臉上,她又沒孫悟空的火眼金楮,怎麼看得出他是好是壞?
他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知道害怕就好。」說著,又將視線投向已然幽深的天空。
雖然董小盈很想抗議點什麼,無奈心底寒颼颼直冒涼氣,只好啞著嗓子強作笑顏,繼續往城里走。
他也沒有吭聲,只默默陪在一邊,但她卻無意中注意到,她的魚竿、魚簍,不知什麼時候被他拿在手里。
因為這個出人意料的發現,董小盈不禁又詫異地偷覷了那錦袍男子幾眼。
兩人一路無言,前方終于出現弋雅古城,看到在夜幕中仍顯巍峨的城樓,董小盈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不覺高興起來。
看樣子,她今天的安全無憂了。
「這麼高興?」他側眸,忽然開口。
這人脾氣雖然古怪些,人還不錯,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感動,董小盈邊笑,邊沖著他使勁點頭。
望住她的眸色為之一深,錦袍男子沒有再說話,只是將目光拉回前方。
餅了一陣,看看離城門只有百尺之遙,錦袍男子驀地停下腳步。
「我就送你到這里了。」說著,他將手中的魚具交給董小盈。
董小盈一呆。「你不進城?」她睜大眼楮,錯愕地望著他。
他靜靜地站在那兒,沒有回答,修長挺立的身影,被依稀的月光拖得好長,臉卻有些看不真切,只有那雙深邃若海的眼眸,依舊清冷沉靜。
手里握著魚具,董小盈心底忽然升起一股難以形容的不舍。真有夠莫名其妙,她向來就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女孩呀。
強壓下胸中陌生而又怪異的感受,她若無其事扯出個笑臉。「好吧,今天很高興認識你,再見!」說完這些話,她不敢再多看他一眼,頭也不回地一口氣沖進城門。
即使天已經黑了,弋雅城里仍然熱鬧非凡,大小店鋪一律開著,伙計們在門里門外殷勤地招呼,還有無數湊熱鬧和尋歡作樂的人群,將整條大街塞得滿滿的。
燈影人聲在眼前不停晃動,董小盈心緒紊亂地擠在人群中,腳下卻仿佛有千斤重,步子愈邁愈遲疑。
她今天的表現是不是太幼稚、太小家子氣了?
那位公子好心關心她、不辭辛苦送她回城,她不但懷疑人家居心叵測,甚至連個謝字都沒跟人家說……
心頭被一股巨大的不安所籠罩,她驀地轉身離開人群,想沖出城跟那個錦袍男子說聲謝謝。
等她趕到城外,那兒已經沒有人影了。
立在原處呆了呆,不死心的她又心急火燎沖上城樓,由高處探頭四下張望,想看看那位公子是不是還沒走遠。
但城外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更沒有那位公子的身影,有的只是遠山的輪廓,和天邊那顆時隱時現的孤星。
想必再也沒機會再見他,親口向他道謝了。抬起頭,董小盈悵然若失,任由自己的心情淡淡地失落著。
意興闌珊走在大街上,她第一次發現,在燈火通明的夜晚,如此嘈雜喧鬧的人群中,她竟會感到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