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坐,樸小姐。」
希文去找藍嘉修,他不在,這個自稱樸楓的時髦女人正和嘉修的秘書僵持不下。她堅持不等到藍氏董事長絕對不走。希文便將她請到藍季卿辦公室。她進門前看了門上的瓖金「總裁」名牌一眼,此刻用狐疑的眼光打量希文。
「你說你是費希文?」
「不錯。」希文坐到辦公桌後,禮貌客氣地朝對面一副來者不善的樸楓一頷首。「樸小姐有何貴干?」
她冷冷一笑。「本來我找的不是你。不過既然你居然是藍氏的總裁,找你更好。」
希文沒有否認。「有事請直說。」
她打開皮包,拿出一個信封丟過桌子,正好跌在希文面前。「你先看看這個。」
里面是一疊煽情的照片。糾纏在一起的兩個女人,其中之一是藍(王玉),另一個便是樸楓。
希文腦中有片刻空白,胃部翻攪、扭絞著。這是幾時的事情?從他和藍(王玉)「新婚」那夜之後,他一直忙得分不開身,沒再見到她,也不曾聯絡。他又是生氣,又是心疼,又是難過。
他面無表情的將照片放回信封,擱進抽屜。「你要多少錢?」
樸楓揚聲大笑,等她刺耳、尖銳的笑聲終止,她不屑地哼了一聲。「我不要藍家一分一毫臭錢。」
希文仍靜靜看著她。「你帶這個來,總有條件,有所求。」
「我要你開除尹仲桐,並且在報上登一份聲明,隨便你怎麼做,只要使他離開藍氏後走投無路,並要他身敗名裂。」她字字句句充滿怨懟,憤懣。
希文往後靠,眼神溫和,「仲桐是藍氏一員大將,他盡職勤懇,忠誠負責。我為什麼要惡意中傷一個無辜的人?」
「為了保護你太太、你自己和藍氏的名譽。」她冷冷說,「這個理由不夠充分嗎?」
「就憑這幾張照片?樸小姐,你本人也在上面呢。」
「我不在乎。」她豁出去了似的。「而且你不會公開它們來威脅我,你不敢。」
這是事實。「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在乎?」希文從抽屜拿出裝照片的信封,擲回桌上。「藍氏不是我的,我大不了和藍(王玉)離婚。要是我狠一點,樸小姐,你這些照片足能幫我在離婚過程中要到一筆錢,得利的是我。你說是嗎?」
樸楓瞪大了眼。「你不是當真的。」
「我太太和一個女人有曖昧關系,我的尊嚴已經受損,還被威脅。你說我是不是當真?」他拿起信封搖晃著。「它若公開,對我沒有絲毫傷害,我收到的會是同情,或頂多嘲笑我愚蠢。你和藍(王玉)呢?要拿什麼去面對所有的人?你是將把柄親自往別人懷里送呢,樸小姐。」
她頓時如斗敗的母雞般癱在椅上。
「好了。」希文放下信封,雙手交握擱在桌上,和氣地傾身。「告訴我,仲桐哪里得罪了你?你和他有什麼過節?」
仲桐在這時開門走了進來。希文月余來一直一個人在此辦公,仲桐是唯一會進來送文件或和他共商事宜的人,是希文告訴他毋需敲門詢問,來時逕自進入即可。
「對不起,希文,我不知道你有客……」
听到聲音,樸楓轉頭。兩人四目相對,仲桐瞠然呆立,樸楓恨不得有個洞讓她鑽到地下。
「小楓,你怎麼會在這?」
樸楓閉嘴不語,垂下眼楮看著捏緊皮包的手。
希文來回看看他們。「樸小姐來找你的,仲桐。她在外面等,所以我請她進來坐,猜你大概會過來。」
「哦。」希文的泰然和隨和化解了仲桐的尷尬。「抱歉,希文,我和我太太說幾句話,送她出去,馬上回來。」
「不急。你們聊聊,我還有別的事先辦。」希文照樣禮貌客氣地向樸楓點個頭。「仲桐在,我就不送了,尹太太。哦,你說要拿給藍(王玉)的底片,我會告訴她。」
樸楓感激地看他一眼,哪里還有臉說話?出到走廊,她腳下不停地急急走開。仲桐等離開辦公室一段路,一把拉住她。
「你來找我有事?」
他關心的語氣消了她一些怒氣。「你為什麼說我是你太太?」
仲桐放開抓著她的手,神色黯然。「我從來沒有認為你已經不是我太太了。」
她緊繃的臉緩和了下來。「你把小荃藏到哪去了?」聲音依然不悅。
「我沒藏她,她在恆春和媽一塊。女乃媽不做了,我沒法照顧她,你又不要她在你身邊礙著你。」
因為不能經常陪她,仲桐始終有份歉疚,這還是他第一次板著臉對她說話。
「我不是嫌她礙著我,我是故意把她留給你,要她絆著你。可是你的女兒也還是沒有藍氏重要,是嗎?你情願把她送得遠遠的,你好全心全意全天候的在這當狗奴才!」她怒聲叫道。
「小聲點。」仲桐把她拉進一間空著的會議室,反手關上門。「你為什麼就不能體諒我一點呢?」他痛苦地說。
樸楓微愕了一下。他以前從不要求。「我的婚姻都毀了,還要怎麼體諒?」她語氣軟化下來。
「本來可以不必如此。」仲桐吸一口氣。「公司有難關,我是公司一分子,陪著公司熬過這段日子,就好了。如果你肯陪著我熬……你不肯,我也不能怪你。你要走,我除了讓你走,還能如何?我要這個家,可是你要的,目前我沒法給你。」
「你根本不在乎,就連我……你也不在乎。」樸楓別開突然盈滿淚的眼楮。
「我尊重你,小楓。你需要的,我沒有能力給你,我尊重你追求自己所需的自由。婚姻不是枷鎖,不是把彼此鎖在一起,不留一點空間。你若心向外,我強留你,有用嗎?我一直在等,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處,玩夠了就回家來。但是外面的世界對你吸引比較大,我能說什麼?」
「我需要的不是自由!」她開始哭,握成拳的手捶著他的胸膛,「我要的是你。你的關心,你的愛。是你把我往外推!」
「小楓。楓。」他緊緊擁住她。「我愛你呀,從未改變過。」
「你更愛藍氏。」她埋怨,但伸手抱住他。
「若我是個忘恩負義之徒,你還會愛我嗎?」
「你是什麼我都愛你。」
「所以了,」他抬起她的臉,用拇指抹去她的眼淚,「我對你的愛亦然,楓。」他柔聲低語。「我知道你後來脾氣越來越壞,一方面我老是三更半夜才回家,一方面你對自己的行為老羞成怒,才把氣出在我們的婚姻上。過去的都讓它煙消雲散,我們從頭開始,好不好?」
「你是說真的?」她小心地瞅著他。
「我不想知道你前些日子都在外面做了些什麼。我不問,不是不在乎。我了解你是一時任性。」他拉起她的手握住,貼著他胸口。「我們認識不到一個星期就結了婚,沒有給彼此一個成長、成熟的時間。我又急著想給你和小荃過舒適的好日子,我們都還沒有準備好,就成了家,當了父母。所有的錯誤,都當作一個教訓。該記的記得,不要再犯,其他就統統忘掉。」
「仲桐。」她偎進他懷里,用力抱著他。「我太胡涂了。」
「我們都有胡涂的時候。」他摟摟她。「再忍耐一陣子,然後我就辭職,我們一塊兒回南部,好不好?」
「你媽不喜歡我。」
「不會的。她听到我們離婚,難過得都病了。」
樸楓罪惡地抬起頭。「我這麼壞,你還──」
「我愛你。」他用溫柔的吻堵住她。「我要你回我身邊。我需要你。」
「仲桐,我也需要你。」她激動地回吻他。「沒有你,我的日子好空虛,好痛苦。」
「我也一樣,楓。我也一樣。」
***
藍(王玉)回家時,希文在客廳等著她。他一看見她就發現她改變了。
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的郁郁寡歡、茫然無助已一掃而空。驚喜的叫一聲,朝他沖過來的藍(王玉),神采飛揚,充滿自信,明亮動人。
「希文,你怎麼來了?」她抱住他的胳臂,開心地喊。
「這兒也算我半個家呢。」盡避心上一層陰霾,她的明朗使他露出愉快且好奇的微笑。「唔,看樣子你單身生活適應得很好啊。」
「太好了!」她輕快地轉一圈,藍色圓點圓裙飛起一道圓弧。「我現在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安若完全信任我,什麼事都交給我負責,而且我沒有出過任何差錯──」她忽然看到希文的臉色。「怎麼了?希文,你臉色好蒼白啊,不舒服嗎?」
「沒事。」他冷靜地抬起一手。「你剛剛說……安若?」
「是啊。她本來是我的朋友,現在她是我老板,我當她的秘書快一個星期了。她雖然是老板,可是她從不對我下命令。她‘請’我為她做事,而且常征詢我的意見──」
希文不得不打斷她的興致勃勃。「你以前就認識安若?」
「嗯,是啊。」
「你認識她多久了?」
「差不多有兩個月了吧。干嘛?你口氣好奇怪。」
「只是問問。」希文背脊升起寒意。
安若,安若,你將藍(王玉)也放進棋盤了嗎?他失望又痛心。
「這家公司,不會剛好叫‘歐梵’吧?」他用隨意的口吻問。其實不問也可想而知了。
「是啊,你怎麼知道?」
單純的藍(王玉)毫無心機。希文拍拍她的肩。「你在那真的很快樂?」
「嗯。」藍(王玉)用力點頭。「像找到了新生命。」
「說說看安若這個人。你怎麼認識她的?」
雖然有點難為情,藍(王玉)因對希文從來有話便說,于是告訴了他。「她對我極好,亦師亦友亦如姊姊。」
會是手段嗎?「公司在哪?」
藍(王玉)給他一張印刷設計十分新穎獨特的名片。「你要去看我?」
「也去拜訪你的老板。」
「可是她常不在呢!戴洛大部分時候都在。他代安若處理很多事。他對我也很好。」
如果希文不是一下子思路掉進戴洛和安若那回在紀先生家,兩人親密親匿的回憶,他便會注意到藍(王玉)提起戴洛時的異樣甜美表情。
安若認為他和藍(王玉)是真的夫妻,若他要藍(王玉)帶話,說他要見她,她定躲得更遠。
希文想到了個下下之策。他第二天打電話約戴洛見面,說有筆生意和他談。
***
「真高興又見面了。」戴洛進到他們約定的咖啡廳時,希文已坐在桌旁等候。
他感覺到戴洛的眼神,聲調,甚至握手時,都帶點心虛意味。之前他們面晤時,他也多有隱瞞,但那時握手誠懇有力,目光直接而自信。
「辦公室成立了?」希文問。「一切順利吧?」
「托福。」戴洛點了茶,直接切入正題。「你說有筆生意?」
希文覺得對方希望快快談完正事好離開。嗯,他也不想浪費時間。
「是。不知‘歐梵’對投資時裝公司可有興趣?」
「看情形。你說的是哪一家?」
「絲築。」
「絲築!」戴洛大吃一驚。「那是──」
「我的。」希文點頭。「如何?以李梵女士開精品服飾的卓絕眼光,憑‘絲築’在國際時裝界的名聲,應不致辱了李梵女士的品味。」
「哦,希文,你誤解我的意思了。」茶送來,戴洛喝一口,壓下他的震驚。「‘絲築’的名聲和地位,我如雷貫耳,因此一時難以置信。你──當真要賣?」
「千真萬確。」
「希文,莫非財務上有困難?我絕無冒犯之意。但,怎麼會呢?不是听說明年就要有個春裝發表會嗎?我了解這次展示還邀集了幾名巴黎、倫敦名模特兒特別客串呢。」
「閣下消息真是靈通。不錯,這將是一次大規模的巨星級演出,而且它要如期推出。只是這場秀耗資頗鉅,協辦單位財力有限,我本人,不瞞你說,確有經費見肘之虞。同時這場秀辦完之後,我反正有意結束公司,現在不過提早拿來議個價。無論如何,我在‘絲築’投注了不少心血,若能將它易主李梵女士這樣藝術家眼光的人手中,也不算糟蹋它的成就了。」
「這……我要和她商議一下,才能給你答覆。」
「當然。另外,若李梵女士有意買‘絲築’,下次進一步談細節時,我希望和她本人面商。我這樣說你不會介意吧?」
「不會,不會。我了解此事的慎重的必要。請放心,我一定盡快回你消息。請原諒,希文,我辦公室還有事。」
兩個人同時站起來。希文伸出手。
「謝謝你抽空來這一趟,戴洛。」
「別客氣,這是我的榮幸。」
這次他的握手真誠多了。
***
安若的沉默令藍(王玉)不知所措,想到她或許從此會失去她的友誼,她深感恐慌。自從和安若有較多機會相處,她的傾听和建議,鼓勵和支持,當藍(王玉)做好一件事時,她給予的肯定和贊美,藍(王玉)這輩子未曾活得如此自信而充滿希望。她不再覺得自己終日彷徨茫然,麻麻木木。
還有戴洛。他是那麼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紳士。他幽默、風趣,充滿智慧的談吐,他的翩翩風度,他明亮如晴空的藍眸中有意無意的情意,無不教藍(王玉)神迷心動。
兩天前,藍(王玉)在辦公室等一封英國的電報等到半夜,戴洛陪著她,直到凌晨兩點多。然後他送她回去。
藍(王玉)邀他一塊上樓到她家稍坐時,完全是出于自然的反應。她累壞了,相信他也是。公司剛成立,每天似乎都有做不完的事。但她精神很高昂,而且她喜歡和戴洛聊天。
進屋後發現屋里空無一人,戴洛曾問及她丈夫。藍(王玉)很意外他知道這事,不過也許是安若告訴他的。
「他很少回來。」藍(王玉)支吾以對。
和希文一樣,她很少想到他們的婚姻,因它對他們皆不具實質意義。戴洛問及希文,她方察覺在他看來,她是已婚女子。即使她不是,半夜邀個男人同處一室,也不恰當。藍(王玉)終于意會到自己無意識的行為可能令戴洛減輕對她的尊重和喜歡時,心里開始不安及自責為何如此愚蠢。她以前很怕男人欣賞、愛慕的眼光,憎惡追求她的男人。生平第一次,戴洛,一個異性是否喜歡她,對她變得非常重要。
她緊張不安的在廚房拿杯子要泡茶時,失手打破了瓷杯。戴洛聞聲進來,蹲身和她一起撿碎片,看到她的手顫抖得拿不穩一小片破瓷片,他握住她的手,那觸電般的震顫穿透了她。
戴洛和她四目相視,她在他眼中看見自己像要昏厥的表情。她接著便倒進他懷里。他吻住她的剎那,她淹沒在一股爆炸性的沖動和渴望中。
***
她掙扎了兩天,決定告訴安若,因為她覺得對不起她。她考慮過,害怕過眼前的結果。安若生氣、傷心,對她失望,然後再也不理她。
「安若,你說話好嗎?」藍(王玉)向臉上毫無表情的安若懇求。「罵我也好。」
「我為什麼要罵你?」安若的聲音出奇柔和,含著擔憂。
「你對我這麼好,我卻背著你和你男朋友……」藍(王玉)低低垂著頭。
安若發出溫和的笑聲。「戴洛和我只是好朋友和很好的工作伙伴而已。」
藍(王玉)抬起的臉露出笑意。「真的?那麼你不怪我?」
「關鍵不在我。」安若表情變嚴肅。「你是有丈夫的人,還有個情人,現在又扯進戴洛。藍(王玉),你不覺得你把自己的私生活弄得太復雜了嗎?」
藍(王玉)臉一紅。「我好一陣子沒和樸楓在一起了。開始在你這上班後,我找都沒去找過她,也沒有想過她。」
「這是表示你要結束這段同性關系嗎?」
「我要。」藍(王玉)從未對自己要做的事如此肯定過。
安若點點頭。「你要如何處理你和戴洛及你丈夫之間的關系,要考慮清楚。我不希望你們之間任何一人受傷害。而你如果拖太久,受苦的是你。戴洛也不會好受,但他既然做了,我想他應有心理準備面對後果。」
「我應該告訴希文嗎?我也沒有告訴戴洛我和樸楓的事。」藍(王玉)神情苦惱。「我似乎只會惹麻煩。」
「要不要告訴他們,你自己決定。」安若拍拍她的肩,站起來,微笑。「你只是不大會處理私人感情的事而已,工作上,你的表現非常好。我想沒有你幫忙,我恐怕一個人沒法把一切做得這麼井井有條。」
她自己又何嘗懂得如何應付呢?當感情凌駕理性時,她這一生唯一的一次,她便胡涂得一頭栽進去,跌了一大跤,至今平復不過來,听到希文的名字,她仍會心痛。
而當戴洛告訴她和希文約談的內容,她的心更是翻覆不停。
她對「絲築」做過透徹的調查。它唯一會有財務危機的可能,是希文拿它的既有財力去協助藍氏。拿江河補海洋,結果自然是越補越流失得又多又快。這是她收拾藍氏的計略,「絲築」最初也在她的計畫中,如今眼看一切順理成章,就要大功告成,她全無勝利的成就感,或達到目的的快意。
「他要見你本人。」戴洛告訴她。
安若沉思著沒有回答。
「我想我要退出了,Ann。」戴洛首次露出低沉的情緒。「我要回英國了。」
安若直直看著他。「為了藍(王玉)?我早上和她談過。」
他坦然回望她。「我沒有佔她便宜。」
「我沒這麼說。但是你知道她是有夫之婦。」安若心平氣和地說。
「但你可知她仍是處女?」
安若愕然。「你說什麼?」
「你听見了。」戴洛緩緩搖頭。「我初識她便奇怪她何以時常表現得宛如天真、純潔的女孩。她是那麼地羞怯,楚楚可人。我想不出她丈夫何以不要她。」
盡避腦中思緒混亂,安若保持著冷靜。「而你打算就這樣抽身走掉?」
「Ann,我要退出的是‘歐梵’。我無法再旁觀這場殺人不見血的戰爭了。商場上大魚吃小魚的現象比比皆是,但由你一手操縱主持,我看了心里難過。我想我也許一輩子不會知道你為何非要弄得藍氏頹倒以致破產,你甚至把藍(王玉)玩在掌中。如今費希文也眼看要和藍氏同歸于盡,接下來呢?我不忍想像,若藍(王玉)願意和我一起,我會光明磊落地和她丈夫說。但我不會趁人之危,奪人之妻。」
她臉色蒼白,神情不變。「我無法向你解釋,事情到此地步,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得清的。我只能告訴你,我對藍(王玉)沒有惡意。你要離開,我不強留,雖然我會舍不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對你的協助,我衷心感激,無以為報是我最大的遺憾。若將來能有機會回報──」
戴洛揚手阻止她說下去,痛苦地搖頭。「我心甘情願幫你,無憾亦無悔。但是听我忠告吧,Ann,若你果真當我是好朋友,適可而止。費希文是正人君子,我看得出來。藍季卿以前的威名,及他如何以不擇手段的驃悍作風達到目的,我曾听聞。然而強中自有強中手,你掠倒他,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是你可曾想過,這場戰爭所殃及的無辜好人?費希文即是其中之一。今天和他會面,我覺得自己像個冷血幫凶。」
安若閉上眼楮,胸口急遽起伏。當她張開,她眼中盈著淚光。「相信我,戴洛,我並不好受。」
戴洛有些許吃驚。「你從不表露真正情感。」
「我必須如此。」她停住,穩定波動的情緒。「我也給你一個建議,不管是否繼續留在‘歐梵’,你暫時不宜離開藍(王玉)。她的情感很脆弱,而我想她愛上了你。在她想明白她該如何處理她和丈夫及你的問題之前,她會需要你的支持。」
戴洛注視她良久。「認識你這麼久,Ann,我依然不明白你。听起來你是真心關心藍(王玉),但過去幾年,你對藍氏是那麼地無情,恨不得打擊得它片瓦不存。你心里到底在想什麼?」
「對不起,戴洛。我孤單太久了,不習慣與人分享我的想法和感覺。」
「你不孤單。我一直是你的朋友,也永遠會是。你必須先打開心胸,接納別人。你不是看不見,感覺不到我的關心,你始終執意地拒絕。」戴洛聲音滿是挫折。「事業上,你是個連男人都要望塵莫及的勇士,斗士。面對你自己,原諒我這麼說,你卻是個懦夫,一個弱者。」
「不要這樣逼我,戴洛。」安若咽下重新涌上來的淚水,深吸一口氣。「請你離開好嗎?我需要靜一靜。」
戴洛出去後,她按對講機告訴藍(王玉)她不要任何事打擾她。
安若的辦公室寬敞明亮。幾扇大窗子永遠開著,以放進大把大把的陽光。她一直不曾克服對黑暗的畏懼。或許算是懦弱,但時時去面對可怖的記憶,記住所有的凌辱和創痛,何嘗容易?
日落了,黑暗籠上大地,漫進她的辦公室,她站起坐得僵硬的身體,打開所有的燈,而後又關掉它們。她站在幽暗的室內,耳邊尖銳地響著男人的怒吼,掌摑,鞭打聲。她母親痛苦的哀號,求著,哭著。她被鎖在黑漆漆的小房間,動彈不得,對她媽媽受的苦無能為力。當影像跳至男人猙獰的臉在她上方,混著汗臭、體臭和酒臭的身體沉重地望著她,安若迅速將燈打開,急促地喘氣。
她可以從黑暗中走出來,但沒有人有權利指責她對藍氏所做的事。
她拿起電話,撥了「絲築」的號碼。是希文本人接的電話。他接得那麼快,似乎在等著她。
而且他直接叫出她的名字。
「安若。」
她的信心微微搖晃。「我要和你談談。」
「嗯,我一直在等你。我現在可以見你嗎?」
「到我住的地方。」
在那,不會有任何人或事干擾他們的談話。
***
安若先到家,她剛點亮屋里的燈,他接著也到了。一見面,他又用那種探索般的強烈目光注視她。
「我該如何稱呼你才正確?」他靜靜說,「或者該問,你今晚以何種身分見我?李梵,狄蘭德,或安若本人?」
她勉強控制住差點失去鎮靜的雙腿。「都可以,除了李梵。」
「因為李梵是你母親?」
安若先讓自己坐下。「也好,是差不多該翻牌的時候了。」
希文沒坐,站在那看著她。他溫柔的目光又一次使她的感情失去平衡。
「讓我先告訴你一個故事。」他慢慢地說道,「大約三十年前,一個富家子弟到南部出差時,認識了一個在小餐館里工作的女孩。以後他每次去南部都去看她。他始終沒有告訴這女孩他真正的家世背景──」
「因為她只是個鄉下女孩,」安若冷冷接下去,「他不過利用出差之便拿她來消遣。最後一次見面,女孩告訴他,她懷孕了。他從此一去不回,娶了另一個和他門當戶對的女人。更可恨的是,他寄了一筆錢給女孩,要她把小孩拿掉,他們之間再無瓜葛。」
「安若──」
「女孩按著信封上的地址找到台北,才發現是鼎鼎大名的藍氏公司。她只想把錢還給那個負心漢,當面告訴他,孩子她要留著,不過他不必擔心她以後會以此要脅他,或找他麻煩。那個男人甚至不敢見她。他讓他有錢有勢的爸爸替他出面,羞辱了女孩一頓。」
「安若,你母親來找你父親時沒見到他,是因為他已經死了。」
安若瞪著他。「你胡說!藍嘉修活得好好的。」
「藍嘉修不是你父親。他的哥哥,藍嘉倫才是。」
「哥哥?」
「對。藍嘉倫當年向他父親提過要娶李梵。他知道藍季卿不可能接受李梵這樣出身低微的女孩,他更明白李梵絕對無法做藍家的媳婦。我想他不曾給過你母親口頭上的承諾,是因他必須先和他父親談過。另一個原因是他心知若他非娶李梵不可,勢必要和他父親鬧僵。當他提出來並堅持他要娶這個懷了他孩子的鄉下女人,藍季卿告訴他,他若踏出大門,他們便月兌離父子關系,他永遠不得再回藍家,更休想將來分得一份財產。」
希文走過來,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冷顫抖的手。「藍嘉倫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在去找你母親的途中出車禍,當場死亡。」
安若抽出一只被他握著的手,握住她的喉嚨。「不……我不相信。」
「是真的。警方在你父親衣服口袋的皮夾里找到他的證件。藍季卿接到通知時,悲痛之余,把這份恨轉移到你母親身上,那筆錢是他寄的。你母親找到藍氏時,藍嘉倫已經埋葬了。」
安若握著喉嚨的手跌下來,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的呆坐著。希文的聲音鐘聲般在屋內回響,敲擊著她的頭,震動著她的耳膜。
希文了解她此刻的感受,他雖非當事人,藍季卿告訴他事件經過時,他已經歷過彷彿被蟒蛇纏身的窒痛感。又由于他深愛她,那痛苦更深刻。他靜靜將她雙手拉在一起,握在他雙掌中,給她時間消化這突來的消息。
「即使如此,」許久之後,安若冷漠地開口,「並未改變我和媽媽遭受的殘酷命運。因為藍季卿的自私和勢利,我媽被迫嫁給一個屠夫,飽受凌辱和摧殘。我這個私生野種自然成為他的眼中釘。」
「別這麼說自己,安若。」他心痛地說。
仿佛沒听見他般,她繼續說著埋在她心中二十年的痛楚,「為了保護我,媽極盡委屈地迎合他,遷就他。他打我時,媽總是拿她的身體當我的護盾,于是他轉而去打她。我一天也不能忘記我們母女比奴隸還不如的悲慘日子。這都是蒙藍季卿的恩賜。」
「安若,他早就後悔了。他後來去找過你們,想把你們接來──」
她忽然放出一聲扭曲的笑。「因此我就該原諒他?原諒他使我媽被凌辱致死?原諒他讓我八歲遭一個我視為父親的人強暴?」
空中仿佛砰地一聲巨響,接著一陣死寂。希文太震驚,太憤怒,還有些牽痛他心肺的情緒扭絞著他。他說不出話來,握著她的手松開,貼在身側,緊緊捏著他極想狠狠揍人的拳頭。
安若慘然、飄忽地扯扯嘴角,搖晃地站起來。「你走吧,我不──」
他起身,用力將她拉入懷中,緊緊地擁抱住她。「安若……哦,安若……」他將臉埋在她如雲的發中,痛苦地吸氣,「我說過,永遠不要一語不發地掉頭離開我。別再這麼做。」
她遲疑的手終于環過來抱住他的腰,淚水滾滾淹流過她雙頰,浸濕了他的襯衫。「他強暴過我之後,媽趁他呼呼大睡,背著幾乎半死的我逃出屋子。」她顫抖地泣聲低語,「我記得當時下著好大的雨,媽一步也不敢停地背著我走了好遠,然後把我放在教堂門口,她交代我身體好了以後,到台北去找爸爸,千萬別回去找她。然後她就走了。我想叫她,抓住她,要她帶我去找爸爸,要她帶我一塊走,不要回去受那男人蹂躪。可是我動不了,等我後來醒過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都過去了,安若。」他胸臆間漲滿酸楚,溫柔地吻著她盈眶的淚眼,她顫動的唇。「都過去了。」
「不會過去的。它就在這。」她推開他,悲泣地指著心口。「媽雖然死在那男人殘暴的手里,藍季卿卻要為這一切,為我媽悲苦的一生付出代價。我恨他。我恨他自以為有錢有勢就有權如此傷害別人。我要親手毀掉藍氏,我要親眼看著他和藍氏一起毀滅!」
她吼著,聲音里卻沒有恨,反而充滿矛盾和悲傷。希文堅定而溫柔地用雙手捧住她的臉。
「看著我,安若。看著我,听我說。」她抬起淚眼,突然間,希文自己眼中也充滿了淚。「不管你承不承認,他是你爺爺。他現在躺在醫院,等于已半身不遂。二、三十年來,他沒有一天不在悔恨中。你母親沒有死,安若。你爺爺把她安置在一個很舒適的地方。她還活著。」
「你說什麼?」安若用力抓住他的手。「我媽還活著?」
***
「喏,她就在那。」玉女領希文和安若到外面,指著草坪右邊一棵大榕樹底下的婦人和一個小女孩。
「謝謝你。」安若說。
抑不住心中的焦急、興奮,她往榕樹跑過去,希文跟在她後面,伸手拉住她。
「你要冷靜些,安若。」他提醒她。「不要嚇著她。」
來之前,他詳細告訴了她她母親現在的情況。安若點點頭,深呼吸,控制住激動的情緒。
他們站在李梵面前,但她看也不看他們,專注地听小女孩唱兒歌,慈祥的臉上滿足而快樂。
是小女孩看見有陌生人來,先站了起來。她見過希文,便禮貌地喊,「費叔叔。」
「好乖,小荃。」希文模模她的頭。
李梵立刻把小荃拉到身後。和她小時候,媽媽保護她的情景、動作一模一樣。安若的視線迅即為淚水模糊了。
「丫丫,不怕。不怕哦。」李梵拉著小荃,要她躲在她後面。「媽媽在。丫丫不怕。」
「哎呀,婆婆,是費叔叔啦。」小荃掙扎著要走開。
「媽。」安若輕輕叫她母親,把手伸出去,「我是丫丫。我才是丫丫,你的女兒。」
李梵迷惑地看著她,松了抓著小荃的手。小荃跑到希文旁邊,好奇地看著她們。
「媽,你模模我。我是丫丫,我長大了。」
李梵盯著安若伸到她面前的手良久,終于慢慢地抬起粗糙多皺的手,輕輕用一只手接住,再用另一只手小心地模安若的手背和手心,再沿上去模她的胳臂。
「他沒打你吧?」她心疼地模著,問。
安若忍住一聲哽咽,跪蹲在她母親面前。「沒有,沒有人打我,再也沒有人會打我們了,媽。」她再無法忍抑地抱住她母親。
「哦,丫丫,哦,不哭。不哭哦。」李梵摟著她,拍她的頭又拍她的背地哄她,「哦,我的丫丫長胖了,長大了呢!」她推開安若,疼愛地打量她。「你找到爸爸了嗎?啊?找到了嗎?」
「找到了。」安若覺得眼淚又涌起。「我找到他了,媽。」
「啊,找到啦?他對你好不好?啊?好不好?他認你嗎?認不認?他好不好?」
「好。他很好,對我很好。」安若哽著聲音回答。「他很想念你。他要來看你,可是……他忙。」
「忙?哦,忙好。好,好。」
安若的眼淚汩汩而下,再度緊抓住母親。
「不哭。哦,丫丫不哭。不哭哦。」
經韓昭容的同意和安排,將院里一間空房讓希文當客房住,省了住飯店的麻煩。安若則陪母親共住李梵原來的房間。
安若原想帶她回台北。不料意識仍不很清楚的李梵不肯離開。
「媽,我們一起去台北,住在一起,我會照顧你,好不好?」
「台北?」李梵害怕地一直搖手又搖頭。「不去台北,這里好,不去台北。」
安若和院里的醫生談,他也不同意李梵離開。她的精神狀態一遇刺激便不穩定,在安養院,一切她都習慣了。若讓她突然去個陌生環境,四周出現些陌生的人,只怕對她有不良影響。
安若只好先陪母親幾天,再另想辦法,因為她不可能永遠待在安養院。她想也許陪她媽媽一陣子,慢慢或者可以說動她,讓她了解離開安養院是去和女兒同住。
但大多數時候,李梵的意識和記憶仍停留在過去。她有時把安若當成她年輕時可以談心事的一個朋友,臉上煥著奕奕神采地說著她的男朋友多麼溫柔多情。有時會述說她和男友約會時的歡樂時光。安若想,也許她就是活在這些美好的回憶中,因而沒有發瘋,只是和現實月兌了節而已。
而從她母親的憶述中,安若了解了他們以前確是真心相愛的。
這天晚上,臨睡前,李梵突然很清楚地對安若說,「丫丫,你爸爸來看我了。他來接我了。」
第二天早上安若醒來,發現她母親已在睡夢中與世長辭,結束了她半生苦厄,半生暈糊的生命。
希文來看她們時,安若仍沒有哭,只呆呆靜坐床側,握著媽媽沒有溫度的手。他輕輕將她拉起來,擁入懷中,她才在他胸前無聲地、哀傷地流著無法停止的淚。
***
藍季卿扭曲的臉上和眼里是既快樂又悲傷,還有深深的歉疚,罪惡。
安若一直不肯承認,事實上見到蒼老、衰弱的老人之前,她心中的恨已經消失了。
「謝謝您十年來對我母親的照顧和關心。」她的口氣生疏、客氣,是她進病房後說的第一句話。
他吃力地在紙上寫字。安若靠過去看。
「難補其罪。」
接著他又寫。「我對不起你們。」
安若咬著唇,眼淚涌起。近來她似乎變得極易落淚。
由于希文已將「歐梵」收購藍氏企業的事,源源本本向藍季卿報告過,他抓著筆,這次寫了很久。
「藍氏到你手中,我很放心。已交代律師,剩下的,藍氏紡織等等,雖僅余殘攤,都留給你,都是你的。藍氏宅邸,也是你的。」
「我不要你的東西。財產或房子,都該給藍(王玉)。」安若說,「你若有心給我些什麼,彌補你心里的罪過,趕快好起來,離開醫院。我要的是親情,那才是你欠我的。」
藍季卿鼓著眼楮看她好半晌,寫下一些話,拿給希文。
「這是嘉倫那混球的孩子沒錯。」希文念出來。「說話口氣和她爸爸一模一樣。」
他抬眼和安若四眸相遇。是的,她了解老人話中驕傲和感傷的語氣。
「那麼,」安若試著讓語調輕快些,「你是認我的了?」
「你認我嗎?」藍季卿充滿期望地反問。
「等你出院。」安若和他談條件。「我要個正式隆重的認祖歸宗儀式。」
「你別當我出不去,丫頭。」藍季卿的筆劃突然強勁有力。
「我媽叫我丫丫。」安若對他說。「我等著你。」
出了病房,在走廊上,顧不得還在醫院,隨時會有人走過,希文攬她入懷深情地吻她。「你瘋啦?」片刻後,她紅著臉推開他。
「我愛你,安若。」他又把她拉回來,用雙臂圈住她。「你愛我嗎?」
「你知道的。」她低聲說。她也已知道他和藍(王玉)的權宜婚姻。
「我不知道。你告訴我。」
她猶豫地抬頭。「你真的不介意?」
他的手指溫柔地撫摩她頰側。「你擔心我娶你是為你的財產和你在‘歐梵’的地位嗎?」
安若挑起柳眉。「你這是挑戰?」
「你敢接下來嗎?」
她靠進他懷里,所有的躊躇、不安和痛苦都消失無蹤。「我愛你,希文。」
他緊緊摟她一下。「我等你這句話等得好辛苦。」
「還有更辛苦的事要做呢。」她嘆一口氣。「你會幫我嗎?」
「什麼事?」
「不露痕跡地把藍氏從‘歐梵’財團弄回來。」
「有個條件,你幫著我辦好這次服裝秀。」
「成交。」
「還有,你得換個稱呼。這次你要叫費太太。」
他們深而長地互相凝視。最後她慢慢將目光移開。
「而且這是你最後一次改變身分。」
「哦?如果有一天我要升格做母親呢?」
希文大笑。「只要我是父親,可,準你再變一次。」
他們擁著彼此,走出醫院,商議著如何瞞天過海瞞住「歐梵」其他股東和董事,再來一次藍氏大搬風。然後希文告訴她一個有很多媽媽卻沒一個是親娘的男孩的故事。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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