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天,「黃家大小姐可能被擠下沙氏正妻位置」的消息便從城東流傳到城西,光看那些個大老爺們兒也興味盎然地加人討論者行列,就知道所謂的「三姑六婆」並不是女人的專利——至少絕大多數的男子漢們同樣將它們發揚光大。
而引起這項傳說的由來很簡單;沙天捷大老板雖說對任何人都是笑臉迎人,可是對女子卻非來者不拒,甚至說,他正眼兒看的並說過幾句話的人,是寥寥無幾。而這次,沙大老板進一趟川,不但帶回一個絕色美人兒,而且起碼有二十個人親眼看見(其實真實數目不得而知,因為你要在街上隨便逮著一個什麼人,那人都有可能說自己是目擊者之一)沙天捷將那名女子從馬車上抱下來,並一直擁著進了沙家的大宅子。
而傳播者對沙天捷當時表情的形容就更絕了,照說便是︰他看她,就像對著一個什麼珍寶兒似的,那樣輕柔溫情,又那樣小心翼翼。
一句話,那就是沙天捷肯定是有了一個新歡,而黃明娟極有可能成為舊愛而被‘下堂」。
當丫環們驚惶著跑去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即將被「下堂」的黃明娟時,黃明娟卻僅是一臉淡然地听完,沒有發表一句意見。
「小姐!且不論這事兒是真是假,你也該去找未來姑爺問個明白,萬一要是真的……那可怎麼才好!」看黃明娟一副不在意的樣子,青淡急得直跺腳。
黃明娟微微一笑,從石凳上站起來。
微風輕輕吹過,她飄逸的青絲便隨著那風輕晃。青淡愣愣地望著將明眸投向遠方的黃明娟,完全無法相信這世上竟有人比小姐還美麗。連她一個女子,也偶爾會為了小姐這張臉失神——世界上怎麼可能還有更美的人?
「小姐……」她紛響地低喚,
「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便永遠不是你的。」黃明娟的聲音似輕嘆,在這輕風中淡淡化去,「青談,曾經我也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今天我不明白也不行……他,終于還是去找回她了……」
青淡茫然地看著黃明娟似有所悟,卻仍顯傷感的神情,不明白小姐這些話是從何而來。
「小姐,我去幫你把沙少爺找來,你們好好談談,好不好?」她有些擔心地說。
黃明娟回過頭,時她嫣然一笑,笑容卻有三分苦澀,「不用了。他……一旦下了決心,那是誰也沒辦法更改的。」
盡了吧,他們兩人的緣分。
七年了啊……七年前,因為爹爹知道她對潘家的私生子動情,同時又有一位王爺大力邀請,他們舉家搬遷到京城來。當她輾轉得知「潘令」在重慶府被砍頭時,心就像是被刺去一個洞,瀝瀝地滴血。直到百般不願的她發現爹為她千挑百選的未來夫婿是‘他」的時候……
他變了名,隱藏了真實性情,不變的,卻是他對那人的心意。就算她為他改變自己,甚至有些刻意地模仿他心里面那個人的舉止言行,也不能令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多停留片刻。邯鄲學步的下場,卻是黃明娟不似黃明娟,更下能成為他心目中的潘塵色……
早在他去重慶那一日,她就心有所悟。他這一去,怕就永不再是她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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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門外有個人說要見你,」日堂對在書屋里閉目沉思的沙天捷逍。將夫人在府中安頓好以後,少爺就到了書房,一直在想著什麼。
沙天捷睜開眼。該來的始終要來,何況,他也可說是故意讓別人看見他對塵色的親密。
「請那人進來吧。」沙大捷淡淡道。
「是,」日堂答應,卻略一猶豫,「只是那人有些奇怪……他居然說,如果爺同意見他,就到天橋旁的那家太白酒樓去。」
沙大捷轉頭望他。他本來以為是黃家的人,但似乎不是,‘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日堂苦笑,「那人一身白衣,怪模怪樣的,他還說,他要敬少爺一杯茶——我真不明白,他敬爺茶卻邀爺去酒樓于什麼?爺,依我看此人多半不懷好意。」
沙天捷聞言皺眉片刻,然後微微笑起來。
他已知那怪人是誰了。
在太白酒樓二樓臨街的一方八仙桌,沙天捷看到了那人,
那人約三十來歲年紀,一身白衣,長得並不算英俊,在人群中只是隨意而坐,並不引人注意。但如果你仔細打量那人的細長眸子,你就會發現那眸子里有種一般人所沒有的深透目光,似汪洋大海般,仿佛包藏了世間一切,
沙天捷走上前去,坐下,
白衣人抬起頭來一笑,將手中一盞茶碗遞過。
沙天捷看他一眼,接過茶碗一飲而盡。
白衣人開口了︰「還沒有人第二個人,在此生中被我兩次敬茶的。」
沙天捷眼中流露出淡淡笑意,「哦?」
白衣人一嘆,「上一次至少你還贊過我的茶好,這次卻一聲‘哦’就將我打發了?」
沙大捷卻道︰「上次我贊的是潘家茶,而現在潘家茶已從世上除名了。」
白衣人將另一只杯子遞給他,這次卻是香醇的美酒了,「說得也是。」
沙天捷沒有接,只是盯著他,「白先生,上一次你敬茶給我的理由,好像就沒有同我說過。而這次,你也不打算說嗎?」
白先生若無其事地收回酒杯,自己喝了一口,‘你像誰不好,偏偏要去像你那個死去的老爹,都不懂得什麼叫做敬老尊賢。」
沙大捷目光一閃,「我不像他。」
白先生抬眼看他,略有所悟地一笑。
「上次的理由嘛,已經應驗了,不說也罷。而這次……我要先問你一個小小的問題。你對那個人的執念有多少?」
沙天捷不答。而白先生「嗤」地一笑,「我問的真是廢話!執念有多少,只看你真正想都沒想過要報復那個人不就知道了嗎?」
沙天捷冷冷一笑,「報復?」他的語氣是掩飾不去的嘲諷,「去報復一個一心想救我的人?不,我不會傷害她一絲一毫,盡避她的方式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即嘲諷,卻是針對他自己——為一個晚了七年才知道的事實。
白先生微微一笑。這個青年,已不是當年在雨中走來向他尋求答案的孩子——他已經學會自己去尋求答案及真相。因為他是一個如此忠于自己內心之人。
「只是執念越強,受的傷也未免更深哪。她……又能真正接受你嗎?」白先生仍然在笑。
沙天捷望向他,等待他進一步的解釋。
「如果說,你的存在是把潘塵色引人深淵的契機,潘塵色的存在也未免不是如此。你說,會有人允許她的存在嗎?」
先是迷惑,而後——沙天捷在領略他話中的意思後,臉色突變。
「聞京武?
他怎會允許他一手培養出來的人毀在一段不明所以的感情里?
而白先生只是有些高深莫測地看著他,「從今往後,你怕是會失去太多東西。’他說。
他最後一個語音剛落,沙天捷已返身而起。
望著沙天捷射出去的背影,白先生臉上展開的,卻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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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以前。
苗之秀倚在門口,看了看桌上擺滿的精致的貨物,又看了看坐在一旁動也不動的潘塵色。
「你是想當神仙還是怎的?」
潘塵色望了他一眼。
苗之秀走進來,坐在她旁邊的凳上。他將她看得很仔細。
「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完全是在跟自己過不去,而且用的還是最笨的一種方法嗎?如果你想死功、法多得是,沙天捷又不可能每天十二個時辰都看著你,何必跟他到了北京又在這里故作清高。」
潘塵色愕然回望。
苗之秀臉上,沒有一絲平時的那種嘻笑之色,他的眼中,反而有一點鄙視在里面。
只是他很快別開臉去。過了一會兒,他又回過頭來,目光向下,嘴角倒是帶笑,只是那笑容不同于往常,「有時候看到你,就像看到我自己一般。’他居然如是說。
潘塵色更加迷惑。她看他從懷中拿出一件東西來,那是一個小巧的玉瓶子,晶瑩可愛。
「這是什麼?」她沒有接。
苗之秀看了她半晌,打開玉瓶的塞子,倒出一顆翠綠色的丸子來。」這是毒藥,是那種不會讓人感到痛苦就會死去的毒藥。’他將兒子放在手心,攤到她的面前。
潘塵色嚇了一大跳。她抬起驚惶的眼看著他。
「看看,你根本是怕死,卻又在這里裝絕食。」苗之秀這次卻是光明正大地嗤笑她。
潘塵色皺起眉,卻很快將心跳平和下來,「你是誰?」她問。
苗之秀揚起眉,「怎麼,你以為我不是苗之秀?」
潘塵色不做聲地看著他,眼中卻有防備之意。
「我當然是苗之秀,只是我的這一面通常不會有人看到罷了,」苗之秀卻笑起來,目光冷冷,「只有在執行任務時,我才會露出這一面,」
「任務?
苗之秀笑容不改,「是的,任務。我的主人,是……聞京武。」
塵色震驚地望著他。
「怎麼,很意外?連沙天捷也不過是我的一個任務。」
的確很意外。相信知道真相的人沒有一個不會意外的。
塵色漸漸明白過來,「你……是聞京武安排在沙天捷身邊監視他的?是聞京武……讓你來殺我?」
「答對了,真聰明!」苗之秀笑眯眯。如果不是他眼中射出的白刃般的光,那這種樣子的他,完全就是平時的他。
「他是覺得,我阻礙了令兒吧。」潘塵色猜到聞京武心中所想。
苗之秀不說話,只是將藥遞給她。
潘塵色注視著那顆藥,久久不接。
「你不是已經看到現在的令兒了嗎?如果要你死,也應當可以死得安心了吧。」苗之秀突然說,「這是那人讓我對你說的話。」
潘塵色澀澀一笑,看他一眼,拿起那藥,有一時間的猶豫……如果說是為了今兒,死又有什麼關系?
她仰頭,一口吞下。有些澀日………就像此時的心情。
沒有了她,令兒……也會有一些傷心的吧。放不下呵……只是已沒有權利後悔……
在閉上眼那一瞬間,眼前浮現的,是他哀傷的眼楮。
苗之秀看著她倒下去的身子,眼中的冷光漸漸斂下去,「你要比我幸福得多了。」他哺哺地說出這一句,然後轉身離去。
待在沙府的任務,從今天起,可以結束。這是他的主人吩咐他的,只此一句。
而將藥給潘塵色,卻是他自己的意思,在見了那個人之後……
因為自己,已沒有幸福的機會。那麼讓給他們吧……為他們最後做一點事。
和沙天捷稱兄道弟的日子,也結束了吧。
不想承認,是有那麼一點點遺憾,畢竟以前都可以白吃白住的。沙大捷啊……你一定恨死我了吧,因為我奪去了你最重要的寶貝……
只是,他從不後悔自己所選擇的路。
抬首望天,卻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還有三個月……足夠了,上天給他的時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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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中很安靜,就和平時的安靜一樣,因為沙府的下人都知道他們這位爺是一個極喜歡安靜的人。
可是,當沙天捷踏入大門的那一刻,一種異樣的感覺隨之而來。
他竭力使不正常的心跳平靜下來。會有什麼問題呢?他問自己,日堂、日常都在府內,如果外面有什麼人來他們一定會知道……下人們都在做自己該做的事,看見他的也紛紛向他行禮問好,
只是,這異樣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白先生剛才的話他在路上也想過,聞京武確有可能那樣做,只是實施的可行性卻不高,因為她現在是在他的保護下,不會那樣容易被傷害.
想是這樣想,腳步卻不停,繞過東廊西苑,只想快快趕到她身邊去,確認她依然安好,
下人們有些驚異地望著主人異常的臉色和行為。在他們心中,沙天捷從來沒有這樣過……總覺得他有些驚惶失措。
到了她的屋門口,門扉緊閉。沙天捷將手貼在門上,閉起眼,卻連自己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然後他突然睜眼︰門怎麼會緊閉?他安排了兩個丫頭專門照顧塵色的,而現在屋里卻一片寂靜——
「砰!他推開門。
入目,是潘塵色面孔向外,趴在桌上,仿佛熟睡一般的一幕。
沙天捷望著她的容顏,心開始下沉,一直沉、沉。沉……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進去的。當他走到她身邊,手指顫抖地撫上那微溫的臉,听到自己心裂的聲音。
他僵硬轉頭,輕輕抱起她。她的身體還柔軟。
她的體溫還在,她的身子依然柔軟,可是卻永遠沉睡。
猛地收緊手臂,他淒吼出聲;「啊啊啊——」
「啊」
「啊!
如果這是噩夢,就讓他醒來吧!如果愛上她是一個錯誤,那麼,他承認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多少個夜里,他想著她的微笑,想著她如水的雙瞳,想得心都痛了,又恨又愛,又愛又恨……那總是有著霧露的重慶府,寄托著他的夢、記憶中的他,總是痴痴望著遠眺的她,心中存著很小很小的希望;有∼天,她能回過頭來看他一眼,不需要多了,只要能在她的心中佔去小小的一角,那就夠了……
總是在她後面追隨著她的身影,不知不覺間,腦里眼里就全都是她,夢啊,藏在心底最真的夢,如今卻像此刻浮現在他眼前的她的幻影,粉碎如塵……
日堂、日常匆匆趕來,大驚失色地望著沙天捷雙膝下跪,懷中緊緊摟著潘塵色,臉埋在她的頸項中。只看一眼,他倆便看出,她已經死了。
怎麼會?震驚地相互交換一個眼色,他們倆剛想進去,卻被猛然抬頭的沙天捷震懾在門外。
他雙目雖然是看著他們,卻又像是什麼都沒有看見。一滴、兩滴、三滴……無色透明的液體滴落在潘塵色的臉上月o是他無聲而絕望的心。
是不是越想珍惜的,往往……都最容易失去?
她,到底還是離開他。
而這次,是——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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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夢非夢,似醒非醒。
有人在叫……很淒厲地叫……那聲音使得她的心顫抖而痛楚,幾乎能清楚看見大叫之人的痛不欲生,像失掉什麼最重要的東西般……
腦中有畫面閃過——
一個美麗,卻還帶著三分稚氣的少婦,淺笑著抱著一個女乃娃兒。女乃娃兒長得粉妝玉琢,很是可愛,小嘴笑著,雙手搖晃著去捧少婦的臉,少婦臉上的笑意更深,她在女乃娃兒的臉上「波」地親上一口,逗得女乃娃兒格格直笑。
畫面淡去,然後又清晰。
還是那個少婦,年紀已有增長,只是美麗仍舊。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拉著她的衣袖,漆黑的眸子里滿是笑意,他執意拉下比他高的少婦,少婦頗為無可奈何地笑著坐下,而那男孩子先是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趁她微愣之際,又變出一根玉暨來,討好似的說著什麼。
這是生日賀禮……
並不能听見他們在說些什麼,可是……為什麼自己卻能知道那男孩子說了什麼呢?她恍恍溜溜地想。
畫面又淡去。
這次看見的,卻是江風凜冽的江邊。風那樣大,她似乎都能听見江邊一倚一站那兩人被風吹得啪啪作響的衣衫——那個少年轉身走到因無力而倚在巨石上的女子面前,輕輕說著什麼,然後吻了那女子……
最後的畫面,是一個穿著月白色衣衫的年輕男子轉過身來,用他憂傷而深逐的眸子看著她,向她一步步走近,然後輕輕開口︰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那目光和那如誓言般的話語令她的心像被什麼重擊一下—一
「不……」不要,她不要他死……
緩緩睜開眼眸,入目卻是白色的紗帳——
思緒一時間有些混亂打繞……可是半夢半醒間見到的那些畫面讓她的腦中只有一個名字︰「今兒……」
不是不要他,不是不為他心傷心痛,只是因為她不能要呵,「你在叫我嗎?別怕,我就在你身邊。」輕輕的話語響在她耳邊,半轉頭,看見的就是心中所想人兒的臉——
他臉色真差——這是第一個想法.「你生,我生;你死,我死。」那話語又回響在她耳邊,卻是夢中他的誓言。
「我不死……」她艱難地道,卻看見他怔怔的眼,
「我不死,我要陪你……」手一點點抬起,輕觸那張蒼白的容顏,「永遠……都陪著你……」這也是她的誓
沙天捷幾乎疑心自己是在夢里。或者說,思念也會成狂——
意識在見到塵色尸身的那一刻起便已游離軀體。只想守著她,陪著她,不讓任何人打擾。
有人在說「節哀」,是日堂還是日常?分不清楚……可是,節哀?沒有,他沒有哀傷,沒有心怎麼會哀傷?「報仇」?誰在說報仇?為誰報仇?是嗎,報仇?如果能讓她活過來……他可以報仇,只是殺光天下人又如何?她也不會醒過來。
別再來打擾他們吧……讓干擾的聲音消失後,他關上門,
將她抱起來,輕輕放在床上,然後模出腰間防身的匕首……從今以後,他將永遠在她身邊。
‘「令兒……」隱隱地,他又听見她叫他了。
他微笑回應︰「你在叫我嗎?別怕,我就在你身邊。」他在她耳邊輕輕地道,卻愕然看見她睜開的雙眼。
她說什麼?
「我不死……永遠……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