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能感覺得出,這次比賽,高寒很不在狀態。
第一天的第一場賽事就與對手廝殺得很慘烈,如果不是最後收官時計算比對方好,贏了那麼半目,比賽的結果就很難說了。
而隊里的人都很清楚高寒的實力,按正常來說,中場時就該令對方認輸的,卻偏偏一再失誤,拖到最後才艱難贏了這一局。
汪聞之的臉色比任何時候都要難看。高寒自己也知道自己今次的表現會讓老師發火,所以從比賽室一出來,就徑直走到汪聞之面前,垂頭道歉。
汪聞之看著這個自己最喜愛的弟子,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其實眾多弟子中,高寒並不是最有天分的那個,但他卻是對圍棋最心無旁騖的那個。然而這段時間高寒卻在比賽過程中頻頻失誤,甚至在比賽前後表現得心不在焉。如果說前一次高寒錯過一場比賽的事,他把它當成了意外,這次他卻是看得很清楚,到底是什麼高寒失了常。
最後他決定認認真真地跟高寒談一次。
「那個封雪,到底跟你是什麼關系?」
斑寒有些疑惑地抬頭,不太明白老師為何會問他這樣的問題。
「是你的女朋友嗎?」汪聞之一向不太管弟子們的私人感情,但這次,他卻不能不過問,「你最好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是。」
誰知他等了半天之後,還是只听到高寒這樣的答案。
一時間汪聞之的怒火差點就爆發出來。他咬緊牙關控制住,盯著高寒冷冷道︰「那你意識到你自己的反常了嗎?是什麼原因,檢討過沒有?還有,比賽時不能帶親屬的規定,你不知道嗎?」
斑寒微微皺著眉,並沒有解釋,只是道︰「……對不起。」
事實上他也非常清楚,錯了就是錯了,任何解釋都不能說明他是正確的。帶封雪一起來,不是沖動之後的決定,他也以為確認她就在不遠處會令自己安心,可事實上這一段時間以來他的心情都不平靜。尤其是那天在露台找到封雪之後,他始終有種焦躁感,卻不知要怎樣做才能平復那種焦躁的感覺。
「我想听到的不是對不起!」汪聞之握拳狠狠地捶向茶幾,震得茶幾上的杯子都跳了起來。
他的吼聲在房間里回蕩。看到高寒垂頭喪氣的樣子,汪聞之又有些心軟,「算了,多的話我也不想說。如果你還想好好地下圍棋,就把情緒給我調節好!至于那個封雪,我不管她到底是你朋友還是女朋友,你趕緊給我打發她走,省得在這里影響你比賽,我也看不順眼!」
誰知听到他的話後,高寒卻抬起頭來,「老師,我……我不能送她走。」
「你說什麼?!」汪聞之的火一下子又冒了起來,「什麼叫你不能送她走?哦,她不肯走是吧?那好,我去跟她說!」
「不是的,老師……」高寒一著急,就更不知道要怎麼說話,只能下意識地攔在汪聞之面前,結結巴巴地想要阻止。
「你讓開!」
「老師……」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爭執。小慧推開門,看到屋里明顯不平和的兩個人後,遲疑了一下,才說︰「老師,林先生打電話過來,說有事找你。」
汪聞之狠狠地沖高寒哼了一聲,推開他,走出門去。
小慧側身讓過他,確認他走遠听不到了,才進了屋里。
斑寒無力地抬頭,輕聲問︰「林先生……是不是很不高興?」
小慧勉強地笑笑,走到他面前。
「不要想太多了。這幾天你都沒有比賽,不如趁此好好休息一下。」
斑寒也勉強地笑了笑,「我知道了……謝謝你。」
「其實……」就在他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錢小慧突然又叫住了他,「我覺得老師的提議也沒錯。這段時間,你似乎花了太多精力在那位封小姐身上,這樣……又怎麼能靜下心來比賽呢?」見高寒回頭,她又趕緊補充了一句,「我不是故意偷听,只是剛好在門外听到。」
斑寒沒有說什麼,只是表情有些傷感。
這樣的表情,錢小慧還是第一次在高寒臉上看到。所以當高寒離開之後,她還在想,自己存了私心說那些話,到底有沒有做錯。
當封雪听到高寒說要離開時,也確實感到有些意外。
「你比賽結束了?」她挑著眉問。不是說半個月嗎?這才五天。
「沒有。」高寒替她收拾著行李,「不過這幾天我沒有比賽,要四天後才有。」東西原本就帶得不多,不一會兒就完全打包完畢。他將箱子拖到自己的行李箱旁邊,望向封雪,「你的腿又該去復診了。趁這兩天我有空,先去醫院,然後去中山鎮,好不好?」
「……你都安排完了,還需要問我的意見?」封雪眯起眼,懶洋洋地說。
斑寒只是笑笑,「走吧。」他伸手扶她。
「不跟你老師說一聲?」封雪隨口道。
當然,對于高寒到底有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封雪並不在意,也絲毫不記得了。去附近的醫院例行公事般做了檢查。明明是自己受了傷,對于醫生的問題她卻糊里糊涂的有好多都答不上來,結果是高寒詳詳細細地回答了醫生的話。她盯著高寒,男人臉上永遠都是那樣認真的表情,卻不知自己已被她在心里罵了好多次傻瓜。
從醫院出來後,高寒坐在車里,總算發覺封雪偷偷忍笑的表情。
他疑惑地看著她,而封雪強忍著笑意,輕咳兩聲,「沒事,開車吧。」
斑寒也沒發覺什麼異樣。听到她的吩咐後,啟動了車子。
封雪瞥了他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從進醫院開始,就有個調皮的小男生在高寒背後貼了一張畫著烏龜的紙,連給她檢查身體的醫生都看見了,偏偏他自己卻是從頭到尾都沒發現。封雪也故意沒有提醒他,倒想看看這個遲鈍的男人到底會不會發現身上被人惡作劇。
難怪以前在學校時,別人也喜歡整他。只可惜被整的那個人永遠不明白別人在笑什麼。
封雪自己都有些意外,想不到她還會記得那麼久遠的事。高寒的模樣,還有那時同學的模樣,全都記得很清楚,就連陪著高寒在圖書館里看書的情景,也似歷歷在目。其實她並不喜歡看書的,卻喜歡上跟高寒蹲圖書館的日子——雖然實際情況是將書本豎在桌上埋頭睡大覺。
斑寒偶爾轉頭,就看見封雪垂目微笑的樣子。他不太明白是什麼讓她心情好起來,但是看到微笑的封雪,連他近日來焦躁的心似乎也得到了安撫。
驅車近三個小時,封雪差點睡著。最後拐了一個大彎之後,車子駛入一個斜坡,穿過了高大的叢林,前面的路豁然開朗。
一座看上去就很古老的石橋,勉強可容兩輛車通過。過了橋,是一處比較空曠的壩子。高寒就在這里停了車。
「前面的路,車子沒辦法過了。我們走下去吧。」高寒說著,下車繞到封雪這一方,給她開了門。而封雪則怔怔地看著眼前一路蜿蜒向下的石階,以及石階下河畔旁依崖而建的樸實的民清建築群,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由于正是枯水季節,河床很低,只有幾股細小的水流潺潺而過,露出大片被河水沖刷得非常光滑的岩石。仔細看看,就連此去的石階,都是由原石開鑿而成的,每一步都不高,順勢而鑿,然而一面臨水,石階又窄,不免會讓人膽戰心驚。
迸老的鎮子就在河的對岸。而連接兩岸的,仍然是一塊不知從哪里開采來,巨大而天然的岩石。被削成立方柱的岩石,寬三米,長約十來米,已不知安穩地躺在那里多久。這就是橋了。連欄桿都沒有的橋,底下便是袒露出河床的河道。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的人們也不以為異,封雪就親眼見到一個挑著沉甸甸水桶的中年漢子甩開大步,像走在人行道上似的,幾大步就跨了過去,然後消失在吊腳竹樓旁的小路上。
青煙繚繞,綠竹成蔭。眼前的風景如畫,更加讓封雪有一種自己與此格格不入的突兀感。
「走吧。」高寒伸手過來扶她,「只是得當心點,這里的路不是很好走。我們慢慢來就是。」
「你怎麼會……知道這樣一個地方?」封雪遲疑著將全身大半的重量交給他。來都來了,她也不可能現在才說不想住在這里。事實上,這個地方雖然讓她感到很不自在,卻一點都不討厭。
「我父親的一個老朋友曾經住在這里。後來他們舉家搬遷,父親喜歡這里,便從那位朋友手中買下了他們當時的房子。翻修過之後,爸媽也在這里開過一段時間的客店。後來兩老去世,我便很少來這里,不過客店還是保留了下來,請來當地的一位阿姨照管著。」
「在這里開客店不可能會賺錢吧?」
斑寒只是笑笑,「當心腳底下。」
于是封雪沒再問什麼。事實上當他們走在那座需要讓人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獨石橋」上時,她也不能分心了。
「其實應當把輪椅帶來的。」高寒皺眉盯著封雪的腳,「真的不痛嗎?」
「都要拆石膏了還痛什麼。」封雪一臉嫌惡,「而且就算你帶了我也不會坐。擔心這麼多的話,當初就不該硬拉著我來!」終于過完橋,兩人都松口氣。而這時封雪才發現不光是自己,連高寒額頭上都有了細細的汗珠。
斑寒看了她一眼,沒有回話。
封雪轉頭打量著這個古老的小鎮。這里的每一處細小都可看到歷史在這些樹木及建築上留下的痕跡。沿著石階上去,小鎮的真實面貌盡收眼底。長長的青石板路就是這座小鎮的「大路」,路兩旁便是世代居住在這里的人家。幾乎家家戶戶都敞開著房門,露出黑洞洞的門口,于是封雪開始懷疑,這個地方是不是連電都沒有通。直到看見有戶人家用風扇給爐子送氣,才明白過來屋里沒開燈,也許不是沒有電,而是舍不得用電。
「現在還住在這個鎮上的,都是些不能離開或是不想離開的老年人了。」高寒扶著她,輕聲解說道,「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那時的老街比現在熱鬧得多。賣磁粑和煮玉米的小商販到處都是,現在卻是一派的冷清。」
「……你家的客店,還有多遠?」
「怎麼?很累了嗎?」高寒擔心地看著她,「要不我背你過去?」
「不用。」
對于封雪的倔強,高寒早有所知,所以他也沒再說什麼,只是加快了腳步。
終于到了高家所謂的「客店」。封雪望著插在房門的一串紅燈籠,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與住家不同,客店的大門不僅大大敞開著,而且室內光線充足。封雪被眼前那片明艷的綠色所吸引,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去,徑直走到盡頭。露台之外,是一排長得異常繁茂的楠竹。封雪從欄桿上探出身體,忍不住想模那近在咫尺的竹身。
不過並沒有成功。因為身後的人趕上來,阻止了她。
「小心!」高寒將她扯回來,牢牢抓在手里。
封雪有些遺憾地收回手,轉頭打量大廳。明顯這座建築的主要材料就是楠竹,地板是木質的,踩上去嘎嘎作響。進屋的右手是櫃台,廳里擺著三張八仙桌,每桌四條長凳,牆上也掛著梅竹松蘭四季花卉的水墨畫,左手是樓梯,封雪過去扶著扶手仰頭往上看了看,卻看不出有幾層。
「你這里可以借出去拍電視劇了。」她對高寒撇了撇嘴。而且地理位置也很不錯。一面靠河,天氣好的時候坐在露台上吃飯喝茶,都是件很愜意的事。不過這樣的地方,讓她呆兩天還可以,如果是呆久了,她可受不了。
斑寒找來椅子讓她坐下,道︰「古嬸好像出去了,等她回來拿了鑰匙,我帶你去房間。」
正說著,就听見樓梯嘎嘎作響的聲音。直到一個中年婦女從櫃台那邊冒出來,封雪才發現原來那里還有一個樓梯是向下的。
「……果然是你們到了!我說怎麼這時有人進來呢!」古嬸扯下圍裙,撢著身上根本看不見的灰塵,笑容滿面地過來,「晚飯馬上就好。餓了吧?要不我先上著菜,你們吃著?」
「不用那麼急。古嬸,我先跟你介紹一下。」高寒按著封雪的肩,「這位封小姐是我的朋友,可能會在這里住一陣子。她的行動不是很方便,如果我沒在的話,麻煩你多費心一下。」轉頭看著封雪時,高寒的表情明顯猶豫了一下,「封雪,這位是古嬸,幫我家照顧這個店已經很多年了。古嬸是個熱心人,有什麼事你都可以找她幫忙的。」
原本封雪還不覺得,現在她卻覺得高寒的話越听越有問題。
「你什麼意思?什麼叫住一陣子?不是只住兩天?」她深深的皺著眉頭,懷疑地看著高寒。
男人臉上不自然的神色更加明顯了。他避開了封雪的目光,小聲道︰「等下我再跟你說好嗎?現在我去車上拿行李,而且車也不能老停在那里的。」
「不行!你現在就得給我說清楚。」封雪扯住他,有些困難地站起來,怒火上揚,「或者干脆帶我一起過去,直接開車送我回家。你不是有四天的時間嗎?足夠把我送回去了。」
「我就是不想把你送回去,才將你接到這里來。」
「……真是見鬼。」封雪眯著眼,冷冷地罵。她甩開高寒的手,拐杖敲在木地板上,聲音分外明顯。
「封雪!」高寒拉著她,眼楮里沉積著復雜的信息,只是她看不懂也不想懂。
「你夠了!」她再次甩開他的手,猛地一甩頭發,狠狠地瞪向他,「高寒,你憑什麼干涉我那麼多?你是我誰呀你!現在居然還想把我囚禁在這個鄉下地方,你是不是下棋下昏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