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九年前,但以恩站在長遠集團大樓的電梯前。
「早安,總經理。」
「早。」
微笑和公司員工打招呼,她還是忍不住緊張。和九年前不同的是,她不再有媽陪伴,改變的是擁有顧子丞滿滿的愛做為後盾。
她深吸口氣。透過練文凱的安排,今天早上,她要在辦公室親手將第一筆錢交還給鮮少出現在公司的柳叔叔。
柳叔叔說,當年他在這里接見她,今天,他也要在這里接受她的成長。
「總經理。」電梯門開了,公關部彭經理恰好在電梯里。
「早啊!要出去?」
「總經理,見到你正好,我剛听屠處長說你要請半個月的長假,我有些事想先請教你。」
彭經理見到她,剛準備踏出電梯的腳步改為停留在原地,右手很自然地重新伸向電梯按鈕。
「頂樓,謝謝你。」她想也沒想,順口便說出這一句話。
「總經理!」
「噢,對不起、對不起,你剛剛說什麼?」
他耐心地重復一次,「你的假期,總經理。」
「我的假期?我什麼時候請假了?」她被搞糊涂了。
腦中有幕模糊的景象,她和媽媽進了電梯,電梯早有人,那是個身形修長的少年,他也和彭經理一樣,腳步踏出又收了回來,接著她說「頂樓,謝謝你」。
「可屠處長說你請假半個月。」
「我沒有。」
但以恩想起來了,她的確說過那一句話。
九年前她很緊張,全心全意都擺在和柳長青會面的事上,根本無心在乎其他旁枝細節。
她沒有想到,那些旁枝細節包括了和顧子丞的初遇。
「可是……」
「等我事情辦好會立刻找屠處長了解。」
「是,總經理。」
她真的說了,而他記得。
懷著感動的驚喜,她敲敲門,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柳叔叔。」這時候,柳長青不是總裁,而是她的柳叔叔。「我很高興你答應了我的請求。對不起,還讓你從水里趕來。」
柳長青坐在她的辦公椅上,背對著她。
她誠心誠意奉上自己努力得來的薪水。「柳叔叔,請接受我的心意。」她還想告訴他,她愛他的兒子。
「接下來每個月你的帳戶都會有一筆錢轉入,直到我還清你這些年為我所付出的。」
斑背椅慢慢旋轉過來,見狀,她的手倏地縮了回來。
「子丞!你怎麼會在這里?!」但以恩驚訝地梭巡四周。「柳叔叔呢?你爸爸怎麼沒來?」
「以恩。」
一股不好的預感襲上她的心頭。
「是不是你叫你爸爸不準來的?」她開玩笑地學他慣有的輕浮。
彼子丞卻是不同以往的嘻皮笑臉,臉上是她鮮少見到、認真到幾近嚴厲的表情,她感覺既陌生又害怕。
「以恩,是我。」
「我當然知道是你。我是說,你是不是在家里悶得慌,藉口要代替你爸爸來,或者你根本打算吞了這筆錢……」
「我才是你的長腿叔叔,以恩。」他打斷她的話。
「別開玩笑!」這是個過分的玩笑,她一點也不覺得有趣。
他沒有反駁,只是輕聲念著,「以恩,你不寂寞,你有我,我永遠在另一個角落看著你。」
這句話只有柳叔叔和她知道!
他悲傷的眼神說明了一切。
「我不相信。」但以恩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全身的血液像一點一滴的流失掉。
「我知道這個事實由我來告訴你是一件很殘忍的事,可我更不能讓你從別人口中得知。我不得不這麼做,以恩。」
「為什麼?」感覺像有人拿著巨大的鐵槌狠狠敲著她的胸口,她覺得好痛。
「九年前,我在這間辦公室看到你的履歷,一眼就愛上你了。我之所以用爸爸的名義,是希望你不要因為感激而愛我。」
真是可笑啊!她的確曾如他所料地愛上她的長腿叔叔,可經由他點醒,再任他深深地植入她心中……沒想到到頭來,她愛上的原來是她真正的長腿叔叔。
她覺得好困惑、好混亂,生命中已經沒有什麼是可以讓她確定的了。
「那些信、那件禮服?」
「都是我。」
「我會去三貂角?」
「也在我預測之內。」
「哈!」眼淚從她眼眶滑落,她無力,也不想再費神挽救。「有什麼事是你無法預測的?顧子丞。」
「以恩!」顧子丞大大的感到震撼。
她現在的反應就不在他的預測內,他想過她會怒吼、會反擊,因為她一向堅強、勇敢,而且絕不任人欺負。
「我不是你手中的一顆棋。」
「以恩。」
但以恩感覺被背叛。她愛他、信任他,他將她從谷底救了起來,卻再把她推向更深的地獄底層。
「留著你的長遠集團、留著你所謂的愛吧!我不希罕。」
「以恩!」
***************
幸運地,她在下樓的途中沒有遇到任何人,就連總機小姐也似乎有事離開櫃台。她踏出長遠集團大門,再也無法抑止滾滾淚珠落下。
行人們紛紛投以好奇的眼神,但以恩招了輛計程車,上車後不發一語。
良久良久,她才回過神來——
「這里是哪里?」
看起來像家里有人死掉的乘客終于開口了。計程車司機趕緊回答,「這里是瑞芳啦,啊客人你沒講要去哪里,我就一直開一直開。」
她感到很幸運,搭上了一位善良司機的車,沒有把她載去賣了。
「沒關系,我就在這里下車。」
「啊客人,你要節哀順變,就算親人死掉了也不要太傷心。」
原來她看起來像死了親人,但她卻感覺像是自己死了一般。
「我知道了,謝謝你。」但以恩勉強對司機一笑,心想這個笑容一定比哭還要難看。
不知道家里知不知道她離開公司的事,她先撥通電話回家。
「媽。」
「以恩,你在哪里?」听媽的口氣顯然她已經知道了。
「是以恩嗎?讓我跟她說話。」
她听到練大哥陪在媽媽身旁,一時之間,不知該喜還是該愁。
「媽,不要把電話交給練大哥。」
「以恩。」
「我不怪他,媽,可也暫時不想跟他說話。媽,你都知道了吧?!」
「嗯。」心軟的方淥芸一听到她這麼問,立刻哭了出來。
縱使母女一樣堅強,可再堅硬的石頭也會被巨浪沖蝕。但以恩忍著淚,不想再讓母親多為她操心。「媽,我沒事,我只是想暫時離開台北。讓我靜一靜吧。」
「以恩……」方淥芸吸口氣,吞回淚水。「媽相信你,你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當然,媽,我愛你,我不會傷害你給我的寶貴生命。」雖然她覺得空留一副軀體又有何用。但她已為顧子丞傷透了心,不打算再賠上一條命。
「身邊有錢吧!」
「有。」要還給「柳叔叔」的錢,還沒真正交到他手上。
「手機記得開著。」
「媽,我沒帶備用電池。」文明的東西,還是需要文明維系,但她想遠離文明、遠離所有人事物。
「那你一定要定期打電話回來喔!」方淥芸擔心的交代。
「我答應你,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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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看海,因為海會喚醒她和顧子丞的回憶;她不能住在都市,都市充滿人聲、狗吠,她需要完完全全安靜的住處。
她往人煙稀少處走去,找到一間樸實的民宅。
「你們家沒有養狗吧?」這是她逢人問的第一句話。
「小姐,你怕狗哦?」
「嗯。」她點點頭。
她在這里住下,以為不看到狗,就不會想起小莉,不想小莉,就不會想到他……
可光這樣意識到有沒有狗的問題,就無法遏止的想到小莉、輕易的聯想到顧子丞,讓她的克制全白費,她的淚,大概在這幾天都流盡了吧!
她過了好幾天才跟民宅的主人借電話,打電話回家,短短說出「她很平安」就掛了電話。
但以恩不想多問其他事,就算是她曾日夜所系的長遠集團,也只成九年來的笑話。
彼子丞一定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回去接管長遠,縱使沒有,長遠還有其他人才,例如田貴清。顧念萍一定會很高興她的丈夫可以名正言順地接下她的位子。
「媽?」又到了她向家里報平安的日子。
「以恩!」
但以恩一听到練文凱的聲音就急著想掛斷。
「別掛!以恩,求求你听我說。」
她選的都是早上的時間,練大哥怎麼會在家里?
他懇求的聲音讓她不得不緩緩將話筒重新覆在自己的耳朵旁。
「以恩?」
「你沒去公司?」
「我在家等你兩天了。」
「為什麼?」公司沒有事嗎?他這麼閑。
「你打算什麼時候才要回來?」他不答反問。
「我不知道,何況我就算回去也不打算回長遠上班了,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立場再繼續留在那里。」
「你曾經在那些主管面前許下的承諾呢?」
她眼楮一閉,不願去回想。
「他們都在等你。」
「不會吧!我離開起碼將近半個月了。」
「是整整一個月了。」練文凱更正。
有這麼快?!「好吧!就算一個月,我無故缺席,公司董事早可以將我開除。練特助,我不需要費事多提出辭呈吧!」
「你請了半個月假,再多出的半個月,董事會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什麼時候請假了?」啊!她想起來了,公關部彭經理說的十五天假!「這又是顧子丞安排好的?」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你。」
奇怪,他說的和顧子丞說的沒什麼兩樣。
以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以恩,不管如何,你都會愛我……
「是。但他喜歡下棋,我不愛。」但以恩不願意成為他手中的一顆棋子。
「以恩,你不看電視嗎?」他雖不解她的話,但也沒多問的趕緊再道。
媒體又編派了她哪些不是了?「我不看,收音機也不听。」為免他再問她,她自己先說了。
「他為了你,可以不要整個世界。」
「我沒有這麼偉大。」
「是沒有,還是你拒絕去想?」練文凱一再地逼問她。
「好,你要我想什麼?是他九年來為我編造的謊言?還是他九年後為我設下的一連串布局?他愛我嗎?他若真的愛我為什麼不問問這九年來我是怎麼過的?我受的傷半個月就可以療好?他未免想得太簡單!」
「的確,他不該騙你,可他說謊的動機都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這是她听過最大的笑話。
「他希望你在公平的情況下愛上他。且他只肯讓自己幫你。」
他講得太復雜了,她根本不想去懂,也不想了解。
「何不想想這種情形之下,他又是怎麼熬過這九年的?」
她的確沒有想過。
「以恩,他雖然擁有雙重國籍,卻放棄了在國外就學的機會,早早就進了公司,和你一樣,沒有娛樂、只專注在公事上。他所做的完全是為了讓你更輕松地進入長遠集團,也為長遠集團所接受。」
他所傳真的每一份資料、他完美的備忘錄……
「以恩,打開電視,求求你。」
「練大哥,你這麼說,我承受不起。」
「我是為子丞求你,因為他不可能求你。」
「是,他自大、自滿。」她的腦子浮現他玩世不恭、輕浮,又極端自信無賴的表情。
「正像你驕傲、堅強……你堅強嗎?以恩。」
但以恩頓時想通一切。
「我……」她如果堅強,就不用躲到這里來了。
「他不求你,因為他不想絆住你,以恩,他希望你的所有決定都是出自你內心的。」
***************
她心里只記得顧子丞的壞,卻不願想起他對她的好。
有太多蛛絲馬跡,但以恩突然想要查證。下一秒鐘,她已經在撥電話到辦公室了。
「長遠集團總經理辦公室,你好,我是管麗娟。」
「麗娟。」
「總經理!」管麗娟听到她的聲音,立刻大叫起來。「總經理,你在哪里?什麼時候回來?」
「麗娟!」但以恩想要打斷她的話都很難。
「總經理,你再不回來,長遠集團就要垮了。」管麗娟的聲音听起來就快哭了。
「你是什麼意思?長遠集團為什麼會垮?」說是不再牽陽掛肚,可一听到長遠有狀況,她仍是緊張。
「你不知道,總經理……哦不,是顧先生啦,他存心不要長遠活命,你逾假未歸,他不但不找人代理,也不回來,一個人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但以恩知道他只可能有一個去處。
「那麼其他主管、顧董事……對,顧董事呢?她難道都不管?」那個顧念萍怎麼可能放棄這大好機會?
「顧董事這一次也出乎大家的意料,說長遠的總經理就是你,你一定會回來的。」
她不敢相信,為什麼顧念萍會想留她?
「總經理,你看到我們股票掉成這樣難道都無動于衷?」
「股票?」她都忘了,練大哥要她打開電視一定是要她看股票。
「是啊!總經理,長遠的股票幾乎快要變壁紙了。」
看來顧子丞不是存心要長遠垮,就是想利用長遠引她出來。可是為了她,賠上他大片江山好嗎?
除了他自己,長遠還有其他人要活。
「總經理。」嗚嗚,管麗娟已在那頭哭了起來。
「麗娟,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什麼事,總經理?」
「你是不是有超能力?」她很小聲、很小聲地問。雖然,她已經可以臆測出答案。
「嗄?」什麼跟什麼,總經理干麼這麼問她?
「要不然你怎麼會在我第一天上班就知道我喜歡喝什麼樣的咖啡、我做事情的習慣?」
「厚,總經理,還不都是拜顧先生所賜,我每泡上一杯他慣喝的咖啡,他非得在我耳朵念上半天——將來你的總經理習慣喝像黑色糖水一樣的咖啡,你不要泡錯了!他每天念每天念,念得我的耳朵都快要長出繭了,他還不準我告訴你。」管麗娟最後補上一句。
他愛她。被這事實再次震撼,她好想哭,心中盈滿對他的思念。
「總經理,我想,顧先生他是真的愛你。」
「我知道。」她的聲音有些悶悶的。
「總經理,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听到但以恩肯承認顧子丞的愛,管麗娟又重新拾回信心。
呵呵!她的股票不至于變成壁紙了。
「通知所有主管明天一早開會,我現在就趕回台北,但是先不要讓顧先生知道。」
就算顧子丞想知道也很難,他住的地方跟她一樣,沒電視、沒收音機、沒報紙。
「是,總經理。」管麗娟精神充沛地回答。
「對了,通知公關部在最短的時間內給我一份所有媒體報紙財經版新聞的主跑記者名單,後天下午準備召開記者會。」
「什麼記者會,總經理?」
「長遠最新觸角——生化科技部分技術已經純熟,現在發表有利股票回升,我打算明天和研發處討論一下,後天就發表。」
「是,總經理,那記者名單又是要做什麼?」
「我要在五秒鐘能夠喊出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但以恩不相信,她的能力比不上顧子丞。
***************
長遠集團的股票終于止跌回升,媒體記者佔了不少功勞。
長遠集團新任總經理的好記性,連沒見過面的記者也喊得出名字,無怪乎那些記者大哥大姊們用心捧場,大大地在報紙上添上幾句好話。
之前有關長遠的不利消息原來都是無的放矢,它們內部失合也不知是誰亂放的槍。長遠的顧二小姐還公開爆料,但以恩早和小開顧子丞同居好一陣子了。
听起來,婚禮的鐘聲即將不遠。
又是大家引領期盼的周末,但以恩坐上計程車,直奔三貂角。
「子丞!彼子丞!」
他依然像個鬼一樣,無聲無息從她身後竄出。
「你是不是算準了我會來?」
他滿臉胡碴,失魂落魄的像路邊的流浪漢。
「小莉呢?不在這里?」
他點點頭。
「天氣很好,楊婆婆三餐都沒餓著你吧!」
他搖搖頭。
「你啞了嗎?」
他仍沒有說話。
「我告訴你,我之所以回來,可不是為了你。」
他只是不斷的瞅著她看。
「我是為了長遠集團。」但以恩走到他面前。「你竟敢放著長遠集團不管!」揚起手,她就要打下去了。
他握住她的手、拉近她。「沒有你,任何東西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
他在她耳邊深情告白,讓她的眼淚不听使喚地流下來。
「我愛你。」
「我知道。」
「我真的愛你。」
「我知道。」
「還有什麼你不知道的?」她不服氣,他這個自大狂。
「我不知道,你原來是這麼愛哭。」
「顧子丞!」
他笑了,在滿臉的胡碴下,他確確實實地笑了。
而她伴著縱橫的淚涕,也又哭又笑。「都是你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