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唐未未一回神,人已經在梁若晨的車上,望著自家的大門發怔。
「還想哭嗎?」
淚水干涸令她的臉發疼,她搖搖頭,默不作聲。
她那副模樣讓梁若晨好費勁地把笑意吞進肚子里。
「好了,事情沒那麼嚴重,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
「什麼沒事?妳又不是我!」她忍不住暗啐起梁若晨。
她是個成熟的女人,又怎麼會懂得自己的心思?
想起剛才自己大哭大鬧,還堅持不讓戴仲禹送──唉,他一定又把她當成孩子。
「怎麼?又想起老大?」
「我干麼想他?」
「喔,那妳不承認自己愛他嘍?」
「誰說我──」這就是愛嗎?她頓了一下,將心里的疑惑吶吶地問出,「這就是愛嗎?」
「不,這不是愛,妳恨死他了。」
「對。」一點都沒錯,她恨他。
「妳恨他把妳當成小孩,從他嘴巴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教條式的命令,妳恨他不把妳看成一個女人。」
「對對對。」她隨著梁若晨的話猛點頭。
「而當妳發現他愛的居然是別人,妳更憎恨,恨他愛上了別人,為什麼沒愛上妳。」
「對!」沒錯。「他愛的為什麼不是我?」隨之而來的,是她囁嚅、可憐兮兮的疑問。
罷剛干涸的淚又「卷土重來」,重新畫過她兩腮。「我為什麼會愛上他?」又是一個她自己也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唉。」梁若晨輕嘆口氣,因為這個小女孩是那麼幸福,幸福到令人嫉妒。
她擁有那麼多愛她的人──媽媽,老頭,還有一個戴仲禹。
但瞧她泡在淚池中的眼,卻又是那麼惹人憐愛。「去睡吧!相信我,明天就沒事了。」
明天?她不敢想象明天。「明天我不想再見到他了。」嗚嗚,好傷心!「我永遠永遠都不要見到他。」
「話別說得太早。上樓吧。」有個笨男人,他一定眼巴巴的等著自己給他一通電話報平安。
唐未未拖著疲憊的身心打開車門。
「未未。」
「唔?」她無精打采地轉過身,如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梁若晨忍不住,探過身子在那張失去色彩和生命力的小臉上印下一吻。「晚安。」
有句話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用來形容她現在的心情,到底妥還是不妥?
當梁若晨的車子遠到看不見的時候,唐未未還愣著,手,就擱在剛剛被吻的地方。
她沒被戴仲禹愛上,卻得到梁若晨的吻?
仔細想想,梁若晨對她挺不錯的。
初次見面,她以為她是那種冷血冷情的人,可相處下來,她發現梁若晨正一點一點地「退冰」。
現在,她竟然吻了她。唔,她是在安慰她吧?
除了她,黎一飛、宋知然也都是好人,他們對她就像是朋友、家人,只有那個臭阿伯──
想起戴仲禹,她又想哭了。她曾經以為,他對她也有一點點的好感,原來,那都是因為她想象力太過豐富。
她拖著沉重的步伐,打開家門。明天開始放暑假了,所以她回自個家睡。
「未未,妳回來了。」
「媽,妳還沒睡?」好驚訝,通常這個時候,媽媽早該上床休息了。
「噯,我還在翻照片。今天妳去參加晚會,讓媽媽想起很多事,忍不住拿了舊照片來看。」
吾家有女初長成,朱采微的心情,是全天下母親都會有的心情。
「哦。」唐未未興趣缺缺,她只覺得疲累,但願媽媽不要問她好不好玩,那會讓她跌落谷底的心再度下墜。
「未未,晚會好不好玩?」
「……好玩。」不情不願的回了句。
「如果妳爸爸還在的話……」朱采微勾起愁緒,笑意于嘴邊消失。
「媽,妳不要難過啦!」她不得不回過頭來安慰媽媽。「媽,妳在看我小時候的照片喔?我小時候是不是很可愛?」
強裝出一副笑臉,逗媽媽開心,唐未未隨手翻了翻相簿。「咦,這個臭小孩,她是誰?」她驚恐得像看到怪物。
和阿伯皮包里的照片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乃娃,張著無牙的嘴,沖著她笑。「媽,妳告訴我她是誰?」阿伯愛慕多年的臭女乃娃,不,臭女人,怎麼會出現在她家相簿?
「未未,那就是小時候的妳呀!」朱采微忍俊不住地笑開來。
「什麼?!」震驚過後,她腦中一片空白。
「很可愛吧?我記得妳爸爸也好愛這張照片,當年,他還跟我多要了一張去,說是要隨身帶著。」
令她震懾的不是媽媽的話,而是媽媽思念起老頭的眼神。
對了!媽媽和老頭,他們每回以為她沒發現的時候,就會用這種眼神互望著對方,當時拋還曾經在心里偷笑──厚,男生愛女生。
愛……原來,這就是愛!
唐未未在母親驚愕的目光下往外沖。
「未未,未未,妳怎麼了?妳要去哪里?」
她停下腳步,一種頓然全開的明亮照耀她的臉,接著,她大笑。
「哈哈!媽,他愛我!」她簡直快樂瘋了。「耶!耶!我去外面一下!」邊尖叫邊說,她沖出家門,飛快地奔馳。
「未未!」朱采微的叫聲被拋至腦後。
電梯門開了,她沖進去,急匆匆地邊拿出手機撥打給戴仲禹。發現收訊不好,她跳啊跳的,嘴里嚷著,「快!快!」像在看賽馬一樣盯住電梯的樓層燈號。
終于一樓到了,任何事也阻擋不了她急欲從戴仲禹口中听到事實的真相。
「戴仲禹!」手機一接通,她立刻大喊。
「未未,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戴仲禹已從手機顯示看清來電者是她。
他正想出門,剛才接到梁若晨的電話,雖是報了平安,可她似乎存心不讓他好過,她說未未哭得好慘好慘,只怕不小心就要哭得斷氣了。他在猶豫要不要去看她,一顆心就是放心不下。
「我知道了!」無情的寒風吹刮著她細女敕的臉頰,還自她松開的大衣灌進去,可她一點都不覺得冷。
「妳知道什麼?」他全然沒想太多,他只掛心她是否還在難過鬧脾氣。
「我看到那張照片了,我知道那個小孩是我,我知道……」一句緊接一句,但最重要的那三個字,她要留給他說。
手機的另一端突然失去聲音,他靜默不語。
她卻在喘氣,因為狂奔、因為期待,因為她內心還存在著一點不明確的害怕。
「唉!」終于,溫柔的嘆息聲傳來。
唐未未心安了,唇邊的笑容益加擴大。「你說,那張照片你藏了多久?你是跟老頭要來還是偷來的?你藏著我的照片到底有什麼企圖?」他讓她傷心這麼久,她可不打算簡簡單單就放過他。
長長的嘆息之後,他靠著門板坐了下來。「未未,我在十九年前認識了妳爸爸,那時候,我就像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他居然不說愛她,還跟她聊起身世,可她,乖乖听著。
「這麼說會對不起我媽,可我真的這麼覺得。」戴仲禹跟她剖起心來。
「我媽她一時迷戀,愛上了我爸,但後來她很快遭到我爸的拋棄,因為她懷了我……」
停頓半秒,他又接下去說︰「我爸他只想跟她玩玩,根本不希望有孩子,他已經有三個兒子;他嫌我媽出身不夠高貴,我身上的血液不夠純。我媽在領悟了這點之後,就放棄求他。」
火大!有這種老子,她真想揍他一頓!
「之後,我媽似乎是因為移轉作用,開始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那些孤兒身上──」卻冷落了他。
他沒說出,可唐未未听出來了,從他落寞的語調。現在她知道了,為什麼會覺得他寂寞。「那時候老頭出現了,是嗎?」
她柔柔的軟音,就像多年以前,將他自痛苦的深淵中拯救出來。「對。」莞爾一笑,明知她看不見,卻忍不住,任由愛意盈滿了雙眼。
「他跟我說起他的小鮑主。小鮑主很不乖,她常常在媽媽的肚子里調皮搗蛋,而當她來到這個世界報到,還是秉持在媽媽月復中的頑皮,並且加以發揚光大。」
「嘻嘻!」明明他在說她壞話,可她听起來卻甜滋滋,小嘴不斷嬌笑著。
「從那時候開始,我的生命就不再只是痛苦,我漸漸渴望听到小鮑主的消息,她今天是不是又搗蛋了?她今天又闖了什麼禍?我從老頭的小鮑主中得到我從未得到過的愛。」
「噯。」小手慌亂的不知道擺哪里是好,他這樣,好像在跟她告白。
「未未!」
「嗯?」他要說了吧?唐未未整顆心因他接下來的話快樂得即將瘋狂。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下定決心,這輩子要好好守護老頭的小鮑主。」
「啊──」這句話,卻讓她的心涼掉一大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是因為責任還是……」
「還是什麼?」他其實懂的。「妳說,還是什麼?」
「哎呀!」難不成還要她教他說?!
「未未──」不遠處傳來朱采微的呼喚。
戴仲禹驚覺。「未未,妳在哪里?」剛剛沒細辨的風聲現在明顯呼嘯著。「妳在外面嗎?未未?」
「對、對啦!」她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低聲的囁嚅。
「妳怎麼在外面?妳會感冒的!」他心急的微斥。
現在她听出來了,那聲音是充滿關愛的。「你怕我感冒沒辦法念書啊?」但她就想听他親口說。
「唉,我是擔心妳的身體。」戴仲禹很懊惱自己不會說甜言蜜語,更無法把心剖給她看。
「呿。」得意的歡喜從她鼻子哼唧出來。
「快回去吧!」
「可你又還沒說……」
「說什麼?」
「可惡!」小嘴噘了起來。他故意的唷!筆意鬧她玩。
「回去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寵溺地笑,他覺得今天的月色好美,風特別柔,院子里的花也特別香……這世上的一切一切,只怕要因為愛而變得更美好。
「明天?又是明天?」小嘴不滿地咕噥,他和梁若晨老愛說一樣的話。
他其實都說得很清楚了,可女人,八成就像黎一飛說的,她們都想听到那確切的三個字吧?
「未未,外面風這麼大,趕快回去吧!」朱采微奔到她面前,滿臉擔心。
「噯,我要回家了。」吐吐舌頭,唐未未內心充滿不舍。「戴仲禹,你可別反悔哦!明天──」
明天就不用再掩飾他的愛了。「知道了,快回去吧!」
也好,她要他直視她的臉、她的眼楮,告訴她──他愛她。
一夜香甜,隔日一早唐未未睜開眼,腦子便自動接續昨晚的事。想起戴仲禹,她臉上浮現嬌憨的甜笑。
「媽!媽……」還沒起身,她就在被窩里預告著她要出門,她只恨自己沒有瞬間移動的本領,好讓自己一秒鐘便到達戴仲禹面前。
半小時後,門鈴聲響起,她歡喜的打開大門,卻發現門口站的不是戴仲禹,而是黎一飛。「怎麼是你?人呢?」她懶得掩飾自己的失望。
「什麼人?」黎一飛好難得,沒像往常嘻皮笑臉,卻是一臉心事重重。
「唷,讓你來接我,你不高興啊?」
是不是戴仲禹在忙?她今天開始放寒假,不用到學校去,她還以為經過了昨晚,今天他會親自來接她去公司看書。
「出了大事,我還能高興嗎?」她當他真的神經大條,粗到像水泥管一樣?
「什麼大事?」小臉立刻警覺的透著慌張。
「妳到公司就知道了。」黎一飛憶起老大交代過,要把她順利平安地接到總部,其余的不準事先透露。
「戴仲禹怎麼了?」她頭一個想到他。
「老大沒怎樣,出事的是──哎呀,走啦!到了妳就知道。」他懊惱的催促,臉上有明顯的煩躁。
她從沒見過黎一飛這樣的表情,小手不禁揪住他。「喂!煩什麼啊?有什麼事,我們一道想辦法啊!」她可是他們的一份子!
「嗟,什麼我們?」她是公主,他是劍客,不一樣的。可看一眼她認真的表情,他勉強露出笑意。「是,走吧!」
四十分鐘後,來到總部,就像過往一樣,不待通報,唐未未徑自打開代理總裁的門,見到辦公室異常熱鬧,她不禁愣住。
「怎麼回事?這麼多人?」哎呀呀,人家要談情說愛,這些閑雜人士可真礙眼。
和腦中縈繞多時的戴仲禹四目交接,可他的眼神中沒有她所預期的深情,而是充滿復雜難解的幽光,令她忍不住懷疑昨夜只是一場夢。
宋知然和梁若晨凝重的表情接著落入眼底,她想起不久前黎一飛的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問,一顆心也隨之沉重。
「妳就是未未吧?」一道低沉渾厚的嗓音驀地響起。
她不該漏看了沙發上的男人,因為這男人根本就是個發光體──
米黃色直紋開襟上衣,刻意在寒冬中展現出健碩的體魄,成套的黃褐色皮衣和皮褲……嘿,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人比黎一飛還要招搖、自戀!
「你認識我?」很難討厭他臉上迷人親切的笑容。
「當然!我是妳的未婚夫。」
吼,前言收回。「你有病啊,我又不認識你!」
「我真的是妳的未婚夫。」笑容很有耐心,原本交迭的長腿放了下來,朝她走來。
「在我們還沒評估過整件事情之前,薛先生,希望你能謹言慎行。」戴仲禹冷冽的聲音阻止他。
薛植安不見怒顏,保持一貫的笑容,一雙興味的眼毫不遮掩地鎖住唐未未的臉蛋。
「想不到有人比你高段,笑里藏刀的本事比你強。」梁若晨諷刺那張笑臉,故意對宋知然說。
笑眸倏地轉移了目標,改對準梁若晨,刻意緩慢,愉悅地在那張冷艷的臉上繞轉一圈。
梁若晨心頭一震。
薛植安悠閑地撈起桌上的紙。「這是正本,我帶回去了,我想你們也不需要影本吧?」
他最終再打量唐未未一眼,狀似滿意。「決定了解決方法,請盡快通知我。我走了,未未,相信我們很快會再見面。」
「誰、誰要跟你見面啊!」沖著他瀟灑揚長的背影扮個鬼臉,唐未未察覺到身後凝滯的空氣,回過頭,「喂,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比黎一飛討人厭的人是誰?」
意外的,被間接辱罵的主人翁沒跳腳。「你確定那張借據真的是老頭的筆跡?」黎一飛忙著再向宋知然求證。
「是,不會有錯。」
沉默許久的戴仲禹抬頭看財務長。「集團方面能調出多少資金?」
「不多,這陣子我們忙著籌措金控,更何況,你別忘了,集團不是未未一個人的。」
到底在說什麼啊?她怎麼一句都听不懂。「喂,到底什麼事?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她討厭那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
「未未。」戴仲禹不準備瞞她,也因為這件事實在嚴重,不是他所包庇得了。
直到現在,他終于開口喊她,可他沉重的表情令她忐忑不安。
「老頭在生前向薛氏集團的小開借了一筆錢。」
「多少?」聞言,她心里做著最壞的打算。
「一億。」
「一……一億!」她听了只差眼珠子沒掉出來。
「老頭提出的抵押品,除了唐風集團……還有妳。」戴仲禹艱澀地開口。「如果我們在三天內還不出一億,薛植安有權利要求接手唐風集團……或妳。」
「你說什麼?!」雙重打擊。
老頭瘋啦!他忘了自己在遺囑上說要她嫁給戴仲禹,現在又拿她當抵押品,他是不是老得患了失憶癥?還是他根本忘了一女不能共事二夫?
「那你準備怎麼辦?」她忘了集團、忘了老頭,心里只想到──他在不在乎她要嫁給別人?
「妳只管念好妳的書,其它的事不用操心,我會守護妳的。」
現在听起來,這根本不像告白,而是……一種責任。「到底是守護我,還是唐風集團?」
「妳跟唐風集團一樣重要。」
她想听的不是這一句。「昨晚你還有話沒說完。」她知道現在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可她需要听他親口對她說──
我愛妳,未未,為了妳,我絕不會讓薛植安搶走妳。
「未未,去念書吧!」長嘆一聲,他把實際想說的話鎖在心底。
「你答應我的。」小嘴倔強地抿了起來。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忙。」沉重的壓力,直接落在他的肩上。
「要守護唐風集團是嗎?要守護唐風集團誰不會啊?」一怒之下,唐未未旋身跑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