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還是下個不停。
十點整,孫國慶準時按響何婉茹家的電鈴。他們三個人約好要去淡水玩,而且說好了,風雨無阻。
從他們開始出發,一直到下午三點結束游程,顏若筠一直都是恍恍惚惚的。昨天一夜未眠,一個人的影子在她心里飄來轉去。
孫國慶和何婉茹把顏若筠送到火車站,陪著她進了月台。
站在月台上,孫國慶說︰
「若筠,你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還是有什麼事?如果有什麼不愉快的事,你應該告訴我們啊。」
「沒有,沒什麼事,真的。」顏若筠輕輕一笑。
何婉茹卻是一臉懷疑︰
「真的嗎?可是,我看你怎麼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幾次我跟你說話,你都沒听見,要不然就是答非所問。」
「真的嗎?對不起,可能是淡水太好玩,害我都分心了。」
「才怪,一整天都在下雨,有什麼好玩的?」
顏若筠笑了,看著這個說話總是這麼「直來直往」的好友,不再開口了。
她真的很想把煩惱告訴她,可是,每次話到嘴邊,又猶豫的吞了回去。的確,那樣的心事,恐怕很少有人敢說得出口,再加上昨天她回孫國慶的話,都讓顏若筠不敢再存有和她分享的念頭了。
警笛響起,火車進站了,坐在椅子上等車的人全都站了起來,站著的人,則迅速的提起行李搶在最前面。
顏若筠微微一笑,說︰「我走了,你們回去吧,別忘了,下次要一起來我家玩喔。」
「好,下次換我和國慶去找你,在車上好好休息,到家了,別忘了撥通電話給我。」何婉茹拉著她的手,依依不舍。顏若筠點點頭,接過孫國慶一直幫她提著的行李,轉身隨人潮踏進了車廂。他們兩個人還站在月台上,火車緩緩開動,很快的,好友的身影完全消逝了。
顏若筠靠在椅背上。昨夜,她一夜未能成眠,現在,一樣了無睡意。隔壁的座位是空的,她在心里感謝老天,在這樣的心情之下,她真的很需要一小方空間,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
她輕輕閉上眼楮,什麼都不願意想,偏偏,許多回憶又浮現眼前。黑暗中,她仿佛又回到大學四年級那年的春假——
☆☆☆
那天,顏若筠和何婉茹結伴南下游墾丁,她們有一個三天兩夜的旅游計劃。在火車上,兩個女生興高采烈的說著、笑著。
後來,有兩個男生走過來和他們打招呼。身材健壯,看起來爽朗大方的是孫國慶;另一個高高瘦瘦、斯文穩重的是谷正軒。
孫國慶的身上穿著和何婉茹一模一樣的T恤,那是大三暑假,何婉茹去參加「大專辯論研習營」之後帶回來的團服。原來,他也參加了那次的研習,不過梯次不同,所以他們兩個人並不認識。
孫國慶說,他在火車站西三門前面等谷正軒的時候,就看見何婉茹了,可是,不好意思問,直到上了車,才鼓起勇氣拉著谷正軒陪他過來。
再一聊,原來他們兩個人也是要去墾丁玩。于是,他們便說好結伴同行。這一趟墾丁之旅,從兩人行變成四人行,真是出乎意料,不過,因為大家都是學生,很容易就打成一片。顏若筠算是最羞澀的一個,但受其他三個人的影響,她也玩得很開心。
那時候,沒有人問起關于男女朋友的事,只是盡情享受那三天愉快的旅游時光,他們誰也沒有把握以後還會不會再聯絡,這種萍水相逢的友誼經常只是曇花一現罷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多問。
三天的旅行結束了,回程的時候,他們還是互相留下了電話地址。假期結束,生活又回到正軌,顏若筠和何婉茹如常的回學校上課。
三天之後,兩個人同時收到一封一模一樣用電腦打字的信,寄件人沒有寫地址,只印著「知名不具」四個字。
她們兩個人深感疑惑,怎麼有人寄這麼奇怪的信給她們?
顏若筠先把她的那封拆開來看,一張水藍色的信紙上印著︰
猜猜我是誰?
什麼?猜不到?
沒關系,別急、別急!
這個星期日,早上九點,在火車站西三門前面,找一個身穿白色上衣、藍色牛仔褲、手拿兩瓶咖啡的人,就會知道我是誰啦!
一定要來喔!
知名不具
看完這兩封奇怪的信,她們面面相覷,到底會是誰呢?何婉茹生氣的敲了一下信紙說︰
一到底是誰在惡作劇啊?真可惡!算了,不理他,把信扔了。哼!還寫什麼‘知名不具’,真是沒禮貌!」
顏若筠咬著唇,想了想,叫了一聲︰
「等一下!婉茹,你說會不會是他們兩個人?」
「你是說——孫國慶和谷正軒?」何婉茹瞪大眼楮。
「對啊。你想,我們回來已經三天了,如果他們一回來就寄信,不是剛好三天到嗎?還有,為什麼我們兩個人都各有一封,而且是一模一樣的?地點又選在火車站西三門門口。孫國慶不是說過,他就是在那里看到你的嗎?」
何婉茹這才恍然大悟,兩個人又笑又叫的討論著。
最後,她做了一個結論,說︰
「拜托,一定是他們沒錯啦!好吧,那星期天,我們就準時赴約吧。」
很快的,約定的時間就在她們的期盼下到來了。
當天,她們八點五十五分就先到指定地點了,可是,並沒有發現信中所描述的人,她們決定再等一等。
九點整,他們真的出現了,從西三門走了出來,就穿著一模一樣的白色T恤,那應該是他們的班服吧,手里果真各拿著兩瓶藍山咖啡,兩個人憋著笑,慢慢地朝她們走過來。
她們兩個女生當場就笑彎了腰,真沒想到他們會用這種方式和她們再聯絡,孫國慶把手上的一罐咖啡拿給何婉茹,谷正軒則遞給了顏若筠。
孫國慶掩不住一臉欣喜,說︰
「嗨!顏若筠、何婉茹,你們真的來了。哇!真是太有默契了,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會來的。」
「真的嗎?你那麼有把握我們一定會來嗎?」顏若筠說。
「是啊,我對你們很有信心喔,相信你們一定可以猜得出來是我們。」孫國慶用力點點頭。
「拜托!你們真的很好玩耶,竟然用這種方式再‘出現’。」何婉茹還在笑。
「對啊,如果直接打電話,那不是太沒有創意了嗎?」孫國慶揚揚眉。
「那萬一我們不來呢,或是沒猜對呢?」
「那我們就去你們宿舍樓下談吉他、唱情歌!」
「拜托,神經病啊你,如果真的那麼做,我一定會賞你們冰水一桶。」何婉茹笑罵道。
「你才有病呢,這叫浪漫,你懂不懂!」孫國慶不客氣的回罵。
顏若筠和谷正軒兩個人相視一笑。何婉茹撇了撇嘴,斜瞪孫國慶一眼,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對了,你們是怎麼猜到的!」谷正軒問,因為這個點子是他想的。
「是若筠猜到的。一開始,我們都覺得莫名其妙,以為是誰在惡作劇,我還想把信給丟了。後來若筠說,為什麼是同時寄兩封一模一樣的信?又選在西三門門口?才猜說會不會是你們。」何婉茹解釋著。
「嗯,很聰明喔。」谷正軒注視著顏若筠,微微一笑。
顏若筠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了,說︰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而已,而且,我們也沒有很大的把握,只是想,反正星期天也沒事,就來看看吧。」
「還好你們來了,不然的話,我們真的會很失望。」
「你是怎麼想到用這個方法?」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而已。」谷正軒一臉嚴肅的學著她的話。顏若筠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真的是很有趣的一次重逢,她們都被這樣的用心感動了,原來,他們並沒有把她們忘記。當初,誰也沒有預料到,那一次墾丁之旅的偶然邂逅,竟會是他們長久情誼的緣起。
此後,他們四個人經常聚會,逛街、看電影、打球、慶生、徹夜聊天……不管到哪里、不管做什麼,總是四個人一起行動,雖然才短短的兩個多月,卻有許多美好的回憶。
☆☆☆
「新竹站到了,到新竹的旅客請準備下車……」
便播的聲音打斷了顏若筠的回憶,她掩口打了一個呵欠,直起身望向窗外,新竹沒有下雨,但是天空卻灰朦朦的。
有些人下車,有些人上車,過了一會,火車又慢慢開動了。顏若筠正慶幸著隔壁的座位仍是空的,兩個女學生卻從後面走了過來,一個人對她笑一笑,把座椅輕輕拍了拍坐下,另一個人則靠坐在扶手上。
那兩個女孩一坐定就開始聊天,顏若筠听她們笑語喧嘩,好像在討論著某一個活動。突然,坐在她旁邊的那個女孩從背包里拿出一本相簿,坐在扶手上的那個女孩則不停的對著照片中的某些人評頭論足。
她不經意的一瞥,剛好看見其中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團體照,吸引她注意的不是照片中的人,而是他們身上的那套綠色軍服。
那套綠色軍服又勾起一段她不願想起的往事;可是,愈是不願想,過去所發生的事,愈是一幕幕地翻騰到眼前。
☆☆☆
顏若筠和何婉茹終于大學畢業了。
六月中的天氣像盛夏一樣炙熱,隨著火紅的鳳凰花盛開,她們的大學生涯卻落幕了。
一個月之後,她們兩個女生相繼成為上班族,而谷正軒和孫國慶則過完一個月悠閑似神仙的生活,即將成為「大頭兵」,準備要報效國家去了。
四個人約好,在報到的前一天晚上聚餐,算是為他們兩個男生餞行。顏若筠當天下午就提早從台中趕到台北,先到了何婉茹家。
聚餐的地點是孫國慶選的,就在他家附近的一家小陛子,本來何婉茹說什麼都不肯,認為那個地方太寒酸了,堅持要請他們到別的地方吃飯。最後,還是孫國慶說服了她,理由是,既然是為他們辦的餐會,就應該選在他們喜歡的地方。
傍晚,顏若筠和何婉茹準時到了孫國慶指定的那家小陛。
「若筠、婉茹。」孫國慶站在門口向她們揮手。
「嗨,國慶,等很久了嗎?」顏若筠開心的問。
「不會,我也才剛走過來而已。」孫國慶看起來卻不太開心。
「穿襯衫?不會吧,第一次看你穿成這樣,要去相親嗎?」何婉茹調侃他,拼命忍住笑意。
「不行嗎?今天的日子這麼重要,我不能穿正式一點啊。」向來嘻嘻哈哈的孫國慶竟是一臉嚴肅。
「拜托,你這個人還真奇怪,把話說的這麼嚴重,又穿的正麼正式,偏偏選了一家這麼不起眼的小店,真氣人!」何婉茹嘟著嘴。
「不起眼的小店!這家小陛子可是我們這方圓百里,最有名的一家店哪!」
「算了,你高興就好,你們明天就要走了,我不跟你吵架。」
看他們斗嘴,顏若筠心里覺得酸酸的,因為,從明天開始就听不到了。她知道何婉茹心里也一樣難過,可是嘴上就是不饒人,沒辦法,這是她的個性。
「正軒呢?還沒來嗎?」顏若筠問。
「正軒說他晚一點到,我們先進去坐著等好了。」
孫國慶帶她們走進小陛,又和老板打了招呼。一听就知道,他一定常常來報到,熟得好像是他們家開的,難怪他要選這里了。
顏若筠覺得坐在這家只有六張小桌子,卻十分雅潔的小陛子里,的確是比坐在豪華大飯店的大圓桌前,舒服自在多了。
一開始,三個人都沉默著,離愁正一步步地向他們靠近。
何婉茹從袋子里拿出一束向日葵和禮物遞給孫國慶,聲音有些哽咽︰
「這束花是我和若筠合送的,祝福你在軍中服役順利、平安,還有一份禮物是我送的,回家再拆喔。」
顏若筠也送上他的祝福︰
「這個小小的禮物,送給你作紀念,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喔。」
孫國慶接過禮物,說了聲謝謝,就難過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她們事先說好了,都送最實用的禮物,這樣,他們在軍中就可以派得上用場。何婉茹送的是一本套鎖的日記,顏若筠準備的則是一盒對筆,其中,要送給谷正軒的那盒對筆里面,還有一封很特別的信。
十分鐘之後,谷正軒來了,後面還跟了一個高挑、漂亮的女孩,應該不是他的同學,因為顏若筠從來沒見過。
看到他帶著一個陌生的女孩一起出現,顏若筠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慌起來,交握著的雙手不由自主的顫抖。
「嗨,對不起,我遲到了。我去接琪芬,所以晚了一點。」谷正軒笑著向大家解釋。
「正軒,這位是——」何婉茹仰著頭,好奇的問。
比正軒有些羞澀的笑了笑︰
「呃,對了,要跟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張琪芬,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顏若筠原本慌亂的心突然停止跳動,臉上倏地慘白,腦中一片渾沌,眼前也一陣天旋地轉。
「琪芬,這兩位就是我常常跟你說的,何婉茹和顏若筠。」谷正軒為她介紹,兩個人還親密的手牽著手。
顏若筠緊咬著唇,身體搖搖欲墜,頓時覺得自己的心和思想好像都不屬于她了,剩下的只是一具徒有呼吸卻沒有靈魂的軀殼。
「兩位好,很高興認識你們。」張琪芬的聲音很溫柔。
「他們是昨天才正式對外宣布成為男女朋友的。這小子,竟然這麼保密到家,連我們這些好朋友都不知道。哼!真不夠意思。」孫國慶捶了谷正軒一拳。
「真的?昨天才正式宣布?拜托!正軒,你真的很過分喔,從來都沒听說過,我還以為你沒有女朋友呢!」何婉茹太驚訝了。
「那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她又問︰「國慶,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嗎?」
「當然知道啦,這個嘛,就要從今年元旦升旗典禮說起了。」孫國慶拿起筷子,搖頭晃腦的比劃著。
「今年元旦?我們還沒認識呢!」何婉茹說。
「對啊,所以說,正軒有女朋友了,你也不必太‘怨嘆’啦,因為他們認識在先嘛!」孫國慶笑著說。
「怨你的頭啦,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喜歡正軒的?」
「你沒有?啊,那就好了,我還怕你回去會大哭一場呢!」
「拜托!你有沒有毛病啊?我……」何婉茹氣得想揍人了。
「好了,婉茹,別生氣了,國慶是跟你開玩笑的。」谷正軒安撫她。他又解釋說︰「今年元旦,國慶和我,還有班上其他幾個同學,一起去參加市政府的升旗典禮,琪芬和她另一位同學也去了。很巧,她就站在我們旁邊,後來同行的一位同學發現了她,一看,原來他們竟是‘失散多年’的小學同學,而且,琪芬竟然還跟我們同校,只不過不同系,從此以後,琪芬就經常參加我們的聚會。基于這樣的機緣,我們就——開始交往,但是沒有公開,因為之前還不是很確定,所以沒有事先告訴大家,請原諒。」
「原來如此。」何婉茹這才滿意了。
孫國慶嘆了一口氣說︰
「正軒在今年元旦,遇到了他的‘白雪公主’,接著,我們又在今年春假,認識了兩位‘紅粉知己’。哈!今年上半年—可真是我們兩個人的幸運日呢!正軒,你說對不對?」
比正軒笑著點點頭。
顏若筠的心里卻愁苦的想著,如果沒有認識他們就好了。
「對了,正軒,你看,這是婉茹和若筠送我的花,還有小禮物喔。」孫國慶獻寶似的揚著花束和禮物,把剛才的悲傷都忘了。
「哇,太偏心了吧,我怎麼都沒有?」谷正軒故意酸酸地說著。其實,他早就看到顏若筠座位旁邊的袋子里,還有一束向日葵了。
「獻花了,若筠,快點把花送給正軒啊。」何婉茹拍拍顏若筠的手。
「喔,好。」顏若筠的雙手不停的顫抖著,輕輕的一束向日葵,此刻卻如千斤般沉重,她顫巍巍地遞上花束,連事先想好的話都忘了說。
「正軒,祝福你,到了軍中一切順利、平安。」何婉茹趕快幫她加了一句。
比正軒接過顏若筠獻上的向日葵,他的手不經意和她的踫觸了一下,感覺到一陣冰冷。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的臉色好蒼白,他擔心的皺了皺眉。
何婉茹沒有注意到顏若筠的異樣,徑自將禮物送給谷正軒。
「還有,這是我送的禮物,希望你能物盡其用。」
「謝謝你,婉茹。」谷正軒接過去,模了模包裝紙,說︰「要物盡其用?這里面是什麼?是不是一本書?」
「答錯了!不過,現在先別拆,等回家再看吧。」
「還有另外一份禮物喔。」孫國慶看著顏若筠。
「我……呃,對不起,正軒的禮物,我……竟然沒帶到。對不起……」顏若筠低著頭,說的吞吞吐吐。
其實,那盒禮物正好端端地放在她的背包里,那是她用心準備了好多天的禮物,怎麼可能會忘記呢?只是現在,已經用不上了,也絕對不能送的,如果現在拿出來,只會自取其辱而已。
「沒關系,這束花就是最好的禮物了。」谷正軒仍擔心著她的蒼白。
「沒帶到?兩個人的禮物不都是一樣的嗎?怎麼會忘了?」何婉茹不太相信一向細心的顏若筠竟然會忘了把禮物帶來。
「原來,我們的禮物都是一樣的。」孫國慶恍然大悟。
「對啊,送給你們的禮物,其實都是一樣的,只是包裝紙不同,這表示我們對你們兩個人都是一視同仁,都沒有偏心喔。」何婉茹說。
「真是謝謝你們的用心良苦啊,我們好感動喔。」孫國慶故意揉了揉眼楮。
本來,他是想讓氣氛輕松一點,沒想到,卻弄巧成拙的引發了大家的離愁。
張琪芬竟啜泣起來,谷正軒輕撫著她的長發,默默地安慰她。
何婉茹看張琪芬哭了,也忍不住一陣鼻酸,孫國慶很反常的拍拍她的頭。
只有顏若筠她一個人孤單的坐在那里,眼眶里早就盈滿了淚水,只不過她的悲傷不是因為離愁,而是為了剛才發生在眼前,有如晴天霹靂般的殘酷現實。
今天,她是滿懷著希望來為谷正軒送行的,怎麼也想不到,此刻,她要送行的,竟是她那尚未成形就夭折了的愛情,那編織了三個月就破碎了的幻夢。
她記不清那天他們到底聊了些什麼,也忘了是怎麼結束的?自己又是如何回到家?世界之于她,好像幻滅了、不存在了,她的心也跟著毀滅、消失了。
張琪芬出現的那一幕,一直啃蝕著她的心,多少個寂靜無眠的夜晚,谷正軒帶著她翩然而至的畫面,不停的在她的眼前放大又放大,美麗溫柔的她就倚在他的身旁,那種幸福的模樣,一次又一次的刺痛著她的心。
一個星期之後,顏若筠接到他們兩個人的來信。信中簡短的報告入伍後的狀況。雖然,她實在不想回信,可是就是沒辦法將他忘記,她還是渴望著和他保持聯系。這樣,她就可以安慰自己,她總算還在他心里的某個角落。
她的「理智」說,這樣下去根本不會有結果,可是,她的「情感」卻說,只要能留在他的心里就好了,哪怕他永遠都不可能屬于她。
所以,她還是回信了。
那一段本該結束的友誼,又因為這一封信而接續起來。
在他們服役的一年又十個月中,她不曾見過他的面,也不曾听過他的聲音,惟一的聯系就是書信往返。她只能從他那簡短的文字中去想念他,去想象他正在做些什麼,猜測他看到她的信的時候會是什麼心情……那一段時間里,等信變成她生活中最大的期盼,讀信則是她最大的快樂。
也因此,她拒絕了所有的追求者,因為,始終沒有任何一個人能代替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她從沒有一天忘記過他,他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在她的心中,她常常為自己的痴心感到悲哀,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為自己竟成了一個「不成形」的「第三者」而慚愧、而苦惱著。
堡廠里,曾經有一個追求者對她說︰
「或許,你已經心有所屬了,可是,我願意等,或許,有一天你們會分開。除了你,我不會再考慮其他人。」
她听了非常感動,那是她一直不敢對谷正軒說的話。竟然,在這個世界上會有一個人,把這樣誠摯的心意送給了她,可是,她不能接受。她很清楚自己是一個等待著別人的人,或許終其一生她都將在等待中度過,那種苦澀的滋味她已經嘗盡,怎麼忍心讓別人為了她,也去嘗一遍。
她勸那個追求者,別為她浪費時間。當她說出那句話的同時,她好擔心自己會不會也收到同樣的話?如果谷正軒知道了她的心意,會不會也這麼對她說呢?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她真的會連破碎的殘夢都沒有了。
一年十個月過去了。
比正軒和孫國慶光榮退伍,當然,顏若筠和他的通信,也就此中斷。接風洗塵宴她也缺席了,實在沒有勇氣參加,雖然她是那麼渴望見到他,可是卻怕見到張琪芬,她的心里總有揮之不去的愧疚。她知道,就算只是偷偷地喜歡谷正軒也不應該,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啊。
而且,她也沒有那麼寬大的胸懷去祝福他們,就只好逃開了。她想逃得遠遠的,自己傷心沒關系,只要不傷害別人就好了。
她的缺席換來了孫國慶的一頓怒罵,他生氣的說,她一點也不重視他們這幾個朋友。她怎麼能告訴他,就是因為她太重視、太在乎了,深怕一不小心泄漏了心事,秘密揭穿之後,她會失去所有的朋友。所以,她一定得躲起來,把對谷正軒的思念深深地藏在心底。
一個月之後,谷正軒任職的公司派他到美國受訓,機場送行的隊伍里,當然也沒有她的蹤影。那天,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沒有人知道她嚎啕的哭泣和欲絕的悲痛。
☆☆☆
火車上的廣播又響起,台中站到了。
顏若筠有氣無力的站起來,提著行李慢慢下車。
走在月台上,潮水般的旅人不停的從她的身邊流過,她就像是一艘隨波逐流的小船,任由一波波的浪潮推來擁去,一點也無法決定航行的方向。
回到家,她走進房間,躺在床上試著想睡一下,就是睡不著,于是,她下床,走到書櫃前,拿出那個方盒。
她坐在床上,翻看著谷正軒寫給她的信和卡片。從那封「知名不具」,到他退伍前的最後一封,總共二十四封,那些信件到底讀過多少次,連她自己都數不清了。
在谷正軒去美國的這半年里,她的心情平復很多,因為和他斷了書信的聯系,加上工作忙碌,還有她自己刻意逃避不去打听他的消息,的確沖淡了一些思念,就算偶爾想起來,她也一直把自己留在大四下學期那段快樂的回憶里。就這樣,竟然忘了要往後看看、數數日子,沒想到,他就在她的「疏忽」中回來了;而且,是這樣的讓她措手不及的出現。
從認識至今,三年來,那些信件和照片,就是她最重要的「寶物」。每當她想念他,忍不住悲傷哭泣的時候,就會把它們拿出來看一看,一遍又一遍。
他寫給她的最後一封信,是在快退伍以前,信里面有一段這樣寫著︰
希望你能很快找到一位與你志同道合的「伙伴」,有一個人能與你分享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當時,她曾經悲觀的想,他這樣寫,是不是在暗示她,他並不想與她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點點滴滴?將近兩年的時間里,她不斷的寫信給他,是不是對他造成了什麼困擾?
本來,她不敢再回信了,怕造成他的負擔,但是到最後,還是忍不住寫了一封信,內容的最後一段是︰
謝謝你的提醒和祝福,我一定會努力去尋找一個願意和我分享生活悲喜的人,只是,要找到這樣一個人並不容易,但是,請別擔心,就算真的找不到,我也不會覺得遺憾,因為,有你們這幾個好朋友在身旁,我就很滿足了。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的聯系。
她和他連僅剩的文字通訊都斷了,在往後的日子里,她只能從舊有的信件中去感覺、找尋和猜測。他到底有沒有想念過她?他是不是也曾像她一樣,一再展讀這些信和卡片?還是,他根本早就丟了那些信……當然,這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笨問題,因為,她是絕對不敢去探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