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嘛?」駱同森的聲音出現在耳邊,語調起伏得有趣。
他曬好衣服了,但她還是一無所獲……「開鎖啊!」米蕊綻頭也不抬地說,發誓非擺子不可。
「這樣挖,發夾都給你挖彎了。」駱同森好笑地拿走鎖和發夾示範著︰「這里面有個卡榫,你只要踫觸到那個卡榫鎖就會開,不必用蠻力。來!你試試。」
像找到失傳的武功秘笈一樣,米蕊綻的信心一下又膨脹起來。但可惜,信心和實力不成正比,幾次實驗都以失敗收場。
「來,我教你。」駱同森干脆坐下來,握著她的手做。「這樣,然後這樣,輕輕的喔……不要緊張,手抖就做不好了。」
他離那麼近,近得聞得到他身上的沐浴乳香味,米蕊綻還能不抖嗎?
「你酗酒啊!手抖成這樣。」駱同森又一頓挖苦。
「臭男人能洗得這麼香,也不容易啊!」她反唇相稽。
「好了,不和你吵,快點學。」駱同森命令道。
能獲得「名師」指點,機會難得,米蕊綻咬緊牙,認真努力地做著駱同森口述的動作。
「對……就是這樣,很好、很好喔!」駱同森鼓勵說。「來,再試一次,多練幾次,你一定可以抓到訣竅。」
屏氣凝神加上聚精會神,米蕊綻果然成功了。
「哈!開了,鎖真的開了。」她笑起來,而駱同森也露出笑容。
「好聰明,來,再試一次。如果這次你能開,以後就應該沒有問題。」
「好,我自己來試試。」米蕊綻深吸一口氣,開始她的「背水一戰」。
「給我你的備分鑰匙。」他又說,顯然急著要出去。
「我去拿。」米蕊綻匆匆跑進房間,從櫃子抽屜找出另一把鑰匙給他。但駱同森接過鑰匙,卻不分由說地拉著她走。
「跟我出去。」
「跟你出去干嘛?」他們已經熟稔,但還沒到出雙人對的地步吧?
「不跟我出去,被捉去賣我可不管。」
米蕊綻想起他剛才夸她漂亮的話,可是,看著還沒打開的鎖,她還是依依不舍。
「這可是臨門一腳耶。」
「回來再開呀!」
來到門外,駱同森打開車門讓她上車,隨即車子就亮起車燈,然後又穩又快地朝鎮上駛去。
跑得快是高級跑車的特色,不過,能在黑夜奔馳在七彎八拐的鄉間小路,這種駕駛技術也是少見的。
「你習慣開快車對不對?」米蕊綻猜測說。
「現在歹徒開的都是進口車,跑到一百五、兩百還臉不紅氣不喘……」駱同森笑起來。「如果追逐的技巧不夠,想過去打聲招呼都很難呢!」
「這輛車你最快曾開到幾公里?」米蕊綻亮起眼問。
「兩百三。」駱同森毫不隱瞞地回答。
「真快!」米蕊綻無法想像駕駛車子飆到兩百三十公里的感覺。「那像是坐雲霄飛車感覺嗎?會不會很恐怖?」
「方向盤變得很輕,車子有騰空的感覺……遠遠的目標一眨眼就到了……感覺有些恐怖。」駱同森停止回想說︰「听說這種車有自動限速裝置,開到兩百五十公里會自動斷油斷電,一到車速緩下,才會再度啟動,可惜我沒試過。」
「我在想歹徒遇上你,一定要乖乖束手就擒。」米蕊綻認真說。
「沒那麼好啦!」駱同森無奈地笑說︰「開快怕撞到路人,開槍又怕傷到無辜者……哎呀!反正忌諱很多,出了事報告寫不完,嚴重的話還會被調職、上法院呢!」
「當警察真辛苦。」米蕊綻同情地說。
「是啊!現在歹徒掏出來的槍械也比警械輕巧精良,要是動作慢一點就被打穿了。所以,槍法準還不足以自保,最重要的是反應要快……」
說著,駱同森轉進一條長滿菅芒草的小路,車子也瞬間熄火。
「看,動作這麼快,才不會給小姐發現。」他瀟灑地把手一攤,黑暗中猶能感受到那股滿滿的自信。
「你真厲害。」她忍不住夸。
「我可以叫你‘敏慧’嗎?」
黑暗中米蕊綻的眼神無從猜測,但他心頭好像有股波動,像彼此好像已經相識很久一樣。
撩過五湖四海的流氓和天真純良的千金小姐在一起,負面評價都是一面倒,要是被指控為「誘拐」良家婦女,吃虧的也都是「流氓」。
要是自己因此砸了飯碗,他猜想耳朵會被養父吼聾,要不然就是被大卸八塊,然後拿去喂狗!
唉!得了吧!他只不過想要順口的稱呼而已。
「可以。」她大方地點頭。
「謝謝。」駱同森利落地倒車出去。
職業使然,人員進出愈復雜的地方駱同森愈喜歡,不管是艷幟高張的花街柳巷,或是狡詭隱晦的毒品交易,在在都令他情緒高漲,血液沸騰。
櫛比鱗次的霓虹招牌,讓小鎮灑染了濃重的城市味道。幾家酒家、卡拉OK、KTV、電動玩具店正生意興隆、大發利市。
一家藥房門口擺著檳榔攤,左邊是掛羊頭賣狗肉的理容院,右邊是專供老人消費、俗稱「阿公店」的茶室,算來是龍蛇雜處之地。
這個地方正合他意,不過,因為米蕊綻的關系,所以他得把車停遠些,免得讓人瞧見她,橫生枝節。
「你待在車上,我去去就回來。」駱同森把車停在藥房門口一百公尺處,認真交代著︰「你千萬別下車,不然給人抓去賣,我可不管。」
街上轉了幾圈,米蕊綻已經眼神朦朧、反應微弱,十足即將墜入夢鄉的前兆。
「听見沒有?」他非要她回答。
「听見了。」她含糊地應道。
看樣子應該會乖乖才對,駱同森關上車門,快步朝藥房走去。
檳榔攤里有個三分頭、江湖味濃重的男人,掛著笑臉應付一位男客。
煙酒、檳榔、飲料……是檳榔攤的上架貨色、夜生活消費的大宗,不過,駱同森對「台面下」的貨品比較有興趣。
男客買了檳榔、香煙後,走向隔壁理容院……這種在特種行業旁生存的檳榔攤,也常在警察登門臨檢時,通風報信,讓警察無功而返,十足守望相助的「好」鄰居。
駱同森對這種檳榔攤的印象不是很好,但沒有這種檳榔攤他的績效可能會少一半,所以他還是「心存感激」,一切以相安無事為原則。
「少年仔!幼齒的喔!進來坐一下啦!」理容院的三七仔熱情招呼著。「我這里什麼都有,燕瘦環肥,任君挑選。」
招攬警察做消費,沒長眼楮也不是這樣!
駱同森想和他玩一下,不過,顧慮車上的米蕊綻,只能罷手。
「老板,給我紗布、透氣膠帶、消炎藥膏。」他進了藥房說。
「先生,一百五十元。」矮胖的老板把他要的東西裝好說。
「你的生意好嗎?」駱同森聊起來。多問多看多听多想,是搜集情報、獲得資料來源,他必須在這里重新建立自己的人脈組織。
「不錯啦!大家照顧。」老板笑容可掬地說。
「檳榔攤你租人家一個月多少錢?」駱同森又問。
「嗯……這……」老板支吾起來。
「自己的?」駱同森警覺地看著他。
「朋友啦!」老板不自在地朝外瞟一眼說。
「朋友喔……」駱同森套他話說︰「你這樣方便讓人做生意,人不錯耶!那他有沒有貼你水電費呢?朋友歸朋友,但該給的,總是要給啊!」
「哎喲!」老板皺眉朝外瞄一眼,壓低聲音說︰「還拿哩!我讓他擺檳榔攤,每個月還要給他三千元呢!」
「怎會這樣?」駱同森佯裝詫異。「他叫什麼名字?」
「阿坤啦!」老板說。
阿坤?真是「移轉乾坤」的好名字。
「你可以去報警啊!把他交給警察處理,不必仔他予取予求。他今天要三千,明天就可能要五千。」駱同森勸導說。
「我還報警哩!」老板沒好氣地說。「他哥哥就是警察,我去報警不是自己找死嗎?花錢消災啦!」
一個狗仗人勢,一個息事寧人,難怪會有這種局面。
「老板,這是縱容,不叫花錢消災。」駱同森鄭重說,朝外走去。
阿坤坐在檳榔攤里專注地包著檳榔,理容院的燈光閃爍在他臉上和手臂的刺青上,顯得有些詭異——那是一股由骨子里生成、拿刀都刮不掉的流氓氣。
「七星一包。」駱同森掏出錢說。
「好、來!」阿坤掛著笑臉拿煙、找錢給他。
「你在這里做生意,收入不錯喔!」駱同森打開香煙,點了根煙抽。
「小生意,大家照顧啦。」阿坤客氣說。
「你租這個位置賣檳榔,一個月多少錢?」
「朋友,大家互相照顧啦!」阿坤皮笑肉不笑的。
「你知道朋友要互相照顧,為什麼佔地做生意,還要拿錢?」駱同森犀利地盯著他。「還是你發財,他消災?」
「你他媽的!人家願意讓我擺攤,輪得到你說話嗎?」阿坤臉一垮說。
「阿坤。」駱同森好整以暇地呼了口煙。「這種檳榔攤我抄過不計其數。不管你的後台有多硬、靠山有多強,我不會擺在眼里,勸你好好和我說。」
阿坤啞然地看著他,臉色大變——欺善怕惡的人,差不多都是這種嘴臉。他亮出證件問︰「我是今天才調來的刑事組長駱同森。你說,我該不該說話?該不該管?」
「駱組長,我有眼不識泰山,請多包涵。」阿坤趕忙陪笑。「這里的管區廖武雄是我哥哥。大家都是朋友,有話好說嘛!」
區區一毛二的警員也敢搬出來當擋箭牌?他敢吭半句嗎?
「沒錯,大家都是‘自己人’。」駱同森還是留了余地。「我看得出你很會做生意,但是用‘寄生’的方法來做生意,就不夠光明磊落了,我不喜歡人家這樣。」
「我知道、我知道。」阿坤堆著笑臉,指著理容院說︰「駱警官,隔壁是我朋友開的,你今天剛來,我們到那里坐坐、大家認識一下,喝杯咖啡?」
喝杯咖啡?阿坤當他是個到了風月場所,就一切好說的人?
「你放屁看看風頭!」駱同森把煙扔在地上踩熄說︰「我警告你,別在我面前玩這一套。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就給我按部就班的來。否則,我會每天派人來‘照顧’你的檳榔攤。要是你想找人和我‘談’也行,我隨時奉陪。」
「駱警官,對不起……」阿坤猛陪不是。「明天我會和阿豐討論租金的問題,一分五毛我都會跟他算清楚。」
「算清楚」代表兩種意思,一種是回頭是岸,一種是私下報復。
「這樣最好不過。」駱同森指著藥房,鄭重地叮嚀︰「我現在看到阿豐一家大小都平安無事,如果他們少了根頭發我都會找你,勸你不要惹火我。」
「我知道,我一定會照你的交代做。」阿坤惶恐應道。
「再說一次,不要驚擾他們。」駱同森指著他鼻子,再次警告︰「你找他十次麻煩,我只要找你一次就夠本——大家相安就無事,不要不識時務。」
「我會記得,絕對不會驚擾他們。」阿坤忙不迭應道。
這番話對阿坤起了嚇阻作用,應該不敢再扮地頭蛇了吧!
駱同森回到車子,米蕊綻已經沉浸在甜蜜、馨香的睡眠中。
他沒打算驚擾她,但車門一開,她已猛然驚醒。
「我們要去哪里?」
「捉你去賣。」他笑著往住處開去。
獨棟的屋子在夜色里透出些微光線,像燈塔似的招引駱同森朝那里靠近,但擺月兌不了這棟房子給人的冷清、荒涼感。
「你干嘛不叫你爸把屋子弄好一點呢?」他忍不住說。
「這是我自己要來的,我不好意思開口。」米蕊綻解開頭上辮子,打算一回到家立刻洗澡、睡覺……辮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帶著卷度的披肩長發。配合路燈微弱的光亮,看起來像張背景、焦距、角度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的沙龍作品一樣。
她的氣質本來就獨特,襯上朦朧的燈光,真是美死人了。不過,她打著呵欠、一副想睡得要死的樣子,讓駱同森感覺啼笑皆非。
「你是去教書,還是去打仗?」
「打仗。」她打著呵欠說。
小孩子總是精力過剩,說打仗不為過。
「你這樣看起來很可愛耶!」
睏倦的人接受贊美,是一種負擔。米蕊綻睨了他一眼,分辨不出他的話是真是假,也沒余力詢問。
到家了,駱同森把車子一停好,她就自行打開車門下車。
「這盞燈有空我來修一下,這樣屋子看起來會熱鬧些。」他指著檐下一盞殘燈對她說。
「謝謝。」米蕊綻疲憊地瞄一眼,開門進去。
門一開,驚擾了棲息在門上的飛蛾,撲翅飛起,讓昏沉惺忪的她,頓時一驚。
蛾在夜色盤旋,然後歇息在窗上、窺伺著屋內的燈火。
一進屋,看見擱在桌上的鎖,她的精神一下回復過來。
「來,再試一次。」她興致勃勃地說。
勤學可嘉!駱同森拿出紗布、藥膏,一邊暗地替她計時。
「開了!」她得意洋洋地亮著棄械投降的鐵將軍。
「四秒,不錯。」駱同森夸贊著,開始處理自己的傷口。
「進步神速,對不對?」米蕊綻放下鎖,幫他傷口涂藥膏。
「我自己來。」駱同森推辭著。
「放心,我不會弄痛你的。」
駱同森不是怕痛,而是難為情……不過,他不想直說,只好任由她做。
「會痛要講喔!」米蕊綻反覆說,像哄小孩般,讓他感覺莞爾。
她的動作很仔細,深俱女性特質,不過,駱同森對這種感覺卻很陌生。
家里沒有女人,偏偏警局里的女性同仁又個個英勇善戰,巾幗不讓須眉……當然,還有風月場所的那些女人——他和她們玩心機,想辦法從她們口中套出話、問出她們枕邊人的下落……「你這傷口是不是被地上的玻璃瓶割傷的?」她利落地替他貼著紗布。「別告訴我,你連這點都不想說喔!」
「你怎麼知道這是玻璃瓶割傷的?」駱同森好笑地反問,但她沒有說錯,這傷口是他反制毒梟時,被毒梟拾起地上玻璃瓶碎片劃傷的——以他跆拳道上段的身手,想傷他只能憑運氣,而那個毒梟就有這麼「好康」。
「傷口成不規則狀呀!如果利器應該是直線。」米蕊綻篤定地說。
「這是我不小心跌倒撕裂的,所以傷口成不規則狀。」駱同森逗她說。
「真的還是假的?」米蕊綻無法確定他是否瞎掰。
「騙你干嘛!」駱同森裝出認真的表情。「人高馬大很容易重心不穩,我的平衡感尤其差,常常跌得四腳朝天,上回我還摔得鼻青臉腫耶!」
「可是報上說,你這是……」她躊躇看著他。
「英勇擒凶對不對?」駱同森變本加厲地辦︰「記者到警局采稿,當下新聞就會傳送到每個角落,我哪好意思說自己‘跌倒’呢!所以我就干脆說是與歹徒頑抗。你看!這麼一說我就成了英雄,還替警政賺足了面子呢!」
「哈!我還以為只有我笨手笨腳,原來我還有同黨。」米蕊綻翻起褲管讓他看。「這是我在清理水溝的雜草時絆倒的。我想,要是留下疤痕,就留下一塊紀念晶了。」
白皙的小腿上有塊擦傷,半數結痂已經月兌落,顯然快痊愈了。不過,細致的肌膚上出現紅痕,看起來有些礙眼。
「只是皮肉傷,沒什麼要緊。」駱同森衡量情形說︰「不然,你貼著透氣膠帶好了,這樣可以抑制細胞增生,預防萬一。」
「好,我就貼它一塊。」米蕊綻撕了條膠帶貼在腿上,然後櫃子里拿出一疊紙筆來畫。
「你畫什麼?」駱同森有趣地看著。
米蕊綻筆下有輛已經涂得五顏六色、歪歪斜斜的大卡車——她顯然不擅工筆,手法拙劣。不過,哄哄那些小蘿卜頭,是綽綽有余了。
「教學用具啊!」她在紙上拉出條滑稽的曲線。「前幾天學校有個小朋友被摩托車撞傷了。我要畫幅交通安全宣導圖,提醒小朋友注意交通安全。」
她說的想必是那個過馬路走到一半、卻又突然折返的小男生——雖然雙方在醫院已經和解,但這種事如果平時做好教育,可以防患未然。
「你真有心。要不要我幫你?」駱同森由衷地說。
「你很會畫圖對不對?」米蕊綻抬眼望他,水靈的雙眼泛滿興奮和期待。
「那是當然。」駱同森把紙筆拿了過來。「我畫輛又酷、又炫的哈雷機車給你,讓你明天到學校去拉風一下。」
駱同森一筆一畫地涂著,米蕊綻一邊看,一邊贊著︰「你畫得好漂亮!你一定常畫圖對不對……」
听起來像在夸小孩子,不過,那種語氣讓駱同森感覺自己像個英雄。
「命案現場、事故現場、槍戰位置、人員部署……哎呀!一大堆,說不完。」
他手飛快地動著,嘴也沒閑著。「警察接觸最多的就是贓車,車也是歹徒慣用的犯罪工具,我只要瞄一眼,就可以猜出車子的性能、速度如何,有沒有經過改裝、變造,懸掛的車牌符不符合車子的使用年份。」
「真的嗎?」米蕊綻驚異地叫著。
「當然嘍!要是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追呢?」駱同森把畫好的機車交給她,又畫起下一張。「你想想,要是歹徒開的是高性能的進口跑車,我們的巡邏車是國產老車,那我們就該有自知之明,通知其他警網去攔截……不過,我們嫌犯追丟了,是經常有的事。」
說著,駱同森大笑起來,連米蕊綻也忍不住笑起來。
堡作對駱同森來說,應該是一種抱負、使命,甚至是一種樂趣,如果他收斂心性的話,前途應該不可限量吧!
「我在想,你的能力這麼好,平日的表現很不錯,對不對?」米蕊綻挑起話端,想試著勸他。
駱同森懂她的意思,也不介意她這樣問,但她不會懂,他也不想說。
「我出去抽根煙。」他放下筆地朝外走去。
米蕊綻不死心地跟出去,看見他站在廊下,拿出煙來點。
炳!她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很煩悶嗎?」米蕊綻走前一步,保持最恰當、不需防範的距離。
「沒有,只是以前求閑不得閑,現在一下子閑下來,感覺不習慣。」駱同森呼了口煙,靠在牆上,凝視著聚在空氣中的煙圈圈。
「古人說︰過有千端、惟心所造。」米蕊綻逮住機會說︰「我覺得,凡事留余地,路比較不容易走絕,你說對不對?」
「給劣者留余地,就是苛待良者,你懂嗎?」駱同森嚴肅說,她必須明白這點。
「你不認為做人應該仁厚些嗎?這是立身處世之道……」
仁厚、立身處世?多天真、好笑的字眼啊!
她難道不知道,在警匪敵對的立場,甚至短兵相接之時,這些話非但派不上用場,還會讓自己送命?
「為什麼你不去勸勸那擁槍自重者呢?叫他們姑念警察也有高堂妻小,不要偷襲警察、不要沒事就把沖鋒槍拿出來掃射,或者學乖些?」
「我是在說你,不是在說歹徒。」米蕊綻把箭頭指向他。
「你抽煙嗎?」駱同森掏出煙盒,彈了根煙給她。
唉!牛牽到北京還是牛,真要說到他懂,學校里的小男生都要當兵了。
米蕊綻懶得再說,轉身進屋里去。
夜深沉,野風朔大,駱同森抽了根煙後就進屋去。
米蕊綻正伏桌上畫著,偌大的室內只有畫筆涂在紙上的沙沙聲——駱同森很清楚她不想理他的原因,可是,他也搞不懂,她干嘛哪壺不開提哪壺?
難道她不喜歡兩人閑聊時的氣氛?
「現在女性吸煙人口很多,我也常請女人抽煙。」駱同森試圖和她和解。「問你要不要抽煙是好意,你不抽就算了,生什麼氣嘛!」
「不敢。」米蕊綻頭也不抬地說。
「你還想畫什麼嗎?我幫你。」駱同森討好地問。
「不用。」米蕊綻還是無動于衷。
不稀罕?她不稀罕,他就稀罕了嗎?
那麼愛說教,以後誰要是娶了這種女人當老婆,準是眼楮給蜆肉糊到,要不然就是上輩子造了孽!
「我要睡覺了!」他火大地拿起桌上的藥,回房里去。
攤開棉被,駱同森四平八穩地躺了下來,但滿心的起伏不平,像和歹徒擦身而過、錯失破案良機的感覺一樣。
都是那女人害的,才教一個月的書,就滿身教書匠的味道,難道她不知道他堅持的是公理、正義,實踐的是理想、抱負,而不是扶不起的阿斗!
從警多年,不該拿的,他分毫不取,該做的,他置生死于度外,連男女感情都無暇牽涉……唉,算了,她又不是他肚子里的寄生蟲,哪會懂呢!
可是……翻來覆去幾回,駱同森忍不住又爬起來——他要去喝杯水,順便看看那女人工作做好了沒有。
客廳電燈依然明亮,米蕊綻也依然埋頭苦干。他站在門邊,隔著遠遠的距離看她——那種只憑熱忱、不計酬勞的蠢樣,跟他如出一轍。只不過,她坐在那里像朵迎著晨曦綻放的荷花,而他卻像條大丹狗。
也許是氣質的關系吧!她有一種純淨、不染塵埃的溫柔……溫柔?多令人唏噓、感嘆的字眼啊!
在他的生活中只有逞強斗狠、威脅利誘,溫柔從來都只是一種手段。而對那些頑固凶暴的亡命之徒來說,溫柔比月兌褲子放屁還多余。
駱同森大步過去,把她正在畫的斑馬線拿過來。
「一提到不法之徒,我就會感冒,剛才很抱歉。」他又快又直地畫著直線。
「不想听,就當‘她’沒說就好了啊!」米蕊綻瞅著他。「看你那表情,好像我欺負你一樣。」
欺負?這是駱同森第一次听到有人把他形容的這樣弱勢,不過,這時候他的確有委屈的感覺。
他停下筆想消除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但她卻笑起來,笑容有如蝴蝶翩然揚翅。
「你其實不錯,只是脾氣硬了些。」
「我沒你想的那麼好。」他笑笑說,心里有股難忍的波動。
「我在說你壞,沒夸你好!」她慧黠地反駁著。
有些話,駱同森從不對人說,但現在他想說……「其實,我比你想像中的還要壞。」駱同森咬咬牙,又繼續說下去︰「為了破案,我會不擇手段、不惜代價。但是,對付那種殘暴狡猾的歹徒,如果不比他狠、不用手段,根本就拿他們沒轍……只有那個分局長……」
米蕊綻驚異地看著他,讓他幾乎沒有勇氣說下去,頓了頓,才又勉力接著說︰「我之所以舉發他,是因為看不下去了。同仁們出生入死、不眠不休,甚至餐風露宿,為的就是一股除暴安良、消弭犯罪的理想。但為了這份理想,上一秒還談笑風生的同仁,下一秒就可能直挺挺地躺下。而他卻圖一己之利,讓大家跟著蒙羞……我很壞,但壞得有格調、壞得問心無愧……我知道我說這個很無聊,但是,我想說,我希望你了解。」
說完,駱同森鼓起勇氣望向米蕊綻,而她還是那個驚異表情。
「你有沒男朋友?」他沖動地問、渴切地想知道。
「男朋友?你問這干嘛?」米蕊綻從錯愕中清醒過來。
「我想知道。」
「你有沒有女朋友呢?」她反問。
「任何跟我‘聊天’超過一個小時的女人,都希望我去死,只有你除外。」駱同森亮出證件問︰「我是警察,請回答我的問題好嗎?」
這滑稽的作法,讓米蕊綻笑起來,但那急切的眼神,讓她想說。
「我不知道算不算,如果算的話,就是一段爆笑戀情。」
「這是什麼意思?」
「大學時交了個男朋友……嗯,應該說同學比較恰當,我們選修同一門課,平時相處得很愉快,筆記也抄來抄去……」米蕊綻靦腆地頓了頓。
「然後如何呢?」駱同森以溫柔的眼神鼓勵她說。
「有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我們聊了半個鐘頭……後來我爸爸堅持要跟他說話,結果聊了半個鐘頭。跟著,我媽媽也要跟他聊,這一聊,又是半個鐘頭……那天晚上他原本想請我去看電影的,但一直到畢業都沒有听他再提起過。」
有這種緊迫盯人的父母,誰還會想邀請她?駱同森忍不住大笑起來。
米蕊綻當然清楚這點,不過,這樣不留情面的笑,她可在意呢!
「還笑,趕快來幫我畫!」她打他說。
「拜人,還打人的啊!」駱同森笑著拾起筆。
一邊畫一邊聊,就這樣,兩人打開話匣子,從過去聊到現在——她說,小時候爸爸出外做生意,是母親一手教養長大的。直到十歲以後,才比較有機會和爸爸相處,她敬佩、感激爸爸,但遺憾的是︰在爸爸眼里,她的「自我放逐」是一種叛逃、月兌離。也許,兩年後她會倦鳥歸巢……
他說,他不知道爹娘是誰,但猜想自己是某個歡場女子和黑道分子苟合的結晶。在激情冷卻後,「丟棄」是一勞永逸的辦法。也可能他是個多金老板的風流成品——偷吃時忘了拭嘴、事後又不認賬。生母在無力扶養的情況下,只好「寺廟托孤」,拜老天爺養……
她說,她十歲開始學琴,具有教師資格,可惜這里沒琴,否則會替他彈一曲旋律悠揚、婉轉動听的曲子,讓他心境平和、一夜好眠。
他說,他從三歲開始玩槍——玩具槍,也常趁局里的叔叔、伯伯領裝備時,模模警械、數數彈藥……因為他對支槍有濃厚的興趣,所以,他拿槍拿得特別穩、命中率也高,要不是下班槍支必須繳回單位,他會替她打死那些盤旋門外的飛蛾。
她說,她每天都打扮得美美的去騙取小朋友的崇拜。
他說,他也經常打扮得美美的去騙取人家的信任,但更常打扮得丑丑的去出任務,因為怕顯眼……一旦「事跡敗露」,家里就可能掛上「痛失英才」、「黃泉路遙」的挽聯,所以他會喬裝成修路工、小販、農夫、地痞、混混……反正演什麼、像什麼,不過,養父說他演流氓才是渾然天成、毫不造作。
她說,等一下還要把辮子綁上、等明天早上再松開,然後頂著一頭波浪卷發去學校,讓小朋友猜猜她是燙的,還是火燒的。
他說,等明天她上班後,他要微服出巡、明查暗訪,把轄區的每個角落、每條狗都模清楚,順便讓大家猜猜,他是混那里的…聊天聊得口沫橫飛,大餅也畫了一百多個,但駱同森絕口不提急欲追求米蕊綻的事——他只會盤查、偵訊、撂狠話,哪說得出半點羅曼蒂克的話?
「好漂亮喔!」米蕊綻滿意地審視著圖,聊天聊得不亦樂乎,教具也做得出奇地好。「真是謝謝你,明天我會記得跟小朋友說,這是警察叔叔畫的。」
「不必了。」駱同森客氣說,但感覺自己似乎壓抑了某種情緒,也許是口干舌燥吧!連聊三個鐘頭,體內水分都轉換成口水了。
他站起來倒了兩杯水,一杯給米蕊綻,一杯自己灌掉。
「這里沒有電視嗎?」駱同森四下指著。
「沒有,否則怎叫‘自我放逐’呢!」她笑得一臉燦然。「如果你無聊的話,我有些文學雜志可以借你看。」
「我帶了些原文書來,那天我們一起切磋一下。」駱同森看著她說,思考著該不該說︰「我可以吻你嗎?」這六個字。
「好啊!不過,我的程度普通,不翻字典可能‘沒法度’。」她笑笑說。
「我的程度也不好,不過,我喜歡有挑戰性的工作,看書也是一樣……」看著她,駱同森情不自禁地冒了句話︰「你真像荷花。」
荷花?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不過,米蕊綻喜歡他這麼說。
「謝謝,詩人雅稱荷花為‘菡萏’,頌其挺水之姿——」她收拾好桌面,開心地走向房間。「晚安,我要去睡了,頭發還沒編呢!」
「等一下。」駱同森喚住她,鼓足勇氣準備說那「八個字」。
米蕊綻詫異地望他,然後指著表、比著兩根手指頭。
「我知道兩點了。」駱同森手足無措,但還是說︰「我可以吻你嗎?」
「莫名其妙!」米蕊綻紅著臉,轉身就走。
「不許動!」用兵貴于神速,駱同森當下追過去。
米蕊綻站在們邊,氣惱又靦腆地說︰「你要說等一下,不是‘不許動’,你嚇到人了啦!」
不許動?他會笨到說「不許動」嗎?
積習難改,也許有這個可能,但這時候誰管那種小細節?
「不好意思。」駱同森禮貌地,問︰「我可以吻你嗎?」
駱同森神情期待、真切,誠意,但彼此關系進展得太快,讓米蕊綻感覺慌亂……她慌忙轉身想把門關上,但駱同森眼明手快地捉住她按靠在門上。
米蕊綻朱唇微啟,神情驚愕、失措,但駱同森喜歡人家這樣——在攻堅之時,歹徒愕楞的瞬時,就是他決勝的關鍵。
他捧著她細女敕的臉蛋,輕輕貼上她柔軟的唇,然後放開。
雖然,只是一個短暫的吻,但他已然醺醉,仿佛暢飲了一缸醇厚的美酒佳釀。
米蕊綻的臉頰亦染上醺紅,顯然也有七分醉意了。
「你很討厭耶!」她吶吶地說。
醉得一塌糊涂的人,往往說自己沒醉,她說「討厭」,想必就是喜歡。
「謝謝。」駱同森飄飄然地走向自己的房間。
他倒上床,把腰間的行動電話擱在床頭,可是,他有股沖動,想打電話給養父、告訴他︰他戀愛了,蒼鷹終于在感情上收翅歇息……「滿嘴瘋話,你注射了海洛英是不是?」他猜想養父會這樣啐他。
那一夜,駱同森帶著傻笑和甜蜜入夢,醺醉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