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為這一生的眼淚,都已在七、八年前流盡,多年來,自己已經堅強冷漠得不會再有眼淚了。卻沒有想到原來這一切都是假象,只不過是自己武裝得好,直到這個夜晚,躲在自己房里,趴在安奉岩腿上,柴漢慈終于卸下了所有心防,任由壓抑多年的委屈淚水盡情釋放。
那種感覺十分微妙,盡避她一直流淚,無法停止,但是心里並不覺得哀傷痛苦,反而感到舒坦釋然。
而安奉岩就一直陪在她身旁,安靜而全神貫注地听她訴說過去。
「听過易興這間公司嗎?八年前,我父親是這間公司的董事長。」
安奉岩不由驚詫得坐直了身體。「易興」是他們從事的行業中,營業規模排名前五的大公司,雖然略遜于安奉岩任職的公司,卻也是這一行里的頂級公司了。
想起種種關于「易興」的資訊,安奉岩忽然察覺到一項驚人的訊息。他怎麼從來沒有過這方面的聯想?
「現在‘易興」的董事長也姓柴,他是……?」
「我叔叔。」
然而提到自己的叔叔,柴漢慈的語氣卻漠然得像是在說一個完全不相識的人似的,而且顯然沒有多談的意願。安奉岩知道其中必定有蹊蹺,所以不再多問,靜靜听柴漢慈述說她從來不曾對他提及的種種隱私。
「‘易興’是我們柴家的企業。我爸爸是長子,待人處事又很精明干練,所以四十多歲就眾望所歸,出任了公司的董事長。我媽媽本來只是公司里不起眼的打工學生,年紀比爸爸小了十歲,但或許是緣分吧,爸爸在當經理時,第一眼就喜歡上媽媽。本來媽媽不喜歡人家閑言閑語,說她麻雀想變鳳凰之類的話,可是爸爸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所以媽媽還是逃不過爸爸的追求,二十二歲就結婚了。」
談到父母,柴漢慈的神色就顯得格外嬌憨喜悅,依稀可見孺慕之情,顯然她和父母之間的感情極好。這令安奉岩想起自己的父母。雖然家里一直不是很富有,但若不是父親驟逝,父母必定也會恩愛到老的。
「爸爸常說,我是他和媽媽的愛情結晶,天底下就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媽媽生下我之後,身體不好,醫生說不適合再懷孕了。雖然媽媽還想為爸爸生個兒子,但是爸爸決定不要再有孩子,所以從小我就是他們的掌上明珠,是爸媽捧在手中呵護長大的寶貝。」
說著過去溫馨的回憶,柴漢慈玫瑰般的唇瓣就不自覺地上揚,眼眸中綻放著特殊的光采,那是另一種安奉岩沒有見過的美麗神情,教他無法將視線從她的面龐上移開。
「爸爸從來沒有忽略過家庭生活,雖然他很忙碌,但他總會想盡鎊種方法來陪我和媽媽、听我們說話。而媽媽也很體諒爸爸工作辛苦,所以她不但把家里的事和我都照顧得好好的,讓爸爸沒有後顧之憂之外,在我小時候,她還常常帶我一起到公司附近,等爸爸中午或晚上的一個小時休息時間一起吃飯,讓爸爸不用來回奔波,也能感受到一些家里的溫暖。看到爸爸媽媽這麼恩愛,所以你相信嗎?從小我就一直以為擁有幸福的家庭生活,是生活里最重要的,我立志要做像媽媽那樣賢慧的妻子,所以還跟媽媽學做菜、學做家事呢。」
听到柴漢慈年輕時的願望,是如此天真可愛,想像著小漢慈在廚房里黏著媽媽跟前跟後地,吵著要學煮飯的情景,安奉岩不禁微笑。
「我相信,你一定從媽媽身邊學了很多本領。」
「是啊!」听到安奉岩這麼回應,柴漢慈輕聲笑了出來,抬起頭來看著他。「爸爸常說,經過他和媽媽兩人精心教,我將來一定是個十項全能的主婦,入得廚房、出得廳堂呢。」
「看得出來。」輕撫著她的秀發,安奉岩笑著點頭。
想起了過去的自己是多麼的幸福、多麼的天真,比對起現在的模樣,簡直是判若兩人,柴漢慈不禁輕聲嘆息。
「十八歲之前,我的生活簡直像是在天堂里,爸媽疼我寵我,家里衣食無憂,讀書成績也很好,一直順順利利地讀完高中;我考完大學放榜後一個月,爸媽才說要帶我去歐洲玩呢,不料他們……他們卻遇上一場空難,留下我一個人,連……一句遺言也沒有交代,就這麼……走了。」
說著說著,柴漢慈眼圈就紅了。她很想大哭一場,但是又怕這一哭會完全崩潰。她心里還有好多話要跟安奉岩說,所以盡避淚珠已經在眼眶里打轉,她還是咬著嘴唇忍了下來,但是情緒激動使得她一時之間還是難以成言。
柴漢慈不發一言,只是默默地摟住她,將她包圍在懷里。椎心之痛,是沒有任何言語可以撫平的,他很了解,所以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以擁抱來安慰她傷痛的靈魂。
「……空難發生後,很多親戚都來跟我說,要我什麼節哀順變、好好生活下去,可是他們每說一次,就好像在提醒我爸爸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我那時真的恨死了這些無聊的安慰話,常常一個人躲在家里,誰也不理,只是抱著爸爸媽媽送我的小狽阿里發呆,什麼也不想,恍恍惚惚的,只覺得發生的事好像不過是場夢罷了,可是心里的痛卻是真實地存在著。」
「直到我叔叔得到我監護權之後,我才終于從夢里驚醒過來。」
提到她那位現任「易興」董事長的叔叔,柴漢慈起伏的情緒仿佛突然冷卻了。這句話一出口,安奉岩突然就覺得懷里嬌柔的身軀變得僵硬起來。接著,她離開安奉岩的懷抱,坐直了身體,這讓安奉岩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她晶瑩的眼眸里,多了一種無法掩飾的恨意。那恨意是如此地深,足以讓她沒有時間去念及父母過世的傷心,從她堅強的神色中,安奉岩驀地有了特殊的領悟。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成熟的。
仇恨讓柴漢慈變得冷靜而堅毅,她頓了頓,繼續敘說下去,語音里已鎮定得不帶一絲哽咽。
「爺爺就只有爸爸和叔叔這兩個孩子,爸爸過世之前,叔叔是公司的總經理,爸爸過世後,他和嬸嬸在法律上收養了我;在公司里,叔叔被董事會推舉為董事長,接替了爸爸的位置。雖然那時我不清楚公司里的情形,不過人性就是這樣,趨炎附勢,想必那一陣子是叔叔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那時的我還太天真,不懂得怎麼保護自己,因為那時我還沒有成年,所以叔叔得到了我的監護權以及財產管理權,然後我的生活就徹頭徹尾地被他改變了,甚至連我的家也被他賣掉,要我去住校,連我的各種生活開支也管得很緊,說是要教我學會節儉。他總能想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而我居然傻得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只覺得日子變得好難過,常常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地哭。」
「直到的我狗狗‘阿里’突然生病後,我才發現到事態不對勁。」
「雖然宿舍里不能養狗,但是我舍不得阿里,直覺也告訴我,叔叔他們不會善待它,所以我還是偷偷地把它養在房里。還好我的室友們都很好,願意讓阿里住下來。可是有一天早上我起床後,突然發現阿里吐了一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送去醫生那里之後,醫生說要開刀治療,否則阿里的小命不保;但是手術費和治療費加起來大概要上萬元,我根本沒有那麼多錢可以運用,所以我趕回家向叔叔求情。」
「區區一萬元,在他董事長的眼里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可是他拒絕出錢為一只狗做治療。我想,如果病危的是我,也許他會更高興。我氣不過,和他吵了起來,要他拿出爸媽留給我的錢,然而他百般推拖,最後干脆叫人把我帶離開辦公室。這時我才終于發現事有蹊蹺。後來我利用關系去調查,才發現他美其名為我投資理財,事實上我的財產已經全部被他拿去投入公司了。更可笑的是,我那些平時‘小慈’、‘阿慈’叫得多親熱的親戚們,沒有一個肯出面為我說句公道話。當我轉而向他們求助時,這些人大概是顧忌我叔叔吧,竟然一毛錢也不肯拿出來,任憑我怎麼哀求哭訴都沒用。」
想起那些親戚們的嘴臉,柴漢慈冷笑了一聲。然而記起阿里,她的眼眶又不自禁地紅潤起來,而一直靜靜聆听她敘說的安奉岩,根本不敢開口問起阿里的命運。
「後來一個家里很有錢、一直對我示好的學長替我出了這筆錢,可是因為我到處奔波拖延了時間,阿里最後還是走了。」
說到這里,柴漢慈再也忍不住,舉起手背拭去不小心滾出眼角的一滴晶瑩淚珠。定了定神後,才咬牙說︰
「新愁加上舊恨,阿里往生後,我立誓再也不要回去,為了一點錢被人踐踏尊嚴,看盡那些丑惡的嘴臉。我相信,憑著爸媽留給我的精神上的遺產,我柴漢慈靠著自己也能站起來;而且,不論用什麼方法,我要讓那些唯利是圖、沒有人性的親戚們徹底垮台,我發誓不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要做到!」
這是頭一次,柴漢慈清楚明白地說出她真正的目標。剎那間,安奉岩突然明白了當初遇見柴漢慈時,心里的那股悸動是從何而來;原來,他們是擁有相同靈魂的兩個人,他們同樣看盡了人性的丑惡面,同樣憑著頑強的意志生存下來,同樣企圖在弱肉強食的社會里,掙出自己的一片天來,盡避他們努力的方式不同。
雖然柴漢慈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安奉岩在一轉念間,就已經完全明了了她心里的想法。如果換成別人會說她是不擇手段,但是安奉岩並不這麼想。若是易地而處,也許企圖心也會逼他這麼做。何況,當時才十八歲的她,身邊連個可商量的人都沒有。
「所以你只和有錢人家的子弟交往,因為他們才有足夠的財力和地位,可以讓你達成奪回‘易興’的目標,是嗎?而你拒絕我,也是基于同一個理由,因為我無法幫助你雪恥復仇,是嗎?」
安奉岩的語氣溫柔平和,低聲的詢問里沒有一絲責怪,只有無限的包容。柴漢慈心中感慨萬分,苦笑中,無法避免的淚意浮現。
「……可是,現在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付出和回收,到底成不成比例?我……我一直以為這是唯一的路,可是,我的犧牲,換來了什麼?最不成才的富家子弟,也以為只要略施小惠,我就會心甘情願為他奉獻,就算得到了他家一半的財富、地位和權勢,就能夠彌補我心里屈辱的傷嗎?」
她哽咽地說著,一眨眼,兩行清淚便沿著她蒼白的臉龐滑落。
安奉岩輕輕伸手,企圖拭去那些成串的淚珠,然而他的掌心怎麼也盛不夠,于是他索性將她抱在懷里,用自己的心口,容下她所有傷心的淚水。
「我相信,憑你本身的才華,不用受那些委屈,你也可以實現你的願望。你應該要相信自己。」
他的安慰,她听不進心里,柴漢慈依然難過地搖頭。
「只是……吃了那麼多苦,熬到現在,才發現自己過去努力的方向,根本就是走岔了路,這樣的我……還有什麼前瞻性的眼光可言?一個沒有遠見的人……又憑什麼奪回公司?」
柴漢慈向來是不氣餒的,第一次听到她字字句句全是自責,安奉岩覺得好心疼。如果任由她這樣鑽牛角尖下去,過去的奮斗全化泡影,那才是真的萬劫不復。
他沒有多想,溫柔但堅定地抬起她的下巴,要她直視著自己。確定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了,然後再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訴她︰
「如果你還想要奪回‘易興’,讓你的叔叔或是其他親戚得到應有的報應的話,請你立刻停止這些沒有建設性的想法。躲在這里自怨自艾,他們就會垮台嗎?既然你立定了這樣的志向,寧願犧牲一切也要達成它,那麼你就不該把時間浪費在悲傷上。這條捷徑走不通,難道換個路向不行嗎?」
安奉岩一點也不擔心自己這麼強硬的說詞會讓柴漢慈傷心欲絕,因為她的理智向來凌駕她的情感。他們擁有同樣強悍的靈魂,這些責備,曾經激勵了他不服輸的意志,對她,當然也會有同樣的影響。
「你絕對不要認為自己做不到。誰會願意臣服在一個沒有自信的領導人之下?何況我真的相信你有這個本領。從四年前見到你舉手間就消弭了一場災難,我就知道你的不平凡。不用你刻意施展女性的魅力,我就衷心臣服在你的長才之下了。如果你還要懷疑自己的能力,也就等于在質疑我的判斷力,我是絕對不允許你這麼想的,了解嗎?」
這番話,柴漢慈都听在心上,沒有遺漏半個字。凝視著安奉岩誠摯的眼瞳,心頭回響著他激勵自己的話語,她的心頭不由自主地一陣陣發熱。
他真的懂她,即使她還是不可能這麼輕易就原諒自己犯下的錯誤。但是在這麼灰頭土臉的時刻,安奉岩還是全然不疑地信任她的才能、肯定她的努力。頭一次,在一個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人身上,她感受到像父母給她的愛那樣無盡的寬容和重視,也同樣真心地點醒她、嚴肅地督促她,不讓她逃避現實。雖然她的自信此刻仍然微弱,但是看到安奉岩對自己的期許,她忽然覺得,如果再讓他失望,就真的是自己的罪惡了。
「……謝謝你。」沉默許久,柴漢慈低聲對安奉岩說。
知道她將不再沉溺于灰心喪志的境地里,安奉岩覺得很高興,也很安慰,至少知道自己真的能夠對她有幫助,就像從前她幫助過他一樣。他不禁微笑。
「你會熬過來的,我會等著看到你的成就。」
相對于他的極端樂觀,柴漢慈卻只是澀然一笑,微微搖頭。雖然經過安奉岩的點醒,她可以肯定想要達成的目標不變,但是在發覺方式全然錯誤之後,心底仍然有揮不去的茫然。理想仍在,但是此刻,她竟不知道要怎樣去完成,甚至該從何處著手。
正在心煩意亂間,沉默中,她的心里忽然掠過一個念頭——也許她該暫時遠離這些是是非非,才能好好地靜下來仔細思考,徹底改變心態,重新開始。
「……我想,也許離開這里一陣子,對我會比較好。」
突然听到她這個念頭,安奉岩不禁一呆,笑容頓時從臉上褪去。
「你……想去哪里?會去很久嗎?」
柴漢慈搖搖頭,輕聲嘆息。
「我不知道。現在,我只想找個沒有干擾的地方,仔細想想,過去我忽略了什麼,現在我真正想要的又是什麼。離開這里休息一陣子,對于計劃未來也許會有幫助。」
她說的也許沒錯,畢竟台北很小、認識的人又多,不離開這座城市,她得不到真正的平靜。但是想到將會有一陣子不能想見就見得到她,安奉岩還是默然了。
就在這里,他心里忽然想起多年前听過的一首情歌,它是這麼唱的……如果你真的愛她,你就必須讓她自由;如果她出自真心地回到我的身邊,那麼我知道,她就真是我的了……
深情而感傷,卻又隱含期待的旋律回蕩在耳邊,安奉岩心中一震,反復回味著這幾句話。既然真的愛她,只要這樣對她是好的,這樣她真的會快樂,雖然不在自己身邊,他還是該覺得欣慰,不是嗎?
「不論結果怎樣,我只願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