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賀祺遠居然被雞嗚喊起,真不可思議。
他想,一路上沒見到人養雞啊?可能是狼嗥。寤寐間雞嗚和狼嗥很難分得清,于是他側過身子,想再听一次雞鳴,但雞又不鳴了。
他揉著眼楮坐起,發現昨晚懷抱的大木甕居然掛在他頭上,他急忙取下來,看到里頭更是漆黑發霉一大片,他記起昨天山地老婦就用這東西煮食,覺得有些反胃。
清晨是現實的開始,他告訴自己。
夜晚更是的幻覺,他用力罵道。
不然,一到光明天,桑榆怎麼就消失了?
賀祺遠嚇一跳,桑榆果然不見了,屋子里空空蕩蕩,只剩他一個人。
他慌張跳起,望見桌上有殘余的面食,才明白原來大家都早起,只有他一人睡得太甜蜜。
他急忙走到屋外,卻差點和要進門的人撞得滿懷。
夏日微笑看著賀祺遠,她精神飽滿,好像已起來好一段時間。
「她呢?」他意指桑榆。
她明白,男人張眼的第一動作,必是找他的女人,于是她指著前方不遠的一棵老樹。
桑榆正站在那兒,低垂的長發遮住她的眼瞼,使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起得好早。」夏日說。
賀祺遠訕訕一笑,或許她從昨晚就站在那里了。
他絕對相信昨晚他對她造成的影響力。
隨著他的視線,賀祺遠一顆心早就飛了過去,可是卻被夏日叫住。
「你們不是夫妻。」她嚴肅地說。
乍听之下,賀祺遠有些驚慌,但是他們已不必再借住一晚,承認和否認都無所謂,現在他要遵守自我的規範。
辨範第一條,憑良心說話。
「我愛她……」他望著遠方的桑榆。
夏日笑得開心。
「多好,相愛的人能在一起……」她衷心的說。
說完後,夏日的神情黯淡下來,深邃的大眼楮中,有一抹更深的憂郁,令賀祺遠有點疑惑,突然才想起夏日死去的丈夫。
「對不起,勾起你的傷心往事?」他抱歉地說。
她睜大眼楮,表情有一些驚慌。
「丈夫……不,他是個粗人,喝了酒只會打人、罵人,我不懷念他。」這次換賀祺遠驚奇了。
沒想到夏日會是傳統下婚姻的犧牲品,難道她也是電視肥皂劇的受害者?他不相信桑榆的肥皂劇,已經蔓延到山區里。
可是夏日跟著桑榆,把不可能的情節放置于現實里,很難相信……至少他沒有看見這山區有文明的產物。
夏日溫柔地笑一笑,她似乎明白他的疑惑。
「我遇到了另一個男人。」她告訴他。
賀祺遠喘口氣,原來如此……他怎能奢望每個女人都守著貞節牌坊不放?如果有一天他不幸早死,他也不願意桑榆為他守寡一生、寂寞至死,這樣他會死不下去的。
「他一定是個好人,才能配得上夏日。」她眯起眼,眼角的皺紋又浮上,刻劃歲月的滄桑。
「他是于老師。」夏日的聲音回響于夏日的天際,震撼得卷起夏日狂風……賀祺遠張大嘴。
一時間,他無法領會于老師是代表什麼意思……等他閉上嘴,才驀然明白。
這是一出兩個女人同時愛上一個男人的滑稽肥皂劇。
他眨眨眼,夏日憂愁不展的面龐不時閃爍。
兩天的短短旅程,居然呈現從古到今不斷上演的老戲,兩個女人不約而同找一個男人,而他這個程咬金,不知懷抱何種目的,也跟著上戲了。
當頭的夏日在照,沒多久,他渾身又是一片濕源,老樹下的女人在等,而賀祺遠卻站著不動,他想听听夏日的故事。
「我很害怕,在他而前,我什麼都做不好,所以我只好躲得遠遠的。」她帶哭的語氣勾起他的憐憫。
原來如此。
夏日的故事,不是什麼纏綿俳惻的長篇大論,寫起來可能不到一張稿紙--一個城市男人愛上一個山區女人,她害怕自己配不上他,遲遲不敢接受他的情。
她的故事正與他和桑榆的故事相違,同樣很短,也很氣人。
一個男人愛上女人,而這個女人,卻臭美得認為男人配不上她。
而故事的結尾,男人要撕去女人的臭美,要她承認對他的愛!
「可是我看到你們這麼好,覺得白己好可憐……」夏日咬著唇,忍不住哽咽。
賀祺遠想笑,看到夏日的表情悲慘,他忍住笑意,不敢妄自行動。
夏日的話,是未經教育的修飾,坦白得可愛。
她不會像桑榆一樣,總有一百個理由,否決自身的真實感受,她也不會用漂亮的語辭美化單純的思想。有時候太多的包裝,反而讓人忽略戀愛的本質;就是男人愛女人,女人愛男人,其他皆是贅言。
「你愛不愛他?」他如此問。
夏日低下頭,然後用力點頭。
「那就對了,你缺少的是像我的沖力,桑榆缺少的是你的坦白,我則缺少你的誠懇!你想想,你只缺少我們兩人的一樣,我們則缺少你的兩樣,你怎麼會可憐?
比起來,我們可憐的比較多。」夏日听他滿篇胡言亂語,真是一頭霧水。
「反正只要你不再逃開,你會比我們幸福。相信我……」賀棋遠第一次用誠懇的態度說話,他握住她的手。
夏日輕輕點頭,好不容易才有一絲笑容。
但這絲笑容走得更快,因為她望見桑榆鐵青的臉出現在他們之間。
賀祺遠慌亂甩開握住夏日的手,不過顯然已經來不及,桑榆扭緊拳頭,樣子像一松手就會朝賀祺速沖去把他撕成碎片。
還是夏日鎮定,她目光堅定望著兩人。
「我進去拿東西,等一下我們立刻出發。」夏日這句話,只替自己解圍,說完後自行逃之夭夭,卻解救不了賀祺遠眼前的大災難。
等夏日走後,桑榆的憤怒便如山洪爆發。
「卑鄙、無恥、下流!賀棋遠,你是我所見過中最最不知廉恥的臭男人!」桑榆咬牙切齒怒叫。
罵人的話,令誰听了都要暴跳三尺。賀棋遠雖然也氣得頭頂冒煙,不過他知道,若是女人因吃醋而生氣,男人絕不能為其氣話而動怒,否則兩氣加起來,同時會氣走兩個人,這麼氣起來就沒下文了。
「我哪里卑鄙,哪里無恥,又哪里下流?只因為我握住一只手!」他鐵青著臉,耐下心向她解釋。
「一只手?不,那不只是一只手,是我對你人格的徹底失望,你居然……昨夜之後,還能泰然自若地握住另一個女人的手!」她悲憤交加,氣得眼淚直想冒起。
賀祺遠暗自莞爾,桑榆模糊帶過「居然」和「昨夜」之中發生的事,可見她心存掛念。
桑榆憤怒的眼底有淚光,賀祺遠不禁高舉雙手投降,對女人的眼淚,他一向沒轍。
「我想握的手,她不伸過來,我不想握的手,偏偏需要我的安慰,你要我怎麼辦?」
「不要和我耍嘴皮子!你油腔滑嘴的那一套,或許那些攀權附貴、爭名奪利的大明星們吃得起,但是在這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山區,一點也不管用!」賀祺遠抬頭,望向傲立于天的夏日當頭,他的心意,她一點也不明白……看來她不需要安慰。
愛,不盡然是安慰,也許需要一些折磨,但絕不是中傷。
「夏日不也吃了?」他緩慢說。
這話像點燃火藥的導引線,有一時桑榆難以領會,猛然間淚水就要淹沒她……賀祺遠的意思不外乎說明,夏日愛透了他的油腔滑調!
桑榆咬住嘴,阻止將從口中噴泄最難听的字眼。她眼中忍住淚,阻止排山倒海的悲痛破繭而出,如果賀祺遠真的移情別戀,她又能如何……企圖留住一個變心的男人,不如一棒打走忘恩負義的狗!
于是桑榆抬起頭,真的往他英俊的臉上揮過去,賀祺遠傻了一下,左頰立刻顯現清楚的五指印。
「這是打你昨晚欺負一個女人!」她悲憤怒道。
賀祺遠眼中暴出狠光,他被她掀起心底的最大憤怒。他本想回她一巴掌,藉此打掉她的自私、驕縱和不解風情,不過衡量自己的力道後,怕這一掌會打走他想要的,也打掉了她的人,于是他改用另一種方式。
他用力抓住她的手,眼楮噴出憤怒的火花。
「欺侮你?昨晚是誰拉著我不放?是誰饑渴難耐黏住我?是誰摟著我、抱著我、撫模我,口口聲聲說愛我……」他話未說完,桑榆驚恐萬分,已然舉起另一只手,準備打落他的自信,但是他早有預防,以另一只手接住,再將她的兩手扭在一起,她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傷了你的驕傲?你驕傲的以為不同流合污代表清高。我呢?就是你所謂的污水最佳代表。我的得天獨厚是污點,我的才華是污點,我的樂觀、激進、奮斗全是污點。在你眼中,無論我有多好,你都堅持我就是個大污點。而你,可以欺騙自己默視這些,認為你的理想才是世界中的聖潔。沒錯,小姐,你是你世界的獨裁者,沒人干涉得了你,除了我愚笨的想參與你的世界!」驚恐立刻包住桑榆的眼膜,她看著他蠕動的唇舌,每個字都擊中她的要害。
賀棋遠依然不帶感情說下去。
「看看世界吧!現實和理想一定有一番距離,能屈于現實又苟且保住理想的人已稱大幸,又何必憤慨別人的世界少了你的一份執著?不一定每個人的生活方式都同你一樣,如果你在乎對方,就大膽參與他的生活,若不在意,就當他豬狗不如。」「這是你對我的評詻?」她的胸口起伏不定。
「對!」他嚴厲地承認。
「桑榆,不要否認,你根本在逃避現實。」「我也逃避你?可是我們在一起很久了,我們是朋友。」她垂下眼瞼,聲若游絲。
他輕輕放下她的手,她手上有他的手印。
「我們不是朋友!」他冷淡接口。
她驚慌抬頭,見到他臉上的溫柔,但是那僅是驚鴻一瞥,沒多久,他又是嘻皮笑臉的。
「我才不要當你的朋友,朋友可以沒有目的,我對你卻一直懷有目的。」「什麼目的?」她小聲問,聲音有點發顫。
「我愛你,我要你,是男女之間的愛情目的,是互相利用的目的。」「你說的真難听。」她漲紅臉。
「好听的話在花前月下說,不是這里,這種熱死人的氣溫。男人、女人本來就因依附才能繁衍,否則哪來這麼多豬狗不如的人?」她幾乎要破涕為笑了,如果不是他又說的話。
「所以,我們應該專心編織我們的故事,至于別人的故事,用編劇就可以了,不要親身證實,更不要挑在悶熱的夏日。」一句話,擊中桑榆兩個大要害……夏日。
于老師。
她來此地的目的!
猛然,她的表情由晴轉陰……「顯然你達到你要的目的,用最原始女人對男人的需要,同時欺侮兩個女人!」他吸一口氣,他終于明白對牛彈琴的道理。
見賀祺遠沒有反應,桑榆更是不留口德。
「你說的沒錯,我是我世界的獨裁者,來到這里,除了逃避現實之外,最重要是想從污濁的空氣里,尋找另外一片天空,至少比你頂上的天空來的干淨。」他的怒氣被她再度挑起,如果對方無理取鬧,他大可不必以理致勝!
「你期待什麼?以為你的于老師會騎著白馬迎接你,或者頭頂有光、肩上掛翅膀……」接著他痛叫一聲,桑榆怒極踢他一腳。
「賀祺遠,不準你批評于老師!」賀祺遠氣得快瘋了,她居然可以毫無忌諱當面侮辱他,而不準他說一點于老師的不是!他氣急敗壞扭過她的身子,把她用力拖到懷中,用男人的力氣。
一觸到他的身體,她慌亂了,身體不斷的掙扎,他卻更緊的抱住她,連喘息的余地都不留給她。
「為什麼你叫那個十年前的老不死,還會掛上老師的尊稱,對于我,你就能直名無諱,好像我是你養的寵物,可以呼來喚去的,告訴你,我對你的忍耐已經到達極限!」在他懷中,桑榆又羞又急,只有以話刺激他,來掩藏內心被激起的漣漪。
「我偏要說偏要說,賀祺遠,賀祺遠,賀祺遠……」她狂亂的尖叫。
突然,他低下頭,用力吻住她,阻止她一發不可收拾的難听話。
當他溫軟踏實的唇瓣貼住她的芳唇,她用力喘了一下,接著天地開始顛倒旋轉……昨晚的旖旎風光,又浮現桑榆腦海,那思縈情牽的醉人氣息令她昏眩,不可自拔的,她再度沉醉于肌膚相親的銷魂中……當地快要把持不住最後的矜持,打算再一次成為男人需要的女子時,他卻猛然抬起頭,杜絕她的痴迷。
「在我快要撕爛你之際,我要問你一句話,看你還有無利用價值。」他殘酷的說。
如果她是清醒時听到他的話,該會羞憤至死,幸好熱吻過後,她還驚魂未定,每個張起振奮的細胞還未縮回,她盯著他看,醉眼蒙上一片迷霧。
「你愛不愛我……」僵硬的線條化成多情的溫柔,他真心問她,用他難得的誠懇。
瞬時,淚水流下她的面頰,帶給他稍許的驚愕……她,等這句話太久了。
或許這把鼻涕、這抹眼淚,就為這個時刻而流……她的淚,是喜,瘋狂的喜,強烈的歸宿感,不是為昨日的巫山雲雨而流,更不是為剛才的銷魂熱吻,而是……第一次,他詢問她的意見,把她當成有頭腦的女人!
對桑榆這是非常重要的……人前、工作內,她渺小得不堪一擊,因為在這一行內出類拔粹的人,多得不勝枚舉。或許她用自傲掩飾心虛,以不同流合污斬斷情絲,但是在她所愛的人面前,她不願意渺小得微不足道,更不願意不堪一擊!
她無法相信,一個被人奉為人上人的賀祺遠,會愛上她……賀棋遠身旁從不缺乏各行各業的美女佳人。而她,不過是一個閉門造車的小說話家,他怎麼可能會愛上她?
如果不是到了這里,如果不是丟了現實內的浮華聲名,如果不是在令人氣悶難受的夏日,她真的無法信任他的愛。
因為愛,太容易欺騙。
一點蕩氣回腸的燭光,一絲甜言蜜詻的交談,一套華貴的衣容,一席佳肴美酒,女人很容易就會落入男人肉欲的圈套。
但是……賀祺遠還是一樣,始終不變。
換了場景,換了人物,換了氣候,換了裝潢,他還是那個愛嘻皮笑臉、口無遮攔的大導演,她的愛人……「你愛不愛我?讓我飛上枝頭或落下地獄,你告訴我……」他逐漸焦急迫切,她的一句話將決定他的一生。
不過桑榆的一生,賀祺遠早決定好了,非他莫屬。
她的嘴唇緩緩蠕動,這句話,她早就想告訴他……「我--」「你們是我所看過中,最愛吵架的人!」夏日的話迅雷般響起,硬生生將桑榆的話打斷。
桑榆猛然回頭望去,發現夏日已站在一旁等候多時。
「如果你們想在日落前看見于老師,我們就趕快出發吧!」夏日冷冷地說。
桑榆紅著臉,望了賀棋遠一眼,立刻用飛的上路,把他們遠遠拋到身後。
賀祺遠也看夏日一眼,她眼中有捉模不定的戲謔。
他暗自嘆一口氣。
這又是夏日捉弄情了。
出乎意料的,這次的行程似乎縮短了許多,桑榆居然一直領先于他們快步前進,好像後頭被鬼追趕一般。
人若有心思糾纏,走起路來會一點也不累,時間可以化為零,距離也在慌亂的胡想下歸于塵埃。原來人的潛力可以發揮到無窮遠,昨天桑榆還怨聲載道,直喊走不動,現在的她卻健步如飛,往前直沖。
因為她腦里充滿了各種雜念,再也容不下累的感覺。
身後的賀祺遠,相形之下腳步遲緩許多,他也和桑榆一樣,腦中也充滿各種雜念,最大的不同,賀祺遠想的皆是惱人的悲慘景象,致使腳步也不約而同的提不起勁來。
他傻得跟著他「心愛的人」以及她「心愛的人」的「心愛的人」,去見她們共同「心愛的人」,關系雖然復雜,他卻是唯一得不到任何好處的人。
有時他真懷疑,他的胸襟真可以遠大到能承受她的「背叛」?
當然不是,他更大的目的--要她死心。
記得他剛回國時,曾躊躇滿志自編自導了一出戲,這出戲可謂他學院派理想化的總結,包含他對工作的敬仰和期待。當時憑老爸的力量,替他在電視上安排時段
上演,也因此,他和老爸曾大吵過好幾次,賀祺遠認為老爸不尊重他的才華,等到他的戲正示上映後,才知道收視淒慘,幾乎砸破老爸的金字招牌。
這時,老爸卻不動怒了。
老爸溫和的告訴他,人就是這麼賤,非在錯中求進步,在安逸中退縮不可。真的有才能的人只會錯一次,不會錯兩次。
賀祺遠深深記住,不過不是這段長篇大論,而是其中的一句話︰人就是這麼賤。
他很難相信人不會錯兩次的說法,他倒是相信--人自知錯了,還是要去做。
賀祺遠如此,桑榆亦是,夏日也不例外。
桑榆處于現實的挫折和絕望邊緣,她急需要昔日單純感情的安慰,懷念舊情,只是她做為逃避現實的一種手段。她不會想到,舊情經過時光的風化,只會更加陳舊。只要她認清事實,回顧過去不盡然完美時,她便會珍惜他這個唾手可得的愛。
賀祺遠雖然一向不拘泥于小節,也不至于會拱手將愛人送到別人的懷抱中。
處于星海許久,賀棋遠深刻體會出愛情的包裝不可靠,情人的甜言蜜語到翻臉時,都變成狗屎爛帳!
只有寬大的心包容愛的瑕疵,才能享受愛情的甜美。
夏日的心思則比較簡單。
除了她有意無意地捉弄他們之外,她正承受著在接受愛之前的煎熬。
賀祺遠認為夏日會接受于老師的,因為她只是個女人,是女人就需要男人!
一旦事實擺在眼前,賀棋遠的寬大會擄獲桑榆的心,故事就圓滿劃下句點。
推論到此,賀祺遠心情愉快許多,腳步也跟著飛快許多,眼見離目的地遠來越接近時,他的心情又不知不覺掉下許多……假如結果不是這樣?
桑榆的于老師,因為懂得保養,或者吸收山中日月之精華,已然鍛煉成年輕不老的體魄,反而比十年前桑榆認識的他,更加英俊瀟灑,那時怎麼得了……于老師孤寡一人寂寞太久,他只要見到年輕女人自動送上門,更會如正中下懷般照軍全收,何況桑榆和夏日比起來年輕許多,年輕得可以讓男人熱血再現!
如果這樣,那賀祺遠呢?他將是天下最大的笑話!
居然將自己珍貴的人,送入虎口做冒險的探測……人雲︰虎毒不食子,賀祺遠不但食子,還食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
賀祺遠被自己的想法嚇到,猛然止住腳步,神色蒼白如鬼。
「怎麼了?」落在後頭的夏日跟上。
「于老師……長得如何?」他忽然緊張問。
夏日抿嘴一笑,他急得原本早已濕漉的衣衫,更蒙上一層灰。
「他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男人。」她告訴他。
似一棒打中賀祺遠的頭,他感到頭昏,正想悲慘萬分的大哭幾聲時,他看見夏日眼中布滿幸福的光彩,他才大松一口氣。
他罵自己真笨,問戀愛中的女人--她的男人,當然是全世界最帥的男人。
大概桑榆意識到身後的人腳步停下,轉過頭去,正好看到他們相互低喃的情景,立刻醋海翻攪,忍不住吼過去。
「你們就不能等見到于老師後,再談情說愛嗎?」說完,桑榆立刻再轉回頭,臉上多了一滴熱癢癢的淚珠。
「她說什麼啊?」夏日莫名其妙望著桑榆的背影。
「她說夏日捉弄情。」賀祺遠笑著說。
「你說什麼啊?」夏日更莫名其妙。
「沒什麼。」賀祺遠匆忙止住笑。
夏日不再多言,她想,這兩個人真是一對莫名其妙的戀人。
桑榆憤怒地往前走,雖然目的地近在眼前,她的心情卻不會近鄉情怯,反而愈加迫切想見到老師,她著急得想從老師身上,找到比賀祺遠好上一萬倍的真情。
離目的地越近,桑榆更緊張得發寒,雖然才是午後時光,她已感到踫見老師後十足的壓迫力。
望見桑榆略微顫抖的雙肩,以為是她緊張的顫抖,于是跟上來,走到她身邊。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忽然開口。
她抬眼看他。
「愛不愛我?」他不死心再問一次,尤其目的地快到了,他需要她給他一些信心。
桑榆停下腳步,眼光飄向夏日……賀祺遠暗自心中告,夏日別再捉弄情了。
「到了。」夏日大叫一聲。
賀祺遠嚇一跳,正奇怪夏日的言語時,驀然發現一棟白色的大教堂,毅然挺立于眼前,原來他的心思一直掛念著桑榆,居然連這麼大的景物都視若無睹,可見愛情還真能蒙蔽雙眼。
一下子,賀棋遠的心落入谷底,現在桑榆將得到她所希望的,他能奢望此時的她會想到他?
「我會告訴你的。」最後她丟下這個回答。
賀棋遠默默佇立原地,與淒風為伍。
他看著桑榆和夏日滿懷信心與期待,連跑帶跳沖進教堂內,獨留他一人品嘗失意的苦痛。
他搖搖頭,同樣的期待,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境。
賀祺遠期待桑榆會失望地回到他身邊,桑榆則期待速速離開他的身邊……凡是期待必要有結果,不論是喜是憂,如果期待的最後是沒有結果,那期待會變成無休、無止、無終、無了的等待。
他用力拋開惱人的問題,隨著她們的腳步,踏進這棟似隔絕愛恨糾纏的大教堂。
在偏遠的山區,教堂幾乎是人與人交流的重要場所。
昔日,生活寂苦的原始住民,受不了文明的強烈攻勢,被迫趕離人群,勉強住在山區內,開闢自己的生活空間,而這些人,往往在有了一些成就後,又再度受文明人所謂的文明洗禮,明為鼓勵原始住民走入人群,暗地里卻是洗他們的腦,要他們低價賤售產業,目的在看準地方上的增值價。
所以,少受教育的人,往往被深受教育的人欺騙。想來,教育像是教育人進行欺騙的勾當,把人教育得更能發揮「性本惡」的潛能。
當人被人欺侮夠了,對人性會產生嚴重的挫折感,那時,人往往將心靈寄托于冥冥之物,把希望和愛交給無名的上蒼,藉此喚回生存的意義和希望。于是,教堂成為人們苦訴怨言的最佳場所。
悲觀者,認為一切罪孽都是自己造成的。
樂觀者,則認為一切罪孽都由別人一手造成。
這兩種人都需要上帝的指引,以此祈求心靈的寄托,不管赦免別人的或自己的罪。
無奈,人大概也才分成這兩種人。面對太多有罪的人,上帝著實分身乏術,忙不過來,于是傳教士應運而生,目的是來幫上帝的忙。
傳教士到底是人不是神,是人必定會有七情六欲的糾葛。不過當身處神殿,面對宇宙間強大不名物體的至善壓力,他們會比凡人更懂得壓抑情感,而壓抑並不代表杜絕,否則一個已然絕了六根之人,又如何體會六根不淨的罪惡呢?
既是六根全淨的人,又如何會關心政治走上街頭,更甚于涉法規制度、大興豪華神宅,將勢力擴展無限?
是神、是人、是道、非道,所謂的宗教義理,只有傳道者心知肚明了。
當賀棋遠走入教堂里,無形中便感受到一股壓力。
絕不是賀棋遠以為自己是個有罪之人,而是他太懂得運用「化腐朽為神奇」的技巧。
氣氛可以無形產生,更可以精心制造,像教堂的設計,無疑讓人產生一種依賴的信心。
例如教堂內室成狹長形往內延伸,延伸的終止處,是一尊偌大的基督受難雕像。當惶惶難安、亟于參見上帝的人群,用沉重的步子默默由外到里,再從長長的走道上,一步一步走向上帝的面前,最後抬頭一看,便能接收上帝俯視人群的慈悲,心情的激動可想而知。
又如幽暗的室內裝了數個明亮的窗戶。當白天時,陽光從窗外透進來,那種溫暖,會讓失望的人再度激起信心。
而且,教堂一定十分安靜,安靜得連對方的呼吸都听得到,這仿佛是一種定律,來到神殿絕不可大聲喧嘩。
好像母親帶著嬰兒來到教堂,禱告到一半時,嬰兒突然大哭起來,在場禱告的人們,立刻對他們投以責難的眼光,意指他們的吵鬧污蔑了神聖的氣氛,于是母親羞赧萬分,抱著嬰兒逃離教堂。
這些人經常忘了--他們就是來請求上帝教他們寬恕別人的罪過。
于是神聖的氣氛就這樣醞釀而起,而這番醞釀過程,絕不是一朝一夕所造成,而是傳道者與教友共同努力的成果。
總之,賀棋遠雖不信神鬼論,但對于冥冥物,自始至終以禮相對。
桑榆也一樣,她只有在失望和挫折邊緣,才會乞求上帝的幫助,等她恢復自信後,又確信人定勝天的道理。
只有夏日用十分虔誠的態度,讓教堂的神聖薰陶心胸。
他們進來時,正值禱告時刻,在場的幾個人皆跪著祈禱,滿室充滿激動反覆的禱告詞,他們立刻也跟著跪下來。
反正入境隨俗,賀祺遠閉上眼,不知該告訢上帝什麼,只好把他以前導過的片名從頭到尾念一遍。
念完了,但是禱告時間還在繼續,他慌忙要閉上眼楮時,突然發現有個人和他一樣張大了眼楮……桑榆正用吃驚的大眼楮盯著前方。
賀祺遠疑惑不解,循著桑榆的目光往前望去,傳道台上正站了一個穿黑袍的男人……從他的打扮可知是個傳教士,他的年紀不大,約莫三十歲出頭,樣子很帥,是十足上鏡頭的長相。他的五官分明、輪廓深刻,只有緊抿的嘴唇略嫌單薄,這大概是傳道者的一貫憂容,總是悲天憫人地望著有罪的世人。
他的身材高眺嫌瘦,又是模特兒十足的架式,沒想到這里還可以發現不少的人才,賀祺遠不禁想到,等見過于老師後,他可以和他談談拍片事宜,到底拍一部傳道電影,要比苦口
婆心傳一輩子的道理,收效來得快捷許多。
賀祺遠正想告訴桑榆的想法,想必她與他有一般感受,但是她還是一直張著吃驚的大眼楮。
桑榆吃驚的眼楮,絕不是來自一雙星探的眼,而是……賀祺遠說不出來,反正他希望不是他所想的……桑榆卻緩緩張開紅唇,用細得不能再細的口吻告訴他。
「于老師……」她指著前方的人……接著,賀祺遠頭部立刻發昏,好像被人用磚塊擊中一般。
他暗自尖叫一聲……那位傳教士竟是……于老師!
賀棋遠最可怕的惡夢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