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萬籟俱寂,正是人們安然入夢的好時光。
傲然聳立東區的一棟大樓里,燈火卻如白晝般光明,原來此棟大樓為某大報社所有,數十位員工正如火如荼的展開新聞序幕。
韓笛揚開著他那部進口小跑車,對準目標,正確無誤地滑進標有他名字的停車位;下了車,像火燒眉毛般用十萬火急的速度直奔辦公室。
沿路,他閃過幾個捧滿稿件的同事,又差點撞上與他一樣火速交稿的記者,好不容易安全抵達座位,抬頭看鐘,還是遲到了。
他喘了幾口氣,氣惱自己不該睡過頭,也不該多喝了兩杯甜甜的葡萄酒,更不該打電話問候前任女友,並且說了一堆廢話,或許就會減少連續五天遲到的罪惡感。
尤其到了月底,好像總計當月份他所犯的過錯,連申訴的機會都錯過。
他暗自大叫,等到他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他非辭去大報小記者的工作不可!
很難,他嘖嘖嘆道,當他再度被退回的稿件掩埋時,連作夢的機會都沒有。
「小韓,拜托你別再寫些愚弄讀者想象力的科幻題材,不但對案情沒有幫助,反而制造撲朔迷離的困境。要知道描寫好女人,需要大篇幅報導才足夠吸引讀者;壞女人只消一句話,就能激起各界不同的反應。」
頭頂略禿,身體矮胖,帶著鍍金鏡框的杜主任,是韓笛揚的頂頭上司。他沉著老臉把一份今天的報紙丟到他面前。
韓笛揚低頭看著那份橫在他面前的報紙,原來他昨夜趕工完成的文字稿激怒了杜主任。
這篇文字稿韓笛揚未征得主任同意即自行刊登上去。報社有此條通容律法--倘若時間過于急迫,又報紙需要填白的地方過多,他有權力如此做。
韓笛揚凝眸微笑,露出當他充滿自信時慣有的表情。
「若是好女人變成壞女人呢?」
杜主任禁不住扶好眼鏡看他,他眼底充滿狡猾。
據他觀察得知,韓笛揚確實具有生存于新聞空隙的能力,否則他不會在短短五年內躍升為他的得力助手。
「報紙最具魅力的色彩,絕非頌揚功德,而是敢于制裁罪惡、發揮正義感。古橫教授消失一事,大家爭相攻擊的,絕非是他是否完成實驗、進入次元空間,反而李桑瑤是否謀財害命,成為讀者茶余飯後爭議的話題。」
「沒錯,你卻故意混淆視听,把李桑瑤塑造成被實驗犧牲的可憐角色!」主任忍不住打斷他。
「犧牲者……」他喃喃念出這三個字又加重語氣,「各個媒體都急于判定李桑瑤的罪,因為讀者感興趣的是,言行拘謹的大學教員何以突然變成心狠手辣的殺人犯。這也是報紙的魅力所在,它可以在法律未定罪之前先宣判嫌犯的罪,可是大家卻忘了加重李桑瑤的罪,反而制造古橫消失的戲劇性高潮。」
「加重她的罪?」主任看著韓笛揚,表情充滿懷疑。
他故意作清喉狀。
「你想,大家都已下了最後的結論,那麼凶手就已經呼之欲出,日後還有什麼變卦能激起讀者想象的高潮?所以我刻意扭曲事實推理,讓讀者對李桑瑤的境遇產生同情,這樣案情就會變成兩極化發展,有人同情她或有人懷疑她,從此報上的李桑瑤變成一體兩面的女人,夾雜好女人與壞女人的形象,使單純的謀殺事件推入更撲朔迷離的高潮,讓爭議延續到案情大白的那一天。」
他停住激動的語調,同時發現主任的激動表情不下于他。
「你想,小小一篇謀財害命的殺人事件,可以讓我們渲染成何種驚天動地的大懸案?」
「但是科學院已經向我們施壓,他們認為我們污損了他們的名譽,更不希望古橫事件擴大下去。」杜主任面有難色。
韓笛揚略微動了下唇角--他慣有的不屑表情。
「這又是報紙的魅力,它可以說別人不敢說的話,越是被上頭施壓的言論,越深得讀者好奇。況且,科學研究單位已經盡力封鎖消息,所有揣測都只是道听途說,毋需負擔任何責任。」他喘口氣,「杜主任,小道消息之所以能霸佔新聞界一席地位,主要由于我們說了太多實話,而且又不懂得如何善用戲劇性曲折離奇的變化,所以實話變得不中听。如果你把報紙的前途系于官僚之說,你注定永遠只能屈就主任的位置︰永無翻身之日。」
韓笛揚咄咄逼人的語氣令杜主任一時心虛。
年輕人急公好義原是天經地義的好事,只怕未來的災難不是他小小一個主任可以預期。
「所以你也認為李桑瑤謀殺了古教授?」杜主任發出最後的疑問。
韓笛揚笑起來,沒有任何掩飾。
「她當然殺了古教授,否則死的人是她,不是古橫。」他瞇起眼,幻想他心里早已描繪好的圖形。
「她可以輕而易舉殺了古教授,可是古教授卻要背負實驗失敗的大罪才能殺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杜主任驚奇的說。
「很簡單,古教授為什麼讓從來不相識的李桑瑤加入實驗?他需要有人代言。實驗成功,李桑瑤可以證實他進入次元空間;實驗失敗,他更可以殺死李桑瑤然後向外界宣稱,他成功的讓李桑瑤進入次元空間。」
杜主任听了不由得心驚膽跳。
韓笛揚敲敲筆桿,試圖更清晰的解釋他的想法。
「李桑瑤必然成為古教授實驗下的犧牲品,倘若她想扭轉劣勢,只有殺了他,而且,沒有任何疑點證明她清白。我無須替她辯駁,當然,除非她親口告訴我,或許我會考慮改行當偵探。」他自嘲的說。
「不行,你不能改行!」主任急著說道︰「目前你只要好好經營李桑瑤戲劇性謀殺的高潮,其它的我來想辦法。」
韓笛揚望著杜主任昂首挺胸離去的背影偷笑。
他認為小記者的升官之道,無須對大眾負責,只消說服他的頂頭上司。
而後,韓笛揚叼著香煙批改新聞稿,案頭上擺著一杯香醇可口的咖啡,至于那個不知狠心或可憐的女人,則隨著繚繞的煙味慢慢散去。
他比較同情衣索比亞或流落街頭的難民,至于成千上萬可能沾上謀殺動機的嫌疑犯,就由讀者去費心吧。
機械化的步驟正常進入軌道,片片雪花般的新聞稿、筆論、文藝雜記、影視緋聞、圖片,以及報社賴以為生的廣告,變為成堆成迭的印刷字體,轉由另一批運輸系統投入各個階層、家庭里。
記者們的一天工作宣告結束後,有些人疲累得倒進自己坐椅,虛月兌等候黎明的晨光透進整棟大樓。
韓笛揚飲干最後一滴咖啡,把桌面雜物丟進抽屜中。
他想,遲早他會辭去這份工作,如果他等不及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或文學獎,至少讓他遇到令他減少奮斗三十年的女人。
鎖上抽屜,他取下衣架上的絨布外套,拿起桌上的公文包,昂首闊步離開辦公室。
他總是如此--不可能第一個向公司報到,也不會委屈自己加班,卻會第一個離開辦公室的人。
隨著電梯來到地下室,他看看表,才四點多一刻,他還可以趕上最後的宵夜。
他找到愛車,這部老式小跑車陪他度過五年平安歲月,可惜人平安車可不平安,車頭車尾處處可見凹陷撞痕,烤漆部分也月兌落得凌亂不齊,他向來只懂得按時繳分期付款,從來不懂養車之道。
好吧,等他找到有錢的老婆,他會考慮先換車再換工作。
他打開車門滑入坐椅,發動引擎踩足油門,準備駛向台北角落未盡散去的霓虹燈處……
然而事情的發生不盡然如他想象的,當冷硬的刀刃抵住他脖子時,他霎時停住動作。
寒意如干百只惡蟲爬滿他全身,他悄悄握緊拳頭,準備隨時予偷襲客致命的一擊。
惡劣的空氣交換著彼此輕微的喘息。
冷汗瞬間爬滿韓笛揚的頸項、發問,他下意識想側過身子扭轉局勢,不料對方反應更快,冰涼的刀面迅速移到他面前,逼得他愕然屏住氣息,接著不等他反應,後座的人已快如閃電般翻到前座,與他面對面互相凝望。
他倒吸一口氣,瞪大眼楮看著眼前的景象,他看到偷襲客、刀和血……
偷襲客是個女人!
她穿著黑衣黑長褲,手持要命的長刀,臉色蒼白而憔悴,表情扭曲著痛苦,滿臉淌著汗珠,似乎承受莫大的痛楚。
接著,他看著她襯衫到處被劃開的口子,鮮血正從傷口不斷滲出。
「妳受傷了。」
話才出口,她猛然扼住他的脖子,將他緊緊壓在坐椅上,一把金光閃閃的長刀在他面前晃動。
「不要出聲!」她咬緊牙根低聲喝道。
距離兩部車遠的電梯門突然被撞開。
從他傾斜的角度看去,一群身穿黑色西服的男子蜂擁而至。
千鉤萬發之際,她猛然壓下他的頭顱,雙雙擠進前座下方的空隙,呼吸與心跳霎時停止。
她屏住氣息,等待死神逐漸逼近……
黑暗中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直覺的感到危機四伏,緊張的氣息令他全身發毛,他下意識想轉動身體,卻帶來腰月復間一陣疼痛,原來她手上的長刀移近他的腰肌。
幾陣凌亂的腳步忽近而遠,最後消失于彼此的耐心等待。
餅了許久,再也听不到車外任何聲響,她輕輕抬起頭,他也忍不住隨之探看,停車場恢復原先的死寂,連一只蚊子都沒有。
她松下緊繃的神經,他也隨地掉以輕心。
忽然電梯門又打開,這次他清楚看見是與他比鄰而坐的兩位記者。
救命恩人來了……
他想張開口大叫,可是意外又發生,她猛然突發的舉動迫使他閉上了嘴,她居然低頭吻住他。
她翻過身跨坐在他身上,瀑布般的長發蓋住他的臉,他接觸她冰冷的面頰,她柔軟溫存的唇辦緊緊貼住他。
他想,他忘了大叫。
同時也忘了如何呼吸和心跳,他松垮垮的癱在座位上,全身酥麻灼熱,她豐滿的胸圍壓住他,熱燙的呼吸擾亂了車里已經夠少的空氣,而腰月復間的長刀則深深陷入他肌肉里。
彷佛听到車外竊竊私語,她更用力,輾轉纏綿的吻著他。
他感到狂猛的心跳震得車身晃動,卻影響不到看好戲的人,沒多久,他听到兩部車絕塵而去的聲響。
她離開他的唇,身子撲倒在他身上,小臉深深埋進他頸部。
她昏倒了?
片刻遲疑,他想推開她,未料腰間的長刀之力依然強悍,令他悶哼一聲。
她勉強抬起頭,微瞇的眼楮幾欲合上,她依然跨坐他身上,沒有離開他身體的意思。
「走……」
她忍耐的開口,他聞到她口齒間傳來的芳香。
去哪里?賓館……
他忍住怦然心跳,這時候不適合說笑話,但是難保韓笛揚以後不會大吹特吹,說他如何被一個女人綁架失身。
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令她生氣,可是此時她沒有生氣的權利,全身每寸肌肉都像燒灼般疼痛難熬,如果他再不快點動作,她將無法支持下去。
「到你的住處。」
她翻過身體,刀尖依然停留在他腰間。
他沉默的發動引擎,不認為一個受傷的女人能奈他如何,可是,她吻了他,同時他也想知道綁架的動機。
※※※
離開停車場,車子干穩駛向大街,她稍稍松懈下來,他從後視鏡中看到她。
她半閉著眼,蒼白的小臉淌滿汗水,眉目如畫、膚若凝脂,有一張姣美的嘴唇,如同她吻他那般柔軟而甜蜜。
他確定他是幸運的,被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強盜所綁架。
車子開向郊區的羊腸小道,她的眼楮幾乎全閉上了,鮮血依然絲絲滲出體外。
突然,他踩住煞車。
「妳必須上醫院。」他頭也不回的告訴她。
她猛然張開眼楮,黑色的瞳孔中射出暴戾的火花;他依舊冷靜注視前方,雙手扶著方向盤。
「繼續開車!」
她使盡力氣逼出話來,而腰月復間的長刀再度深陷他肌肉里。
灰色的汽車繼續乎穩往前駛去……
他們沒再交談,空氣凝凍于彼此的呼吸中,直到他停下車,腰間的長刀也垂下來。
韓笛揚的住處就在前方,一棟寧靜的五樓公寓。
他想著她下一步會怎麼做?
地靜靜躺著,沒有任何動靜。
等他轉過頭看她,才發現她完全閉上眼楮,連呼吸似乎也跟著停止。
韓笛揚驚慌起來,難不成要殺人的凶手自己先死了?他火速貼近她胸口,好不容易听到她微弱的心跳,整個人才放松下來。
原來她昏倒了。
他有想笑的沖動,沒想到凶神惡煞的奪命女煞星,居然在獵物即將到手的重要關鍵,自己先昏倒了。
局勢扭轉過來,他順理成章且不費吹灰之力,變成智擒匪徒的英雄人物。次日頭條新聞就是他大作文章的最好時機;也許她還是個重金懸賞的罪犯,他會得到一筆獎金,更或許他不必苦等那位減少奪斗三十年的女人了。
現在,他該送她到警察局?或者還有更簡單的,只要他打通電話就行。
不過,他什麼都沒做,只是靜靜凝視她。
長長的睫毛覆蓋住她灰白的臉色,分明的輪廓似曾相識,猛然間,他感覺認識這個女人,他拚命搜尋記憶,網羅所有他熟悉的圖片,最後終于被他想起來了。
他忍住胸腔膨脹的激動,他知道她是誰了--李桑瑤,那個大學講師,涉嫌謀殺古橫教授的女嫌犯!
看來,這宗震驚媒體的謀殺案並不單純,內情絕對比外界的傳言豐碩數百倍,否則她不會滿身是血,更不會持刀威脅他,至于她想做什麼,就是解開古橫教授失蹤案的謎底,如果他傻得將她交給警方,他就永遠得不到獨家新聞。
韓笛揚立刻改變主意,把李桑瑤扛在肩上,偷偷將她運到三樓住處。
他把她放入凌亂不堪的床上,上頭擺滿書報雜志,他動手稍微清理現場,才發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滿地堆積的廢物絕非一天的工夫就能清理完畢,況且他不必為了歡迎殺人凶手而大動手腳。
他干脆坐在床頭看她。
她還在滴血,他取出醫藥箱,打算在揭開謎底前,先把她的傷門封住。
他想月兌下她的衣服,又怕事後她醒來反而誤會他的好意,只好撕開她受傷部分的衣物,草草用繃帶纏住。
他忙了一陣子,把最後一道刀傷止住才坐下來喘氣,卻猛然驚見床上的人正張大眼楮注視他。
他們互相凝視,此時無聲勝有聲,彷佛剛才可能發生的喋血事件根本不存在,他們各懷鬼胎互相觀望。
令人窒息的火藥味隱沒于空氣中,她艱難的坐起來,他則幫忙她坐好,宛如久未謀面的好友。
「你知道我是誰了?」她開口。
他點點頭。
「你是韓笛揚?」
他點頭。
「我並沒有殺害教授!」
這次他點不下頭,也難以回答她的問題。
她沉默了,他沒有理由相信她的話,對于一無所知的人,她不該要求太多。
「妳受傷了。」他充滿同情的指著傷口,這是他唯一能確定的事。
她弓起手臂,看到臂上被纏上厚厚的繃帶。他的醫術並不高明,但善意令人感動。她搖頭,表示皮肉之傷算不了什麼,只怕人心之毒勝過皮肉之災。
可以肯定的,他們不會放過她,這不過是第一次的警告,往後還有更多的災難等著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鎮定看著對面的男人。
他慧黠的眼眸轉動著晶光,深沉黝黑的臉龐充滿自信,結實挺拔的身軀則透露無窮的精力,而緊張備戰的肌肉更證明他是個敏捷機靈的男人,他可以為她解除困境。
「有人要置我于死地。」
他沒有太多驚訝的表情,也許她已經給他過多的驚訝,令他忘了驚訝。
「警方提不出有力證據,已經將妳無罪釋回……」
「不是警方,難道你還不明白嗎?真正的罪犯要殺我滅口,因為我是唯一的目擊者!」她的聲音逐漸高昂。
他微微愣住,她想揮掉他驚愣的樣子。
「我會告訴你真相,但是你得答應幫助我。」她咬住嘴唇說。
「我答應。」他立刻沖口而出。
她懷疑他答應得太快,韓笛揚全然不了解事態嚴重到可能令他失去生命!
「為什麼?」地反問。
他-時答不上來。
為什麼……
他當然有他充分的理由,因為他是唯一能解開古教授生死之謎的人,因為他可能奪得獨家新聞,因為他可能因此成為各報社競相爭寵的大記者,因為他沒有拒絕好運來到的權利。
因為她的出現……
「我相信妳。」百種念頭之下,韓笛揚想到這個理由。
她感動的垂下頭。
丙然,她沒有看錯人。
「妳先休息一下吧,等養足了精神,我再慢慢听妳說。」
他親切的掛上笑容,其實心里急得要命。
「不要……」她拉住他的衣袖,焦急萬分。「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
他只好又坐回床頭。
「好吧,妳慢慢說。」
又是違心之論,他希望她快快說出謎團的真相。
她眨著眼,試圖勾起所有記憶,關于古教授的……
大概是她想得太入神,過了許久都沒發言,他急得毛發都豎了起來,每個細胞隨著她的動作而怒張,可是她就是遲遲沒有開口的樣子。
他終于捺不住性子。
「妳看到他消失在妳眼前,妳相信他已進入次元空間……」他順著她的意思描述。
她居然搖了搖頭。
「那妳殺了他,把他藏起來?」他驚駭的說。
她還是搖頭。
「那我就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她筆直的注視前方。
他吞下口水,沒想到答案竟然如此,不知道的還是不知道……
究竟事情簡單得如大家所知,她為了錢害死教授,好比他為了好奇救她回來;她是殺人凶手,他是胡涂小記者。
他真的生氣了。
他認為她故布疑陣,而自己則被開了個大玩笑。正想破口大罵時,她慘白的小嘴又動了。
「我相信,我被動了手腳,我眼前所看到的,是我沒看到後的景象……」
嘴邊的話又吞回去,他屏住氣息,看著她空洞無神的雙眼。
「月光……他叫我面對月光,我看著看著,再看向教授時,他就不見了。」
「他趁妳看著月光時溜掉了?」
他替她作解釋。
「不,教授就站在月光之前,我看著教授在月光里化為灰燼。」她忍住雙肩不住的顫抖,喃喃自語。
他帶著幾分詭異情緒的轉頭,還好窗外乍現的黎明初陽取代月光。
「沒有人會突然消失,除非他真的進入次元空間。」
她臉色變得黯淡無光,她並沒有為教授完成實驗而喝采,莫非整宗實驗確實另有隱情,為了欺騙老百姓所繳的稅……
「我懷疑……」
「懷疑什麼?」他驚叫,樣子比她還急。
她看了他一眼,他著急的神色令她疑惑。
「看來你不是仔細的記者,你並沒有注意听我的話。」
他張著嘴不知所措,確實,他只關心她是否殺害教授,對于月光奇幻之說,則認為足詩人小說家擅用的伎倆。
「妳說……妳眼前所看到的,是妳沒看到後的景象?」他試著推敲她的話。
她低聲笑了,甜甜的笑窩隱然浮出,模樣年輕好多,他看得競有點傻了。
她止住笑,臉頰略微暈紅,他的注視令她慌亂。
「我懷疑……我被人動了手腳。」
他啞然失笑,一個好端端、神智清楚的女人,張著眼被人動手腳,居然還有不知道的道理,豈不是張著眼說瞎話?
他當然沒有露出可笑的表情,捺住性子听地辯駁。
「好吧,我說了,不管你相不相信。」她吸足氣說︰「三年前,我還在美國念書,一次難得的機會,我經由教授的推薦,跟隨美國考古研究單位前往中東山區探勘古文明遺跡,那里被當地人挖掘出一批古物,經鑒定確為巫師做法所用之道具,有手杖、火種、木斧、各種器具……」
「等等,你們怎麼知道是巫師做法所用的道具?」他提出疑問。
她瞄他一眼,好像被她看出無知。
「三千年前,人類的生活只為爭食而勞動,器具也只為勞動方便而產生,沒有人會復制生產工具作為娛樂,除了祭神祈福的巫師之外。巫師的產生,是為古人類精神上的依托,他們透過巫師許願,願望也很單純,只求衣食飽暖,所以我們挖到的古物中,有皮裘殘骸或骨制器皿,皆比實用器具小了許多,有些僅僅掌心可握。」
她已經把專業知識說得非常簡單,但是他還是滿頭霧水听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只關心他要的重點--她為什麼殺了古教授?
他緊皺眉峰,令她以為他也產生懷疑,于是講解時更加眉飛色舞。
「奇妙就在這里了,這些器具皆有一個共同點,奇妙的共同點,上面都繪有極細的月亮刻痕,而且越近的年代刻痕越深,直到我們所能找到最近的年代,刻痕竟然裂開了,我們把殘片拼湊起來,斷痕就在這些深烙的刻痕里。」
說到這里,她的雙眼清澈晶亮,好似發現了拯救人類的大秘密……
「沒錯,就是我發現了這個秘密!」
她用力拍掌,把他飛到九里霧外的魂給拉回來。
「相距不到一百年的時間,地層大變動,整個部落消失不見,連一具尸骸都找不到,只剩下這些殘余的祭祀用具,原因就在這些月亮圖案里。」
他揮揮手,實在忍不住了,她所說的一切皆和命案毫無關系,他不認為自己也該對考古學產生興趣。
「于是我決定以月光離魂因子作為畢業論文。」
他的手停在空中,雙眼瞪得好大。
「沒錯。」她表情嚴肅鎮定。「我認為布吉部落之所以消失不見,是因為他們無意中觸動月光中的某種動能,使他們集體進入次元空間里。」
「妳認為?」他再也忍不住了。
「所以我會去找古橫,因為他們偷了我的畢業論文!」她氣憤的握緊拳頭。
「他們?」他又不懂了。
她搖搖頭,激動的表情充滿悲傷。
「我必須承認要負-半愚蠢的責任,我早該明白他們對我有目的……」她抬起頭堅忍的說︰「當時我從國外回來,可以說舉目無親、兩袖清風,意外的,有一群人找上我,他們給我一份教職,稱頌我在考古學的素養,我以為是幸運之神找上門了,原來他們要買下我的論文!」
「妳答應了?」
她慚愧的點頭。
「你想,我寫過上百篇有關古文明遺跡的論文,被棄之如敝屣,現在終于有一篇獲得青睞,豈會不沾沾自喜?而且理論歸理論,要付諸行動還得歷經一番琢磨,而且實現的機率很小,大都只能供參考研究之用。我萬萬沒料到,這群瘋子竟妄想利用動能作為軍事武器!」
她熱切捉住他的手,他驚訝得不知所措。
「你想,這有多可怕!研究成功會使古橫變成巫師,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巫師,利用這項進入次元空間的能耐,他可以忽虛忽實、忽幻忽真。如果實驗成功了,會引起人類多大的震撼,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是神,他會因此統治全世界,造成人類世界多可怕的浩劫……」
「所以古橫並不是考古學家,而是一群瘋子的首領!」他也跟著氣憤起來。
她收回于,露出奇怪的表情,他不覺得他說錯話了。
「不對,這是兩碼事,但是目的一樣。軍火販子的確想利用實驗制造殺人武器,而古橫則想統治全世界。」
他眨動眼楮,她的話總令他百恩不解。
「古橫是他們找到可以勝任此一重大任務的人,但古橫卻妄想因此主宰世界。」
「那妳呢?妳扮演什麼角色?」
「凶手。」
他一驚之下,差點從椅子上滾落下來。
「我要殺了自己的言論,毀掉我年輕狂傲的思想。」
他不禁對她肅然起敬,她有些不好意思。
「人類潛能無遠弗屆,但是必須要有維護人類生存的尺度,如果每件事物都發展到無限,那人類未來必走向毀滅之路,因為罪惡是人心的本質。現在人類為了追求進步不惜違反大自然運行之道,兩者相爭終致兩敗俱傷,這也違反考古學的目的--讓我們珍惜人類走過來的腳步,而不是毀滅人類未來的腳步。」
她說得正氣凜然,他不由得深深佩服。
「所以……妳殺了他?」他依舊不改原先的假設。
「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會這麼做。」她咬牙切齒的說。
韓笛揚不寒而栗。
他萬萬想不到,自己居然和殺人凶手對談如流。萬一她想不開也順便將他干掉,那就別提他會從此功成名就,八成也和古橫一樣消失無蹤了……
她朝他接近說話,他身子立即往後仰。
「不過,在我和古橫合作的期間我發現他沒有能力完成研究,甚至他一直處于失敗的邊緣。要知道,分離月光離魂因子的技術,目前的科技尚無法完成,它需要天時地利各種因素結合才有成功的機會,幾千年來宇宙只出現過一次機會,難保還要經過幾個世紀才有第二次機會。」說到激動處她昂起頭。
「他居然還傻得以為用自己的鮮血可以換得月光感應,這根本就是毫無根據的傳說,所以我不必殺他,最後他也會因實驗而自殺身亡。」
「可是,他卻離奇消失了……」
他不是有意澆她冷水,事實上古橫確實不見了,如果她沒有殺害他的話。
她倚著腮幫子沉思。
「我真的不懂,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如果實驗有成功的跡象,我會是第一個知道,但是他確實辦不到。」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秘密沒有突破的希望。
「妳說妳被動了手腳……」他想到這件事,話題又轉回來。
「對!謝謝你提醒我。」
她豪爽的拍他肩膀,韓笛揚嚇得毛發直豎;不能怪他膽小,她還未從嫌犯名單上剔除。
「古橫其實是考古學界的叛徒,他專門研究迷離幻化之說,所以當他認為實驗不可能成功的時候,勢必要為自己找一條生路,讓別人以為實驗成功了,或者巧妙逃走,更好的理由是被人謀殺,否則那些人不會放過他。」
「怎麼做呢?在妳眼前消失……」
「我想,我被他催眠了,雖然僅僅幾分鐘的時間,但是足夠讓他安全逃走,而我眼前的時間等于不存在,我會認為他在我眼前消失無蹤。」
「既然他已經消失,等于問題到此結束,那些人不該再找妳麻煩。」窗外透進光線,她身上的瘀青,處處可見。
「你都不看偵探小說嗎?他們要殺人滅口,因為只有我知道他們的動機,而且我方也有幾位高階官員參與計劃,不管實驗成功或失敗,我都只有死路一條。」
「妳既然知道下場如此,還要涉身進去!」他忍不住破口大罵。
「當我第一次對月光產生懷疑時,就已經涉身進入了。」
她說得沒錯,天要降大災于斯人也,躲也躲不過。
可是他呢……
他慌亂站起。
「你也涉身而入了。」她指著窗外說。
他急忙奔到窗邊,俯首望去,發現一道人影急速躲入對面大樓里。
他反身靠窗喘氣,血色蕩然無存,她卻掩嘴輕笑。
「妳可以向警方說明一切……」
「誰會相信一個弱女子,況且又是背負謀殺罪名的嫌犯的供詞?而且,這樣做他們更不會放過我,我就會死得更快。」
「那我呢?我無法幫助妳……」他吞著口水說。
「我需要擋箭牌。」她安心的說。
他暗吁了口氣,她終于說出目的了。
她也站起來,雙膝的傷口令她站立不穩。
「我必須藉由你的筆,一點一滴告訴大眾,古橫確實失蹤了,他永遠不會再出現,而我也不是殺人凶手,這件無頭命案到此結束。順便告訴那些想置我于死地的劊子手,我會保守秘密到永遠,只要他們不再找我的麻煩。」
「妳為什麼不找大記者幫忙?他們比我更有辦法。」他悲傷的說。
「就是因為他們很有辦法我才不能找他們。你想想,什麼樣的新聞是大家所關心的?大記者太過招搖搶眼,誰會在乎一個小記者忽然暴斃?」
暴斃……
韓笛揚模模胸口,他想他的心髒八成出了問題,因為它跳得好微弱。
她沒有理會他嚇破膽的樣子,反而充滿自信。
「如果你請求援助,老實說,誰會相信你漫天神怪之說,所以你只能听我的話,這樣你還有活命的機會。」
「然後呢?」他怪聲怪調的說。
「找到古橫。」
「然後呢?」
「殺了他!」
他的雙腿嚴重發軟,只能靠在牆上勉強支撐。
「放心。」她安慰他,「我來動手,你只要在旁邊看著就好,這樣他才能真正消失,這件事才能真正告一段落。」
「其實……妳自己動手就好,何必找我當觀眾……」他難過的說。
「你是光明正大的目擊者,告訴別人李桑瑤是個可憐無助的女人,她連踩死螞蟻都不敢了,怎麼可能沾上殺人的罪名?何況,你在我身邊,那群瘋子才不會擅自行動。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死一個人,或許還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是死兩個人,小事就會變成大事了。而且……」
她看見他定在牆上不能動彈。
「黃泉路上多個人相陪也不壞。」
牆上的人掉了下來。
他勉強站穩,她則安然自在的坐下來,就坐在他今天準備的新聞稿上--關于女人智慧與男人的比較。顯然他得到結論,女人要比男人陰險許多。
「好了,李小姐……」
「不必這麼拘束,你叫我桑瑤就可以,比較親密的朋友都是如此叫我。」她親切的說。
他倒覺得叫她女魔頭比較適合。
「我們怎麼做?總不能漫無邊際尋找一個消失的人。」他指的,當然就是古橫。
她又托起腮幫子,好像這是她思考的步驟。
「這又是你們的錯了。」她生氣的說︰「現在注意力全移到我身上,古橫要逃出國外輕而易舉,我想他現在必定回到故居逍遙去了。」
「哈!」他干笑了一聲。「我們總不能拋下一切追隨而去吧!」
「當然可以。」她說。
他張著口傻住。
她朝他走過來,他已貼到牆上無法再退了。
「你可以向報社請求出差一段時間,理由就說你獨得李桑瑤與古橫間的內幕消息,相信報社會樂于放人,那我們就可以去找他了。」
「去哪里?」
「菲律賓。」
他甩甩頭,她說得像神話。
「妳不能確定他在那里。」
「我確定他還存在于我們所處的空間,這樣就夠了,只要我們做出找尋他的動作,他就會來找我們的,因為他也要殺我滅口。」
「殺我們。」他修正她的話。
「對。」她一指戳向他的胸口,「你和我。」
那一指真像把利刀,從他背後穿膛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