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比芳笛預期的要早到,他們決定歇腳。
到了鄰近鄉鎮,芳笛擔心起來。
〞怎麼辦?〞她牽著腳踏車問書文。
〞本來你打算怎麼辦?〞書文問她。
〞隨便買個帳篷,隨便找個地方睡覺就好。〞芳笛聳聳肩說︰〞現在多了個你,我覺得這樣不太好。
〞我們去住旅館好嗎?這附近有很多溫泉旅館。〞
〞可以嗎?我們都未滿十八歲耶。〞
〞試試看,說不定小旅館才不管這些呢。〞
芳笛還是很擔心。
〞我先說好,我沒多余的錢付你的房間費。〞
〞我有,但是我也要跟你說好,我們住在同一間,因為我怕你半夜溜掉。〞
〞但你不覺得我應該要更怕你?〞
〞我不敢。〞他老實說。
〞我實在很失望……〞她也老實的對他說。
當敢說出實話時,兩顆年輕的心就更接近了。
他露出愉快的笑容,好像在取笑她,令芳笛相當不悅。
〞喂,你別想到限制級去了,我是說你的膽子令我很失望,我以為男生都是血氣方剛、不顧一切的人,但是你顯然就是異類了。〞
〞那要看他的對象是誰。〞
她立刻鼓起腮幫子,樣子實在可愛。
〞你是說我的長相不會引起你的歹意羅。〞
〞錯了,因為你是好女孩,所以我也想變成好男孩。〞
她歪著頭看他。
〞你是說有時候你也會想入非非?〞
〞當然。〞他粗氣說︰〞我也是正常的男生耶!〞
〞快,告訴我你都做了些什麼……〞
她一路追問,他一路躲,兩人真的到旅館開了一間房間,但是他們輕松自然、坦蕩蕩的行為,令櫃台歐巴桑抬高粗邊眼鏡想說也不敢多說一句了。
必上房門他們大笑起來。
〞我們像兄妹?〞芳笛俏皮地說。
〞完全不像。〞書文喘著氣說。
〞那她為什麼相信呢?〞
〞因為……〞書文也俏皮起來︰〞我們更不像夫妻,對吧。〞
他們又大笑起來。
所以,只要心情不同,世界會變大許多,也會變得活潑許多。
就像他們兩人一樣,在房間里團團轉,忙著找尋大世界中的新鮮事物,每一樣東西對他們而言都是寶物,都是神奇的魔法。
〞你看,這面鏡子家不像白雪公主里皇後照的那面?〞她指著一面古意盎然的鏡台對他說。
〞不像,我覺得比較象林黛玉顧影自憐的那面鏡子。〞
〞嘔。〞
她擺出想吐的姿勢,然後舉起一把老舊的梳子,裝模作樣梳起頭來。
〞像不像三級片里演的,第二天起床後,女人滿足地梳頭的樣子?〞
〞不像,像小孩子學媽媽裝大人的樣子。〞
她氣急敗壞抓起枕頭丟過去,幸好被他接著。
〞這就很像虎姑婆的樣子了。〞
因為少了一雙手接第二個杭頭,他的門面被打個正著。
芳笛笑翻了,整個人跌在床上。
〞這床好硬……〞她看著天花板。
他跟著躺下,也看著天花板。
〞蜘蛛網真多。〞
真的,芳笛看到天花板四個角都纏上一圈一圈的網。
〞其實我騙你的,我心里很害怕……〞她咬一下層說。
他側過身子看她,她的睫毛一直發顫著。
她覺得自已像那只蜘蛛,被自己纏的網纏住了。
〞我害怕媽媽會把我趕回家,但是說什麼我都不回去!〞她恨根地說︰〞我討厭爸爸,討厭後媽,討厭學校,討厭那里所有的人,我每天都過得不快樂,好像身上被繩子綁住了,全身都很痛。〞
〞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媽那里說不定也有一條繩子,等你回到她身邊,她一樣會綁住你。〞
她側頭看他,眼楮閃著淚光。
〞為什麼你老愛說殘忍的話來打擊我的信心?〞
〞因為我想保護你。〞他說。
她眨了一下眼楮,以為她听錯了。
他轉回頭,繼續盯著天花板,那兒有兩只蜘蛛,不只是她……她也轉回頭,蒙著嘴突然又想笑了。
〞你為什麼想保護我?〞她忍耐地問他。
他的表情可不好笑,反而非常嚴肅。
〞大概是大男人的心理作用。〞
她氣急敗壤地抓起棉被把他壓在底下,然後受不了似地偷笑起來。
〞我說的是真的!〞他慌忙翻開棉被,看到她想笑又不笑的樣子,就知道自己被捉弄了。
他大聲嘆氣。
〞又怎麼了?〞她好像又忘了悲傷,如同他能隨時轉換她的心情。
〞我想保護你。〞
她不再取笑他了,不知怎地,她覺得不再害怕。
〞你怎麼保護我?我不會再回去了……〞說著,沒由來一股惆悵。
〞我不知道……〞跟著,另一股惆悵加入。
他們都知道未來距離好遙遠……她吸一下鼻子,勉強做出笑臉。
〞你想,我如果留在那里,我們會不會結婚?〞
〞會。〞他想都不想就回答。
〞喔,這麼有自信……〞她瞪一下他。
他卻很認真。
〞因為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
〞全世界?比黛安娜王妃,比茱麗亞羅勃絲,比瑪麗蓮夢露都還要好嗎?〞
〞還要好。〞他更不猶豫了。
她覺得很開心,覺得兩人好像在玩家家酒。
〞你想要幾個孩子。〞
〞一個。〞
〞這麼少……〞
〞不然兩個。〞
〞我想要三個。〞
〞那就三個好了。〞
她輕輕地笑。
〞你一定是個好老公,我隨便扯的,你都相信了。〞
〞也許吧,離我太遠的事,我抓不到。〞
她輕輕地哭了。
〞你別這麼好,我會想念你……〞
〞我也是。〞
她忽然抬起淚眼,表情嚴肅認真,她很少有的樣子。
〞賴書文,我們來做個約定好不好?〞
他坐起來,表情同她一樣嚴肅認真。
〞今天幾號?〞她問。
〞十一月一日。〞
〞很好。我們打勾勾約定,以後每年十月一日,我們都約在這里見面!〞她當真舉起小指頭作誓。
〞每一年?〞
〞每一年!〞
他真的也遵照她的意思舉起小手頭。
充滿蜘蛛網的天花板,窄小的房間,磨石子地,一個長沙發,靠牆放著一張床,古意盎然的舊鏡台,同等破舊的小椅子,還有片片剝落下來的油漆……兩只小指頭緊緊纏在一起。
〞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身在何處,每年十一月一日下午一點,張芳笛與賴書文都要到這里來相聚,不見不散。〞她認真地許下約定。
〞不見不散。〞他認真地遵照實行。
兩人之約成立了。
兩人終于松了一日氣似橫躺在床上。
他側身看她,她也是。
她伸手過去,他緊緊握住。
〞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他說。
〞永記在心。〞她說。
他向前近一點,她並未退縮。
他輕吻她一下,兩雙溫暖唇瓣交替了彼此的信任與依托,就像山盟海警般的承諾,十四歲的張芳笛和十六歲的賴書文。
然後掛起甜蜜的笑靨,同時作了一個好夢。
第二天天未亮他們就開始出發了。
一路上喜悅與安心,他們不再害怕未來長什麼樣子。
她是快樂的,嘻嘻哈哈的,但是眉頭帶點哀傷……他是愉悅的,忠實的听眾,但是雙眸帶點哀傷……因為找到了芳笛的媽媽,他們就要暫時分開了。
晚上,他們才抵達目的地,兩人風塵僕僕滿臉是灰,但是心情都相當激動,因為芳笛終于要見到媽媽了。
他們直接到廣播電台去找舒晴,由于舒晴主持的十點節目是現場直播,所以到這里一定等得到媽媽。
里面的人看到兩個小表灰頭土瞼,十分不願意引人室內,但是一听芳笛說她是舒晴的女兒,又是離家出走來找她,立刻播電話給她。
〞喂……舒晴,有個小表說是你的女兒,你有女兒?〞
芳笛的心頓時涼了一截,難道媽媽沒跟同事提起過她……書文悄悄握住她的手,令她安心許多。
〞你過來打發她吧。〞那人這麼說。
她不知道媽媽跟那人說了什麼,不知道那人為什麼用〞打發〞那麼傷人的字眼,不知道媽媽現在在哪里,對周遭一切的事都完全不知道,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在這里。〞書文在她耳邊悄聲說。
被施了魔咒一般,她果真又安心下來。
時間慢慢移動,就像兩人一塊兒震動的心跳聲。
舒晴推門進來……兩人心跳停止。
剎那間芳笛崩潰了,她看到的人是媽媽沒錯,而且是她印象中最美麗的媽媽,她臉上化著漂亮的妝,身上穿著華貴的衣服,頭發梳得高高的,背脊梃得好直,她驕傲、自信、光芒萬丈,她從沒看過媽媽這般美麗。
記憶中,媽媽總是很累的樣子。不管笑得多開心,眼底一樣流露一抹失意。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用雙手創造了奇跡,用自己的力量改變了命運。
芳笛好高興,好快樂,幾乎忘了她來的目的,她也是為了改變命運而來的,不是嗎?可是她全忘得一干二淨了,只覺得看到堅強起來的媽媽就滿足了。
〞媽……〞她叫著舒晴,淚水潰堤。
芳笛知道媽媽在看她,但是視線卻被淚水擋住,她快要看不清媽媽了……書文緊緊牽住她的手,給她安心,更怕她危險。
她一邊努力擠掉眼淚,一邊發抖,一邊又要阻止自己忍不住大叫的沖動,她感覺舒晴一步一步靠近她。
她走向他們,但卻對書文打量一番。
〞你是誰?〞
〞我是芳笛的朋友。〞
〞我听說你們騎了兩天腳踏車才到這里?〞
〞沒錯。〞
〞想上節目嗎?我可以替你們安排。〞舒晴冷淡地說︰〞不過你們兩個得去洗一洗,身上髒死了。〞
髒死了?芳笛不可思議地看著媽媽,那個女人的確露著鄙夷至極的目光,她努力再看一次,那個充滿鄙視眼光的女人的確就是她的媽媽……芳笛被打倒了,仿佛被人狠狠摑一巴掌,她無法相信媽媽會說出那樣的話,會露出那樣的眼光,把她從天堂打人地獄!
她慌了,她亂了,她懷疑,她憤怒……她只能呆呆地看著舒晴。
書文反而異常冷靜。
〞我們不要上節目,我們專程來找你,伯母。〞
舒晴尖聲笑了起來,好像書文說了什麼可笑的事,芳笛只能瞪著眼楮發抖。
〞伯母這個稱呼是要給認識的人叫,我——根本不認識你。〞舒晴用力點一下書文的胸口,用力之大,兩人往後退一步。
但書文一點都不退縮,用滿是灰的臉面對她。
〞你認識她吧?〞書文指著身邊的人。
芳笛的小臉繃得很緊,一雙眼楮瞪得好大,她迫切需要母親的答案。
舒晴瞄了她一眼,有一點遲疑,非常細微的遲疑後,她恢復殘忍的面貌。
〞離婚之後,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芳笛閉上眼楮。
不知怎地,剛才的痛苦已經離她遠去,她突然覺得想笑,覺得一切如置夢中。媽媽變成了虎姑婆,爸爸和女乃女乃才是可憐的綿羊,而她是一個說故事的人.所有美麗故事里的情節全是她自己創造的!
她覺得頭昏,覺得無比痛心!
說什麼天邊遙遠的星星,原來近看之下是如此丑陋不堪!
她到底為什麼而來?為了抓住夢想,還是打碎自己的臉?她覺得好痛心啊……難怪她可以五年不來看她一次,難怪她連電話都不打,難怪她可以為了理想忘掉一切,因為她臉上化了漂亮的妝,身上換上了華麗的衣服,因為她的名譽聲望,因為自己身上的灰和鞋子的塵土,她不要自己的女兒!
若不是書文緊抓著她不放,她會沖上去撕爛她的臉!
母親對她說話了,用她日夜縈繞不放的優美聲音開口說話,若不是書文不放手,她會死在她的手上!
〞听說你離家出走,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她不知道為什麼死人還會說話,芳笛听到自己發出聲音。
〞因為我要跟他結婚。〞
舒晴眼楮瞪大,終于像是她的媽媽了,夠了,芳笛已經滿足。
〞為什麼要告訴我?我沒有權利阻止你。〞舒晴冷言說道。
〞當然,我只是高興得想告訴全世界每一個人,你是其中一個。〞她平靜地對書文一笑〞我們走吧。〞
舒晴不說話,她沒有留她,連叫一聲芳笛的名字都沒有,讓他們安安靜靜走出大人的世界。
到了外面,芳笛才敢痛哭失聲。
書文將她攬人懷中,讓她哭很久,很久,很久……入冬的寒氣逐漸逼近,冷風卷住了兩個瘦小的身體,他們的身體在發抖,心在發抖,但是卻不寂寞。
〞書文!我們回去吧。〞芳笛掙開他的懷抱,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
她去牽車,書文卻站在原地不動。
他遠遠地看著她的動作,她好僵硬……〞就這樣放棄了嗎?〞
她暴怒了,隔著一段距離對他狂叫。
〞我還能怎樣,我還能去哪里,我還能做什度?世界之大,竟然沒有我張芳笛容身之處,我好恨!〞她用力甩掉腳踏車,車子摔到地上撞出很大的聲音。
她被嚇住了,被自己的聲音和車子撞地的聲音嚇住了,她無法動彈。
書文走過來,把車子拉起來。
〞你應該再試一次,也許在那里她需要偽伙裝自己……〞
芳笛搖搖頭,眼淚又模糊了。
〞就算她是裝的,但是我也不要了,書文,我放棄了,真的放棄了,如果我看到的大人世界是這個樣子,我不要,我怕孤獨,我怕變成跟她一樣,我要回家,至少回家之後還有你,你會陪我……〞
〞你嚇壞了。〞書文難過地說。
她甩著眼淚不斷搖頭。
〞不是這樣的,書文,不是這樣的,剛才在我看到她時,突然有一種滿足的感覺,也許我要的只是這一點感覺而已,只是想證明我心中的她是否存在,現在我覺醒了,我發現我心中有一座天平,一邊危瞼,一邊安全,兩邊比重一樣,我一邊想待在安全的地方,一邊想要冒防犯難,現在我想通了,我無法在危險地方做安全的事情,所以我選擇回家。〞
她急忙搶過腳踏車,急忙催促他。
〞我們快走,快點,我怕惡魔又纏上了我……〞
但是來不及了,她看到兩個人圍上書文。
舒晴走出大樓,臉上盡是悔恨與哀傷。
〞小笛,別走,我是媽媽……〞
她卻看到那兩個人抓住書文。
〞你們干什麼,放開他,放開他!〞
舒晴跑上前抓住芳笛的肩膀,芳笛尖叫起來。
〞不要這樣!別踫他,不要!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拜托你們放開他……〞
舒晴一看情況不對,對其中一人使了個眼色,那人揮給書文一拳。
書文摔倒在地,舒晴趁機緊緊摟住芳笛。
〞傻孩子,傻東西,你怎麼可以為了這個男孩不要媽媽,你知道媽媽等你等了多久?一年兩年……我等你有勇氣來找我,這樣我就有力氣打敗你爸那邊了,小笛,我一直等著你和我有同樣的勇氣堅強起來,剛才我不認你,是因為在現實生活有許多眼楮等著我們軟弱下來,我們不能任他們得逞,但是你不能為了這個男孩子再回去,絕不能!〞
芳笛根本听不見媽媽的話,只看見想站起來的書文又被踢倒在地。
〞別打他,拜托你們別打他,書文帶我走,快點帶我走,你說你要保護我的,你說過……〞
書文立刻跳起來,但是得到的反擊更嚴重,芳笛尖叫起來,舒晴立刻蒙住她的嘴,然後一部汽車開到面前,她用力將芳笛推進去。
書文掙扎地想站起來,但是兩腿兩腳都被壓住了。
〞芳笛,不要怕,我會再來找你,一定!〞書文大聲對她說。
〞別丟下我……〞車子里被壓住的芳笛大叫著。
一陣引擎發動的聲音。
〞書文!〞
在最後一次芳笛竭力大叫之後,車子絕塵而去。
她走了。
留下書文一個人獨自將眼淚吞進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