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是個倒霉文化下的犧牲品。
從小她只覺得自己運氣很背,總是諸事不順。
長大以後,她才發現每個團體或機構里,或多或少都存在這樣的人,一種表面上大家習以為常,但骨子里卻讓人窒息不安的倒霉鬼文化。
所有的不幸源自于她的名字。
她出生的那一年,是她父親有生以來,賭博輸得最慘烈的一年,尤其是她出生的那一夜,幾乎是到了傾家蕩產的地步。
她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生,當然得不到父親的疼愛,而父親最直接的報復方式便是把氣出在她身上。
在她滿周歲時,父親還不願替她報戶口,最後在親戚們的威脅下,勉為其難的到戶政事務所辦理出生登記。
她的父親到了戶政事務所報上「掃把精」三個字,讓戶政人員一時傻了眼。
戶政人員琢磨半天之後,總算找出讓不識字的父親覺得听起來像掃把精三個字的名字——邵跋晶。
她有一個非常不健全的家庭,一對嗜賭如命的父母,剛愎自用、性格強烈的哥哥,不合群、不善社交的弟弟,還有一個不理會他人言論的妹妹。
這樣的異類家庭已經讓人非常頭痛,但家人把意識清楚、有自主人格的她視為異類,讓她在這個家成為異類中的異類。
從八歲開始,她就肩負起一家大小的飲食、生活起居,因為她的父母忙著打牌,沒時間管孩子,沒空理會孩子們吃飽、穿暖了沒。
餅慣了辛苦的日子,性格中的孤僻早已經深深烙印在生活之中,讓她缺乏自信,懷疑自我的能力,產生挫敗及排斥的心理,雖然明知道自己有意無意散發出來的冷漠造成與家人的疏離感,但她還是無法改變。
畢竟,冷漠是她對家人最大的容忍。
她的家庭幾乎連溫飽都稱不上,父親一面做工一面賭,時常到了領薪水的日子還積欠了一賭債。
母親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成衣廠的工作是三天捕魚五天曬網,領的薪水都不夠塞牙縫,而且還三不五時打打小牌,收入當然輪不到家用。
幸好女乃女乃三不五時會拿些白米過來,也教會她在自宅後園的空地上養雞鴨、種蔬菜,勉勉強強能度日。
她收回思緒,站在玻璃帷幕前,看著窗外的霓虹燈熱情的閃爍著。黑夜籠罩著台北的夜空,恍如她這個被紙醉金迷包圍的人,徘徊在入境隨俗與堅持己念的十字路口舉棋不定。
不是邵跋晶有多高尚,而是她不想再為那個家出賣自己。
有一個畢生難忘的陰影埋藏在心中已經夠了,她不想再累積痛苦。事業不會跟隨她終生,回憶卻會伴著她走過每一分、每一秒。
人要生存,更要生存得有意義;生命是活的、真實的,更是有限的,她不想再把未來浪費在一個沒有救的無底洞里。
每個人的生命都應該是閃亮、動人的,但她的生命就如黑夜中的星光,一旦黑夜轉為黎明,那明亮的星星瞬間就變得黯淡無光,然後消失在燦爛的陽光下,而她永遠是一顆見不得光的星星,只能在黑夜里虛榮地炫耀自己。
去?還是留?
未來的路還那麼長,她必須選擇。
老實說,她恨透了被金錢主宰的生活,討厭自己被稱之為善良的懦弱無能的性格。她有著莎士比亞寫不出來的矛盾、愛因斯坦舉證不出的無奈、牛頓找不到的憂慮源頭、貝多芬奏不出的悲哀……
沒有人能懂,就連她自己都不懂……
為了避免讓自己陷入更混亂的思緒,她決定當機立斷。
邵跋晶將辭呈放進皮包里,緩緩的收拾自己座位上的私人物品。
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一向不喜歡談戀愛,覺得男人是負擔,孩子是麻煩的她,現在居然有些沖動的想找個人結婚?
此刻她竟羨慕起外頭那些有丈夫、有男朋友的人。如果有個關心她的人,他會放任女友被上司騷擾嗎?
這幾年,她為公司付出所有的心血,開創品牌、開發市場、一個人幾乎抵三個人用地拼命工作,只求能與男性站在同等地位。
好不容易終于有機會升任副理,卻流言四起,還讓上司吃豆腐,真是愈想愈嘔。
小時候總想著,如果有來生,她一定不再當人,就算成為一片飄落的枯葉,短暫的生命成為天地間不起眼的過客也好。
也許身為人,是老天爺最嚴重的懲罰,人類的世界並不如想像中美好,她寧願既瞎、又聾、且啞,也不願意在人世間虛度。
人真的是天地間最可悲的生物!
她提起皮包,鎖上辦公室的門。
辦公室外,展示部門仍在加班,為了展覽會而戰戰兢兢的打點。
不過這都已經與她無關了。
她決定離開這個讓人厭煩的工作場所。
「威宣」的另一名副理落選人游芬妮踱到她身邊,語帶嘲諷的說著祝賀詞。
「恭喜你啊掃把精,榮升副理!」那口氣就差沒咬牙切齒。
若是在今天之前,她會與游芬妮唇槍舌戰一番,不過現在卻沒那個心情,就連平常她最在意的綽號,此刻听來竟也不痛不癢。
游芬妮見她不答腔,心中的不悅更濃。
邵跋晶的存在是她難以啟齒的痛,說得愈尖酸,胸中鼓漲的氣愈多;每發泄一句,她就多積了一點氣憤。
「還沒就任就端起架子來了?」
邵跋晶仿佛在游芬妮身上看見自己從前的影子。現在她學會多一分沉默,就多一分冷眼旁觀的權利,因為她害怕被看穿,因而選擇逃避隱藏自己。
「我並不在乎這個職位。」
游芬妮輕嗤一聲。
「全公司上下誰不知道你可以為升遷拼老命,為錢獻身。」
她沒有反駁。游芬妮說的雖然不是事實,但是她一向把事業擺在第一位,從來不管別人對她的評價。
在這個有錢是大爺、金錢當道的社會,名譽似乎被擺在最後一位。
有人說,眼神可以看出人們的各種情緒,在她眼中,邵跋晶看到既冰冷且毫無感情的斗爭。每天渾渾噩噩的生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追求名利之外,可還有其它?
她忽然心血來潮,從皮包里拿出辭呈。
「芬妮,你不是一直想坐上副理的位置嗎?要不要我給你一個建議?」
游芬妮驚愕的看著她。是她說錯了?還是自己耳朵有問題?
「你……說什麼?」
邵跋晶把她拉到一旁,將辭呈遞給她。
「這是我的辭呈,你只要交給吳總,順便告訴他你願意做我不願意做的事,副理的位置馬上就是你的了。」
游芬妮一頭霧水。
「你不願做什麼?」
她神秘的一笑,莫測高深的走向電梯,留下一團迷霧讓加班的人有話題可談。
游芬妮握著邵跋晶的辭呈,望著她不熟悉的邵跋晶走進電梯里。
什麼因素讓熱愛權力、金錢的邵跋晶做了三百六十度大轉變?
???
邵跋晶回到住處,一幕刺激她的香艷劇情正在客廳上演。
她的同居人王于婷正和她的男友陳克彬演出兒童不宜的畫面。
「你們沒看見我回來嗎?能不能稍微避一下?」雖然她已經年滿二十八歲,但還是不習慣這種火辣辣的場面。
「是是是!純情小晶晶。」王于婷一向這麼昵稱她。
「臉色不太好喔!」陳克彬觀察入微。
「怎麼了?工作不順?還是升遷無望?」王于婷坐到邵跋晶身旁。
王于婷和邵跋晶是大學同學,也是唯一知道她所有遭遇的知己,對她當然多了一分關心,有時陳克彬都忍不住要吃醋。
像現在,一看見邵跋晶不對勁,王于婷又將男友拋諸腦後。
「工作很順利,副理我也升定了。」但是她心里毫不雀躍。
「那還有什麼不開心?」王于婷不解的望著她。
「陳克彬,如果王于婷有機會升上副理,卻必須受上司騷擾,你有什麼反應?」男人的想法也許會有所不同。
「我當然反對到底!錢可以不賺,升遷機會可以不要,工作可以辭掉,就是別委屈自己。」陳克彬說得激動。
「如果那個人是我呢?」她想知道角色不同,是否結果也不同。
「如果升副理的人是你,總經理是我,我想怨會這麼做。」陳克彬很坦白。
「陳克彬!」王于婷生氣地大聲吼他。
「先听我解釋嘛!」
陳克彬拍拍差點被震破的耳膜。
「男人天生就是賤骨頭,愛看漂亮的女人,如果有機會一親芳澤更好,所以只要有機會,大多數的男人都有可能做這種事,只是有的人後天修養夠,不敢做這種事而已。」
「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王于婷氣急敗壞。沒想到自己會愛上這種人渣。
「喂!你搞清楚,是我這樣有為的青年才肯說實話給你們听,否則什麼天花亂墜的甜言蜜語我不會說?」笨女人!
「晶晶長得漂亮有罪嗎?」王于婷很不服氣。
「漂亮當然沒罪,問題是漂亮容易引人犯罪。」陳克彬說得很直接。
「晶晶,難道那個‘無天良’真的這麼要求你?」
邵跋晶點點頭。
「你答應了嗎?」王于婷沒把握她會怎麼做,畢竟這麼多年來,晶晶的眼楮里容不下除了錢以外的東西。
雖然晶晶是為了她那一大家子而犧牲,但是所做的犧牲太過離譜了,讓她有點兒看不下去。
「你說呢?」
「當然是辭職不干,否則你也不必垂頭喪氣。」陳克彬一副胸有成竹。
「聰明!」邵跋晶十分稱贊他的觀察入微。
「以後有什麼打算?」王于婷替她擔心。
「走一步算一步。工作這麼多年我也累了,先休息一陣子再說。」邵跋晶轉身進房,把客廳留給他們繼續未完的動作。
王于婷愣了一下,這是視錢如命的小晶晶嗎?
邵跋晶進了房間,燈也沒開的躺在床上沉思。
八年了,她到底在追求什麼?
為存款簿里增加的數字嗎?
不!看見那些冰冷的數字她毫無快感。可是她卻做牛做馬的替她的存款賣命許多年。
真是可笑!到頭來她給人的印象竟是……為了職位、為了錢,可以出賣靈魂的女人?
天知道她所賺的每一分錢,沒有一分一毫花費在自己身上,除了幾套上班必須的行頭之外,她身上穿的永遠是地攤貨,出門沒坐過計程車,三餐永遠是陽春面、鹵肉飯……這麼刻苦的過日,換來的竟是視財如命,為金錢出賣身體?
不!她不是!
除了八年前她為了替父親還賭債所做的事之外,這些年來,她不曾再出賣過自己,她所擁有的一切全是靠實力努力賺來的。
但是,為什麼她卻覺得自己一點一滴的失去自己,找不到生活的目標,迷失了生活的方向,所有的所有在今天完全變了樣?
???
孟園里亂成一團,原因是,老佛爺和小少爺失蹤了!
沒有留書,沒有帶走衣物,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整座莊院都找過了嗎?」孟子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這些年來他將母親和兒子保護的滴水不漏,生怕七年前母親的話應驗,但是,這麼嚴密的防護網怎麼會讓祖孫兩人莫名其妙的失蹤了?
「會不會偷溜出去逛街?」孟子凡不改冷靜本色。
「不可能,逛街應該會告訴我們。」孟子頡否決這個想法。
力挽瀾一副欲言又止的痛苦樣。
孟子頡注意到了。「你想說什麼?」
「大哥,義母恐怕犯了七年之癢了。」
「干嘛!新婚夫妻啊,還七年之癢咧。」冷靜的孟子凡開始緊張,沒打招呼地敲了他的頭一下。
「你敲我干什麼?」真倒霉,排行老三就得受欺負嗎?「自己遲鈍還怪別人說錯話?」力挽瀾一面撫著頭一面說。
孟子頡恍然大悟。「離家出走!」
懊死!
他疲于奔命地應付近年來異軍突起的服飾界新秀,還得仔細注意商場上處處潛伏的危機,以致忘了母親要他替兒子找娘的事,沒想到一晃眼七年就過去了。
「挽瀾,趕快查出他們祖孫的下落,絕對不能走漏風聲,以免讓有心人士有機可乘。」他媽真會替他找麻煩,什麼時候不好離家出走,偏偏選在他月復背受敵的時候出走?
孟家的企業體龐大,覬覦眼紅者眾多,想扳倒他們的人不在少數,所以明的、暗的,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百出,令人防不勝防。
「找到了要不要‘請’回來?」加重請的語氣是因為老佛爺不容易請得動,而且她身上的「訓子令」也讓他們投鼠忌器。
「如果你‘請’得回來,我沒意見!」孟子頡深知母親的脾氣,不完成她交代的事,她是不會輕易回來。
「現在我能不能報告一個比較happy的消息?」力挽瀾不忍心看大家愁雲慘霧。
「這種時候什麼消息都不算好消息。」孟子凡代替大哥回答。
「老大可以安心去找老佛爺了。」力挽瀾賣關子的停頓不說。
孟子頡不動聲色地等著他的下文。
「威宣服飾的台柱辭職了。」力挽瀾等著他們狂叫。
不過他們的反應是,不可能!
「喂!太藐視本人的專業了!」想他力挽瀾是混什麼吃的?好歹他也是堂堂一家征信社的老板,敢說出口,絕對是千分之千、萬分之萬的正確消息。
「她為什麼辭職?」不是孟子頡不相信他,而是威宣服飾的台柱一直是個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的神秘人物,威宣為了保護資產,甚至從來不曾讓她露過臉。
「據內部的可靠消息來源指出,原本今年度要將台柱升為副理,可是威宣的老總吳天良覬覦她的美色,以做他的情婦為升遷的條件,可惜台柱寧願掛冠求去也不願出賣自己,所以就遞上辭呈。」
這不符合外界對她的描述。
傳聞,她是個視錢如命的奇怪女子。為了錢,她可以不要一切,所以她能容忍自己所設計的服飾冠上吳天良的名字,只要能給她滿意的金額,她可以不要名氣。
「現在她人呢?」孟子頡想納她入公司。
「在家休息。」力挽瀾已經查得一清二楚了。
「很好!」孟子頡露出滿意的笑容意。
「大哥想三顧茅廬嗎?」力挽瀾懷疑他會這麼做。
「不會!」孟子頡不願透露他的作法。「把她的資料給我。」
他轉身進自己的房間,很快的,資料已經出現在他的電腦上。
姓名︰邵跋晶
年齡︰二十八歲
學歷︰大學畢業
資歷︰威宣服飾首席設計師,五年。
備注︰二十歲那一年行蹤成謎。
孟子頡不禁對這個女人產生興趣。
消息靈通如力挽瀾,竟也無法得知她失蹤的原因與下落?太不可思議!
孟子頡在電腦上打下幾行字︰
風動國際服飾公司
征首席設計師一名
擁有獨當一面,創立品牌的能力。
年齡二十五歲至二十八歲,三年以上的經驗。
年薪一百二十萬起薪。
他隨即將征人啟事傳入自家的報社。
接下來他可以專心尋找離家出走的老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