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窗外北風呼呼地吹,深秋的夜晚冷極了,十一歲的紀塵揚正縮在薄薄的棉被里,小臉掛了兩行不止的淚水。
寒風從柴房的裂縫中灌了進來,冷得讓他翻來覆去,此時紀塵揚一心惦記著身負重病的義父,根本無法入睡。
他心急如焚,一心只想見義父,可是真木這可惡的家伙卻不讓他親近義父……紀塵揚滿腔的憤怒無處發作。
白日壓積的忿怒化成悲傷,悲傷無端地從心中升起一股巨大恐懼。他害怕自己再也見不到義父,從不掉淚的他,竟也悶悶地哭出聲來。
奧!
門扉被推開,月光透過窗口斜斜地照進屋內。紀塵揚坐起身,黑暗中惟一的光亮來自伊小寒那雙明亮的眸子和提在她手上的那一盞油燈。
見著了她,方才的煩躁、委屈奇跡地減輕了許多,但心頭卻依然有股說不出的沉重。
因為他無法接近義父,而這次見面可能是最後一次。萬一今夜見不到義父,他將會痛苦一輩子。
伊小寒走進床榻邊,把燈高高提起,油燈照亮了紀塵揚那張帶著淚痕的臉,她心里舍不得,同情地開口道︰
「揚哥。」
紀塵揚略微遲疑一下︰
「小寒?」
伊小寒把油燈放在床邊的小桌上,燈影隨著門縫灌進來的冷風在屋內晃動。她抬起頭,發現紀塵揚正盯著她看。
房內除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外,沒有椅子,她只好挨身和他坐在床榻邊。
「哥,你哭了。」
小寒伸手想抹去他的淚,但紀塵揚將臉一撇。他明白小寒對他好,在這世界上就只有義父和小寒把他當人看。
但他不想在小寒面前顯得很柔弱的樣子,終究他已經十一歲了,雖然他才大小寒兩歲,但不同的身世迫使他提早成熟。
「義父還好嗎?」他抓著小寒的手,焦急地問。
伊小寒搖搖頭,一臉哀愁。
「我要去見義父,無論如何我都要見到他!」紀塵揚激動地說。
「哥,你不要難過,我帶你去見爹。」從父親把他帶回來的那天開始,伊小寒就認定了紀塵揚是她的哥哥。
雖然沒有人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來,連收養他的爹也說不清楚,不過這些對她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歡他當她的哥哥。
揚哥比真木哥哥和善多了,真木哥哥就會欺負揚哥;更可惡的是,他常趁父親不在時,找揚哥的麻煩。
案親將近半年的時間病重在床,伊真本就對紀塵揚百般欺負、刁難,並且威脅伊小寒不準向爹打小報告。
伊小寒也因為不想讓父親操心,也就忍著不提。
然而,父親今日已然意識不清,大夫都交代他們準備後事了,伊真木還霸道地不準揚哥見父親最後一面。
于是,她看不過去,暗中在茶水里放了瀉藥,讓臭哥喝了下去,趁他跑茅廁的時間,她偷跑來塵揚的房間,想辦法要帶他去見父親。
一听小寒要帶他去見義父,紀塵揚整個人從床上跳了起來,二話不說就拉著小寒的手,走出了那間比下人住都還不如的破柴房。
他本來不是住這里的,但自從義父臥病在床後,真木就把他趕到這間原先用來堆積雜物的小柴房。
沒有人敢向伊仲勤說去,因為伊家上下都不想生事,更何況伊真木不久就是伊府的當家主人。「我們快進去,希望真木不在里頭。」伊小寒緊張得一顆心快要跳出來。伊真本雖然肚子疼上茅廁去了,可是伊小寒還是很害怕。
如果讓臭哥知道,她偷偷帶紀塵揚跑來見爹,她的小命可就難保了。
紀塵揚感激地看了小寒一眼,急忙地來到義父所住的無為齋。前腳才跨進一步,就見伊真木端坐在廳堂。
「哥?」伊小寒看見他,嚇了一身冷汗。
伊真木臉色鐵青地怒目看她。奇怪的是,他看見紀塵揚,竟然沒有任何行動,為此小寒松了一口氣。
紀塵揚焦急地盯著大夫,渴望著能夠從大夫的口中獲知義父的狀況。
正想開口詢問,大夫已經先開口,他臉色沉重地說︰「快進去吧,老爺他要見你們最後一面。」
「義父——」紀塵揚沖向前。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義父一面,如果可以,他願用自己的生命交換義父的生命。還沒見到義父,他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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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沒有我的允許,你不準進去!野乞丐。」個兒高大的伊真木,卻擋在紀塵揚的前面。
不曉得為什麼,他好像和紀塵揚命中相克般,每次一看見他,他就忍不住動氣。其實,伊真木的心地並不壞。
惟獨對紀塵揚……
「你別擋我,我要見爹!」紀塵揚握緊拳頭,激動地說。
如果是平常時候,他就和伊真木打起架來了,但現在不是時候。
「他不是你爹,野乞丐,閉上你的嘴,滾回去!」一副鄙視的口氣,擺明了根本不讓他進去見伊仲勤最後一面。
「哥,你怎麼可以這樣?!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吵……」伊小寒對伊真木大聲地嚷嚷。
「他不過是從外面撿來的乞丐,有什麼資格見爹?」伊真木用力地推了一下紀塵揚。
紀塵揚不想和他多說,他了解「退讓」無法讓伊真木打消不讓他見義父的念頭。
既然這樣,他只好「動粗」了。
紀塵揚握緊拳,狠狠地往伊真木的臉上擊了兩拳。伊真木不防他的攻擊,腳步穩不住,往後退了兩步。
在他還沒來得及還手時,紀塵揚已經閃進了義父的房間。
伊小寒也急得跟了進去。
「爹——」紀塵揚來到了這一生他最敬愛的義父前,雙腳跪了下去。
當初,如果不是義父從搶匪的手中救了他,而且收養了他,紀塵揚怕也活不到今日。
「你終于來了。」連日來,一直守在伊仲勤身旁的魯連高說。
魯連高和伊仲勤是結拜兄弟,伊仲勤要孩子稱呼他魯伯。
他本是長安大名鼎鼎的捕頭,半年前才告老還鄉。兩個月前,他收到伊仲勤的信,得知他生病急忙趕來。
魯連高一直以為伊仲勤只是感染風寒,很快就會好轉,誰知,竟一病不起。
「孩子,爹一直在等你。」伊仲勤張開眼,虛弱地說,這一整晚他就一直在等紀塵揚。
伊仲勤虛弱不已,但還是硬撐著脈象漸弱的身子,等著紀塵揚,希望在他離世前能見他最後一面。
他有太多的話,要向紀塵揚交代。
「孩子,義父離開人世,惟一牽掛不下的是你和小寒……我知道真木常欺負你,現在我要走了,他更容不下你了……但是,你要忍耐……真木他會這樣,是因為怕……怕……會失……去……」因為急于將內心無數的掛慮和真相訴于紀塵揚,伊仲勤激動得氣息不順。
「爹,請不要再說了——」紀塵揚傷心地哭喊著。
他沒心听義父說的任何一句話,也不想听,他只要義父快快好起來……眼前他最在意的是義父的病體。
「枕頭下面……有東西給你……義父已經沒時間……你要和真木像親兄弟一樣……好好相處。小寒……我托給你……你要好……好疼……惜……」又一陣猛咳。
看著義父那張蒼白的臉,紀塵揚心里一驚,整個人站起來,緊抱著伊仲勤那瘦如枯葉的身子。
伊小寒伸手握住爹已漸呈冰冷的手掌,一顆心被恐懼盤佔著,她無助地喊著爹,淚眼蒙蒙。
「爹,你撐著,你一定要撐下去。」明知已無希望,伊小寒仍然期待有奇跡的出現。
最教伊仲勤煩惱的是真木。
「真木在哪?」他微弱地叫了一聲。
「爹——」伊真木雙膝跪下,叫了一聲。
其實他的心里,父親是他一生中最敬愛的人。
從紀塵揚被帶回來的那天,他就一直害怕——他怕自己會失去父親的愛。他不願讓父親的愛被旁人佔有,更擔心父親會把龐大的家業過繼給紀塵揚,因此他才會一直對他心存敵意。
伊仲勤也早識破了這一點,他氣若游絲地對伊真木說︰
「爹過世後,你要好好跟魯伯學做生意,寒月山莊就交由你管理……你和……」說到一半,就接不上氣。
「二哥,你別說太多話,你的交代,我會告訴孩子他們的。」看著情同手足的義兄即將離世,魯達伯心疼如絞。
雖然心知肚明師兄的氣數已盡,但時辰到了,總是難舍。
「你們要……」一陣急喘,阻止了伊仲勤往下說。
「爹,你忍耐一下,我去叫大夫。」紀塵揚哭喊著。
義父這麼好的人,老天不應該奪去他的生命啊。
「別費事。」伊仲勤阻止了紀塵揚。
他必須利用所剩的最後一口氣,把紀塵揚的身世交代清楚才能放心合眼,離開人世。
話才出口,只見兩道影子一黑一白地向他走來,一陣寒風吹過,伊仲勤在眾人的驚視下閉上眼不言不語了。
他的靈魂瞬間化成一縷煙霧,飄出了他在人世用了四十載的身軀。
窗外忽地雷雨轟隆,閃電伴著大雨在天際狂舞、奔掠。
斗大的雨點隨著寒風斜打窗欞,充滿草藥味的房間,隨著伊仲勤的仙逝,彌漫著一股沉重的悲慟和哀傷。
「爹——」伊小寒哭得痛不欲生。
看著伊仲勤那張失去血色的臉,紀塵揚的淚珠在眼眶里頻頻打轉。
在還沒有被伊仲勤帶來寒月山莊前,就跟著親爹到處流浪,看過不少在路途中因饑寒或病痛而死的人,他深深了解這是每一個人遲早必須走的一條路,雖然不忍義父,但還是得接受。
往後還有一條很漫長的路要走。
至少,他陪義父走過在人間的最後一刻,這是他所在乎的。
「爹,你安心地去吧!你的交代,孩兒謹記在心。」紀塵揚握緊拳頭,咬緊牙根,強忍住失去義父的悲慟。
他不能落淚,因為他答應義父要照顧小寒……因此他不能哭,他必須讓自己強壯起來。
只有讓自己強壯,才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妹妹小寒。
「小寒,哥哥會照顧你一輩子。」他扶住了一直抱著義父身子不放的小寒,柔聲說道。
他在義父的遺體前向伊小寒保證並且承諾。
因為過于悲傷,小寒的身體如同秋風的落葉,癱倒在哥哥的懷里,從不識人間憂愁的她,怎忍得住眼眶的淚水。
「我要爹回來——哥,你叫爹回來,好嗎?」
執起她冰冷的小手,紀塵揚的心在哭泣,止得住的是眼淚,止不住的是對失去義父後,不知何去何從的恐懼。
但他絕不能在妹妹的面前表現出來……從今而後,妹妹是他活下去的力量,他要成為他的依靠。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她遭到一絲的苦痛。
他要一輩子保護她、愛她、疼惜她。
想到這,強烈的使命感蓋過了恐懼。他覺得自己仿佛在轉眼之間,從一個小男生變成了獨撐一擔肩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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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來,歲月匆匆,才一眨眼的工夫,已是五年後。
寒月山莊的練武場,紀塵揚拔出腰刀,從一棵老松上跳了下來,人未站定,魯連高一劍向紀塵揚揮去。
紀塵揚連連退了兩步,魯連高的劍風雖輕,但卻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就在遲疑著要不要出手之際,魯連高的寶劍揚空一閃,對準他的心口,作勢欲刺。
「殺——」
那一聲,氣勢如虹,震得葉落紛飛。
「接招。」
紀塵揚鎮定應付,腳跟半旋,一招「寒月攻心」,左手一格,右掌一揚,將魯連高震退兩步。
炎陽盛暑,沒有一絲涼風。四周一片安靜,只听見劍鋒舞過的尖嘯聲。
「好劍法!」魯連高閃過了紀塵揚一劍,滿意地收氣提劍。
「魯伯,冒犯之處請見諒。」紀塵揚趕忙向魯伯打揖賠罪。
方才魯伯要和他比武,紀塵揚以為魯伯是說著玩的,沒想到竟是認真的。幾個回合打下來,紀塵揚因為不敢出手而節節敗退。
若不是魯伯的刀口已經對準了他的心髒,他可不敢使出真功夫,冒犯了教他劍法的魯伯。不過,紀塵揚心中明白,剛才是魯伯對他手下留情,否則他不可能逃過那致命的一劍。
看著身軀魁梧、眼神精銳的紀塵揚,從剛才比劍中,試出他的劍法已日亦精進、恰到好處。
五年下來累積的功力,紀塵揚的每一招數都能柔而不弱,剛而不過。
魯連高感到欣慰,心想他總算是個可造之材。
血債血還,也該是雲劍雷還債的時候了。等把雲劍雷消滅,自己就算沒有愧對二哥對他的信任了。
「你已經有了一身好劍法,是離開寒月山莊的時候了。」他開口說。
寒月山莊在伊仲勤努力的經營下,建立穩固基業。伊真本又精明干練,是個經商的材料,做起生意來一點也不含糊。尤其是他從小對藥學有興趣,不斷地研究累積了深厚的基礎。
伊仲勤死後,他從東北引進不少奇珍藥草,並且發展藥材買賣,寒月山莊的事業在他的接手下,更加生意旺隆。果然,不負伊仲勤所望。
但是,他的脾氣古怪,尤其對紀塵揚充滿了敵意,這點魯伯還不在意,惟一讓他放不下心的是小寒。
然而,他終不能長留于此啊!
他答應伊仲勤留守寒月山莊五年,傳授三個孩子武功,現在五年已到,是他離開的時候了。
不但他要走,他還要帶走紀塵揚。
想到是離開的時候了,他不覺有些憂心。這五年來,三個孩子就只有紀塵揚習武有成。
伊真本雖然有心練武,但領悟力不比研究藥草來得強,一套劍法學了兩年工夫才有個模樣,看來他不是習武的料。
既是這樣,魯伯也就不想花太多工夫在他身上,于是只粗淺地傳授他一些武打工夫。
至于伊小寒……
唉!一想到這丫頭,魯伯就一個頭兩個大。
這女孩聰明伶俐,但從小就被師兄慣壞了,加上又沒母親在身旁管教,玩伴就兩個哥哥,行事有點兒任性。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頑皮貪玩,練武時,十次有五次不見人,一說她,淚珠就在眼眶中溜溜地打轉,嬌滴滴的,怎麼管得了她呢?
魯伯不曾娶妻生子,自然對教養兒女的事,是明顯的沒耐性。既然小寒當練武是游戲,那也就隨她了。
不過,如果她玩得太過火的話,魯伯也是會給她一點懲罰的,就像今天……
「還好你們三個中,至少還有你不讓我失望,不然我真不知該如何對二哥交代了。」魯伯感慨地說。
紀塵揚習武五年,果然不負他所望,除了寒月門派的劍譜外,他傳授給他的各流派武功,他也學會了。
今日和他比劍,是故意要試探他的功夫。
「魯伯,剛才我的劍法,哪里需要再加強的?」知道自己身負著照顧小寒的重責,紀塵揚對學習任何事情都不馬虎。
「你不夠專心。」魯伯說。
被魯伯這麼一說,紀塵揚愣了一下。他承認剛開始時,腦袋有點雜思,但很快就收心了啊。
魯伯怎麼會說他不夠專心呢?
見他沉默不語,魯怕很不客氣地責備他︰
「習劍最忌雜思,可是一開始你就煩著小寒的事,這樣怎會專心潛氣?就算你練習再久,也是徒勞無功。」
一語打破紀塵揚的弱點,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心疼她被我禁足是不是?」
「她從來沒有被禁足過,這回一定很難過。」既然魯伯知道他為小寒煩心,也就不刻意隱瞞了。」她啊,鬼靈精得很,我就不信她會乖乖地呆在房間,你別為她費心了,好好練劍重要。」
「佷兒知道。」
「五年時間已到,你該沒忘記你身上的責任吧?等劍客風影的傳書一到,我們就該準備離開此地了。」
魯達高和劍客風影、伊仲勤、紀尚營是結拜的四兄弟。當年劍客風影為親生大哥誣告其弒父殺母而被判死刑,幸得三位義弟相助而逃獄成功。
現在他人在何處,連魯伯也不知道。十多年來,劍客風影都靠飛鴿傳書或兩名大漢和他聯絡。魯伯的提醒讓紀塵揚想起了義父臨終時的留言,身體不由得震了一下,他垂下頭來,企圖要自己冷靜下來。
雖然掩飾得很好,但他的心思全在魯伯的眼中一覽無遺。他拍拍紀塵揚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
「別忘了,親爹的仇未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