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兒,你和阿扎換個地方玩,我有點事要和他說。」
夢蝶用西域話吩咐道,一邊轉身拉住正想離開的林書鴻的坐騎。
林書鴻見夢蝶拉著他的馬韁,已經開始後悔自己的多事了,一等玖兒離開,便語氣生硬地說︰
「夷寧公主,軍中還有許多事等著處理,我要告辭了。」
「林將軍,我們出發這些天來,你總是用一句公事繁忙推托,從未來參見過我,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吧。」夢蝶想起自己的目的,話中帶刺地說。
「這……公主,非臣不敬,但畢竟今時不同往日,請公主做事以大局為先。」
「你說的大局是指什麼?我久處邊疆,孤陋寡聞,實在沒本事明白你這朝廷棟梁的意思!」夢蝶見他滿臉的戒備和謹慎,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一團怒火︰「我只想要你給我一個答案。這次和親到底是為什麼?我至少有權知道,我在做的事是否有價值!」
「無論真相如何,你已經答應了和親,現在問這個問題,你不覺得遲了嗎?不管這次和親結果如何,你只要知道,我一定會做到我對王爺的承諾,盡最大努力保護你的生命安全,就已經足夠了,公主。」
「除非你先讓我置身危險中,否則我根本不需要什麼保護!」
說完,她驚訝地看到林書鴻冰冷的面上竟隱隱有些憐憫和歉疚的表情,連他的聲音也變得溫和了許多,不再生硬冷漠︰
「公主,有時候,我們是無法決定自己應該做什麼或不應該做什麼的。但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我發誓,我一定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夢蝶可以感覺到他發自內心的誠摯,不禁有些感動。幼時的記憶漸漸浮上心頭,她仿佛又回到了過去,那時,他們三人常常整天在一起,忙著捉弄別人,忙著互相捉弄,林書鴻總是習慣于把她視為小妹妹,像二哥一樣叫她「小妹」,也像二哥一樣把保護她當做理所應當的事。
可一想起林家對父王的背叛,怒火又壓下了對往日的回憶︰
「怎麼敢勞煩林將軍來保護我,說這話可要小心些,若是傳回長安,讓清陽公主誤會了,豈不是誤了你們林家的榮華富貴?」
林書鴻的面色驀地一變,夢蝶一時害怕起來。有一瞬間,他的神色陰晴不定地變化著,似乎有某種壓力阻止了他的憤怒的爆發,很快他又掛上了那副冷漠嚴峻的表情。然而就在他一掠而過的不冷靜中,夢蝶覺得有些問題突然變得明了了。
林書鴻很勉強地苦笑了一下,說道︰
「公主,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不知為何,見他並沒有勃然大怒,夢蝶反而覺得隱隱有些內疚。當年,靖西王被貶不久,曾與靖西王過從甚密的大臣不是被借故放逐或貶職,就是自動告老還鄉。所以,即使林家為求自保而轉附他人也是無可非議的,若非如此,皇上是不會放過他們林家的,無人不知林俞大夫不光是靖西王的好友,且是兒女親家。想來這些年,為了讓多疑的皇上相信他們的忠心,林家人也吃了不少苦。
沖突漸漸緩和,青梅竹馬的親密玩伴和解除了婚約的未婚夫婦這雙重的過去又在兩人之間清晰地浮現了,令兩個人一時都有些尷尬,不知該說些什麼。
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夢蝶輕嘆一聲︰
「只不過是七年的時間,我真不敢相信你竟變了這麼多。到底在京城發生了什麼事?你怎會棄文從武的?」
林書鴻怔了一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他略微考慮了一下,便說︰
「七年的時間已足夠改變一個人了。你不是也變了嗎?」
夢蝶听他面無表情地說完,一時也不清楚他到底是褒是貶,忍不住解釋道︰
「那只是因為我在這里遇到的人不會像京城的人那樣,只考慮自己的利益,甚至不惜傷害別人。我從不認為皇上把我們流放到西疆來是一種懲罰,相反,我甚至要感謝他,因為在這里,我才學會了如何真心地與人相處,才真正掌握了我的生命——至少我曾以為是這樣……」
夢蝶說著說著想到自己終究難以擺月兌任人擺布的命運,不得不作為朝廷的一顆棋子讓人送去和親,便無法繼續說下去了。
林書鴻看出她的心思,盡量掩飾著自己的驚訝,難道她這自幼生活在都城中嬌生慣養的皇家公主,竟會迷戀上荒涼而戰亂的西域?他定了一下心神,冷冷地拋出一句話︰
「那王爺和王紀呢!他們在這里生活的好嗎?」
夢蝶的心緊緊地抽搐了一下。雖然父王和母親從未說過懷念長安的話,因為那里太傷他們的心了。但以他們的身份,在西域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更遑論他們身體日差,對西域的氣候越來越難以適應。這也正是她答應這次婚事的主要原因。
她覺得愈發難以理解林書鴻了。听他的語氣似乎真的很關心父王和母親,但既然如此,他又為何甘心為新王效勞,並成為準駙馬?要知道,他的悔婚和自己被送去和親是在西域定居後發生的對父王打擊最大的事。這也將令父王在都城成為眾人口中的話柄。
她勉強地笑了一下,說︰「不管怎樣,至少現在他們可以回長安了。」
林書鴻眼里閃過一絲嘲諷的神色︰「你真的相信,皇上會讓他們回長安,而代價僅是你?」
夢蝶一驚︰「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有別的原因?」
林書鴻似乎並不願意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略有所思地望著她的身後,他的神色在瞬間又變得冷漠而肅然,冰一般凜冽的眼神里充滿了警戒。
夢蝶下意識地轉過身,只見阿扎正急急忙忙地跑過來︰
「匈奴人來了……匈奴人的馬隊來了,我剛才……我剛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听到地面傳來的震動,我知道那是匈奴人的馬群。怎麼辦?」
夢蝶迅速把他的話翻譯給林書鴻听。
林書鴻並不驚訝,像是早料到有這種事發生,僅僅點了一下頭,便問︰「有沒有通知大隊?」
阿扎本會說一些簡單的漢語,剛才一急就自然地用自己的語言報警了,此時,他結結巴巴地用漢語說︰「玖兒姐姐怕我說不清楚……別人不信,所以她去通知駝隊了,讓我來通知你們……信我,我真的听出來是匈奴人的馬隊來了,大概有兩百人左右。」
見阿扎急得快哭出來了,夢蝶安慰地模模他的頭頂,也替他說︰「和阿扎相處這些天來,我發現他確實有過人的听力,他甚至能憑听力區分出不同的駱駝腳步聲。」
林書鴻鄭重地對阿扎說︰「我相信。多謝你及時通知我。」
听了他的話,阿扎的臉被迅速膨脹起來的自豪、敬佩和感激漲得通紅。夢蝶好笑又驚訝地看著林書鴻僅用一句話就得到了阿扎的信任和友誼。
「上來!」
夢蝶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林書鴻拉上了馬,她急忙又說︰
「阿扎……」
不等她說完,林書鴻已探身向下把還在發愣的阿扎挾在了臂彎里。白馬駝著三個人飛快地向營地奔去。
「各位前來有何貴干?若我沒記錯,我朝的公主可是剛嫁與你們的單于,你們可是為了要和我們痛飲一場,以慶祝新結的同盟?」
林書鴻微帶譏諷地對帶頭的匈奴人首領說道。
那匈奴首領听到對面這個裝束像是這支人馬的首領的年輕人的話,不知為何竟打了一個冷顫。他勉強笑了笑,壓下心底的不安,用口音怪異的漢語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們是一群流浪的窮人,想來討口飯吃。如果你們交出女人和錢財,我就放過你們,不殺你們,我保證。」
林書鴻忽然仰天大笑。其實,他心中暗驚。很明顯,匈奴人是專程來阻止此次和親的。王申告訴他月族只不過是一個小得快要滅亡的部落,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將要發生的事,他只是出于謹慎才一路避開了其他西域諸國。沒想到,匈奴人竟專程派了一支精銳的部隊前來攔截。難道這件事其中還有內情?
匈奴首領被他狂笑的態度激怒了,回身大叫了一句什麼,整支馬隊迅速沖向林書鴻的軍隊。
天色漸暗,落日為草原抹上了一層血色,營地附近的河水也染上了絲絲的紅色。戰事仍在繼續,但已勝負漸分了。林書鴻統領的這批漢軍,無一不是久經戰事的老兵,人數也與匈奴軍相差無幾,匈奴人雖以剽悍勇猛著稱,又較為熟悉草原環境,卻佔不到任何便宜。且漢軍當日停止行軍後,在河邊已休息了一個多時辰,匈奴人長途趕來,體力的損失遠比漢軍大,又沒有佔到突襲的便宜,故而戰事開始後不久,就漸漸處于下風。
匈奴首領眼看敗勢已無可挽回,便在部分貼身衛士的保護下殺開重圍越過河水逃走了。一直注意他的動向的林書鴻砍追上去,卻被幾個匈奴人同時圍住,無法月兌身。他一邊奮力突圍,一邊大聲向在他周圍作戰的一小隊士兵發令,讓他們急追上去,活捉匈奴首領。
因為,他心中尚有一些疑問,需要匈奴首領來解答。
雖然大勢已去,但匈奴人並未潰不成軍,大多數人一邊撤退,一邊仍在不顧一切地瘋江作戰。
正在這時,忽然像一陣狂風吹過草原,所有的草都隨風伏倒一般,一沖詭界的寧靜在戰場中漸漸傳開來,先是匈奴人,其次是被對手的奇特表現所感染的漢軍,很快所有人都停下來了。
幾聲匈奴士兵的大聲叫嚷令即使面對失敗亦仍努力作戰的匈奴士兵們突然仿佛噩夢乍醒般,紛紛縱馬向營地的方向奔去。他們顯然是驚慌得忘記了自己正在作戰,當漢軍以為他們是想襲擊營地而阻攔他們時,有些匈奴士兵甚至不曉得躲避向自己砍來的刀劍。這種幾近自殺的攻擊方式一時令漢兵們不知所措,以致不久前還水潑不進的防線竟有許多部分被沖破了。
按照林書鴻戰前的布置,夢蝶和玖兒正帶著一眾侍女集中在營地後方夢蝶的帳篷中。王侍郎則帶著一小部分後備軍,做為最內層的防守,將帳篷團團圍住,以防匈奴人突破戰線來到帳篷附近。不過開戰後,還未曾輪到他們出手,因為每當個別匈奴騎兵能僥幸沖出戰場,不等他接近帳篷,布置在戰場與帳篷之間的駝隊里的青壯年就起到了極為有效的防衛作用。而現在,守衛在第二層防線上的西域人也察覺到了這種怪異的氣氛。很快他們就發現出了什麼事,顧不得防守,人人面露恐懼之色,和匈奴人一起向營地的方向奔去。達合木見漢兵們還在猶豫觀望,便催馬沖入還呆站著的漢兵中,大聲示警︰
「快跑!野馬群驚了!正向這邊來!快跑!」
他一邊喊一邊又撥馬調頭跑回營中,急于救玖兒和夢蝶離開這里。
林書鴻這才注意到,河對岸的遠處,一大片遮天蓋地的煙塵正滾滾向這個方向卷來,大群已經棲息了準備過夜的鳥雀,驚慌地四散飛逃在被夕陽染成昏黃包的煙塵前面。大地在輕輕地顫抖,久經沙場訓練有素的戰馬變得焦躁不安,似乎也欲拔腿逃走。
于是他下令,讓士兵們後撤保護公主。
煙塵漸漸卷近,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多得難以計數的野馬正如洪水般涌來,所過之處。一切都消失在千萬馬蹄之下。從未見識過野馬群威力的漢兵們無不被這種驚心動魄的場面所震撼,紛紛縱馬奔向營地,只希望能在馬群到來前及時逃離。在野馬群最前面,正是剛剛從戰斗中逃走的匈奴首領一行。想來他們沒跑多遠,就被野馬群退回來了。
林書鴻趕到夢蝶所在的帳篷時,眾人已知道了發生何事,原本應守在帳外的王申王侍郎早已被亂軍沖得不知到哪里去了,部下亂成一團。林書鴻策馬直沖入帳篷,沉聲對正在帳中听阿扎敘述事件經過的夢蝶和玖兒說;
「快走!什麼都不要帶,沒有時間了!阿扎,快去找兩匹馬來!」
阿扎急忙跑出帳外。
林書鴻撥轉馬頭又沖出帳篷,一眼瞥見阿扎奔向騎著馬牽著兩匹白駱駝艱難地穿過人流向這里趕來的達含木,達合木正一邊移動,一邊對混亂而擁擠的人群大喊︰
「不要和馬群同一個方向跑!你們跑不過野馬的!要沿著河邊走!避開馬群的方向!」
林書鴻贊許地望了他一眼,心中已清楚這個滿面絡腮胡子的西域人決非一般的駝隊雜役那麼簡單。不論是他作戰時的身手還是此時他的鎮定和周密考慮,無不令林書鴻產生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林書鴻拍出寶劍,喝止了一些手下的親兵,讓他們在人群中把達合木的喊話傳開。
他的存在似乎本來就有著一種鎮定的作用,再加上他的部下到底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不久大多數人開始漸成隊形向河下游狂奔而去。此時,夢蝶和玖兒也已準備好,分別上了達合木帶來的兩匹白駱駝。林書鴻有些擔心地問︰
「這駱駝跑得快嗎?」
達合木尚未回答,已登上了一匹被達合木制服的無主奔馬的阿扎忙說︰
「當然!大白和小白跑得快極了!」
一路上,林書鴻與達合木默契地分別守在夢蝶和玖兒兩邊,以便保護。阿扎則跟在夢蝶和玖兒中間偏後的位置。
野馬群不但數量驚人,速度更是快得驚人。當野馬群趕到時,大部分人尚未跑出野馬群覆蓋的範圍,與倒退回來的匈奴首領一行人一起被困馬群當中。不過,此刻誰也沒心情去理會剛才還廝殺在一起的敵人了。野馬群中,每一個人都竭力坐穩在受驚的坐騎上,以免掉下地被踩成齏粉。
就在此時,馬群中出現了一匹落日般火紅的野馬。
那匹馬是如此的卓爾不群,它的神態、它的狂暴、它的驕傲以及與周圍狂奔的野馬之間奇特的距離,無不說明它的與眾不同。然而,這樣一匹仿若天馬的神駿的騎手,卻是一個身穿五彩衣裙的妙齡西域少女。
少女掃了一眼被困在馬群中的眾人,突然轉向,直奔身著盛裝勉強騎著一匹白駝,正狼狽地提著裙裾生怕被野馬掛住而將自己拖到地上的夢蝶。只听夢蝶一聲驚叫,那西域少女已將她捉到了火紅色野馬的背上,眾人無能為力地看著她和夢蝶遠去。一直努力想靠近夢蝶保護她的林書鴻奮力帶馬前追,但終無法抗拒幾近瘋狂的野馬群。
夢蝶睜開雙眼,頭疼欲裂。她發現自己的雙手被反綁著,身下是一塊鋪在草地上的老羊皮。已經是深夜了,在柔和的月光中,天空如通透的墨玉。耳邊傳來干木頭燃燒發出的 啪聲,一明一暗的火光在眼前跳躍。她艱難地動了動頭,看了看周圍。四周是一些稀稀落落的小樹,身邊有一個火堆燃得正旺。看來,她此刻是在一片小樹林中的空地上。她忽然想到,迪亞蘭提不知是否已經回到營地了,如果他發現自己被人劫走了不知會做何反應?
「你醒了嗎?」一個聲音從頭頂傳來。
在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張美得難以描繪的面孔,巧手繡成的小帽下,一頭漆黑微卷的長發被編成了無數的細辮子,潔白紅潤的面上嵌著一對幽藍的大眼楮,嬌艷動人又純淨如水。此刻,這個西域少女正怒氣沖天地望著她,見她確是醒了,又大聲喝道︰
「你是不是那個要去月族和親的漢人公主?」
夢蝶一下子睜大了雙眼。她只記得自己被這個少女橫放在馬背上,並且因為自己不斷掙扎,被她在自己頭上不知用什麼狠狠地敲了一下便暈過去了。一想到她是如何對待自己的,怒火就不由自主地冒上來了,夢蝶用反綁著的雙手支撐著坐起來,回喊過去︰「你又是誰?我又不認識你,憑什麼這麼對我?」
少女一愣,大概沒想到這個俘虜在這麼狼狽的情況下還會比自己更凶。不過很快,她就定下神來,冷冷說道︰
「你現在是我的俘虜,應該是我先確定你的身份,然後才會告訴你為什麼我要帶走你。」
「哈,原來你連我是誰都還弄不清楚。」
西域少女潔白溫潤的面上泛起一抹微紅︰
「就憑你穿的這身衣服還有你騎的那匹白駝,任誰看到你,都知道你和其他人不同了,這有什麼難認的?我不過是想听你自己說罷了。」
她一邊說,一邊故意用手掂了掂夢蝶掛在胸前,用碧玉珠、玉雕和金、銀制成的纓絡。
夢蝶在戰事開始後,就在一班侍女的半請求半強迫下換了一身御賜的宮裝︰照侍女們的說法,仗若是打贏了,身為公主的她要代表皇室接見打勝仗的將軍;若是打輸了,她更應該以最尊貴的姿態接見匈奴首領——或為保清白而尊嚴地自殺。沒有人想到,這反而成了累贅,更害她成為最明顯的目標,被人捉去。
夢蝶低頭望了一下自己的服飾,不禁搖頭苦笑︰「你沒猜錯。不過,你又是誰?」
「我是月族人。」西域少女表情嚴肅地說。
夢蝶有些迷惑了︰「你是月族人?那你捉我來這里到底有什麼目的?」
少女微微眯起美得可以淹死人的雙眸,對夢蝶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才一字一頓地說︰「殺你。」
夢蝶一時愣了,半天才倒吸一口冷氣說︰「為什麼?」
「預言說你嫁給族長會給我們帶來毀滅性的災難。」
「可是……既然這樣,為什麼你們要答應相親呢?你以為我會心甘情願嫁給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素未謀面的人嗎?還不是因為你們先答應了相親,我才被迫要背井離鄉,遠離家人!」
夢蝶越說越氣,想到皇上逼自己出嫁,現在這個自稱是月族人的女孩又因自己出嫁而要殺自己,真是天不開眼了。
西域少女有些愕然地看著夢蝶,迷惑地說︰
「如果你不想嫁人,為什麼又要來呢?」
不知為何,夢蝶覺得這個少女身上有一種她非常熟悉的氣質,無形中對她產生了好感,而且毫無理由地相信她不會真的傷害自己。夢蝶想也沒想就把自己答應和親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原來是你們的皇上逼你呀。」少女的語氣既同情又滿意,她想了一會兒,輕輕地笑了︰「這麼說,你並不想嫁給族長了?」
「當然!」夢蝶肯定地說。自從知道迪亞蘭提就在她身邊後,她再也未對自己的選擇產生過動搖。
西域少女忽然從她的靴筒中抽出一把外型古樸的鋒利匕首,割斷了一直綁著夢蝶雙手的繩子,神色嚴肅地說道︰
「那你願不願意和我在草原上流浪兩個月?」
夢蝶揉著雙手,驚訝地望著她。只見她憂郁地笑了笑,轉過頭望著燃燒的火堆︰
「你放心。我根本就沒有打算傷害你。我只是想把你帶走藏起來,直到過了月神祭——還有不到兩個月了。我們有一個古老的預言說,在某一個月神祭的夜晚,一個外族女子會做為族長的新娘來到月族,令月族人實現曾在月神面前立下的古老誓言,那一天也就是月族完全毀滅的一天。」
她神情更加落漠地喃喃說道︰
「也許我這麼做是錯的,因為我,為了逃避身為月族人所應付出的代價,背叛了神的意旨。但只要能拯救族人,我願做任何事,即使會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夢蝶靜靜地看著她,只覺全身一片冰冷。尼美媽媽和迪亞蘭提曾說過,她與月族有著很深的淵緣,但她總覺得他們對自己隱瞞了什麼,難道就是如少女所說,她同時亦會為月族帶來毀滅性的災難?
第二天早上,晨曦剛剛把小樹林的尖梢染成金色,兩個人都起來了。不約而同,她們都絕口不提昨晚的談話。
西域少女拿出自己帶備的干糧,兩人一邊吃,一邊閑聊起來。
夢蝶最感好奇的是這少女如何驅動野馬群。話一問出口,少女爽朗地笑了︰
「全靠烈火。」
「烈火?是你騎的那匹火一般的馬?我還以為它是野馬。」夢蝶驚訝地說。
「它確實是野馬,但在烈火還是頭馬駒時,就已經沒有哪一匹成年野馬敢惹它。我認得它就是在那個時候。有一次,它不知為何落單了,獨自被一大群野狼圍住。我剛好經過,看到它已經踢死了不少野狼,其他的野狼不敢靠近,只是散開包圍它,想等它筋疲力盡時才下手。我沖進狼圈幫它,最後和它一起沖了出來。從那之後,我們就成了好朋友。後來它慢慢長大,做了一大群野馬的首領。這次我本打算讓馬群先把你們的營地踏爛沖散,再趁亂在天黑後偷入你們的營地找你,」說到這兒,她大笑了起來,「誰知道竟這麼順利,你那麼搶眼地被馬群困在中央,我一眼就望到了。」
夢蝶想著昨天自己穿著這一身繁瑣的衣服,騎著大白困在馬群中的樣子,不禁也笑了。
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勇敢而坦率的西域少女了,而且,少女身上總有一些讓她迷惑的熟悉的影子,就忍不住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一邊將水囊遞給夢蝶,一邊說︰「達尼雅蘭。」
夢蝶一驚,差點扔了水囊,竟有這麼巧的事,她壓下心中的興奮,說道︰「你就是前任族長的女兒?」
這下輪到達尼雅蘭吃驚了︰「你怎麼知道?」
「我听尼美媽媽說的。」
「尼美……我娘!?」
「嗯!而且,你的兄弟達合木還跟我一起來了呢。尼美媽媽讓他隨我去月族,既可以一路上保護我,又可以借此機會見見你和你們的父親。」
「達合木……娘……這是真的嗎?」達尼雅蘭的眼楮濕潤了。當年母親被放逐時,她還小得不足以擁有記憶,倘若不是族人告訴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一個美麗溫柔而不幸的母親,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弟弟。
夢蝶同情地望著她,伸出手緊緊握著她的手說︰
「尼美媽媽曾說,她離開月族時,心中最不舍的就是你和你父親,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達尼雅蘭無聲地哭了。多年來,她是那麼渴望能重見母親和弟弟,卻又苦于不知他們漂泊到何處了,甚至懷疑他們是否能熬過嚴酷艱難的流浪生活。現在,在這麼奇特的環境下,她卻突如其來地听到了她最想知道的事。
餅了一會兒,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微顫地說︰
「謝謝你告訴我他們的消息。不過,你……怎麼會認得他們的?」
夢蝶想了一下,就從尼美媽媽在雪山下救了她的時候細細講起。不知不覺中,兩個人之間的所有芥蒂都如陽光下的薄霜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到日中時分,達尼雅蘭才把想知道的事都問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幸虧我沒有真的傷到你,要不然,就算將來見到娘和達合木,我都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們。你放心,只要過了月神祭,無論你想回家還是去月族,我都會送你去的……」達尼雅蘭的神色突然一暗,「你……你並不想嫁給族長的,對嗎?」
夢蝶暗暗留意到她的變化,說︰「那當然了。」
達尼雅蘭的神情頓時一輕。想了一會兒,她忽然笑著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夢蝶,不過尼美媽媽和我家人都叫我小蝶。」
「夢蝶?很好玩的名字。」
「我娘曾說,我們家幾兄妹的名字都是按我們出生時父王的心態而定的。我大哥出生時,父王正是年輕氣盛的年紀,有一個老臣勸他要謙虛謹慎,所以父王就給大哥取名為夢謙,取無時無刻即使夢中也不忘謙謹之意;二哥出生時,父王正被宮中各種繁文瑣節和鉤心斗角糾纏得透不過氣來,十分渴望能如飛鳥般擺月兌牢籠自由自在地生活,所以為二哥取名為夢翔;後來父王認命了,認為此生此世永遠無法擺月兌自己的身份,所以只能在書中找尋精神上的自由和寄托,所以為我取名‘夢蝶’。」
「看來,你們生活的並不開心。」
「以前是,不過,自從七年前先皇將我們一家貶來到西域後,我們反而過得開心了。雖然西域的局勢動蕩不安,但我們在這里才重新找到了人間真情,不僅少了許多無用的繁瑣禮節,也再不必對人對事都要無刻不警覺。所以我們都很喜歡這里……」
正說著,夢蝶忽然領悟了一件令她一直受困的事。她思前思後,覺得父王和母後雖然從未說過喜歡西域,但他們的所作所為無一不表現出他們對西域民風的熱愛,對宮廷的痛恨,他們平日表現出的對都城的戀戀之情,僅僅是因為那是他們生長的地方,但他們從不曾真正希望重新回都城過那種毫無自由和樂趣可言的生活。自己原是不必以答應和親為代價來換取案母的都城居住權的。
那麼說,這次和親事件唯一的好處就是讓她重見迪亞蘭提了。
想到迪亞蘭提,夢蝶不禁面上一紅,此時不知他是否已經調集了糧草趕回來了?
達尼雅蘭見夢蝶甜甜地微笑著陷入沉思,忽然眼中一亮︰
「是不是你已有了心上人,所以才不想嫁給我們族長?」
夢蝶的臉更紅了,但她還是點點頭。
一時間,達尼雅蘭是如此的開心,夢蝶簡直有些感到奇怪。只听她又說︰
「其實,你和我們族長原是很相配的,你這麼美麗,」她打量了一會兒夢蝶,眼中露出毫不掩飾的欣賞神色。「而族長也是一個非常出眾的人。他還是少年時,就開始不斷為本族立了很多旁人難及的功勞,所以後來他剛一成年,就被眾長老選為新族長了。只不過,根據流傳下來的傳說和例子,我們族的族長和外族女子通婚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就像……就像我父母。」
夢蝶見達尼雅蘭的神色有些暗淡,忙說︰
「你放心吧,現在既然你知道尼美媽媽的下落了,總有一天你會見到她的,對了,達合木一直很擔心月族人會難為你和老族長,你們這些年過得如何?」
達尼雅蘭笑了笑說︰
「其實族人仍然很尊敬爹爹,令娘不得不離開月族的只能說是天意,不怪任何人。」
等她看起來沒那麼難過了,夢蝶又問︰
「我一直有些奇怪,既然你們都認為族長娶了我會給你們帶來災難,為何又要答應和親?到底你們的祖先立了一個什麼樣的誓?」
達尼雅蘭有些為難地說︰「不是我不信任你,但這是我們族中的秘密,每個人都曾發誓要保護它,你不是月族人,所以我不能告訴你。」
「那就算了。」
夢蝶其實很想問,如果她嫁給一個普通的月族人,而不是族長,會不會給月族帶來災難,但她羞于開口。
這片小樹林大概很偏僻,兩人又在這里過了兩天,竟沒見過一個人。這兩天的共同生活,使她們親近了許多。這天又是正午時分,達尼雅蘭說︰
「我們該換個地方了,干糧還是省著些吃吧。今天我們打只野兔來吃。」
她們很快就在樹林里發現一只正懶洋洋地曬太陽的肥胖大野兔,達尼雅蘭一邊從一直掛在腰上的小皮囊里拿出一樣東西來,一邊輕輕說︰
「你在旁邊看著,我來動手。小心別弄出聲音。」
夢蝶緊張地點點頭。
只見達尼雅蘭手中的東西忽然射出一道黑色的影子,正中野兔的後腿。野兔一驚,跑了起來。達尼雅蘭正要去追,卻為夢蝶的一句話而停下了︰
「我也有個你這樣的小弩,讓我來幫你。」
「你說什麼?這弩是我們月族特有的,你怎麼會有?」
「是七年前迪亞蘭提送給我的。」夢蝶想也沒想隨口說了出來。這才看見達尼雅蘭全身一顫,面色大變︰「迪亞蘭提?七年前?」
她上前一把將夢蝶剛取出的弩搶了過來。夢蝶奇怪地問︰「怎麼了?」
達尼雅蘭面色慘白地說︰「你怎麼可能有族長的東西?」
夢蝶一驚,說道︰「你在說什麼呀。迪亞蘭提不過是你們月族派來接我的使者。」
「迪亞蘭提就是我們的族長。」
兩人突然醒悟到對方話中的意思,一時相對無言。
餅了一會兒,達尼雅蘭盯著從夢蝶手中搶來的小弩,神態茫然地回憶說︰
「這把弩是我小時候親眼看著族長做的。那時他還小,尚未做族長。這是他的第一把弩,手工還很粗糙。後來我大一些可以學狩獵時,曾想向他要來,可他說他用慣了,不能給我,但他教我自己做了一個。後來,盲婆婆說月神水晶重現了,只有他才能在一座雪山上找到。一年後他回來時,果然帶回了月神水晶,但他的弩不見了。他說,他送給了雪山上的一個小仙女。」
夢蝶張口想說什麼,但看她的神情,又不知說什麼好。這時,達尼雅蘭苦澀地一笑︰
「我一直以為他是丟了這把弩,沒想到,卻在你手上。」
不知為何,夢蝶覺得心中有些悸痛,她深呼吸一口氣,輕輕說︰
「我真的不知道迪亞蘭提就是月族族長。」
忽然,一陣巨大的恐懼貫穿她的全身。達尼雅蘭說的關于月族的傳說在剎那間全部涌上了腦海。
這時,只听一個聲音說︰
「公主,你沒事吧?」
一匹白馬電光般沖入了林中。馬上的人正是林書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