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雲夫人死了?」
掌燈的丫頭左右張望了一會兒,這才壓低聲音說道︰「我告訴妳個秘密,妳可千萬別說出去呀──我瞧這雲夫人八成是教人給毒死的!」
「妳別胡說!」
「誰說我胡謅來著?我可是親眼目睹大少女乃女乃在雲夫人喝的參湯里摻了不知道什麼東西,結果呀……」沒幾天就死了。
「噓噓噓,妳這話要是給人听見,準給打得半死不活!」
「哎呀,妳怕什麼,哪會有什麼人听見。」
兩個丫頭嘻嘻哈哈地走遠了,幽靜的長廊倏地沒了聲息。風一來,吹開了虛掩的門,門檻上坐著一個小泵娘。
小泵娘扎著一條粗黑的辮子,懷里抱著一尊木頭牌位,逸出粉唇的嗓音輕輕,乘著夜風散去了。她說︰「我都听見了。」
無涉眨了眨眼,懷里的牌位在深漆的夜里自有一股陰深的氛圍。
顯考寧氏──木牌上這樣寫著。無涉雖小,心里卻也明白,娘親是妾,上不了祖宗家譜,在世無親無依,連死了也是無主孤魂。而無涉是側室的孩子,在向來講究尊卑身分的大門大戶里,自然不受重視,母親一死,她真的是頓失依靠了……
眼眶聚起淚水,她又眨了眨眼,怎麼也不肯落下。
「想哭嗎?」
深深夜里,她瞧見一盞燈火飄蕩著,彷佛平空乍現的人影在眼前站定。
梳理整齊的黑發很美,輕柔得像月下的流水,跟夜色融為一體,靛青長袍的修長身影在今早替娘捻香時,她曾見過一面──無涉認得眼前的男人。
「想哭嗎?那就哭出來吧,妳會舒服些。」男人低垂著眼,神情慈悲而憂傷,大掌揉過她的發旋,溫柔得教人心酸。
無涉避開他的溫情,藏起情緒,回應得淡漠有禮︰「先生怎麼來了?您是寧府的貴客,難得來一趟卻遇上這種事,真是對不住。還是我去請人來,帶先生去前廳休息……」在人前,無涉被教導絕不能丟了寧府的面子。
她的舉止反而引起了男人的好奇。
「妳……叫無涉吧?」早前匆匆見過一面,是在她母親的靈堂之上,他未曾留心。
「是。」無涉頷首。
男人瞇眼打量了她半晌。
不過七、八歲的孩子,正該是活潑玩樂的年紀,她卻懂得太多、明白太多,養成了這副小小身軀里的深沉心思,蒼白荏弱的模樣比起同齡的孩子老沉了許多,看了教人心疼。
瞧她從頭到尾都不曾起身,縴細得像是風一吹就會倒似的……
忽地皺眉,男人問了一句︰「妳的身子不好?」
低頭瞧了一眼瘦弱的雙腿,無涉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居然一直坐著跟他說話,要是讓府里的人看見了,可又少不了一頓罵!
無涉嘆了口氣,伸手攙扶門緣就要站起……
「啊!」細瘦的雙腿支撐不了,身子一軟,跌入一副溫暖的胸膛里。
男人看出了她的踉蹌,先一步搶到她的身前,扶住無涉不穩的瘦小身軀,一來一往之間,男人已趁隙探了她的脈門,愕然驚覺她的脈象之微弱,簡直像是……
將死之人?!
他不動聲色,攙著無涉進房落坐。「妳的腿不好,就別勉強了。」男人說著,卻發覺無涉的雙手未曾放松,細弱的肩膀不住地顫動。
「無涉?」男人輕喚。
她沒有動靜,俯在男人胸口。
「無涉?」他又喚。
這回,男人依稀听見她的低喃,藏在深幽的夜里,藏在她比夜深的心底,無聲、心碎的低語︰「……我不甘心……」
不用追問,男人也知道她的心思。
這幾日,他已從下人口里听聞了不少傳聞,譬如︰寧老爺娶了小妾過門,大夫人一直很不能諒解,她一來妒忌老爺偏寵二房,二來也怕小妾哪天生了兒子,將來家產就多一個人分。為此,大夫人處心積慮想要除掉二房,以鞏固自己的地位。
這回二房夫人暴斃,就有人傳說是大夫人下的毒手。
男人甚至還听說,大夫人連二房生的女兒也不放過……
本來,這一切都不關他的事,他只是個外人,就算是生、是死,也沒有他插手的余地。
本來,只是本來。
「……無涉,妳不甘心就不要甘心,甘心的人活不下去。妳的腿不好,我帶妳走;妳的身子不好,我教妳醫術!無涉,我要妳活、我教妳活。」
男人的語氣溫柔而平靜。
「你……」無涉愕然抬首。「你說真的嗎?」
男人笑了笑。
還容他反悔嗎?
他再也無法袖手旁觀,只因今晚,他遇見了這名喚「無涉」的女孩──無涉無涉,他已伸手,如何能不涉?
這個紅塵容易深陷,在看清了她的無助、她的脆弱、她的孤獨之後,他如何無涉?怎麼無涉?
鐵石心腸,也放心不下呀。
「從今起,我就是妳的師,妳就是我的徒。」男人下了誓言,男人從不說假話,說出口的話一定成真。
無涉靜靜看他。
不說話就當同意了,男人溫柔一笑。
「妳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她說︰「你叫斷邪,你是我的……師。」
斷邪笑得動人,像是天地──從此成為她的天、她的地。
「對,我叫斷邪。」
八歲的無涉,在心中烙下他的名──一千遍、一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