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燕脂算準了時間,在「東方學院」附屬醫院的午休時分找到了駱上天。
「駱上天!」
看見她,上天顯得很高興,把她讓進急診醫生的專用休息室里,他拉過自己的椅子讓她坐了下來。
「有進步!學會叫我名字了,你來這里是看病,還是找我有事?」
「我有事要跟你說。」她玩著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
上天露出慣有的嬉皮笑臉,「什麼事這麼嚴肅?是你家壁燈壞了,還是冰箱里沒有吃的了?只要你說出來,我一定幫你解決。再不然你愛上誰……」
「我找到江蘭情了。」
既然不知道從何說起,就用最直接的方式揭開答案吧!燕脂再也受不了那種徘徊不定的感覺,似乎走在懸崖邊上,時時刻刻都在鍛煉著自己的承受能力。
她的心跳是規律了,卻輪到上天去懸崖邊上走一遭。她的話就像一顆炸彈在他的心里炸開了,他臉上的笑容甚至都沒來得及收住,怔怔地看著她,他無法置信地追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我找到江蘭情了。」她重復了一遍,語調和原先一樣平靜。不僅如此,她還補充了一句,「她就是杜宇聲的未婚妻,追求了十年的未婚妻。」她必須如此殘忍地告訴他江蘭情現在的狀況,為了宇聲,更為了她自己。
然而,听見她的話,—上天卻猛地站了起來,「誰讓你去找她的?你為什麼要找她?你沒事干去找她做什麼?」
燕脂反被他弄糊涂了,「那不是你心中一直以來的遺憾嗎?你不是一直想親口向她道歉嗎?你不是要將從未說出口的愛意告訴她嗎?我以為你一定很想見到她。」
「你以為?你憑什麼這樣以為?」上天煩躁地來回走著,「我不想見到她,我根本就不想再見到她。」
他害怕!他害怕再相見,曾經殘留的美好都會被現實掩埋;他害怕彌補上這一個遺憾,又將造就下一個更大更深的遺憾;他害怕看見她的微笑已不復從前美妙純真,那一對可愛的小酒窩再不為他綻放。
他專注于自己的感覺,卻忘了體味她這一片尋覓的苦心。燕脂緩緩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她靜靜地走到門口。背對著他,她的聲音苦到了極點。
「我憑什麼以為?我根本沒有去‘以為’的資格。我知道,我知道我再一次地越權了。放心吧!我再不會去以為什麼,再不會自作主張地幫你做什麼,再不會對你付出什麼。」
抽身,她奔跑而去!苦到了極至她可以選擇另一種感覺,她可以選擇的,只需要逃開這一切。
再不會為你付出什麼——這句話莫名其妙地烙上了上天的心。恍惚間,他像是明白了什麼。然而那種感覺只維持了短短的一瞬間,下一刻他再也抓不住這份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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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燕脂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度過那一天的。回到家中,她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冰啤酒,仰頭倒進了胃中。
抱著滿懷的啤酒,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客廳,滿室白色的風信子早巳枯萎、凋零,可她卻不忍心將它們丟棄。她沒有黛玉葬花的雅興,只能將它們供奉在一瓶清水中,憑吊她失敗的暗戀。
她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坐在白色風信子的中間,坐在這滿室凋零的懷抱。揚起手中的啤酒,她舉向這慘白的花朵——
「敬你!敬你們這些將我的心情昭告天下的花兒!從今後我再不需要白色的風信子,我的心中再也沒有什麼不敢表露的愛……或是大方地告訴他,或是再不去愛他,我柳燕脂不再做縮頭烏龜!」
收回高舉的啤酒,她將它們盡數灌進喉中,再低頭時,已是淚眼婆娑。吸了吸鼻子,她用手背擋住自己的眼楮。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暗戀,永遠無法得到幸福!」
丟下啤酒,她開始清理這些失去生命的白色風信子。找來一個透明的塑料袋,她將它們從一個個的花瓶里抱出來,裝進了袋子里。
那意味著永遠的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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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涼風徐徐地吹著,杜宇聲將車停好,手卻緊握著方向盤,「燕脂的公寓就在這上面,十二層C座,你去吧!我在樓下等你。」
江蘭情的手放在安全帶上,遲遲沒有下車。猶豫了片刻,她緩緩地搖了搖頭,「我……我還是不去了吧!咱們走,你送我回家。」
「Orchid!」宇聲緊握住她的手,「你听我說,這麼多年你不是一直想再見到他嗎?你不是一直想將當初沒問出口的問題問出來嗎?你不是一直想告訴他你曾經很喜歡他嗎?去吧!去找燕脂,去找回你的曾經,解開你多年的心結。我希望你帶著最快樂的微笑嫁給我。」
「宇聲……」
宇聲捂住了她的嘴巴,闔上眼他搖了搖頭,「什麼也別說!我相信你,我更相信我自己。我相信十年的感情足以抵御這場考驗,我相信在你心中最終的歸屬是我——因為我愛你,我也相信你……相信你是愛我的。」
為她解開安全帶,宇聲替她打開了車門,「去吧!我在這里等你。」
「你一定要等我,因為我們還要一起回家呢!」蘭情微笑地看著他,臉上留下一對可愛的小酒窩。
出了電梯,蘭情向C座走去,舉起手她正想按門鈐,門突然從里面打開了。燕脂拎著一袋子白色風信子走了出來,猛一看見蘭情,她也吃了一驚。
「你……你是來找我的?」
蘭情點了點頭,「是宇聲送我來的,我想找你談談,可以進去嗎?」
「呃?」燕脂呆了片刻,隨即點了點頭,「哦!」她將一大袋枯萎的花暫且放在門廊上,讓蘭情進了屋。「你要喝點什麼嗎?」
蘭情掃見桌上空的啤酒罐,微笑地看向燕脂,「啤酒?可以嗎?」
「好的。」燕脂拿了兩罐啤酒,一罐遞給她,一罐送進了自己手中,「我不習慣拐彎抹角,直說吧!你來找我是為了那個丑男……我是說,你是為了駱上天的事情吧?」
蘭情讓啤酒的冰涼熨貼著自己的手心,「他現在過得好嗎?你現在可以回答我這個問題了吧!」
讓冰冷的啤酒滑進喉中,燕脂嚴謹認真地說了起來︰「他現在是‘東方學院’附屬醫院急診科的主任,身體健康,體重正常,睡眠安好,胃口不錯——這算過得好嗎?」
靶覺到燕脂似有若無的敵意,蘭情又瞥了一眼門廊上即將被送進垃圾堆的白色風信子,頓時了然于胸。「你知道我和他之間的事,對嗎?」
「他提起過一次。」只要每次接近他,她總要付出慘痛的代價,把自己傷得體無完膚,真的值得嗎?她開始懷疑了。
淺淺地喝了一口啤酒,蘭情反問起她來︰「你既然是宇聲的好朋友,也一定知道我和宇聲之間的事。知道我為什麼到現在才答應他的求婚嗎?」
燕脂馬上猜了出來,「是因為駱上天?」
「其實我一直都不曾忘記過他,所以你再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才會那麼震驚。很多年來,我一直在問自己︰他為什麼會說那些傷害我的話?他對我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當初我告訴他‘我喜歡你’,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我也曾後悔過,後悔自己沒有親耳听到他的解釋,後悔自己轉學也沒有告訴他,後悔自己沒有實現當初的承諾——我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陪在他身邊的,可我卻走了,甚至連一個字都沒有留給他。我想,他會恨我的。」
十多年的遺憾一下子涌入了蘭情的心中,它已經堆積了太久太久,是該挖出來的時候了。
听她述說這一切,燕脂再也無法將她當成情敵來看待。她只是一個初戀故事的女主角,來這里尋找那久遠的結局。
握緊手中的啤酒罐,燕脂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不恨你,他卻恨他自己。他覺得今天的遺憾是他一手造成的,他覺得自己一直欠你一個道歉,他很想再見到你,將所有的一切親口告訴你。」
蘭情眼楮一亮,像是在沙漠中看見了一片美麗的綠洲,「他真的想再見到我?」
這個答案燕脂無法給她,她反而想從她那里尋找出答案,「難道你不想再見到他?」
「我想,可我也害怕。」這麼多年來蘭情之所以不來找他,就是被這害怕緊緊糾纏著。
「我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再見到我,或許他已經有了很美滿的家庭,並不希望過往赤果果地暴露在眼前;又或許,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駱上天,我們之間曾經擁有的美好將被這再見徹底地打破。如果是這樣,我寧可守著遺憾一輩子,至少我還能夠保留著美好的回憶。還有,再見之後我們的關系又會變成怎樣呢?我不敢想,也不能去想。」
燕脂忽然明白了過來,想必她所擔心的一切,駱上天也害怕不已吧!所以當她告訴他找到蘭情的時候,他才會那樣失常,原來是害怕在作怪啊!
「你怕自己會背叛宇聲?」作為宇聲的朋友,燕脂不得不考慮這一點,「他知道你和駱上天之間的事嗎?」
蘭情淡淡地笑開了,「他在很多年前剛認識我的時候就知道了,那時候他信誓旦旦地說︰總有一天你的心里會只有我一個人。剛剛在車里的時候他還對我說︰他相信我,他更相信他自己。他相信十年的感情足以抵御這場考驗,他相信在我心中最終的歸屬是他。」
「你呢?你心中最後的歸屬真的是他嗎?」對這個問題的急切程度,燕脂決不亞于杜宇聲。
有那麼一瞬間的猶豫,然而最終蘭情還是穩穩地點了頭,「就像他說的那樣,十年的感情是任何人、任何曾經都無法代替的,即使是初戀也無法擦拭這十年一路走過來的默契與眷戀。」
燕脂的心是暫時定了下來,可另一種擔心又隨之浮起,「那你不準備去見他了嗎?」她們彼此間都明白,這個「他」只能是那段初戀的男主角。
「不!就是因為肯定了我和宇聲的感情,我才敢去見他。」蘭情有著明確的打算和思想準備,「是宇聲教會了我,他說‘我希望你帶著最快樂的微笑嫁給我’。他真的很了解我,他知道,解不開這個心結,見不到駱上天,我的心中永遠都會有一個遺憾,一份彷徨。我希望自己嫁給宇聲的時候是整顆心地嫁給他,所以我必須面對那場沒有結局的初戀,我必須見到駱上天。」
燕脂拿起自己的啤酒罐踫了踫她的,「祝你幸福!」
「也祝你幸福!」
兩個女生高高地舉起了啤酒罐,激蕩的液體里有著同樣激蕩的心——為各自的幸福舉杯,為各自的幸福祝福,為各自的幸福去愛……與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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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科的醫生、護士最近大概需要求求神、拜拜佛什麼的,否則厄運將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們。前段時間先是海滄浪海醫生為了胖妹妹樊落星把急診科弄得人仰馬翻,從昨天起他們的主任駱上天也不知道犯了什麼邪,火氣沖上了天,就差沒把急診科給燒了。
海滄浪身為過來人,用一種了解的眼光瞅著上天,「不就是燕脂幫你找到初戀情人了嘛!用不著這麼激動吧!」
「你胡說什麼呢?」上天一個拐爪敲上去。
痛得滄浪嗷嗷直叫,「還說我胡說,你不激動干嗎那麼大力地打我?想要人命啊?」
「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他煩惱的是那個「惡女」。
那天把她罵走了,他一轉身就後悔起來。打電話給她,她不接,只是讓他留言,打手機也是同樣的情況。他急沖沖地打到她的公司,她的秘書是這樣回答他的︰「柳助理說了,如果有一個姓駱的打來就告訴他——‘柳助理剛死,骨灰還熱著呢!」’
你听听!你听听這說的都是什麼話?她再恨他,也不至于詛咒她自己吧!
上天是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準備今晚去她家找她說個清楚。他是錯了,可就是殺人犯也不過償命而已,了不起他被她罵回去。她這麼對他也太重了點,是不?
他正想著晚上要怎麼負荊請罪,落星突然走了進來,「駱醫生,前面的花園里有人找你。」
炳!想曹操,曹操到。早知道他也不用打那麼多電話,直接想她不就好了。推開門,他直接沖了出去。
落星只感覺到一陣旋風從身邊一閃而過,快得她都來不及辨識。她看著空蕩蕩的門口,又瞧瞧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滄浪,狐疑地問道︰「駱醫生這是怎麼了?好像很激動似的。」
滄浪攬著懷中的胖妹妹一臉滿足地晃著腦袋,「2002年韓日世界杯拉開戰火,上天的愛情也趁這個機會開局了。」
他不說還好,越說落星越覺得莫名其妙,「駱醫生的愛情跟足球有什麼關系?」
「最精彩的決賽總是在最後,你就慢慢等著瞧吧——不過現在你可以預測有哪兩只隊伍能夠順利躋身決賽圈。」滄浪雙眼含笑,顯然他自己心中已經有了人選——他的初戀情人啊!
奔出休息室的上天並不知道人家正在拿世界杯比喻他的感情呢!他以十二碼的球速奔到了花園。說也奇怪,以前見到那個惡女是他人生最大的痛苦,這段時間他好不容易可以跟她和平相處,現在見不到她,他居然還會有思念的感覺——真是奇了!
來不及分辨這一點一滴滋長起來的情感,上天只想早點見到她。跑到花園,遠遠地他看見了那抹背影,只是這一眼,他頓時就確定那不屬于他想見到的惡女。
她是誰?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侵蝕著他的心。
緩緩地,她轉過身直視他的雙眸,「你還記得我嗎,駱上天?」
「是你!蘭情!江蘭情!」他幾乎是用喊的,喊出了她的名字。
激動之余,他也有疑惑。蘭情是怎麼找到這里的?轉念一想,她和那個惡女曾經見過面,答案頓時了然于胸。不用說,一定是那個惡女把他的地址給蘭情的。
她微笑地看著他,臉上涌起兩個小小的酒窩,一如從前,「你比以前還要高噯!以前我到你鼻梁這個地方,現在只能到下巴了。」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
看著她孩子氣的舉動,上天頓時笑了起來,「我們倆都十二年沒見了,你還是和從前一樣……一樣喜歡笑。」他一只手托著下巴上下打量著她,然後豎起了大拇指,「不過,你不再是小胖妹了,身材一級棒!」
「你也一樣啊!總是一副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樣子。」
「啊!你損我!」上天佯作生氣的樣子。兩個人在嬉笑中將這十二年的離別之情一齊補上,好似他們一直都在一起,從不曾分開。
笑著聊著,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過往的遺憾和曾經的傷痕也無法逃避地暴露在初戀的眼前。
「對不起!蘭情,這句話我十二年前就應該對你說的。當年,我年少無知,為了逞一時意氣說了那些傷害你的話,真的很對不起!但請你相信,那不是我的真心話。其實……其實那時候我……我是喜歡你的。」虧欠了十二年再次說出口的道歉和情意褪去那份想要得到同等回應的激情,只留下最單純、最甜美的真誠。
蘭情輕輕地搖了搖頭,微笑同樣含在眼中,「不!我也該道歉的,當時我不肯听你的解釋,轉學也不告訴你,我失信了,我沒有實現我的諾言。這麼多年,我一直很想找到你,很想听你的解釋,很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埋藏了多年的話語終于重見天日,展現在陽光下,它真實地跳躍著。
沒有人去追問,如果當年我們不那麼沖動,今天會怎樣;沒有人去追問,如果當年我們沒有分別,今天會怎樣;沒有人去追問,如果當年我們將感情告白,今天會怎樣……
沒有人去追問,因為今日已不是「當年」,曾經的初戀對象之間已經沒有那份「如果」。
初戀在這一刻找到了答案,所有的遺憾和傷感都被這簡單的幾句話描繪成了一副美麗的風景畫。回首望去,美麗依舊。
初戀在這一刻走到了終點,再前進,他們的幸福將變成兩張明信片,收信的地址上署著另一個名字。此生,他們只會是永遠的朋友。
背靠著背,他們坐在草地上,一如學生時代那樣。頭頂覆蓋著藍天,白雲朵朵偷听著他們的私語。
「我听說你要結婚了,是嗎?」提起這個話題,上天絲毫不覺得難過,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祝福的語調。
想到將要和自己牽手共度今生的那個人,蘭情的臉上洋溢出幸福的光芒,「他是個很好的人,能嫁給他,我覺得很幸福。你呢?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目前還沒有,或許明天走在大街上我突然就撞見了,這也說不定。」見鬼了!說喜歡的人,他怎麼莫名其妙地想起門口個「惡女」?
听他這麼說,蘭情終于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那個關于白色風信子花語的猜測。
兩個人聊了很久,暫時的分別終于走到了眼前。將蘭情送出醫院,上天一邊打手語一邊說道︰「記得,要相愛,要快樂,要幸福!」
「你也一樣。」蘭情揮了揮手向外走去,走了兩步,她又突然轉過頭,遠遠地喊了一聲︰「駱上天——」
「什麼?」
「告訴你,粉色風信子是傾慕、浪漫的意思;紅色風信子預示著讓我感動的愛;黃色風信子代表幸福、美滿;而白色風信子的花語是——不敢表露的愛!」
將一連串的花語丟給他,蘭情帶著她微笑的小酒窩消失得無影無蹤,獨留下上天在烈日下不停地猜測著花語的背後所隱藏的秘密。
這個秘密就要揭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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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這一天,人家是找回曾經的初戀,柳燕脂是在煎熬中奮斗。好死不死,那個杜宇聲大清早一來就告訴她,他的「蘭花」今天會去找那個丑男。這不是存心敗壞她的興致嘛!
杜宇聲自信滿滿,他相信那朵「蘭花」一定會長在他的懷抱里。燕脂可就沒這番自信了,她想著一些有的沒有的,就這樣挨過了一整天。
下班後,她沒有立刻回家。她不想回去,望著空蕩蕩的房子,所有煩亂的思緒就會像烏雲一樣壓下來,壓得她都喘不過氣。
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她走到了一家綜合娛樂場所前,門前的廣告牌上標示著「卡拉OK包廂任你唱」,前兩年卡拉oK倒是很風行,那時候她忙著在公司里站穩腳步,忙著繼續「充電」,忙著暗戀,她根本沒時間玩這些東西。既然今天她如此無聊,那就一次性地發泄個夠吧!
燕脂要了一個包廂,一個人點了很多很多的零食,她翻看著歌譜,找到了她惟一想唱的一首歌。
那一晚,她反反復復唱著那一首歌,唱到她的嗓子嘶啞,唱到其他的客人竊竊私語,唱到包廂服務的侍應生快發瘋了為止。
迎著午夜的月色,燕脂亦步亦趨地向家里走去,即使聲音嘶啞,可她的嘴里依然哼著那首歌,怎麼也停不下來。
走出公寓的電梯,她跌跌撞撞地掏出鑰匙準備開門,一抬頭,她正對上那張苦等的臉,它屬于駱上天。
「丑男,你怎麼會在這兒?沒跟初戀情人好好敘舊?」她的語氣帶著點調侃的味道,否則她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眼神去看他。
上天覺得她的身體有些不穩,忙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你去哪兒了?我等了你一個晚上,你還把手機關掉了,存心不讓人找到你是不是?還有,你的嗓子怎麼了?這麼嘶啞,你去街上叫賣的?」
她甩開他的攙扶,一邊開門一邊丟出來一句︰「要你管!」
她的話激起了上天下意識抬杠的心,「噯!你這個惡女真不是一般的討厭噯!我等了你這麼久,你就不能給我一個解釋?哪怕是騙騙我也好啊!」
她走到門內直直地盯著他,「你哪那麼多廢話?你到底要不要進來?要進來就閉嘴,不要進來我就關門放狗。」雖然她家並沒有養狗。
對這種惡女,上天學會了適時的放低姿態,「我進來!我進來總可以了吧!」
燕脂把他丟在客廳里,一個人去廚房煮起了速食面。很快,她端著一碗面走到了上天的身邊。
「給我弄的?」上天有種受寵若驚的喜悅,「雖然我吃過了晚餐,不過這可以當消夜。」
燕脂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想得倒挺美!這是我的晚餐,我看你的意思是要你坐過去一點。」她猛地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面。他好像就是一個沒有生命的雕塑安放在她的旁邊,根本不用顧及似的。
等了半天沒等到她的開口,上天憋不住了,「喂!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來?」
她吞下一口面,再去撥另一口,趁這工夫和他搭話,「我剛剛見到你不是已經問了嘛!丑男,你怎麼會在這兒?沒跟初戀情人好好敘舊——年紀輕輕,你的記性怎麼這麼爛?」
「你知道我今天跟蘭情見面?」他瞅著她,心里掂量著。這可奇了,她怎麼會知道?
她再次送了他一個白眼,「看你一臉白痴的笑容,誰會不知道?」
人家都挑明了,他憋了一肚子的話終于找到了一個輸出的通道。
「你知道嗎?我今天見到她了,她跟以前沒怎麼變噯!就是瘦了許多,不過她還是一樣很愛笑,我把從前沒說出口的話都告訴她了,我覺得整個人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原來當初她也喜歡我,唉!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感覺真好。不過今天的感覺也不錯,不!簡直是美妙極了!」他的語氣充滿了喜悅。
燕脂手中的面僵在了半空中,她快速地瞥了他一眼,喃喃地問了一句︰「你……準備將初戀進行到底?」說完這句話,她趕忙用面堵住自己的嘴,怕再說出什麼她所擁有的資格不該問的問題。
只是這一次,上天並沒有在意,他歪著頭仔細地想了想。「我想,我和她之間在那種情感上的關系會到此為止,接下來我們會是很好的朋友,但一定不會是戀人。十二年的時間太長太久,很多感覺都已轉變。初戀是美好的,但它只是一段過往,不會是我全部的感情世界。就像蘭情,她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未婚夫,我相信她是真的很愛那個人,我也相信那個人會給她幸福。」
燕脂沒想到自己擔心了這麼久的問題如此輕易就解決了,「你終于明白了初戀只是一段過往,不會是你全部的感情世界。那你為什麼至今仍孤身一人,不去愛呢?」
「別說得那麼嚴重,我哪有不去愛,只是沒踫到合適的人罷了!」他為自己辯解,「今天遇到蘭情我才明白,我一直不去愛,並不是因為這段初戀在我心中有多重的分量,而是因為它有太多的遺憾和未完的猜測。就像一部沒有結局的小說,並不一定是它的故事情節吸引你,而是因為它的沒有結局留給你太多可以想象的空間,所以你才會久久難以忘懷。現在一切都解決了,說不定明天我就會愛上一位非常可愛的姑娘。」
他的問題的確是解決了,可留給燕脂的問題又多了出來。就像程序設計里的無限死循環,除非強行關機,否則永遠也停不下來。
上天雙手枕著頭舒服地靠在沙發上,「說來還真應該謝謝你,要不是你幫我找到蘭情,我可能要一輩子活在遺憾和悔恨里呢!」說到這里他想起了那天無端對她發起的脾氣,收回嬉笑的神色,他認真地凝望著她,「那天……對你發脾氣是我不對,我還以為你很生氣,從此以後都不會再理我呢!」
她的確是很生氣,但她卻無法命令自己永遠不理他。低頭吃面,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將八年的暗戀抖出來。
靶覺她不再生他的氣了,上天那副痞子笑容又涌了上來,「你那天說什麼‘再不會對你付出了’听得我是一頭霧水,差點就找網絡求助了。以後我保證,」他做了一個發誓的手勢,「就算再生氣也不對你發火,但你也要保證,不能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來嚇我。」
「那不是莫名其妙的話!」
她無法再忍下去了,她無法看著自己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就這樣被他一筆抹殺。「你不是問我為什麼會這麼晚回來嗎?我去唱歌了,我點了一個包廂,唱了一整晚的卡拉OK,反反復復我只唱了一首歌,它的名字叫《暗示》。」
凝望著那張熟悉的面龐,燕脂用她嘶啞的嗓音吟唱起埋藏了八年的暗戀——
听見星星嘆息,
用寂寞的語氣告訴不眠的雲,
是否放棄日夜追尋風的動靜。
心事不停累積變成臉頰的淚滴,
你始終沒留意我特別在乎你。
你卻像風一樣左顧右盼而行,
全世界只有你不懂我愛你!
我給的不只是好朋友而巳。
每個欲言又止淺淺笑容里,
難道你沒發現我渴望訊息?
我應該如何讓你知道我愛你。
連星星都知道我心中秘密,
今夜在你窗前下的一場雨,
是我暗示你我有多麼委屈,
你還不懂——
雨永遠不會停!
拌聲戛然而止,燕脂靜靜地看著他,用最平穩的語調將暗戀說出口——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上天一震,來不及反應只听她繼續說下去︰「我喜歡你,從八年前那場西班牙世界杯決賽,從我們倆打賭,從我決定吻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歡上了你。」
懊說的都已說出,她所能做的惟有等待。她在等待他的回應,她在等待他為她掙扎了八年的感情下最後的宣判。
時間在這一刻凝固,上天只覺得腦子里一片亂,剎那間很多曾經出現又消失的線索一下子涌了出來。
那片抒寫了泰戈爾描寫暗戀的書簽,那張藏在她錢包里的合影,那團象征著不敢表露的愛的白色風信子,那些她突然冒出的沒頭沒腦卻又暗示著什麼的話語……
太多太多的訊息擠進了他的腦子里,反而讓他失去了思考的余地。他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心里一片迷惘,猛地站起身,他急速地向門外走去。
「很晚了,搞不好九天和重天還在家等我,你明天也有工作,我先走了。」
門迅速地打開又迅速地關上,那關上的不僅是門,還有燕脂所有的希望。安靜地坐在沙發上,她告訴自己︰柳燕脂,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雖然不是你想要的結局,但總算是知道了最後的結果。不用再彷徨不安,不用再猜測等待,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在希望和失望中徘徊,你的心收回來了,從此後你可以學會多愛自己一點。
只是,無端的惆悵和悲傷像一張大網將她緊緊包圍,可以看見外面的美好,卻怎麼也觸模不到,再也觸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