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繼續睡吧!」李別恨望著手邊的合歡酒,獨飲一杯。
他臉上從未有過的從容讓日開明白,這一次大局已定,容不得她再有所選擇。撐開紅油紙傘,龔榭的魂魄在飄渺如煙中回到了她的身體,魂魄未定,她倒在床榻上沉睡徐徐。
紅傘下依舊是日開透明的身形,小小的腳走到床邊,望著龔榭的身軀,她眨巴眨巴眼楮,眨去所有的淚花。
或許,這是她最後一次強佔她的相公了。
撐著紅油紙傘,她爬上他身邊的圓凳坐定。伸手想要拿剩下的那一杯合歡酒,別恨卻先她一步搶過了杯子。
難道說他連她最後的願望都不肯成全嗎?她好想哭,更想在他剩下的一只手臂上留下一排齒痕。
別恨不去看她眼中的淒涼,從袖中拿出那方刻有「李氏日開之位」的靈牌,他將酒傾倒而下,「拜了堂,進了洞房,喝了合歡酒——日開從今起是我李別恨的鬼妻。」
淚花閃現,他在她的眼中變得模糊,李氏日開——她一直追尋的名分嗎?還有愛呢?
他忘了給。
咸咸的淚水混進酒杯,她的合歡酒是苦澀的沉澱。做了十二年的鬼,該到頭了。
「別恨。」她只想知道一個答案,「如果我不是鬼,我是說如果真如你所說,我們很早以前就認識,十二年後在你去宣州娶親的路上,我們重遇,你會背棄你爹的命令,娶我為妻嗎?」
別恨手中的酒杯沒能送進口中,停在心的位置上,他茫然地望著跳動的鴛鴦燭,那一對對閃動的火光是為了她嗎?
不回是默認還是否認,日開尋不著答案,卻告訴自己︰是該死心的時候了。
「如果我不是鬼,那該多好……那該多好……」
她絕望的聲音月兌離了不真實的軀殼,別恨的眼前是十七歲的女子為愛感傷的呼喊。「你就是你,是人是鬼你都是見日開。」四目相對,他忘情地抱緊了她透明的軀體,他的手竟然擁住了她。如果有來世,他願許她三世姻緣。
豎起三指,他對神起誓,「今生欠下的我李別恨願意用三世來還。」
她不要三世,在他的懷中,她只要沒有今生的今生,「天亮後,你送我走吧!」回地府,轉世投胎,隨便哪種都好,只要別再見到他,別再見到身邊已有妻室的他。
終于等到可以送她走的那一刻,別恨心中反倒失落起來。這一路相伴他承認自己放不下她,割舍不掉這段情。他甚至可以娶鬼為妻,卻不能與鬼相伴。
「你是不是很後悔認識我?」
她搖頭,怎麼會呢?能認識他,是她第二生的開始,即便這一生她只能用鬼的身形活在人世間。
別恨卻讀不懂她不願說出的心事,「如果不是我撿到你的畫卷,也許今日你已經以他人鬼妻的身份活在美好的空間里,也不用經歷這麼多的磨難。」她不是也說,她之所以會纏著他是因為撿到她畫卷的人是他,若是換了他人,她也一樣會纏嘛!
「若換了別人,沒有這許多的磨難,也沒了我來這一世的意義。」
她的話太深奧,從這副透明的身形里吐露出來更是多了幾分詭異的力量,是他笨吧!听不懂,也琢磨不出。
日開索性將他從困擾中拉出來,她能為他做的也就這麼多了,「別去想了,有那個工夫不如想想我未來的生活吧!離開你以後我應該會……先回地府,然後老鬼頭會去接我。他說我的陰氣與一般的鬼不同,也許我可以和他一起去人間收魂魄。」
一年一年,她將會收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帶著每個已死的魂魄飛回陰間。也許某一天,她手上捆著的將是古稀老人,他有個很熟悉的名字——李別恨。
別恨別恨,前生她不恨,這一世她更不恨。
帶著恨離開倒不如帶著愛而去,至少前世加今生,十七年的時間里她曾真愛過。
背靠著背,他們坐在圓凳上,眼前的鴛鴦燭照紅整個新房,艷艷地刺傷他們的眼。
曾經有個風俗,說新房里的鴛鴦燭預示著新婚夫婦。哪支燭火先燃盡,便是上天預示他們中誰先去世。
迷離中,左邊正對著別恨的鴛燭跳動兩下,熄了——青煙絛繞。
☆☆☆
天亮了,卻是雨水纏綿。
清晨,龔府上下一片寂靜的時候,李別恨背著撐著紅油紙傘的女圭女圭上了山。沒有黎明迎接他們,雨水倒是一陣大過一陣,轟轟地下個不停。
山路泥濘,別恨負著日開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著,她幾度叫嚷著說要自己下來走,他卻不讓,他能背她的也只有這一段上山的路了。
下山之時,他將獨自一人,他沒有忘記在新房里有個叫龔榭的新婦正等著他的歸去。
這一路誰也沒有說話,像是怕破壞了寧靜,更怕最後的離別帶著比雨水還濕的傷感。日開將臉貼緊他寬闊的背,蒼白卻並不因為溫暖而飛散。
「可以了,送到這里就可以了。」
日開掙扎著從他的背上爬卜來,撐著紅油紙傘,她望著傘外的他被雨水打濕。從此以後,這傘下就只會有她孤單的身影。
我要走了——話梗在喉中,吐不出來。日開閉上眼楮想忘了心底的他,沉澱了十二年是該全部忘記的時候了。
前生為了他,今生做鬼也是為他,來世呢?來世她該為自己而活了。
正要開口道別,半空中突然出現拿著鐵鏈的老鬼頭,「你怎麼來了?接我回去用不著帶全套家伙吧?」她本來就是鬼,用不著全副鎖魂魄的工具。五歲剛死的時候她被鎖過,不想再有第二遭記憶。
別恨不自在地撫了撫自己的手臂,是因為老鬼頭出現的緣故嗎?他怎麼覺得渾身冷冰冰的?「你們要走了?」
老鬼頭也不答應,只是沉著臉上下打量著他。
日開不自在地沖他吼了起來,「看什麼看?他來送我離開而已。從今天起,我和他再無干系,我可以陪你一起來人間收魂魄,你不是說我的陰氣很適合做這些嗎?我也想到處走走,等什麼時候累了就請閻王開恩,讓我轉世投胎。這次我要跟閻王討價還價,無論如何也不能夭折,一定要生在富貴之家,嫁給如意郎君,最終膝下子孫滿堂,無疾而終。」
這約莫是每個女子的期盼,閻王肯成全的世間又有幾人?
不知道是老鬼頭沒听見她的話,還是怎麼了?他依舊動也不動地盯著別恨,日開茫然中突然想起了他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李別恨壽限將至。
難道說老鬼頭根本不是來接她的,他手上握著的鐵鏈也不是用來帶她回地府的,而是為了……
日開蒼白的臉轉向別恨,他仍不明所以地回望著她。即使先前還不知道是不是出了意外,單看日開的眼神他也明了些許,「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難道跟日開有關,她將被帶回地府受罪?「是不是日開做錯了什麼?」
沒有任何人或鬼做錯,只是有些事情將要發生,攔都攔不住。
日開的腦中有兩股激流在交戰,若他真的做了鬼,被老鬼頭收了魂魄,他便可以跟她一樣,兩個都是鬼,做不了人世的夫妻,卻可以永不分開。代價是他的命,他活著的權利;若是此刻提醒他,也許她可以逆天而行,救他一命。代價是人鬼永分離,他們再難相見。
很簡單的選擇,卻讓她徘徊不已。恍惚間,她听到了一聲悶響,然後是別恨抱住她嬌弱的身軀拼命跑的心跳聲——他又忘了她是鬼,不會再死一次了。
山下有人高呼︰「山塌了!山塌了!」
巨大的山體順著水流而滾,山石紛紛塌下,一時間真的有山塌了的感覺。老鬼頭始終停在半空中,不言不語,收魂的瞬間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任憑天意。
這種感覺像他對日開的情感,明明愛了,卻無法擁有。因為感動她這兩世的情緣,所以他只能成全。
一切但憑天意!天意又為何?
天意就是讓李別恨和見日開隨著山石和雨水掉下山崖,天意就是讓他們生死不離,一如十二年前的楓葉鋪出滿天紅……
☆☆☆
「大少爺!大少爺,您听我說,那座楓葉樓尚未建好,您不能上去。」
「我說要去就要去,我看你們誰敢攔著我?」李別恨甩開女乃娘的雙臂,橫沖直撞地向正在修建中的楓葉樓奔去。
他娘去世之後,外公為娘修建了這座楓葉樓,後來外公也隨娘去了,今年爹讓小堡停止再建。他要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外公說過他是臥泉山莊的少莊主,他有權利管理山莊的一切。
「哥,你去哪兒?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出了回廊他剛要轉身就看見二弟,明明是雙生子,可他們的個性卻是天南地北。二弟懦弱又沒用,連爬樹都不敢,真不像個男人。
「走開!看到你就討厭!」別恨推開面前的二弟,七歲的他竟然可以將成年人的跋扈學得十成十。
甩開所有的隨從,他獨自向楓葉樓行去。一路行來他望著四下的風景,滿心都是孤傲的寫照。在下一個轉彎處,他看到了楓葉下一抹月白色的身影。是誰?膽敢縮在楓葉樓的外面,是誰這麼膽大包天,難道不知道這是他娘的領地嗎?
「是誰?出來!快點出來,不準躲在那里!傍我出來——」
磨蹭了半天,約莫是心里斗爭了許久,那月白色的身影終于從楓樹後繞了出來。她的肩上粘了一片火紅的楓葉,映在月白色的衣衫上更是醒目。
是個女娃,年歲約莫比他小些,圓圓的臉,肉肉的感覺,像南門菜市上賣的白面肉包子,「你是誰?干嗎到我娘的楓葉樓來?」
「你又是誰?干嗎管我是不是來你娘的楓葉樓?」小丫頭倔強的口氣絲毫不輸別恨,一對圓眼楮瞪啊瞪的,很是機靈。
別恨好久沒跟同齡孩子相處過了,尤其是像她這樣圓嘟嘟的小女娃,一時間他忘了發脾氣,走近幾步,痴痴地望著她……身上的那片楓葉。「我娘很喜歡楓葉的。」
他忽然冒出的話驚住了女娃,揚起小臉,雖然不懂他臉上的悲傷源自何處,卻看得出他不開心。看在他難過的份上,她就告訴他,「我叫見日開,我娘帶我來這里省親,人家都說這里很美,所以我才跑來的。」不過眼見表明,這里一點也不美,完全沒有看頭,不好玩,「你呢?你剛才說這是你娘住的地方,那你娘呢?」
「死了。」他別扭地偏過頭,不讓她看到他臉上傷心的表情。他是臥泉山莊的少莊主,他不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軟弱的表情,這是外公說的。
別恨努力壓抑的情緒被小女娃探出究竟,仰首望著眼前的楓葉樓,她像個小大人,臉上掛著偽裝出的欣賞來,「它真的很美,就跟你娘一樣。」
她的話沒讓別恨心情轉好,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至少他不再是光想著娘去世的事了,「你又沒見過我娘,怎麼知道它跟我娘一樣美?」
「因為你就很美啊!」她笑,圓嘟嘟的臉染著楓葉的紅色。
癟著嘴,明明被她的笑容所感染,他還死撐著裝酷,「笨啊!夸男人不能用‘美’。」
不能用嗎?她不知道曖!日開歪著頭倚在他的肩上,「那應該用什麼?」
他伸出手抓了抓腦袋,之後很認真地回答她︰「我不知道曖!」
日開愣了片刻,隨即兩個孩子同時大笑了起來,那笑聲震得楓葉紛紛下落,染紅了他們腳下的土地。
「我帶你去我娘的楓葉樓看看吧!」別恨拉著日開的手,要帶她上楓葉樓。
這是他娘的領地,他一直不允許任何人進去,眼見爹已經讓人停工許久,整棟楓葉樓在風雨摧殘下飄零搖曳,他更是涌起想要進去看一看的沖動,總以為在樓的最高處可以見到娘。
日開向上看著楓葉樓,一直一直地仰頭,樓雖然挺高,但是周遭都沒有扶欄,看上去好可怕,她不太想去,「這樓還沒有建造好,咱們等它造好了再進去不就好了嘛!」
別恨像是被麥芒刺到似的,整個人從平靜中跳了起來,他沖著楓樹,沖著日開,沖著目光所及的每一處大聲叫喊︰「不會了!這樓再也不會造好了,不會了!」
爹再也不會為這座楓葉樓掏銀子,他總是說娘已死,根本不需要再造楓葉樓。從前外公在的時候,外公會堅持,如今外公不在了,爹干脆讓工人全都撤走。爹不要娘了,他卻要這座楓葉樓。
不懂他為何如此激動,日開卻不想看到他臉上的悲傷,「好嘛!你要上去,我陪你上去就是了,你不要生氣嘛!」
她肯陪他上楓葉樓?別恨恢復了一點信心,這世上還有一個人願意和他一同追憶,這感覺真好,「我帶你去!」
牽起她軟軟的小手,他拉著她向楓葉樓走去。途中坑坑窪窪一處也不少,更有風吹高樓聲搖曳的感覺。可是他一點也不怕,滿心只想帶身邊的女圭女圭去尋找或許藏在楓葉樓某一處的娘。
「李別恨,咱們能不能不往前面走了?」日開打起了退堂鼓,他們已經來到了楓葉樓的最高處,四周都沒有扶手,地面也不知道是涂了什麼,還是沒涂什麼.地卜很滑,她有點怕。
已經來到了這里,不把這里里外外找個遍,別恨是不會罷休的,拉著她的手,幾乎是用拖的,他要走遍這座樓的每一個角落,「再走再走啊!也許我娘就在前面等著我們呢!你不也說我娘很美嘛!難道你不想見到她真正的樣子嗎?」娘很美,娘很好,娘很愛他,所以娘一定不會離開他,一定不會。
也許是走得太急,也許是地太滑,別恨在向前走的那一步中腳下一滑,整個身體摔出了楓葉樓,幸好他從小習武,反應力夠快,眼見著將要掉下去,他抓住了從樓的中央伸出來的一處扶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命。
日開就沒有那麼好命了,他的力道害苦了她,順著他的使力,她跟著他一起被拋出了楓葉樓,握住他的手,她的身體懸在半空中。
「李別恨,我好怕!」
「不用怕,不會有事的。我抓著竹竿呢!只要我用力爬了上去,就一定能救你,不用怕哦!」
別恨拼命使力想要爬上去,用力再用力,可是僅憑著他的一只手無論如何也抓不住兩個人的力量。而且他的使力讓日開抓不緊他的手臂,她在往下滑……
「李別恨,我抓不住了。」好高啊!她懸空的腿無論怎麼踩也踩不到地,空落落的感覺讓她覺得好可怕。只要能安全離開這里,從此以後她再也不爬到高處了,連樹她都不爬了,「救我!你快點想想辦法救我啊!」
「抓住我的手,千萬別松開,我馬上就能救你下來了。」只要他能先爬上去。
別恨憑著所有的力氣去往上爬,日開的力道卻不住地將他往下拉,兩股力道交匯,難以找到平衡點,所有的一切在瞬間進發。
他一蹬腿爬回了樓中,耳邊卻傳來他永世難忘的聲音︰
「啊——」
她像一片紅色的楓葉,伴隨著風旋轉……旋轉……一直一直地旋轉,她轉到了地上,睡在楓葉的中間,然後遍步四野的紅從她的身體里流出來,染紅了她身下的泥土,她……成了最美的楓葉。
這之後的十二年里,別恨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美的楓葉。
☆☆☆
十二年前的過往在李別恨墜崖的瞬間全部覺醒——
他記得,他記得那天他被人找回家以後大病一場,說是高燒不退,醒來以後他性情大變——以往的囂張跋扈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溫吞和無能。反倒是二弟莫愛慢慢成長,有了幾分他的影子。
外人曾傳聞是他將女女圭女圭推下了樓,從此爹不許別人提起這件事。不知道高燒的緣故還是刻意的遺忘,他也的確忘了。
只是那一年,偶爾天上打雷的時候他就會漫無目的地逃跑,像是要擺月兌什麼,又像是在逃避什麼。他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一次雷雨交加的時候,他再度甩掉女乃娘沒命地跑,直跑到野外躲起來。
心里好似怕……怕鬼,怕小表來捉他,所以他不敢站到高處,只敢蹲著身體匍匐在地上。
沒看清究競發生了什麼,或許是閃電劈倒了大樹又或許……又或許有一個穿著紅衣,撐著紅傘,滿目寫著憤恨的女女圭女圭站在樹下,是她用仇恨推倒了樹,她是想要他的命嗎?
如果是他欠她的,他給,他沒有躲開,他任村砸到他的身上。
粗壯的樹的確倒下了,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方向,樹干砸在了他的腿卜。他僥幸地撿回一條命,卻終身不能學武,成了臥泉山莊建立以來最無用的少莊主,也是爹和二弟眼中最大的笑柄。
他無悔,只因心中有愧。
十二年前的過往在見日開魂魄墜崖的瞬間幕幕交織——
她記得,她記得那天她從楓葉樓上墜下,她的魂魄離體,她看到了自己的身體躺在一片如楓葉一般鮮紅的美麗中。那些紅慢慢向上蒸發,變成一把像傘一樣的東西,她握在手中,本想帶著紅色的傘回到身體離,她卻被趕來的老鬼頭鎖住了。
從此以後她做不得人,只能做飄零的鬼。
這全部是因為李別恨,是他害死了她,是他的錯!她恨他,她要報復他,因為他居然忘記因他而死的她。
每夜每夜她想化成歷鬼鑽進他的夢中,卻因陰氣不夠而辦不到。那她也要守在他的床邊,找機會嚇他。
這才發現不用她嚇,他整夜整夜噩夢纏身,早已不復當初那個倔傲的少莊主。
按仇的機會終于還是向她走來了,那一日雷雨交加的時候,他再度甩掉女乃娘沒命地跑,直跑到野外躲起來。他不敢站到高處,只敢蹲著身體匍匐在地上。
太好了,這就是機會,她也要他變成鬼嘗嘗她夭折的痛苦。她用手中陰氣頗重的紅油紙傘招來了惡鬼,在他們的竄動下,粗壯的樹干筆直地向他壓去,她是要他的命啊!
他可以躲開的,依他的身手絕對能輕易地躲開。可是他沒有,他任樹砸到他的身上。
那一瞬間,日開動容了。最後一刻,她用手臂的力道改變了樹倒下的方向,所以她的雙臂內側才會在十二年後留下一道粗糙又丑陋的疤痕。
即便她後悔了,可樹干還是砸在了別恨的腿上。他僥幸地撿回一條命,卻終身不能學武,他再也做不了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莊主。
他欠她的,還清了,剩下的只有……愛。
第一世她因他而死,第二世她不肯轉世投胎而寧願做鬼飄零還是因為他。她知道自己要什麼,她要做他的妻,鬼妻也好啊!
所以才有了這一路的顛簸,所以才有她那一句「若換了別人,沒有這許多的磨難,也沒了我來這一世的意義。」
他不懂,她這一世也沒了意義。
這一世她為他做鬼,為他魂飛。
☆☆☆
從那麼高的山崖上掉下來,李別恨認命了。他等著死,也許這樣更好。他終于明白,老鬼頭不是來接日開的,而是來等他的。
他死了,無法再背負臥泉山莊的命運,從此以後他就可以跟著日開一起做鬼。也許,這正是他所期望的。
回憶起了十二年前的過往,此刻他好想跟日開一起去看楓葉。
身體落下,不覺得痛,死也可以這麼舒服嗎?別恨悠悠地睜開雙眼,日開在哪兒?老鬼頭在哪兒?他們總不會將他一個鬼丟在這里吧?他可是鬼生地不熟的呢!
「日開!日開,你在哪兒?」
「別叫了,你找不到她的。」
老鬼頭森冷的聲音竄進他的耳中,別恨望著他,滿臉狐疑,日開的紅油紙傘怎麼會在他的手中?「日開呢?」
不回答他的問題,老鬼頭第一次腳沾地走到他的身旁。撫弄著手里合起的紅油紙傘,他像是撫著最心愛的人,「你相不相信有的人會摔死兩次?」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別恨急了,「我問你,日開哪兒去了?」
老鬼頭提著眉打量著他,「會吼了?你恢復了十二年前的記憶,記得怎樣做個跋扈的少莊主了?」
別恨現在不想听到這些,他只想知道日開在哪里,他有種很不祥的感覺,「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去找。」
山崖下偌大四野,他扎著頭四處尋找,不放過每一個角落,不錯過每一個日開可能存在的地方。「她是不是還恨著我,所以不肯見我?」他心里沒底,十二年前他欠她一條命啊!
「如果她真的恨你就好了。」那丫頭太傻,在被感動之余,老鬼頭真為她感到不值,「以她的資質,即便不轉世也可以在地府里做個很棒的鬼差,甚至有望做閻王的助手。可是她偏要守著你這個呆子十二年,等啊等,她只是巴望著能成為你的鬼妻。可你呢?卻一再地辜負她,末了還要她為了你損了好不容易集齊的陰氣。」
呆子又豈止他一個,丟下手中的包袱,老鬼頭將里面
的東西攤開在他的面前。一方刻著「李氏日開」的牌位,一卷畫——這竟是日開拿兩世換下的珍寶。
將這些東西攥在胸日,老鬼頭的話讓別恨模不著頭腦,更顯恐懼,「日開她到底在哪里?」
看著他幾乎要發狂的樣子,老鬼頭也不忍再隱瞞下去,撐開手中的紅油紙傘,傘下冒出日開的身形,她半闔著眼,睡得深沉的樣子。
「她損耗了所有的陰氣,現在的她真的變成了五歲的女圭女圭。」
別恨雙腿一軟,跪在地上,「你是說,從此以後日開的思想只會停留在五歲?」她這副十七歲的身體卻只有五歲的思維。
「是!」老鬼頭一次殘忍到底,「她不會記得你,也不會記得我。她只是死時那個五歲的小表,所有的一切在她的心中都是陌生的。」
想要走近她,卻怕驚了她,別恨只好將求救的眼神望向老鬼頭,「要怎樣才能讓她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告訴我,我一定能夠做到。」
「去求神吧!」這已是鬼無力的範疇,「鬼和人不一樣,鬼的年齡不是按照時間來算,也許……也許她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像個孩子,永遠也長不大。」
「不會的!日開一定會恢復成原來的日開,她一定會記起我,一定會……」愛我——他所剩下的就只有「信心」而已。
看樣子,這一次他是準備背著日開海角天涯了。老鬼頭也不能說什麼,他只想提醒他,「你那已過門的妻子,你不想知道她的結局會是怎樣嗎?」
想!這是他的責任,可他卻有更重的責任擺在眼前,「你來就是為了收我的命,現在我沒死卻是已死的人了。而龔榭她……她會好好地活下去,對嗎?」他想確定的就只有這個。
老鬼頭默默地點了點頭,更多的天機他不能泄露,「你……好自為之,什麼時候煩了,厭了,不想冉背著她了,就收起紅傘,我會知道的。」
他應下,心里知道不會有這一天的。
放眼四望就只有他和尚未睜開睡眼的日開,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初露朝陽,別恨怕日開受不了陽氣,趕忙將撐開的紅傘遮在她的頭頂上。
此時,日開悠悠然醒了過來。
她還是像根面條似的細細長長,卻再也不是從前的日開。別恨挪到她的身邊,含笑的雙眼守護著她,「記得我是誰嗎?」
她不說話,像看壞人一樣冷眼對著他。風起,吹起她一身的紅裝,他伸出手幫她整理,卻看見了她雙臂內側的傷疤,又是為了他。
發怔當日,日開忽然張開嘴巴在他伸出的手上狠狠咬下——位置和從前一樣,連牙印都一樣。
別恨不怒反笑,「你雖然忘了我,還是沒忘咬我。」
提了提手中的包袱,里面無長物,只有畫卷一卷,牌位一方。以背對她,他在等著她像從前一養主動爬到她的背上。
等了又等,她不動,他亦不動。直等到他的背都快直不起來了,她終于妥協,一手撐著紅傘,另一只手從身後留住他的頸項,她熟練地爬上他的背。
「好了嗎?咱們要起程嘍!」
從今爾後,他的背就是她的天下。
「我叫別恨,李別恨。你叫見日開,我習慣叫你‘日開’,你還記得嗎?」
「別恨……日開……」她喃喃自語,像初出世的嬰孩學著世間陌生的一切,「別恨……日開……」
這一日,見日開迎來她的第三世。
這一日,李別恨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