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斷女乃了以後,跟著駱品、斜日一路踏進青廬。青苔遍布,卻擋不去風塵中的書香氣。
「這是你從前住的地方?」很像他在水榭時的風格,處處堆積著書,隨手即是卷。
「許久未回來了,亂得很。趕明兒找幾個本家來收拾收拾,我們就可以住進來了。」駱品抬手拂去書案上的灰塵,那灰正好撲向他正在襁褓中的兒子。
斜日任兒子被他爹撲出來的灰嗆到鼻子,誰讓他攤上這麼個爹呢!走了沒兩步,嫌懷里抱個嬰兒太累贅,她索性將兒子塞給他爹,獨自參觀著整座青廬。
她走走停停也花了約莫半個時辰才逛回到駱品的身邊,可以想象從前這座青廬是何其的輝煌。「為什麼放著這麼大的宅院不住,卻偏跑去當漁民呢?」不知道的人恐怕會以為他腦子不太正常。
「不是漁民,是隱居,是遁世。」他糾正她的措辭,他向來覺得那種不沾世俗的生活才是青族中出類拔萃的學者最該有的生活。
「好吧!那我換個問題,你為什麼去隱居?」她不信,他好端端一個公子哥說跑去隱居就隱了。這不是跟紈褲子弟莫名其妙地跑進寺廟當和尚一樣令人無法相信嗎!總得有個原由吧!
她緊追著問,他不想騙她,又不想提及,兩廂膠著,廬外傳來叩門聲。
「是六先生嗎?」
「六先生在家嗎?」
他前去應門,順利逃月兌她的追問攻勢,她接過兒子杵在一邊,看什麼都帶著幾分好奇,就像江邊上的漁民看她那身白衣時的眼神。
「听聞六先生帶著夫人、少爺回到青廬,我等特意趕來恭迎,備了一點薄禮還請六先生笑納。」說話的是個金衣金靴的商家老爺。
「是啊是啊!」緊跟著湊上來的這位就略顯普通了些,一身的粗布褂子,手里捧著一大盤銀子,「這是我們家老爺謝六先生的禮,老爺特別吩咐,要我家少爺拜六先生為師,還望六先生多多指教。這是聘席的錢,實在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就有幾百兩的銀子送到他的面前,看得斜日目瞪口呆,他們相互廝守著在水榭里住了一整年,她也沒發現自己丈夫有這等賺銀子的功力啊!
莫不是她順手揀來的丈夫竟是個財神爺吧?看來,她得對他刮目相看了。
「這位就是尊夫人吧!」有那眼尖的把馬屁拍到斜日身上來了,「夫人眉目清秀,想必是大家閨秀。尊夫人是銀族還是青族中的千金啊?」見駱品不答,說話的胖子更瞪大了眼楮,「莫不是那赤衣貴族吧!」瞧那氣質,還真不似普通人家出來的。
斜日不接話,駱品只得代她作答,「她……是白衣。」
此言一出,眾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對了,像在打量一個稀世怪物似的,東看西瞅,似在尋找她隱藏在裙裾下的尾巴。
「看來,六先生和夫人之間定有一段非同尋常的緣分了,以後有機會,定要與我們說道說道。」那幫人倒是轉得快,順順當當就把話題給轉回來了。
在斜日看來,還真是有趣呢!
駱品應承了一些人的請求,總算是將大伙兒給送出去了。原本只裝著書的青廬忽然多出這麼些黃白之物,耀得斜日的眼都睜不開了。
「我從前可不知道你在鄉里是這麼厲害的人物。」
她這算夸贊嗎?听口氣不像。駱品接過兒子,她抱孩子時間長了,總嚷著手臂酸痛。一看就知道在流落到革嫫之前,她是從不做家事的小姐,受不得一點苦——可惜她失去記憶,要不然倒是能揣摩出她的出身——想必不凡。
「並非我刻意隱瞞,只是你從前並沒有問過我的過去。」她也算膽子大的,不問他的過去,不問他是否娶過妻,就這麼放心大膽地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他。萬一他是騙子或存心對她使壞,她連哭都來不及。
本以為一輩子不會再回鄉間,也用不著跟她透露他的底細,事到如今,也該跟她交個底。「我沒什麼了不起的,只是比旁人多讀了些書,鄉里鄉親看得起我,常請我開課講學,便有了‘六先生’這個稱號。」
「青族人士駱品,家中排行老六,因學識廣博,為人謙卑識禮,特授‘六先生’稱號,並賜青廬一座助其教書育人。」
她一字一句背誦著,狀似無意,卻字字刺入他的心扉,叫他好生疑惑——這本是先王賜他封號時所下的旨意,她如何背誦得出?
莫非她出自赤族之中?
「斜日,你當真記不起你家在何方?家里都有些什麼人嗎?」
她的沉默在他的心口劃出一道無形的痕跡,他在等待的瞬間竟有些忐忑不安,是怕她想起什麼,離開他嗎?還是他在期待她回歸原位,還他自由?
一切皆是迷惘。
向來獨立的她竟然在這種時刻摟住了他的頸項,拿出久不使用的嬌態迷惑他的神志,她湊到他的耳旁軟語呢喃︰「這里就是我的家,你和修竹便是我的家人啊!我……怎麼會不記得?」
一番話頓時叫他酥了骨頭,她有他從未發覺的媚,她的身上究竟還有多少他該知道的秘密?
據說是為了養家糊口,六先生駱品重新在青廬里開壇授課,許多青族、銀族、金族人士將家中子弟送來請他賜教。
眼見著家里來來往往,全是些非富即貴的人物,斜日又開始過起她有的吃就吃,沒的吃就浴日光的等死生活。
可以如此逍遙自在,還多虧她的肚子。
沒錯,她和駱品有了第二個寶貝,她叫她珠珠——本想叫她「豬豬」的,能像豬一樣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吃,這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可惜駱品嫌這名字用來稱呼女孩,根本就是對他們女兒的侮辱,這才改叫了「珠珠」,反正同音,她也就懶得去介意了。
生完了女兒,這日子更添無聊。有了銀子,便有了女乃娘來照顧珠珠,小小年紀的修竹被逼著開始跟著他爹開蒙識字。還是有了銀子的緣故,家中多了閑錢請佣人做家事,斜日唯一可做的好像就剩下躺在搖椅里享受日光沐浴了。
不過某些人似乎太不把她這個駱夫人放在眼里了,整日里在背後議論她這個白衣女人,說什麼名士娶了不知底細的白衣,又有人說她不夠資格當六先生的妻子,更有人勸駱品以此為由再娶賢妻。
如果光只是背後議論也就罷了,還有一堆一堆的妙齡女子三不五時以請教文章為名往這青廬里鑽,壓根當她不存在噯!
也不想想,要是她真不存在,修竹和珠珠這兩個小的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石頭里蹦出來的,還是隨便念幾卷書就跳出來了?
就她幾年來的觀察,夜里熄了燈,拉上床賬,月兌去衣衫,六先生也跟那些嘴里念著「食色性也」的風流爺們差不多。
因為知道他是尋常男子,所以就她判斷他也會犯尋常男子犯的錯誤。重要的是防範于未然,偶爾她還是會敲敲邊鼓的。
比如這日斜陽當空,他是一卷書一杯茶活得好不自在,她蜷縮在搖椅里曬著日光,舒服得像一只卷了毛的貓——好不忍心打亂這等良辰美景。
不過為了這樣平靜的生活能長長久久,還是先斷了這一刻的舒適吧!
「近來廬里進進出出,好像多了些女子。親親夫君,你可覺得?」
「我開廬教書向來不分男女,進進出出有幾個女子,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手不離卷,未將她的話認真。只當她少見多怪,才會把女子進學堂當成奇聞。「你來自異域,對我革嫫不太了解。我國女子不僅可以讀書識字,還能入朝為官,王宮里多的是女官出入。先王駕去,還有意讓其妹當王。」
先王膝下留有一子,可不知緣何,病重時竟有意將革嫫的王位傳給長妹——這些都是駱品從宮里出來的女官那兒听來的,也不知真假。
斜日默默地嘆了口氣,微不可聞,「就是讓女子挑起男人的擔子,才真是麻煩。」
「你說什麼?」
「我說女子讀那麼多書干什麼?」斜日微眯起眼遙望當空紅日,神情肅然,「做個頭腦簡單的女子,逍遙自在地過著舒適的小日子不好嗎?需知道,能者多勞。能力太強往往不是好事,有時候甚至會給自己惹下殺身之禍。懶懶地混著日子,平靜地等待著明天的太陽,如此簡單的需求對某些女子來說……卻是一種奢望。」
她忽來的感嘆令他無所適從,印象中他這個媳婦總是沒心沒肺的模樣,對吃穿都不太盡心,不像是能說出這些新鮮道理的樣子。他有些擔心她,「斜日,你還好吧?是不是最近我忙于授課,對你……」
「我是說那些老是往青廬跑的女子,」她打斷他的話,接下原本的話題,「要讀不會單獨請了西席回家教授啊?干嗎非來這魚龍混雜的場所纏著你呢?」
說到底,她就是看不慣有人總是窺視她丈夫——她不喜歡有人盯著她的所有物,從小就不喜歡。
以為她是瞧不起女子識字,駱品還企圖開導她,「你要想識字,我也能教你。」在他印象里,她好像從未看過書,她應該不識字吧!他猜測。
「敬謝不敏。」她從小就被師傅拉著學這個練那個,煩都煩死了,好不容易逃出來能夠喘口氣,何必再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呢!
誰愛學誰學,反正她不學。
說來繞去,他還是不懂她的意思,索性跟他挑明了說吧,「我不喜歡她們老是在背後說我怎麼怎麼配不上你,也不喜歡她們老是像蒼蠅一樣粘著你,你去把她們趕出廬去。」她脾氣來了,直接用命令的口吻跟他說話。
她又來無理取鬧了。他們都有兩個孩子了,偶爾她孩子氣發作還是會對他的生活指手劃腳,好像她是他的主人,好像……她是天下的主宰。
每每到了這種時候,駱品總要耐著性子勸她,往往都是勸上半個時辰,她嫌煩了,才會放棄她的堅持。
所以,每次總是他贏——雖然勸說她的過程比教導最頑劣的學生更煩。
「斜日,一個民族的昌盛不是光靠男人就可以了,很大程度上女子比男人起到的作用更大。家有賢妻才能相夫教子,一個女子有才有德,是一個家的福祉,遠比男人的……」
「不要跟我說教。」斜日捂上耳朵,不肯听他的廢話,「我不知道一個女人對一個家庭,對一個國家有多大的意義,我只知道我很不喜歡看到家里不時的有幾個女人圍著我的丈夫,然後再聚集起來說我的壞話。」她不是害怕別人在背後議論她,只是嫌煩。
所以她的結論只有一個——
「你去把她們趕走,要是你狠不下心來,我去也沒關系。」反正曬飽了太陽,她也該發發威,顯顯能耐了。
要不,還真讓別人把她當成懶婆娘了。
他丟給她的決定也只有一個——
「不要無理取鬧!」
他果然把麻煩留給了她!
沒關系,她難得不嫌煩,勤快起來。
斜日逛到前廳的時候,幾個丫頭片子正握著書卷閑聊天呢!
見六夫人端了茶盤進來,她們幾個還拿喬,拉著一張臉不給她好臉色看,「喲!六夫人親自端了茶進來,這我們哪兒敢喝啊?」
「不敢喝沒關系。」給自己倒了杯六安瓜片,斜日細細品去,「我是倒給自己品的。」她向來不習慣伺候人,更不會去應付妖精了。
這明擺著是來者不善,幾個丫頭也不是好惹的,拿腔拿調先擺出架勢再說。
「六夫人,我們是來跟六先生讀書的,您來這里有何貴干啊?」簡單一句,沒事快滾,我們只想見六先生。
「要是,」斜日不急著跟她們打嘴仗,先解決了口福再說——這茶入口甘醇,要是用老山泉泡滋味就更好了,「要是我不讓你們繼續待在青廬里跟著我夫君讀書呢?」
「你以為你是誰?」
「你憑什麼替六先生做主?」
「我告訴你,聰明的,你最好少管六先生的事情。也不想想自己什麼身份?一個來歷不明的白衣,他到現在還沒把你休掉,那就是你的福氣了。小心我們跟六先生告狀,你連這間青廬都待不下去。」
幾個丫頭惡狠狠的一人一句,換作旁人,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了。只可惜他們遇上的是斜日,她哪是一般人能對付的角色呢!
「正如你們所說,我是什麼人?一個連身份都是空白的白衣!我能安安穩穩住在這里就算祖上燒了高香,所以你們想啊!要不是你們的六先生暗地里給了我意思,我敢來這里對你們說這些話嗎?」
撒謊對她來說一點都不難,在她的觀念里,只要能解決問題,最惡劣的手段也是最好的計謀。
在世間最艱險的地方,在一個嫂子、妹妹都會向自己捅刀子的地方生存了那麼些年,若沒點非常手段,她早就死八百回了。
被斜日擺了一道,幾個涉世未深的小丫頭開始琢磨起她話里的深意,越想越覺得要她們走的意思出自六先生本人。
「可為什麼呢?」身著青衫的小泵娘就不明白了,「六先生不是跟我們相處得很愉快嗎!為什麼突然就要趕我們離開青廬呢!」
解釋該問題的謊言,斜日隨隨便便可以編出一百種來,「一開始他以為你們只是單純為了讀書識禮找上他,日子久了,你們那點心思哪兒能逃出他的慧眼?自然就不能再容你們待下去了。」如果把「他」換成「她」,她所說的就不是謊言了——老天,請你開一眼閉一眼,原諒我的謊言吧!
泵娘們咀嚼了又琢磨,琢磨了又深思,漸漸信了斜日的話。再推斷下去,她們肚子里又生出新的見解。
「怕不是……怕不是六先生對趙小姐仍是舊情難忘吧!」
斜日一挑眉頭,心里起了疑惑,她七騙八騙,這怎麼騙出個趙小姐來了?不願在這幫對她夫君心存歪念的女人們面前顯得無知,斜日專心品起茶來——味道好像過濃了些,再淡一點……再淡一點回味怕會更長久。
有那心眼多的,專找斜日的弱點開刀,「六夫人沒听過先生提起趙小姐的事嗎?」
她不開口,讓幾個丫頭片子有了在她面前顯擺的機會,「也難怪六先生沒有對夫人您說過那段往事,誰會在自己夫人面前提及拋棄自己的未婚妻呢!」
「趙小姐可是德才品貌樣樣兼備的一等一的好女子,跟夫人您可是大不一樣。」
嫌刺激不夠,城中富豪家的四小姐又補上一句,「而且趙小姐是出身銀族大戶的小姐,家中世代為官,勢力龐大,您這樣的白衣當然不能相比。」
損她的話,斜日全都未听進,她只關心自己想知道的部分。放下茶盞,她露出鄙夷的神色,「也難怪人家會拋棄駱品,我要是有這麼好的條件,我也不做六夫人啊!」
「才不是呢!我說是那個趙小姐有眼無珠,放著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六先生不要,盡去嫁給那些陰險狡詐的官家。」
青衫丫頭一開口就得罪了父親當城主的官家小姐,「你說什麼呢?你說誰陰險狡詐?我說這也不能全怪人家趙小姐,是六先生空有一肚子才華,既不去考功名,又不肯做官,人家趙小姐這才作勢離他而去。本想激勵他的斗志,誰知道六先生依舊我行我素,開廬授課就是不肯接受趙大人的推薦,趙小姐這才听從父親的安排嫁予朝中的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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