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堤,八月十五生,如今年已二十有六。
痹乖掏出差不多比她還高的賬本,再度畫下一道紅杠杠——就是他了!
可是他在哪里呢?
凡界雖說比不上天界,可兜兜轉轉繞上一圈,也是需要費些氣力的。若她還未能找到他,他就已去了冥界報到,那她豈不是又要等待他的下一世?
一世一世又一世,如今已是「他」第十五世轉生,乖乖實在沒有時間再耗費下去。她已經明顯感覺到自己體內殘留的法力與從前大不相同,再拖下去,要是她變成人不人、神不神的怪物該如何是好?
一陣熟悉的香氣竄進她的呼吸里,悠悠然讓她忘了煩悶。這是……這是……這是木犀花開的香味,她在天界時長在身體里的香氣,這凡界竟也有如此縹緲悠長的氣息?
追著花香,乖乖一路踏雲而去,果見一大片盛開著或白或黃花蕊的木犀,風過,吹起一場花雨,小小的花瓣趁著風勢俏生生地撲上她的臉頰。乖乖伸出手指想接下幾片,卻沒能擋住風的勢頭,花飛遠了,她的指間卻夾雜著淡淡的花香,眷戀地縈繞在她的手心里。
是誰養出這郁郁蔥蔥的沉香來?
腳尖點在木犀枝頭,乖乖探著身子向園子深處望去,那穿著月白衣衫的公子可是識花養花人?
只見他用一大塊類似姑娘家絲帕的東西罩在木犀花冠上,風穿過絲帕而去,卻把那裝著香氣的花瓣都留了下來。不一會兒,那人便裝了滿滿一帕子的木犀花,他滿意地收起帕子,將花交給身後的小廝。
「照老規矩,把這些花瓣或陰干或釀起來。」
那小廝滿臉不情願地接了去,嘴里還嘟囔著︰「爺,您又不務正業。這要是讓老爺知道了,又得把您拉去一頓好罵。」
「我爹不在,你怎麼比我爹還煩?你那麼喜歡追求功名,怎麼不去考狀元,我的狀元爺?」
爺又拿他的名字做戲,小廝揚著臉沖主子直嚷嚷︰「老爺給我取名為‘狀元’,就是希望我跟在爺您後面,能叮囑您刻苦讀書,認真課業,早日考個狀元回來,也算是折桂有望,光耀咱楊家門楣。哪知道爺您對念書、經商全不感興趣,整日里就知道擺弄地里的這些玩意。老爺可是對您一肚子意見呢!」
他擺弄地里的東西怎麼了?他有法子為楊家賺錢,有能力守住楊家幾代人積累下的產業,真不懂爹為什麼就是對他不滿意呢?不就是折桂嘛!他哪天不折幾枝桂枝?
他每天守著這些個桂花樹、茶樹,再釀些舉世無雙的糯米酒,自飲自足的日子簡直比神仙還逍遙。
想著想著,他不禁舉目遙望著桂花樹冠,他的心底涌起一股奇異的念頭。這念頭來得突然,突然到他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撫上他右手的小指,輕輕地揉著,總覺得那截指頭微微發燙。
「狀元,你有沒有覺得這周圍有人在看著我們?」
「有嗎?」狀元尋思著,這片桂花林有好幾百畝,極目遠眺也未必能看到盡頭,若這林子里藏著什麼匪類想對他們家爺不敬,那可……那可怎生是好啊?
狀元身子一縮,沒膽地直望爺身後躲去,他的嗓門倒是還殘留幾分威力,「誰啊?誰在那邊?趕緊給我出來,否則等我們楊家的護衛來了,可就對你不客氣了。」
風動樹動影動,卻無半點人影人聲。
鮑子不動,身為小廝的卻怕死了,狀元拿出幾分鼠膽企圖威脅遠處的賊人,「告訴你們,我們家爺正是楊香園——楊柳堤,這方圓百里都是我們楊家的地盤,若不怕死的盡避來……來……來……」
「好了,狀元。」身為爺的出聲住了小廝的口,明明已經嚇得嘴角都開始打喔喔了,還想嚇住誰?「許是我看錯了,走吧!」他反剪著雙手往前頭去了,背在身後的左手依然摩挲著右手小指,舍不得放開。
他沒有看錯,在他帶著小廝轉身離去的下一刻,乖乖從樹冠一躍而下,落于花下,藏于樹影之間,一身白衫更顯清冷。
原來,他就是楊柳堤——「他」的第十五世轉生。
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自打他從桂花林里回了府,總覺得身旁有人在悄悄地盯著他。可是四下望望,哪里有半個人影,連只貓兒狗兒的都沒發現,楊柳堤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最近忙得眼花了。
想歇歇,可手頭的這些事哪一件離得開他?
「狀元,我讓你陰干的那些桂花怎麼樣了?」
狀元上前答話︰「我按照日子將它們分別盛放在不同的囊內,早先陰干的那些桂花應該可以取出待用了。」
「好。」楊柳堤早已做好了打算,「我打算配出一種桂花茶,待到今年的八月十五中秋節,人們賞月吃月餅喝我配出的這種極品桂花茶——正好!」
「咱們楊香園也能借此機會賺上一大筆。」
狀元笑得竊竊的,楊柳堤看著他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不愧是他爹培養出的書童,名字挺功名的,腦子里卻滿是功利。
吩咐狀元煮水,楊柳堤研了茶葉,將起了魚眼的水倒入茶壺,待茶葉慢慢沉入水底,再取一小撮桂花緩緩地撒在茶水上,加蓋。
他的動作極慢,飄在屋梁上的乖乖任目光鎖定在他的指間。他跟姐姐嘴里描述的那個「他」完全不同,跟她之前追蹤的那幾世也不一樣。
這幾日她安靜地躲在他的身旁細細觀察,發現他是個完全不懂武功的文人。他不會射箭,卻喜歡種木犀、弄茶葉、浸佳釀;他身材修長,夠不上武夫級別,別說是武藝超人,他跟「粗壯」二字都搭不上邊。
之前的莽漢,後來幾世的「他」多少都懂些防身之術,她卻覺得眼前這位楊柳堤只能算是位需要人保護的翩翩公子。
「他」的變化太大,這一世姐姐能認出他來嗎?
痹乖思緒難平,楊柳堤卻已揭開悶了許久的茶壺。嗆在壺內的桂花香混著茶香一下子全都沖撞了出來,直沖進乖乖的鼻息里,香味獨到自不可言喻。
這香味頗似天界里她熟悉的味道,可又比那份滋味多了幾分溫度,還有那澀澀軟軟的茶香讓乖乖忍不住想嘗上一口。
就一口!只要嘗上一口就好了。
戰勝理智,乖乖完全忘了考慮在場兩個凡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擅自決定滿足自己的口月復之欲。
飄然落到茶壺旁邊,她趁著楊柳堤不注意,悄悄地呷了一口。不多,就一小口。
這總不會有人發現吧?
香茶入口,過了舌潤澤唇齒喉月復。起初有些苦,進了喉,回味卻是甘甜的,躥上來的還有一股子郁香,那份甘甜爽滑,即便在天界,乖乖也不曾享受過——太好喝了。
忍不住,乖乖又偷喝了一口,這一回她是連著花瓣一同喝下的,那滋味除了香,又多了一分甘醇。美妙滋味讓她擋也擋不住,再一口……再一小口……最後一口……就最後一小口……
靶覺茶香釋放的時間差不多了,楊柳堤拿了茶盞,想倒出一杯供自己品嘗。再看茶壺,居然……居然都空了,只剩下薄薄一層茶水潤著茶葉,連桂花都不見了蹤影。
楊柳堤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錯亂,忘了加水放花瓣,可細細回憶他卻是放了的。難道茶壺破了?
他舉起茶壺至日光下,仔細打量,沒見絲毫破損啊!再掉轉頭望向狀元,狀元也正用一種驚恐的眼神看著他呢!
「爺、爺……不是我!您一直盯著,我……我絕對沒有偷喝。」
「那……怎麼會……」
「難道是……」狀元越想越覺得害怕,突出的眼珠子伴隨著張開的嘴以示恐懼,「有鬼!這屋里有鬼,有專門偷喝桂花茶的鬼!」
你才是鬼呢!我可是天界下來的仙子——雖然她現在這副樣子實在不能再和天界的仙子相提並論,但乖乖始終覺得自己與凡人不同,更有別于鬼怪——狠狠地瞪著屋里兩個仙鬼不分的蠢人,乖乖以此抒發不滿的情緒。
背後忽來的涼意讓楊柳堤心頭一顫,左手不自覺地又攀上了右手的小指頭,慢慢地撫著,心也就靜了下來,奇異得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來由。
「狀元,大白天的別胡亂說話,去——煮了水,我重新沏茶。」他要再沏杯更香更醇更好的桂花茶,等如人來飲。
都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人飲茶,又能品出幾分情由來呢?
「有鬼……有鬼……」
狀元跌坐在地上,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前方,茫然得一塌糊涂,「這肯定是有鬼!」
爺一連泡了三壺茶,每一壺都不等爺來品便不見了蹤影。茶壺未損,屋里除了他們主僕倆再看不到第三個人,不是鬼偷喝了茶又會是什麼?
「找道士!爺,我們找道士來收妖吧!」
甩甩白衫水袖,乖乖在上頭咕噥著︰我才不怕道士呢!
要不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口舌,一而再、再而三地偷嘗飄著木犀香氣的茶,也不至于讓這府里的下人以為鬧了鬼。
沒辦法,誰讓他泡的茶滋味實在是太好了,讓她懷念起天界的生活,自然要多嘗幾遭。
楊柳堤的目光掃過房梁,忽地開口︰「她怕是不會害怕道士吧!」
還是做主子的聰明些,乖乖在心底暗暗褒獎楊柳堤,這還只是一開始。
狀元搔搔頭再想其他辦法︰「要不然貼符貼門神,再弄點鎮宅之寶守在府里,怎麼樣?」
你覺得我有可能會懼怕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嗎?乖乖滿臉不屑。
「你覺得她有可能會懼怕這些東西嗎?」楊柳堤笑著搖搖頭,將狀元的建議丟在一旁。
狀元再接再厲又有了新辦法︰「那……那咱們弄些馬桶裝點洗腳水、糞水之類的刷刷屋子吧!」
扁是听著乖乖就快吐了——只怕沒把我燻壞,先燻死你們自己。
「只怕沒燻倒她,先燻死我們自己了。」
咦?乖乖詫異,一次是巧合,兩次是機緣,這到了第三次又該怎麼說?這個楊柳堤怎麼好像能猜透她心思一般,總是跟她所想的不謀而合呢!
包讓她感到奇怪的是,楊柳堤好像能看到她似的,眼神時不時地溜向她。乖乖已經看過他的命格,八字極重,性情沉穩不亂,若不是天界懲罰他活不過三十歲,他該是命長體健之人。照理說應該看不見她啊!究竟哪里不對?
「我有辦法讓她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