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送軍糧一事在胡順官的計劃下順利辦成,朝廷對王有齡特下旨嘉獎,上任不久的他穩穩擢升湖州知府——本想給他個下馬威的黃宗漢只有干瞪眼的分。
在離開杭州之前,王有齡簡單操辦了一下,迎娶采菊過門。這位一心想做官太太的落魄人家小姐,終于稱了心願,晉升為王夫人。
她雖心里奇怪補缺做上官之後一直拖著婚事不辦的王有齡怎麼去了一趟上海,回來急匆匆地就要娶她,可嘴里始終不曾問出口。
之後成為夫人的她有許多要事得操心,便將此事徹底地給忘了,再不想提起。
王有齡升了官,又成了親。胡順官向漕幫告了假,特意前去祝賀。
「王大人,您這是雙喜臨門,可喜可賀啊!」胡順官拿了禮物獻上,照著禮單逐個念下去,「威爺送大人一對玉屏風,阿四大管家送大人及夫人一對西洋人的琉璃高腳杯,還要我附上一句話︰祝二位歲歲年年永相依。」
玉屏風采菊倒是見過,可對西洋人的玩意很是好奇,接過禮盒便要打開,王有齡想攔已遲了。
「這西洋人的玩意就是跟咱們不一樣哦!他們個子比咱們高,連用的酒杯都比我們高,真是好玩得很。」
采菊把玩著那對琉璃高腳杯,一個沒留神,手一滑,酒杯直直地掉了下去,眼看著就要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虧得王有齡眼明手快地接住了一只,卻看著另一只砸在地上,變幻成一塊塊晶瑩剔透的琉璃。
碎了,到底還是碎了。
王有齡心頭一涼,所有的火氣都沖上了頭,開口便罵︰「你怎麼回事?連個酒杯你都握不住?」
苞他從相識到成親這麼多年,采菊從未見生過這麼大氣,在瞬間的震驚過後便是重重委屈,「不過是對酒杯,不過是不小心罷了。你怎麼能當著胡大哥的面這麼說我呢?我成了什麼了我?」
從前,他沒做官的時候,都是她指著他的鼻子又說又鬧。如今,他官做起來了,架子也擺出來了,她還得挨他的罵受他的氣不成。這樣算來,他還不如別做這個官。
「從前日子不好過的時候,我摔了你多少東西,也不見你的臉紅個一下。如今日子富裕起來了,我不過是砸了一只酒杯,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敝嗎?」
采菊氣得丟下剩余的那只酒杯,轉身便走。胡順官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本想勸采菊幾句,又想著身為男人不便入後堂,到底還是留在了王有齡的身旁。
「你看這弄的,我本是送禮物來的,卻惹得你們夫妻二人口角,這可……這可怎麼說的。」
王有齡擺擺手,明擺著不想再提此事。將剩余的那只酒杯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收好,他著下人來打掃地上的琉璃碎片,還特地囑咐下人將這些琉璃埋進後院,不得隨意亂丟。
胡順官站在一旁冷眼看著王有齡諸多的舉動,卻未開口說一個字。
一切辦妥,王有齡拉著胡順官說起了正事︰「你來得正好,你不來,我也是要去找你的——當初你為了我的事被錢莊趕了出來,暫時留在漕幫幫忙,你對以後的生活可有什麼打算?」
「我?」胡順官憨憨一笑,「我從前跑街,如今跑船,書讀得不多,字識得幾個,我能有什麼打算?」
「我給你做了打算。」王有齡將自己的想法說予他听,「我哪,想給你捐個官,讓你跟著我。這回籌措糧草的事全虧了你幫忙,出主意、從中調停全賴你了。我要是離了你,還真是不行。怎麼樣?跟我做官吧!」
胡順官對王有齡是千恩萬謝,但他卻有一句︰「我不是做官的人,官場的那些是是非非,我學不來、做不出,也順應不了。王大人,你要我做官,我怕只會給你惹麻煩。你若誠心幫我,我倒有個主意,你听听看。若行得通,咱就辦;若行不通,您全當我什麼也沒說。日後有用得著我胡順官的地方,我照樣給您跑腿。」
王有齡洗耳恭听——
「我想借用官府的便利開辦錢莊。」胡順官細細分析自己的設想,「錢莊最重要的是什麼?是銀錢嗎?銀錢是大家存進來的。是借貸的眼光嗎?錢莊借出去的錢定是想好了如何收賬,賬收不回來就拿房產、拿田產、拿祖祖輩輩留下來的東西抵押,錢莊斷不會做蝕本的買賣。那錢莊最重要的是什麼?
「我以為是信譽——一家錢莊信譽好,自然客如雲來,存的、借的全都來了,錢莊的門臉便撐起來了。有什麼比官府的名聲更硬更鐵,借著官府的名頭開錢莊自然是靠著朝廷吃飯,商賈也好,百姓也好,都會放心地跟我們做買賣。朝廷需要錢的時候也可找錢莊借貸,如此一來錢莊的生意不就大了嘛!」
他還拿實際的例子講給他听︰「此次我們向信和借了百萬兩的銀子,朝廷分五年還完,這一算信和的百萬兩就多出幾十萬兩的利錢來了。這只是其中的一項好處,大伙听說連朝廷都向信和借錢,心中便覺得這家錢莊再穩當不過,因為朝廷還能欠咱老百姓的銀子嗎?自是不能,所以在信和存錢、借錢便是最最穩妥的。」
經他怎麼一說,王有齡頓時覺得此事可為,大可為之,只是……
「可這開錢莊得有本錢啊!這本錢你從哪兒來?」
「此次運送軍糧,我們不是向信和借了錢嘛!朝廷還信和的錢已經撥到大人您手上了,大人就再拖他三月再還,屆時我錢莊也開起來了,欠他的錢也還上了。」
「好,順官,我信得過你,這事就交由你去辦吧!」
胡順官得令,立刻開始籌辦錢莊之事,而這首要任務就是辭去漕幫的活。
回到漕幫,已是掌燈時分。
以胡順官對阿四大管家的熟悉,他深知這個時辰她必在書房內理賬。自打她入了漕幫,威爺和酣小姐便撒手不管,幾個管家也清閑了許多。她一個人幾頭忙著,卻將幫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威爺直說她進漕幫是老天幫忙。
他的腳步停在大書房門口,果不其然,里面燈火輝煌,她正在用功呢!
「大管家,我從湖州回來了。」
「呃。」阿四頭也不抬地應著,「禮都帶去了?」
「帶去了,王大人、王夫人很喜歡大管家送的那對西洋人的琉璃杯。」
胡順官順手模了一下她手邊的茶盞,茶早已涼了,晚飯撂在一邊,三菜一湯有魚有肉有蔬菜,可惜動都沒動過。
「我還沒吃飯呢!你也沒用吧!大管家,不如讓丫鬟熱了飯菜,咱們倆一道用了吧!」
胡順官也不等阿四開口,直接吩咐丫鬟換了飯菜上來。被他這麼一折騰,阿四不得以只能放下手上的活,先洗了手吃飯再說。
阿四洗手的工夫,胡順官已經取了手巾候在一旁。飯菜端上來,他先盛了飯放到她手邊。從前,身為集團及最大股東的阿四太習慣被人伺候著過日子。
可自打來到清朝,漕幫的弟兄撇開她那身男裝打扮,心里卻看不起她是個女流之輩。連言有意這個從前死抱著她大腿的家伙都松開了爪子,再沒人會向她獻殷勤。
他今日前來,目的不純。
「你有事要跟我說?」吃了塊魚肉,阿四眼也不抬地說道。
胡順官眉頭一擰,本想吃完飯再談的事看來是掩不住了。她太聰明,錯就錯在太聰明。
「是,我是有事想跟你說,其實是這麼回事,那個……」
「你想跟我說,你準備離開漕幫,借著王有齡的勢力開錢莊——對嗎?」
她輕描淡寫幾句話說得胡順官心頭一沉,「你是未卜先知,還是神仙轉世?怎麼一猜一個準呢?」
廢話!他那點事全寫進經濟管理課本里了,她要是還記不住,不是白交那些學費了嘛!
「其實,你本不用來找我的,辭工而已,去二管家、三管家那里打聲招呼就得了。何苦來我這兒費事呢?」
「我……我……」我就是想臨走前再來看看你——這話他斷說不出口。
她卻有話要對他說︰「胡順官,你相信我嗎?」
「呃?」他下意識地點點頭,「信,我知道你不是一般女子,我信你。」她非尋常女子,在他心中她更是非比尋常,不尋常地讓他不敢靠近,怕隨意的踫觸毀了她的不同尋常。
「那我就跟你說句話——當你和王有齡合作,你會大富,他會大貴。但,你們都會因此而不得好下場——你可以當成我在危言聳听,也可以全然不信,我言盡于此。」
胡順官撥弄著碗里的米飯,沉吟片刻後淡然開口︰「就算結局如此,我還是會繼續走這條路。」
「為了錢?」財富的確是吸引人的東西,尤其是天下首富,能載入史冊,更比尋常人活十輩子都強。她憨笑吃吃,「這個問題問得有點蠢。」
他卻緊跟了句︰「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錢。」
這話是怎麼說的?
「錢是個好東西,我想賺錢,賺更多的錢,可賺錢不是最終目的。」
他那憨厚寬達的背後有著鮮為人知的東西,名叫——
「我從農村來,從小幫人放牛喂豬,小小孩子眼一睜就開始忙直到天黑才能歇上一口氣,累得半死不過是為了糊口。
「十多歲上,托了多少人走了多少門路才有幸進了錢莊。侍奉東家、討好掌櫃,痰盂我端過,茶水我送過,狗腿子我當過,馬屁精我更是一直在做。我拼了命地努力為了什麼?不過是為了一口飯——阿四,你出身富貴之家,不會明白為了一口飯打得頭破血流,也不會明白沒有錢的人內心空蕩蕩的感覺——底氣不足你懂嗎?口袋沒錢,胃里沒糧,窮人的底氣從來就是不足的。
「後來,我好不容易做上跑街,每天放債追債——有錢的是大爺,沒錢的連孫子都不如——人情冷暖我看得多了。我深知錢是個什麼玩意,沒錢的人,錢是祖宗。有錢的人手里攥著巨額財富,等這錢到了一定數額,它便不再是錢,不過是數目字罷了,可它卻代表著一個人的身份地位。
「有了這身份地位,你可以做很多你想做的事。做那些事不一定需要錢,卻需要錢所累積起的權力,還有……自信。」
阿四蹙眉深思,若真如他所說,她的困惑,她的煩惱為何不能用億萬家財來化解呢?
有錢的人永遠弄不懂沒錢人的,沒錢的人永遠想不通有錢人的煩惱——人生的痛苦大抵在此。
她涼涼地打量著他,良久丟下一句︰「你以為賺了萬貫家財,做上天下首富,你便有那般自信?」
「我不確定我是否能贏得萬貫家財,我也不確定有了錢我是否會自信灑月兌。但我知道,唯有財富能讓我鼓起勇氣,給一個奇女子我想給的,我能給的全部。」
胡順官辭工一事很快傳遍幫里,言有意二話不說,丟給阿四一句「我跟著胡雪岩去了」收了包袱便離開了漕幫。
全部家當往胡順官面前一放,言有意就差管他叫親爹了。
「爹……不!胡大哥,我是跟著你進漕幫的,如今你離開了,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我自當跟你一起離開。」
「可你在漕幫做得好好的,怎麼能說離開就離開呢?」他若離開,阿四在漕幫可真是連一個可倚靠的人都沒了。
漕幫是男人的天下,酣小姐身為威爺唯一的女兒,又是漕幫日後的掌舵人,那些男人自然忌憚她幾分。阿四不同,她在漕幫沒有根基,又是威爺和酣小姐之後漕幫的第三把交椅。她一個女人,半點武功不會,憑什麼壓在這些男人頭上?
加之她平日少開笑臉,做事一板一眼,不留情面。多少人背地里等著看她的笑話,多少人恨不能取而代之。
她即便再能干,也只生了一雙眼楮兩只手,如何防範得過來。有言有意這個男人在她身邊守著顧著,多少總好一些。他若是再走了,阿四可真成了孤軍作戰了。
「有意,我的錢莊尚未建成,不若你暫且回去,等他日錢莊有了些起色,你再隨我好了。」
言有意才不會輕言退呢!這尊財神爺已經擺在了他面前,他要是還不撲上去,他才是傻瓜呢!
「胡大哥,不管你說什麼,我是跟定了你。就是讓我跟你後面跑腿打雜,我也願意。再說,錢莊的成立也需要人啊!這個時候我不幫你,誰幫你?你可是我的恩人啊,這會子我不幫你,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
他話都說到這分上了,胡順官再推辭就是傷人心了,他只能默默點頭,允了他的請求︰「我和王大人商量過了,錢莊起名為‘阜康’。鋪子也選好了,就在杭州城的清水街上,你得空便去幫忙吧!」
胡順官打心眼理說句實話,撇開阿四的關系不說,言有意的確是經商的一把好手,有他相助,阜康如虎添翼。
至此起,言有意正式改弦更張,做了胡順官的下屬——在阿四看來跟當她秘書時一樣狗腿。
漕幫少了言有意,原本想派給他去干的活落到了阿四身上。幫里本就是一些大老粗,做些賣力氣的活還行。動真格地開拓市場,發展業務就全指不上了。
阿四盤算了一下漕幫現在的業務,幫人跑船賺得全是辛苦錢,且利潤不大。拿著這些年積攢下的銀子,再借著漕幫于亂世中四通八達的水路網絡,倒是真能做些大事業。
上回幫豐盛行運送生絲的買賣便讓阿四見到了商機,如今從農戶手上買生絲價格低廉。轉手販到廣州賣到洋人手上,便能賺上一些,只是洋人拼命壓價,利潤空間不大。如果能抬高賣給洋人的收購價,這當中……大有可為。
她跟威爺商量了,由酣丫頭出面,盤下豐盛行的買賣,盤下整個江浙一帶的生絲生意。
兩個女子著男裝進了豐盛行,程當家的已恭候良久,見到阿四大管家又是作揖又是拱手,「真是不好意思啊,大管家,今天怕是要害你白跑一趟了。我這豐盛行暫不賣了……不賣了……」
「這話是怎麼說的?前幾天大管家已經來跟你說好了,你都已經答應賣給我們漕幫,就差今天簽字畫押,我今兒個抽空來跟你辦交接,你倒耍起賴來了?」酣丫頭平生最恨這出爾反爾的人,揪著他的衣領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下去。
程當家的哪里見過這般凶悍的女子,要不是早听聞漕幫酣少爺是女兒身,他還真把她當作了男人——跟威爺一樣的莽漢一名。
「酣小姐,酣小姐有話好說,莫動手!你千萬莫動手啊!」
阿四將程當家的從酣丫頭的虎掌下救出,她不要他的謝,但要他一句話,「程當家的,你跟我說句老實話,是不是有第二家要頂你這豐盛行?」
「這……」
看他支支吾吾,阿四心中有了數,「程當家的,你這豐盛行勉強維持了幾年,我漕幫來買,你千恩萬謝,何以突然又來了買家,你沒懷疑過其中有詐嗎?」
被她這麼一說,程當家的頓時慌了神,口不擇言道︰「這阜康的確是新開的錢莊,連東家的面我都沒見過,不會當中真有什麼蹊蹺吧!」
酣丫頭憨然一笑,「原來,這從中作梗的就是新開的阜康錢莊。」
阿四听聞卻再也笑不出來了,因為這阜康錢莊不曾露面的東家不是旁人,正是胡順官,日後又名胡雪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