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口跟四小姐耽誤了那麼些時候,胡順官趕去茶館的時候,王有齡王大官人已經坐在那里等候良久了。
都是街坊鄰居的,胡順官趕忙上前笑說︰「我的王老爺,您怎麼有空這會子約胡某呢?」
放下手里的書卷,王有齡給胡順官又是倒茶又是讓座的,笑容揚了滿場,卻不見開口。
胡順官知道他是有話要說,只是苦于難說出口,遂賠笑道︰「有齡,雖說你是官我是一錢莊跑街的伙計,但這街頭街尾地住著,也算相識多年。你從未把我當下等人看,我也敬你是個讀書人,有什麼話不妨對我直說,但凡我胡某人能做得到的,一定義不容辭。」
他這話說得倒是不假,只是王有齡到底抹不開這面子,支支吾吾老半天,東拉西扯地說了一大通,還沒繞上正題。
還是不為難這書呆子了,胡順官茶喝了半盞,話就出來了︰「是不是采菊姑娘讓你來找我的?為了借錢的事……」
「你……你都知道了。」王有齡尷尬地直抹汗,嘴里叨咕著,「采菊也真是的……真是的……」
「這也不能怪她,好歹她也是名門之後,雖說她家現在是落敗了,可怎麼說也是做過小姐的人。跟你定親也有好幾年了吧!你官也捐了,就差補個缺,找個實位上任。你讓她怎麼不著急?」
說起來,胡順官跟采菊姑娘家里倒還真有幾分淵源。
她家落敗的時候,抵押借貸一干事宜全是從順官手里過的。他是眼睜睜地看著采菊家里一點點落敗,到如今跟個平民百姓差不多。采菊她娘讓閨女跟王有齡定親,就是看中他有官身,他日一旦投供補缺便是名副其實吃皇糧的人。采菊跟著他,說不定能帶著娘家人東山再起。
一句說不定,就這麼定下了一個女人的一生。
怎奈這幾年,王有齡在家中坐吃山空,補缺的事更是提都不提。叫采菊怎生不著急?知道王有齡愛面子,憤金錢,采菊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才腆著臉來跟順官商量此事。
怕王有齡面子上過不去,胡順官索性直截了當地問了︰「你去投供補缺,大約需要多少銀兩?"
人家都把話說到這分上了,再裝下去實在不像,王有齡垂著首囫圇道︰"交補缺的銀子,上下打點,再加上旅費花銷——總要五百兩銀子吧!"
五百兩?胡順官心頭一緊,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接著忙問︰"有齡,你可願意借貸?"
王有齡微微一愣,隨即苦笑,「前幾年捐官就把家里幾代人留下的那點田產變賣得差不多了,自打捐了那官以後,這幾年,我既沒任可赴,也沒什麼旁的營生。如今家里差不多一貧如洗,借貸?哪個傻子肯借貸給我?」
采菊正是知道這點,才叫他來找順官,希望順官能看在多年鄰里的分上,借出這五百兩。可惜即便順官有此心,錢莊到底不是他開的,一個跑街的伙計而已,如何做得了東家的主?
說到痛處,王有齡不想再多談。目光無意識地瞟到茶館門口,那門邊坐的兩個叫化子好奇怪,客人進進出出,他們既不伸手要錢,也不拿碗討飯。
這兩人是做什麼的?
言有意從未如此狼狽過,即使在死了親爹跑了娘的悲慘童年,他也不曾穿著一身充斥著死魚味的破衣裳蹲茶館門口——像個叫化子似的——不!他根本就是一個等著別人賞口飯吃的叫化子。
那位尊貴的四小姐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筆直地靠在茶館門邊,她倒是很想有尊嚴地站著,可虛弱的身體也要允許啊!
「都這會兒了,還舍不得那點首飾。」言有意小聲咕噥著,到底還是被耳尖的四小姐听了去。
她也不吱聲,懶得跟他計較,也確是沒有力氣再用于斗嘴上了。饑餓的滋味,有生以來她還是頭回品嘗——確實難受。可脖子上這塊祖母綠對她來說意義非凡,若就此弄沒了,她實在過不了自己這關。
正想著,忽然有雙布鞋停在她的面前。順著鞋往上瞧去,她驚呆了……
四小姐的反應引起了言有意的好奇,什麼人什麼事能讓老板感到驚訝?從現代墜入西湖,一墜就墜回百年前的清朝——如此匪夷所思的突發事件,四小姐都泰然處之,這世上還有能令她掉下巴的事?
他順著四小姐的目光向上望去,「我的媽呀——」
不是媽,眼前這人可不是跟別的男人跑掉的他的媽,而是他的媽的兒子的老板的男友!
「韋先生!」
言有意下意識地喊了出來,話音已落,他才想起來,身處清朝的他們怎麼可能見到穿著長袍馬褂,梳著條大辮子的韋先生呢?
再瞥一眼四小姐那迅速變幻的神色,言有意趕緊跟那人道歉︰「不好意思,認錯人了。」言下之意︰你快點滾出我們的視線吧!
偏生那人傻得看不出他的「言下之意」,腳步不但不挪開,反而朝他們更近了幾步,居然蹲下來了……
原本坐在里頭的王有齡瞥見兩人干裂的嘴唇,不知哪塊心為之一動,端著自己剛要的茶水來到了門口。蹲,他將茶水遞了過去。
「喝口茶,潤一潤吧!」
四小姐動也不動,只是痴痴地看著他,一直一直看著他,似久別重逢,更像劫後余生的相見。
她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舉止,這樣的神態叫王有齡失了主張,端著茶壺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這廂正僵持著,胡順官忽然從茶館里鑽了出來,見著四小姐和言有意,他頓時滿臉堆笑。
「還真是巧了,這小半天的工夫,我們又見著了。」
他這一出聲,驚醒了四小姐,她趕緊低下頭再不瞧王有齡一眼。胡順官沒察覺這其中的道道,沖茶館跑堂買了四個饅頭,接了王有齡手中的茶遞給言有意,「瞧你們還沒吃吧!這些……給你們,都給你們了。」
言有意手里捏著熱呼呼的饅頭,抱著滾燙的茶水,一種年底分到巨額花紅的喜悅從心窩躥至嗓子眼。也來不及道歉,他忙不迭地一手把饅頭往嗓子里塞,一手將茶水往肚子里倒。
王有齡一瞧,這人是餓壞了,好心地勸著︰「你慢點吃,別噎著了。」
「誰要吃你的東西。」四小姐烏溜溜的眼珠一瞪,「我又不是要飯的。」
一心為善的王有齡不知所以,胡順官自以為觸動了小姐的自尊,忙解釋︰「沒人說你是要飯的,只是幾個饅頭,不值什麼的。」
就因為不值什麼,她就更不能因為幾個饅頭而在王有齡面前失了身份,「茶——拿走,還有你的饅頭,我不要你們的施舍。」
「事(四)小姐,人家似(是)好意,泥(你)……就別推事(辭)了。」滿口塞著饅頭的言有意話語不詳地咕噥著。
「要你多話。」
四小姐一個板栗敲在他腦門上,言有意索性用饅頭塞住嘴,這個時候說話沒有吃飯重要。
胡順官努努嘴,「只是幾個饅頭一壺茶而已。」跟尊嚴無關吧!
「尊嚴之事只大不小。」
四小姐倔強的表情落到王有齡眼中,他的心頭竟涌起幾分贊賞。一個女兒家能有這樣的想法,實在不易,哪兒像采菊只知道做官捐錢當官家夫人——俗!俗死了!
王有齡軟著聲說道︰「就當是我請你吃的,好不好?」
四小姐怔怔地回望了他一眼,驚嘆不僅是他的容貌跟在現代的某人極其相似,連脾氣也有著驚人的接近。
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想靠近他。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這小小的動作未逃過胡順官觀察入微的雙眼。
既然他們讓她如此不自在,不若兩不相干的好。他拉了拉王有齡,「我還要去拜會幾位老爺,你回家去嗎?正好順路,咱們一道走吧!」
不管王有齡意願,胡順官硬是將他給拖走了。
眼見著他們兩人消失在大街轉角處,四小姐沉沉地松了口氣,好半晌身子才恢復了些氣力。
這一驚一嚇的,待緩過勁來,她才驚覺自己餓得連站著的力氣都沒了。身子一軟,她滑倒在地。手指像有自己的意識,湊上胡順官端過來的那碗饅頭……
模模!模模——
「饅頭呢?」
四小姐瞪著空蕩蕩的碗,目光上移,移至言有意掛滿饅頭屑的嘴角,那鼓鼓的腮幫子里塞滿的全是饅頭!
「你給吃了!你全給吃了?」
她的眼珠子差點沒爆出來,瞪著他的嘴,她的一雙手掐住他的粗脖子,拼命地搖啊搖啊,嘴里還喊著︰「你給我吐出來!你給我吐出來,你給我把饅頭吐出來——」
她這頭掐著,他那頭直接將饅頭給生吞了下去,連點渣滓都不給她剩下,反倒是又叫又嚷的四小姐殘存的那點氣力在這場折騰下全沒了。
順手抄起茶壺,喝口水填填肚子也好啊!
拿起茶壺,她的臉色更難看了,晃蕩晃蕩茶壺,連水聲都听不見。
她掐著他脖子的手更緊了幾分,「你……你連水都沒放過?」
「為了保住四小姐您的尊嚴,我私自決定——還是不留水給您喝了。」
言有意拍拍過飽的肚子,一個飽嗝響響亮亮地竄到她的耳邊——呃!
這家伙吃到撐,她卻為了無謂的尊嚴問題餓得快暈了,她開始考慮他們倆之間到底誰吃飽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