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宣醒來的時候躺在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四下看看,他確是來過這里,可他很肯定這不是他的屋子。
瞧這滿屋里飛鳳盤凰的,哪是他能住的地方啊!
「董大人,這是你昨兒喝掉的酒錢,我已經點算清楚了,您是現在付還是派人家去取?」繁錦笑吟吟地杵在那里,要賬的神態倒是極為端莊。
「這還要錢?公主的年俸、供養少得可憐嗎?」女人就是愛斤斤計較,即使身為公主也不例外。董宣乖乖掏錢袋子,然後誠實地告訴她︰「我所有家當都在這里了,你看著拿吧!不夠的先欠著。」
繁錦翻起了白眼,「果然被公主給說中了,你比我們公主府的小丫鬟還窮呢!」
「要不,你借我點。」面子這東西,于他比紙都薄。
「您還是快點起身吧!」繁錦趕緊岔開話題,「馬武將軍的小兒子今兒過成年禮,請了眾臣去。派去的門人去了縣衙,說是你不在,正到處找你呢!鮑主听了這消息,答應屆時一定讓你露面。如今,公主正等著您一同前往呢!」
董宣詫異,「公主也去嗎?」他和她雖認識時間不長,可他也看出來了,她是鮮少與眾臣打交道攀交情,難道馬將軍是個例外?
繁錦的話驗證了他的猜測,「嗯,凡是馬將軍之邀,公主都會撥空前去的。」
不敢讓湖陽公主久等,董宣匆匆收拾了,隨侍公主的鳳輦前往馬將軍府邸。
宋弘先到一步,听說湖陽公主的鳳輦到了,他忙上前想要當面感謝公主的救命之恩。不料,抬眼竟看到董宣隨侍一旁,他邁出去的腳步又收了回來。
今日乃馬武將軍慶祝小兒成年,首當推出的就是這剛滿十六的小子。馬武將軍領著小兒先給湖陽公主請安︰「公主殿下萬福金安,臣馬武、小兒馬功成給您請安了。」
湖陽命繁錦送上早已準備好的見面禮,各色金果並玉翠之物,看著人眼花繚亂。馬武叫人收了,這廂湖陽令馬功成上前說話。
「公主殿下……」
她驚呆了,看著這少年,她驚得從軟榻上站了起來,幾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握在手心里,她的指月復摩挲著手背,好似故人久別重逢。
「你是馬……馬……」
「我叫馬功成。」以為她的哽咽是因為想不起他的名字,馬功成率真地說道,「父親希望我馬到功成,所以替我取了這個名字。」
他對自己的名字解釋得很詳盡,詳細到容不得湖陽再胡思亂想,可是握著的手仍是舍不得松開,哪怕讓她再多握一會兒也好啊!她已經錯失了太久太久。
董宣從旁盯著她許久了,看她一直握著馬功成的手,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湊上前去,他扶在她的耳邊小聲嘀咕︰「你不嫌丟臉,人家馬將軍還要面子呢!你再老幾歲,當這位少公子的娘都夠了,喜歡女敕的,也要看場合嘛!」
湖陽驚覺自己的失禮,倏地放下馬功成的手落座到一旁喝起酒來。
董宣還沒打趣夠呢!坐在她的旁邊,一邊啃著馬將軍特意命人做的糖膏,一邊奚落她︰「我知道公主你恨嫁嘛!可也不能一下看上這個,一下相中那個吧!怎麼看宋大人和這位馬公子都是完全不同的男人,你到底偏好哪個?」
「閉嘴。」
她冷聲呵斥,董宣也不是頭一次被她罵了,知道她最是口硬心軟的,哪里將她的話放在心里。他繼續絮叨著︰「別說我沒提醒你哦!宋兄一直盯著這塊呢!你要是還想嫁進宋家,就別再盯著馬公子不放啦!」
湖陽對他的話根本充耳不聞,繼續貪婪地看著馬功成,在董宣繼續絮叨之前,湖陽招呼身邊的侍女︰「繁錦。」
「喏,公主殿下。」
「給我把董大人扔出正位。」
「……啊?」
董宣灰頭土臉地被轟下了正位,宋弘見了,隱隱竊笑。
趁此時機,宋弘走上正位給湖陽公主請安,「公主殿下金安,日前蒙公主大恩大德,重獲新生,宋弘感恩不盡。」
湖陽抬起身淡然一句︰「救你的不是我,而是皇上。若皇上無意為你開月兌,我也無能為力。」
宋弘忙應︰「皇上的恩典,宋某銘記于胸。然公主的恩德,我亦不會忘記。之前皇上提及公主下嫁一事,其實我……」
他話未完,湖陽已經徑自下了正位,根本不理會宋弘的手足無措,她走向馬武將軍,「大哥,你覺不覺得令公子長得很像一個人?」
馬武將軍朗聲大笑,「他們都說我這小子長得跟我年輕時一模一樣。」
「不是,不是像你,而是……馬毅,你不覺得他……他很像馬毅嘛!」湖陽遠遠地望著馬功成給這個敬酒給那個賠笑,她仿佛又看到了馬毅當年的模樣。
她不說,馬武還未察覺,「是啊,這小子長得是有點像馬毅啊!不過,馬毅走了這麼些年了,你知道,我有時候都不大想得起來他的樣子。」
是啊,馬毅走了這麼些年,他留在眾人心里的記憶漸漸淡薄,所以湖陽更加警告自己,不可以忘記馬毅,要不然……他就太可憐了。
她的心思馬武將軍全然不知,他倒是看到自己的目標,幾個闊步走到董宣跟前,他一把攔下了那個嚼得滿嘴糖香的家伙,「董大人留步,本將軍有一事相求。」
馬武把馬功成推到董宣跟前,「董大人,我這小子運氣,也是皇上大恩,早早地就給他封了侯。你是知道的,我們馬家向來是重武輕文的,如今天下已定,國家強盛需要更多才華橫溢的文臣。他從小習武,要他征戰沙場就沒問題,可要他處理政事,那就不靈光了。我素來敬重董大人不畏權貴、公正嚴明、性情直率,沒有文人的那些個酸腐氣。我想麻煩董大人替我好好教我這小子,好讓他日後也能有所成就。」
董宣素來敬重馬將軍人品,忙謙道︰「馬將軍客氣了,蒙將軍不棄,能讓我來教導令公子,乃是董宣的福氣。只是令公子貴為侯爺,而我只是一介洛陽令,恐怕……」
「要不是皇上念著馬家立國時的戰功,他一個毛孩子能干什麼?我跟他說清楚了,要是他不成器,我照樣請旨奪了他的封。董大人,你別擔心,他有什麼不好的,你盡避教訓,打殘了算我的——我們馬家別的沒有,兒子多得是。」
人家都這樣說了,董宣再謙虛就不像了,他連忙應諾,接了這份差使。
「那我就把這小子交給您了。」馬武將軍讓馬功成這就給董宣磕頭請安,又囑咐他,「你好好跟著董大人後面學習理政,要有個三心二意的,小心你的皮。」
武將出身,馬武可不玩那些隔靴搔癢的勾當,他信奉好不好一頓打,馬家子弟就成器了。
既然收了這個學生,董宣也不敢怠慢,拉了馬功成問他平日里讀了些什麼書,念過些什麼記,懂得些什麼史。
怕是成日里被父親打罵慣了,馬功成不敢擺出侯爺的派頭,對董宣是恭敬有加,乖巧地逐個回答。
董宣又考了他幾句,發現馬將軍府上果然管教森嚴,說是重武輕文,可這小子的才學比起一般官宦子弟可強太多了。
「公子才學不錯啊!假以時日定能成為國家棟梁。」
「師傅您過獎了,叫我‘功成’便是。師傅面前,不敢以貴身自居。」馬功成笑吟吟地什麼都招了,「父親說馬家今日的榮華富貴、滿門尊享是靠馬家人流血丟命換來的。要是我不思進取,就對不起馬家故去的先人。每年祭祀先祖,不成材的馬家子孫是沒有資格敬香的,因而功成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董宣點頭稱贊,「馬將軍治家果然嚴謹,也難怪你幾個兄弟都是能人之士。」
「所以我更不敢行差踏錯啦!日後還要麻煩師傅好生教導。」
「只怕我才學不夠……」
董宣與馬功成說著話的當口始終覺得有一雙燃著火的眼楮正望著他們,他不著痕跡地循著目光的來處望去——
是湖陽公主?
奇怪了,自打那日在馬將軍府做了馬功成的師傅以後,董宣一直覺得奇怪。
怎麼能不奇怪呢?
那天他跟馬功成說閑話,不小心瞥見湖陽公主始終盯著他。
之後他叫馬功成來衙內隨侍,學著怎麼寫呈折,怎麼處理政事,自那時起湖陽公主的身影便時不時地出現在衙門里。
先是說丟了佩飾,他正打算帶縣衛去公主府上查問,沒想到公主又金身來訪,說是自己糊涂,佩飾已尋見。不消半日的工夫,她公主殿下又駕臨縣衙,這回佩飾沒丟,改丟錢袋了。當日,沒人敢動公主殿下的錢財,不消半日她這個自稱糊涂的公主又跑來說錢袋找到了。而後是皇上賜給公主的玉翠,如此循環往復……
難不成……難不成公主殿下又對他董宣生了下嫁之心,借機會接近他?要不然即便公主府里丟了什麼東西,也用不著她公主殿下親自過問吧!
越想越覺得自己所猜不錯,董宣想著想著不禁面露喜色。
一旁的馬功成看在眼里,渾身直發怵,「師傅,你今天怎麼了?一天都時不時地露出冷笑,是我哪里做錯了嗎?」
「你哪有做錯?而且,」董宣正色,「我這怎麼是冷笑?我這明明是喜笑顏開,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不重要,當湖陽公主五日來第九次駕臨縣衙的時候,董宣已經懶得同她行禮問安了,直接咧著嘴巴開宗明義︰「我說公主殿下,這回你又丟了什麼?還是又已經尋回了什麼?」想見他也用不著想出這麼多的借口吧!多難為她啊!
「這回沒丟什麼也沒尋回什麼,我設了家宴請……」
「你備了桂花糖藕嗎?」董宣已經迫不及待了,不知道洛陽有名的那位孫媒人還在不在?當年他在都城為官的時候,她可是鼎鼎大名的絕世冰人呢!
他一派眉飛色舞,湖陽看著直發愣,「我為什麼要著人備桂花糖藕?」
「因為客人喜歡吃嘛!」
還裝?
還裝?
又不是不知道他喜歡吃甜食!
湖陽偏過頭轉向一旁的馬功成,「你喜歡吃桂花糖藕嗎?我立刻吩咐廚子備下。」
「什……什麼?」董宣的目光在這兩人間游移,終于找到了方向,「鬧了半天,你是請他去家中赴宴啊?」
湖陽一本正經地望向他,「要不然你以為是誰?」
某人自作多情了——馬功成看師傅一臉的失望,自動自發地張羅起來,「要不然師傅也隨我一同去公主府赴宴吧!」
「好……」
他臉皮夠厚,可公主也不是好欺的,「我與馬將軍素有舊交,听聞公子即將出仕,設家宴聊表心意。」
也就是說不適合他董大人參與進來嘍!董宣識趣地推辭︰「我今晚還有一大堆的公務要處理,而且公主府也不是沒去過,功成啊,你就陪公主小酌幾盞吧!」記住,是小酌!那女人喝起酒來比喝水都猛,可千萬別陪她豪飲。
馬功成哪里懂得師傅的心思,樂顛顛地同公主殿下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