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盛在杯中,千歲爺只是看著,並不飲。
段素徽接過他手邊的那只杯,一飲而盡,邊喝邊道︰「這是彝家的稈稈酒,拿玉米、高粱、糯米釀制而成。我們如今擺出的架勢,看著喝得尊貴,卻不地道。真正的彝家,拿了麥稈插在酒里,坐在路邊、蹲在田頭便喝上了。」
他又斟了一杯,親自遞到千歲爺的手邊。他到底接了,呷了一口,蹙著眉放下了。
「喝不慣?」段素徽輕笑開來,「是了,彝族喜酸辣,這酒的滋味也古怪,難為你了。若是喝不慣便放下吧!咱們單坐著說幾句清話便是了。」
這倒深得趙千歲的意,他兀自開了頭︰「王上今日請我入宮,喝酒吃肉還是次要的吧!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直說?直說便照直了說。
「千歲爺入大理已有些日子,怎麼不來朝拜謁孤王啊?宋國與大理乃友邦,千歲爺遠道而來,孤王自是要設宴款待的。」
趙千歲擺擺手,一派自在,「說來不怕王上取笑,此次前來大理並非為國為君,單只是為了……為了本王府里頭一個走失的愛妾。」
他靠到段素徽的耳旁,故作神秘地念叨著︰「本王這愛妾啊,平日里被我寵壞了,一個不順心,竟使起小性子跑到大理掛牌做了……做了花魁,還頭牌呢!
「她這叫本王的顏面往哪里擺啊?我一探听到她的下落,便派人抓她回去。誰知她竟死活不買賬,萬不得已,我這才親自前來。這好勸歹勸,她還是不肯同我回去。王上,您說這女人怎麼這麼麻煩,有我無盡的寵愛還不夠,竟貪戀上王妃之位———她出身不明,如何做得了我千歲爺的正夫人啊?」
一席話,將他來大理,不入朝且逗留不歸的緣由全都明晃晃地擺了出來,正正當當的。
段素徽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理由夠充分,充分到讓段素徽挑不出刺來借題發揮。
他以為段素徽這樣便會作罷,那他便太小看這個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了。
「怎麼會配不上呢?」他也湊到千歲爺跟前,故作神秘地回說,「千歲爺,您尚且不知吧!您那個愛妾———跑去碧羅煙掛牌做花魁的待年年小姐,那可不是一般人啊!是我大理廢君之孫,孤王的堂妹。說起來,那也是真真的公主啊!」趁著千歲爺喘息的工夫,段素徽再補一刀,「若千歲爺不嫌,我願保此大媒,成王爺美事。」
千歲爺尚未緩過神來,卻听身後傳來倉促的腳步聲聲,他猛地抬起頭,見待年年自宮門外疾步跑上前來。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她臉上一晃即逝的擔憂終究未曾逃過他的眼。
段素徽在見到待年年的同時臉上漾起怒意,「孤王叫李將軍好好款待待年年小姐,他是如何遵王旨的?」
待年年搖步上前,定在段素徽面前,並不去看身邊的千歲爺,只道︰「奴家一個卑賤之人,如何進得了宮,受得起大將軍的款待?坐,也坐不是;吃,也吃不得。這宮中到底不是奴家待得起的地方,王上的心意,奴家謝過了。若是再無他事,奴家這便告辭了。」
這話給了千歲爺契口,接著她的話,他也站起身來向段素徽拜別︰「王上,賤內登不得大雅之堂,我還是攜她出宮吧!」
強留無意,段素徽笑逐顏開地揮了揮手,「那孤王就不送了,改日咱們正堂設宴,同朝共賀。」
千歲爺同待年年正欲走,段素徽忽然想起了什麼,命其左右︰「孤王不便相送,也該派個人送送啊!這方是正理嘛!來人啊!請負王爺代孤王送別千歲爺。」
此話一出,一直安坐在堂內的段負浪便再也坐不住了。段素徽有意將他擺在朗朗乾坤之下,他何處可躲?
一步步走到場院里,日頭出來了,暖暖地照在人的身上,卻曬不去骨子里的寒意。
見著他,千歲爺深深地凝望了他片刻,客氣地笑道︰「負王爺留步吧!在下告辭。」
轉過身的同時,他捏住了身邊待年年的手心,「願與我返回宋國嗎?忘記你廢君之孫的身份,忘記你曾是大理人,忘記……忘記李原庸。」
「我可以忘記一切。」她與他並肩而行,並不瞧他,只是說,「你可以忘記稱霸天下的野心嗎?」
他若是,她便是。
「你是故意的。」
段負浪迎著風站在段素徽的跟前,兩兩對峙,當中隔著不過十步,卻有一生之遙。
「你故意將我引到千歲爺跟前,故意說那些話給他听,你想讓他們認定我已叛向你,成為你的心月復———對嗎?」
段素徽擺弄著腕間的七子佛珠,臉龐上漾起淡漠的笑,「你不是會相面嘛!相啊,相一相面,便該知道我的心思了。」
段負浪忽而一個箭步猛地扎到他跟前,頓住,「你是在逼我,逼我站到你的身邊,與你為伍?」
不錯,他不否認,明白告訴他︰「我的負王爺,左右逢源可是件難事。你想既佔著負王爺的名頭,又做著宋國的暗樁,如何使得?我容得,千歲爺怕還容不下吧!」
「我說了,單只要你一句話,我全部的身家性命通通交給你。」
他問的那句話,他至今未答。
「你愛我嗎?」再一次地,段負浪再一次地拋出了這句話。
段素徽卻在短短的三步內,旋過身去,避而不見,「莫說傻話,我可是大理段氏王朝第十三代君王。退一萬步,即便今日我不在王位之上,身為堂堂男人,我和你……怎麼可能?」
他話音未落,段負浪飛一般騰到他的面前,在段素徽尚未緩過神來的當口,他的手已經插到他的發束內。微一使力,王冠月兌落,他一頭的青絲隨風飛揚,閃了他自己的眼,也亂了段負浪的神。
「還要繼續嗎?」段負浪湊到他的耳旁,枕著他的肩,他單問他,「如果我想,我可以在此地逼出你的真情。可我不想,我只想听到你說———你,愛我嗎?」
他向後退,一步步,退出由段負浪的氣息盤旋的境地,退出他的包圍。
「你在逼我?」
「你也一樣在逼我。」收起平常的玩色,段負浪與他面對面,站在同一條線上,「你逼我跟你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然你可曾顧慮過我的心意?你知我的,你知我為何躊躇到今時今日仍不對你下手,你知我為何幾經周折仍選擇窩在永耀齋里,你知我為何放下一切單守在你身邊———你通通知道,卻只是利用,利用我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口,「可你的心呢?」手臂一橫,指向永耀齋那高高懸掛著的,一人來高的丹青,素來溫文儒雅的段負浪近乎咆哮,「你的心給了一個死人,數年前便隨著這個死人而去了。現在,你竟妄想用我的心來填補你心口那個洞———你以為我也一並死了嗎?」
他不吭聲,自始至終任他一人發瘋發癲,他只是不說話,沉默地迎接著段負浪掀起的這場狂風驟雨。
若他以為,他忍得,這一切便終將過去,接下來的會如這大理的天兒一般風和日麗,他便錯了,地地道道地錯了。
段負浪懨懨地笑開來,帶著一股子玩味,「不是說我善于相面嘛!我確是擅長,我相出來王上您大敵當前。不單是彝族、宋國,還有一支敵人已經深入你的心口,就扎在這兒。」他的手指戳戳他的胸膛,留下半句話便轉過身去向後退,直退了五十步,頓住。
天氣大好,雲淡風輕,一派祥和啊!一如他今日的心境。
心情好,用不著他的那句回答,段負浪也願意同他說幾句真心話︰「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份嘛!版訴你又何妨,我的確不是廢君段素興的孫子,然我確叫‘負浪’,只是,我不姓‘段’,我原姓‘李’,後來祖上改姓了‘嵬名’。我和李原庸一樣,是西夏人。」
段素徽驀地抿緊了唇角,緊緊地盯著他,盯著他一臉洋洋得意。
唯有段負浪,在離他五十步之遙的地方,兀自展露笑顏,「然,我和李原庸又不一樣。他的生母是黨項族毅宗昭英皇帝的侍婢,而我的母親卻貴為皇後,我乃儲君———蒼山洱海認定的儲君,西夏國的儲君。」
風起,掀開他一襲的白袍。
他驀然轉身走開的瞬間,未曾留意那艷紅的血正一滴一滴順著段素徽的嘴角滴落在他繡著金線盤龍的白衣之上。
段負浪,不,西夏儲君嵬名負浪踏出百步之遙,離他漸行漸遠。五十步與百步又有何區別,終究是走遠了,終究是要離他而去的。
如何其歡為段正明棄他而去,如姑母為王朝棄他而去,如乳娘為其歡棄他而去,如永嫻太後為素耀棄他而去,如素耀……他遠遠地撇開臉,遙遙地望著掛在那里……永遠掛在那里的丹青人像———到頭來,唯有你,素耀,唯有你自始至終于對我不離不棄。
不離,不棄。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