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嫻王後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眼看著藥石無用,唯有祈求上天了。
王上也不知哪里來的主意,居然想效仿宋人,以沖喜之術換王後最後一口氣。
數來數去,這宮里頭的人最當大婚的便是漣漪公主了,本就在替段漣漪尋模婆家的王上趁著這當口正好替她找個好夫君。
鮑主雖相貌平庸,可頂著這公主的名頭,想娶她做駙馬爺的人都打宮里排到外頭街上去了。
這公主殿門口一日日跟走馬燈似的,公主見著不煩,她們這些侍婢都看膩味了。整日里議論這個,評述那個,忙得不亦樂乎。
密所諸事不理,仍跟從前一般悉心照料著公主的飲食起居,還是那般精心。
見她面上淡淡的,那幾個侍婢可看不下去了,「我說密所,別人可以不理公主下嫁給什麼樣的駙馬,你卻不能不理的。」
「這話怎麼說的?」密所一邊拿燒熱的炭壺替公主熨著衣裳,一邊答著閑話,「主子下嫁到誰府里,是誰家里的造化,哪里容得下我們這些下作之人亂嚼舌根子?」
這是暗地里數落他們不該管主子的大事呢!
那幾個互相睇了一眼,平日里因為密所這奴婢識文斷字的,頗得公主偏愛。同樣為奴為婢,同樣點燈煎蠟般地熬著,憑什麼就她得了那份子的尊貴?
打頭的侍婢便嚼開了︰「咱們不理公主下嫁誰家,你得管啊!」
「就是,照著公主對你的偏寵,將來公主若是下嫁誰家,定是要帶著你去的。」
「等你跟著公主嫁進了駙馬府,你就是陪嫁侍婢了。過不了幾年,定是給駙馬爺收了房,做了小的。要是能再添個一男半女的,你也就成了姨女乃女乃,說出來也是半個主子呢!」
她們這隨便嚼出來的幾句閑話,卻說得密所心驚膽戰。丟下手里熨了一半的衣裙,她慌亂地跑出了房,漫無目的地跑出了公主殿。
嫁人?跟著公主嫁了,被駙馬爺收了房,做小的,當姨女乃女乃?
這就是她下半輩子的人生?
不,不不不不。
她的人生端的不該是這般模樣,她心心念念的那個家不該還有什麼駙馬爺。她要的,她密所篤諾要的,自始至終就只有他一個。
到了此刻,她才赫然明了,她從前以為隨便托付個人,嫁出宮月兌了官籍便完了。原來不是,原來她早就將心許了他,想要托付終身的人,只有他李原庸一人。
心中想著,她的腳便朝著心念著的那個方向跑去,終于在南門那兒頓住了。
他在那里,望著他的身影,她便沒來由地笑開了。
她的身影出現在南門的那一刻,李原庸便見著她了。怔怔地看著她,沒等他反應過來,她飛一般地撲進了他的懷里,忘乎所以地投入到他的胸膛。
「帶我走,帶我離開這里。我不能跟公主嫁進駙馬府,我不做公主的陪房,我不做駙馬爺的姨女乃女乃。我不給駙馬爺生兒女,我不能!帶我走,李原庸……李原庸,你帶我走吧!」
她的激動異于平常,定是發生了什麼吧!他雖不明了她的心,卻不能答應她的話。更不能在這南門之所,當著眾屬下的面,與公主身邊的侍婢拉扯不清,糾纏不明。
李原庸決斷地推開她,生生地把她從自己的懷里推出去,生生地丟下決絕的話來︰「我不能答應你。」
不能?他是不能帶她走,還是不願帶她離開?
她不做聲,面無表情地杵那里,且听他說︰「公主殿下是何等聰明,何等驕傲,她斷不會拿自己的婚事當一場不明所謂的賭注。」他難得拋開男女之嫌,按了按她的手背,「放心吧!很快便沒事了。」
他的話讓她一徑地笑開了。
還是那般明朗的笑,朗朗地掛在她的臉上,明快著呢!
「是了,公主是何等尊貴之人,她選的丈夫必定只鐘愛她一人。但凡懂得公主真心的人,也看不上我這般的平庸之輩。我當料到的,只是……只是……一時亂了心神,慌了手腳。」她抽回自己的手,只是笑,「李將軍如此大智之人,自然說得極準。是我,又僭越了。」
她告了禮,轉過身,帶著她的笑便去了。
她走了,如來時一般驀然消失。李原庸卻心頭大涼,不知從何而來的失落因她嘴角的笑撞進了他的心尖子上。
這段時日,他的失落如這春雨來得特別多。
丙然,如李原庸所料。
漣漪公主以漢人之風不合大理段氏王朝之禮為由,拒絕以婚事沖喜。還親自現身朝堂之上,洋洋灑灑說了通篇朝綱之正、白族之禮,愣是把王上的嘴給堵住了,婚事一說就此作罷。
堵上了王兄的口,段漣漪回過身來該堵堵自家的嘴巴了。
這夜,本當就寢之時,公主殿里卻拉開了架勢。公主殿下坐于正廳,下手跪了一排的宮人、侍婢,主子單說兩個字︰「掌嘴。」
拉拉雜雜響起一片摑掌的動靜,段漣漪並不言語,氣定神閑地品著茶,還時不時地命密所剪剪燭花。
這一盞茶喝下去,她才抬手命眾人停了,「知道為什麼賞你們嘴巴子嗎?」不用他們回,她自說了︰「你們話忒多了,叨念起本公主的婚事,你們自詡為我的父王還是王兄?」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鮑主殿下平日里和和氣氣的,真要惹惱了她,那可不是玩的。她身為公主,又未出嫁,貴為當今王上的ど妹。自先帝時便備受寵愛,破例跟隨先帝身邊住在象征至高王權的大正殿里。她若當真動了氣,連當今王上也是要讓她三分的,他們這些下作之人不是自尋死路嘛!
這一堆人連連磕頭,段漣漪只做看不見,容他們磕去。
「說我偏寵誰?我就是偏了,就是寵了,你們還想說教我不成?」
她手一揚,指著密所便喝出聲來︰「改明兒,我便把她指給李原庸將軍,堂堂正正做將軍夫人。你們看著不滿的,盡可以嚼舌根子,不必掩著我瞞著我,大可以當著我的面說,我不聾,還听得見。」
「不敢……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這邊生出些什麼事端來,密所充耳不聞,她滿心里裝的就只有公主的那句話———指給李原庸將軍,堂堂正正做將軍夫人。
她,終于要有家可以回了嗎?
漲到心口的喜悅讓密所忘乎所以,她半夜便起身,擺出全副架勢做起了小時候常吃的那些阿母給他們做的美味。從洗切到拌餡,一樣也不馬虎,精工細作,待到清晨雞啼,終于做得了。
放進雕刻精細的食盒里,擺上箸,她喜不自禁地拎著去了南門。偌大的宮中之地,從公主殿到南門,不坐轎,單用走的,足足繞了半個多時辰,方才近了。
李原庸正忙著清晨進宮出宮放行的活兒,見了她,很是奇怪,「你怎麼來了?」
「上回你一路護送我去大悲寺,我還沒謝你呢!」
「那是我分內的事。」他淡淡的。
她自然不會告訴他,為了迎合公主將把她指給他的意思,她必是要好好表現的,「我趕早做了點家鄉的小食,請你……請你們吃。」
有侍婢大清早來送美味,那幫清晨起來,連一口熱茶都沒來得及喝的侍衛們可高興壞了,一把奪過她手里的食盒便打開來了。
「魚?」大清早送魚來?
食盒里單一雙筷子,早已被密所奪了去遞到李原庸手上。那些餓壞了的侍衛也不在意,直接上手。
「別說,小侍婢,你這魚做得真特別。又香又辣又酸,活了這麼大,還真沒在旁的地方吃過。」
她夾了魚目下的活肉遞到他嘴邊,笑眯眯地同他說著此魚的來歷︰「這魚是我阿母所創,你們自是不曾在其他地方嘗到。這啊,叫酸筍煮魚。取了夏季出土的女敕竹筍去殼切絲,加上鹽巴、辣子腌成酸筍,拿罐子盛了備用。要煮魚的時候取將出來,現配上,又酸又辣,再配上魚的鮮美,別提多開胃了———這天漸漸熱了,吃點酸的解解暑氣,也提提神。」
他不張嘴,她的手一直這麼抬著,直到微微抖起來。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接過她手里的筷子只說︰「我自己來就行了。」
見他將那筷子魚肉放進口中,她迫不及待地追問︰「怎麼樣?好吃嗎?滋味還喜歡吧?若覺得淡了、咸了,你便說,我下回再留意了做。」
他含著魚只是點頭,並不作答。
她來說好了︰「那日……那日,我失態了,還請你見諒。」她指的是公主出嫁的事,「還真被你給說中了,公主確是不嫁了。我是……我是心忒急了些,遂沒把事想透便……便……」便撲進了他的懷抱———這話叫她如何說得出口?
他還只是悶不吭聲,叫她如何自處,只得,笑,一個勁沒來由地笑。
他愣是不說話,吞了那筷子魚,再伸出手,沒了———這一盒酸筍魚,他就吃了這一口。再低頭,盒子里的魚早已被那群餓狼瓜分干淨,單只剩下一條完整的魚骨頭。
她饜足地合上食盒,帶著淡淡的笑嘟囔著︰「少時,每次阿母做魚,我和哥也是這樣搶著吃。那日子真好……真是好啊!」
他緊盯著她放肆的笑,密所立刻掩住了嘴角,「我知道,我知道,在宮中的時候我不當說這些的。」她笑彎了眼向他告饒,「下回一定不說了,不說了。」
她站起身來向眾人,也包括李原庸告別︰「不早了,我該回了,有機會再做了好吃的來。」
這話最是那幫餓狼想听的,齊招了手跟她道別︰「你可一定記得來啊!」
她揮揮手,單只對他,凝著那抹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