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 第十章
作者︰亦舒

她並沒有多問,當日我在她家中吃飯,飯後我們在書房閑談,她很高興,把她「初戀」的故事告訴我。

他是一個書記,業余教網球。自尼姑學校出來,香雪海頭一個接觸的男人便是他,于是便顛倒起來,拿零用錢買花給他,送小禮物,寫情書,到他校門去等他……直到他結婚,她失戀了。

「那年我只十四歲半。」

她把那個男人的照片翻出來,是一個身材瘦削、貌不驚人,約莫只有一米六七高的普通人。

「怎麼,不是說是網球健將嗎?」

香聳聳肩,無法回答。

「寂寞的少女心,」我說,「愛上了愛情本身,胡亂找個對象加以發揮。」

「但我當時是真心的,」香笑,「他結婚時我眼楮都哭腫了,瞧,為這樣的一個人,而且雙方說不到三十句話,所以我把這些照片永遠留著。」

「日後你會不會用同樣的口吻譏笑我?」

她凝視我,「會。這個傻小子,有婚不結,跑來這里做些無意義的事。」

我委屈地說︰「是你親口邀請我的。」

「那時以為你的未婚妻別有所戀,你了無牽掛。」

她什麼都知道,原來她不必顧忌這麼多,但為了我的「前途」,嘿,前途。

她聊下去,「後來我就開始野,得到父親的支持之後,整個人月兌胎換骨,幾乎認識了全世界的浪蕩子;跳舞、派對、狂歡、耍樂……直到有一天,在卡普利滑雪,摔斷了腿骨,那次是這一只。」她拍拍大腿。

「喂,不可以把耍樂那一筆輕描淡寫的帶過。」我抗議,「玩了多久?」

「十年!」

「嘩。」我叫出來。

她用手支著頭,貓樣的雙目注視我,長發仍然似緞子一般。我憐惜地想,不是周醫生親口地告訴我,真不敢相信她已經病入膏育。

「我是一個很幸運的女人。」她說,「在這十年當中,我起碼有三次險些兒結婚,一次是個伯爵,另一次是個登徒,最後是一個糖廠繼承人。」

「我不算?」

她很認真,「你不算。」

「怎麼會愛上糖廠繼承人?」

「到他的廠房去參觀,整個廠的空氣彌漫著糖粉,伸出手指去揩一揩玻璃窗,放到嘴里一嘗,都是甜的,于是戀愛了。」她眨眨眼。

「你是什麼時候才開始對人生認識的?」

「經醫生診斷,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她語氣中並沒有太多的哀傷,「于是沉澱下來,但人們仍覺我囂張,你可以想象十年前的我。」

「醫生那里……」我問,「真的?」語氣斷續。

「大雄,你可以來,我真的很高興,我也不知道為何對你認真。」

「不難理解,」我蔑視說,「我總比你那個初戀情人高明一點,你這個濫愛的女人。」

她大笑起來。吃藥的時間到了,護士進來侍候她,隨即囑她休息。

我與護士悄悄談一會兒。

護士共有三個,每人輪一更。周醫生每隔一天出現一次,而病人已有許久不在公眾場所露面。她主要的工作是安排移交資產問題。

我無話可說,凡事分輕重,此刻我覺得最重要的是香雪海。我看著時間,已經是深夜,七小時後,我原應做新官人,娶凌叮噹小姐為妻。

但是我無法實現我的諾言。

叮噹會恨我一生,像狄更斯名著「苦海孤雛」中的夏維咸小姐,未婚夫在結婚那日溜走,于是她終身守著破爛的婚紗,在古屋中鑽來鑽去……

我要警告叮噹一聲,總不能夠讓她一個人步入教堂結婚。

于是撥電話找叮噹。

她的電話響極沒有人听。活該,這是我自己叫她不要听電話的。

我立刻打給趙三,他的號碼正忙著。我又找孫雅芝,女佣人答︰「孫小姐今天晚班拍戲。」

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太痛苦了。我渾身冒汗,爽這樣的大約,需要莫大的勇氣,我如置身客西馬尼園中。

我擦一擦額角的汗,再找趙三。

他來接電話。

「是大雄?」他笑,「緊張得睡不著?」

「听著,趙三,你要為我去找叮噹,告訴她,婚事告吹了。」

他一怔,「是大雄?你確實你是大雄?」

「婚約吹了,我明天不會出現,趙三,幫個忙,替我去取消一切。」

「你人在哪里?大雄,你究竟在什麼地方?」

「我不會告訴你,我要失蹤一段時期。」

「大雄,你有沒有搞錯?婚禮還有六個小時就舉行,你叫我去取消?你以後不打算見叮噹?」

「我只能說這麼多,我要掛電話了。」

「你瘋了,大雄,我趕來看你——」

我已經放下話筒,額上的汗涔涔而下。

為了香雪海,我不會這樣做,但為了只有這個秋天的香雪海,這樣做是值得的。

我一直沒有睡,坐到天亮,這上下怕叮噹已經知道婚禮無法依時舉行,她會不會哭鬧?抑或要殺死我復仇?或是一怒離開這塊傷心地?我造成她心靈上這樣大的創傷,自己也不好過,但我只看得見近身的眼淚。

終于十點鐘過去了。我頹然垂下頭。

完了,與叮噹這一段是告結束了,但是與香雪海又沒有結局。我鼓起勇氣,掩飾蒼白的心,站起來,走出書房。

趙三他們遲早會緝我歸案,我與香雪海要找個地方躲一躲。

周醫生來的時候,我與他商量。

他說︰「我不贊成病人離開這里。」

「醫生,我們可以聘請你在別的地方照顧她。」

「我這里有別的病人,也走不開。」他很表歉意。

「我怕別人騷擾我們。」

「那麼搬到我的別墅去,我有層復式洋房,在西貢,你們可以到那里去住。」

我想一想,也好,「謝謝你,周醫生。」

「西貢的景色跟利維拉差不多,你們會喜歡的,我很樂意這麼做,別客氣。」

「我同香小姐去說一聲。」

我迎面踫到護士,問她香睡得好不好。

護士苦笑,「現時她的一般機能都憑藥物控制,無所謂好不好。」

我難過得半晌作不了聲。

香剛剛醒來,周醫生為她診視。

十一點鐘了,叮噹是否在咆哮?我相信地毯式的搜索馬上要開始,叮噹或許會買凶殺我,一個憤怒的女人是可怕的,往往會做出害人害己的事來。我將臉埋在手心內長嘆一聲。

周醫生跟我說︰「她今天很愉快,關先生,別墅那邊我會馬上去通知下人。」

我與他緊緊地握手。

他與我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就是希望香雪海在有生之日可以過得高興一點。

我跟香雪海說︰「我們要搬家。」

「你最多主意,要搬到什麼地方去?」香微笑。

「你是否信任我?」我吻她的額角。

「自然。」她的眼楮閃了閃。

「那麼,叫佣人收拾好,跟我走。」

「大雄,你最多詭計。」她輕輕地說。

中午我們吃過飯就離開。

我吩咐佣人,如有人前來查問,就說香小姐外游,而且,他們要記得,根本沒有見過關大雄這個人。

周醫生的別墅清淡雅致,內部的色調采用一種明快的淺灰藍,家具很普通很清爽,很多空間,但設備完美。

主人房非常寬大,落地長窗足有兩米高,大扇的玻璃窗看出去是西貢灣,帆船點點,相當怡人。我並沒有心思欣賞風景,但香雪海卻很留戀這一切。

她說︰「周醫生很會享受的。」

日子無多,留戀也是應該的。

我黯然轉過頭去。

我們帶來了司機及女佣,當然,護士也跟著。為了避人耳目,干脆用周醫生的車子。

希望叮噹與趙三不要來追蹤我。尋人最乏味,人家要出現,自然會站出來,避而不見,當然有極大苦衷,還去翻他出來干什麼?

他們都是那麼聰明的人,希望他們明白體諒,我實在是不得已。

上天啊,我一生活了近三十歲,最痛苦的是現在,我心受煎熬,喉頭如火燒,我輾轉反側,不能成眠,與香雪海在一起,我看到的是叮噹,與叮噹在一起,我閉上雙目,看到的又是香雪海,整個人有被撕裂的痛苦,但表面上還不敢露出來,我一不敢狂歌當哭,二不敢酪酊大醉,一切郁在體內,形成內傷。

我把時間簡單地安排一下,每天飯後我們坐船或在沙灘上散一會兒步,到附近鎮上溜達,帶些海產回來。

有一次拾到一只紫色的扇貝,又有一次,買到活的淡菜。

「街市的風光像那玻利。」香說。

她的精神很差,這點我在初識她時早已發覺,但雙眼卻似不滅的火。

伊仍然穿著黑色的衣物,多數是棉紗外衣加一條寬褲子,一雙帆布鞋,粗心的人會以為那個貴婦在此度假,誰也不知她是病人。

偶然我們也談到生死問題,很隱約地說幾句。

她承認開始怕得狂叫,一年之後就習慣——「沒有什麼大不了,人人的結局也如此。」

又淡淡地說︰「一百年前,人們死于肺病、麻瘋、瘟疫、痢疾、霍亂、破傷風、水痘、麻疹、傷寒、甚至肺炎、腸胃炎……此刻死無可死,全體患癌癥。」

我心中如打翻五味架,不知什麼滋味,甜酸苦辣一起來。

越了解得多,越是愛她。

「在患病之前,相信你不會正眼看我。」她說,「那時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我可以做得很絕。在以前,我會千方百計巧取豪奪把你弄到手然後摔掉,而你又偏偏是那種死硬派,所以我倆在一起是沒可能的事,現在……」

她說得很對。

現在她一切听其自然,我反而投降,拜倒在她的裙下。

我說︰「許久之前就愛上你。」

「多久?」她很有興趣。

「遠當我花盡精力來憎恨你的時候。愛與恨往往只有一線之隔,對不相干的人,無愛也無恨。」我停一停,「但那個時候,忙著忠于自己,忠于感情,在心中打仗,不敢承認,現在一切都兩樣了。」

「因我活不長久。」

我不敢接口。

香宅的管家說日夜有人上門查詢,要找關大雄,警察也來過了。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小姐,進了屋子後,把大廳所有可以摔破的東西都摔破,警察只好反轉把她帶走。

我無言。

「還有孫雅芝。」管家說,「她很好,溫言叫我們說出來,但我們發誓沒有見過關大雄先生。」

「很好。」我說。

「趙三先生也來過。」

都來了。

「趙老太爺也派人來說項,並且瑞士那邊的管家也說有陌生人查問過關先生。」

我狠心地說︰「你們沒見過我,知道嗎,從來沒見過我。」

「是,關先生。」

「不要打電話來,可能有人裝偷听器。」

我實在不想香雪海受到騷擾。

放肆的叮噹,她有什麼權入屋大肆破壞?藝術家仿佛可以持牌照胡作在為,世人對他們的容忍力也到了極限。

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我的確無法與任性的凌叮噹共度一生,她那種恃才傲物的狂態令我難以忍受,我寧取平凡的,甚至在一般人眼中並不美麗的女人。

因為叮噹連串吵鬧,我反而心安。

避家說凌叮噹摔壞的東西,其中包括兩只藍白舊瓶,非常可惜。

香雪海靜靜听完,輕輕說︰「不要緊,反正要捐人的。」

我還能有什麼意見。

周醫生進來看我們的時候說︰「有人跟蹤我的車。」

我用手托住頭,「他們定要搜出我來干什麼?」

「我沒有摔掉他們,今天星期六,我回我自己的別墅,也很應該,他們跟到門口,離開了。不過你們出入當心。」

「我不怕,」我說,「找到我最多據陣罵戰。」我笑。

香雪海不語。

周醫生帶來許多古怪的儀器。

二十分鐘後他同我說︰「你要有心理準備一一」

我心馬上抽緊。

「——她會隨時進入緊急狀態,將入院診治。」

我靜默半晌,「她自己知道嗎?」

「知道。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女人,一切都不需要瞞她,她擁有大智慧。」周醫生說。

「她可害怕?」我問。

周醫生苦笑,「怕,怕得不得了,人類最害怕的便是未知,死亡是最大的未知,她自然害怕。」

我郁塞得胸膛像是要炸開來,「為什麼,為什麼這種事要發生在她身上?」

「每個犧牲者都這麼說。但是這個病在香氏是遺傳性的,她的父親死于同樣的癥候,在她未出生時,一切都已注定。」

「可是她尚有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

「原來這個病在女孩子身上不是顯性的,」周醫生說,「女性只是傳帶敗壞細胞,或許在第三代才會顯露,但如今在香雪海小姐身上,證明也有例外。」

「她的兄弟呢?」

「我不知道,很有可能也是同一命運,古時傳說這種情形是受了血咒,後代不得善終。」

「但是她父親仿佛很大年紀才去世。」

「五十九歲。香小姐今年三十七歲。孫太太活了四十九歲。」周醫生說出一連串數字,「整個病癥神秘莫測,令我們束手無策。」

我大力抓著頭皮。

「最後會怎麼樣?」

「你會看到的。」

我倒在沙發里,雙眼看著天花板,心頭一片空白,沒有香雪海的生活,將會是怎麼樣的生活?我緊緊閉上眼楮。

當夜我惡夢連連,看到叮噹穿著白衣來復仇,她撲上來,尖尖的指甲掐進我的喉嚨,我沒有反抗,亦沒有驚呼,忽然之間,鮮血濺滿她的白袍,她的面孔上的肌肉逐漸消失,變為一只骷髏。

我看著她的手指變長,穿過我的皮肉,像藤穿過腐壁,繞完一圈又一圈,纏緊不放,我漸漸乏力,倒下來,心里除了恐懼,便是忖︰原來我不得善終,原來我不得善終……

終于醒來,渾身發著豆大的冷汗,我撲到浴室去用冷水敷臉,忽然有種不祥的感覺,在夢中叮噹化為厲鬼一一她可安好?

我取起話筒,撥了叮噹的號碼,半夜的電話鈴一定是尖銳可怕的,但響了才三下就有人來接听,這表示什麼?表示叮噹並沒有睡。

「喂,喂?」確是她的聲音。

我放下一半心,不敢出聲回答。

「誰?你是誰?為什麼不說話?」她的聲音很惱怒很清晰,「說話呀。」

叮噹除了生氣失眠,沒有其他的事,我寬慰地放下話筒,那邊尚在「喂?喂?」

我看出窗外,有晨曦。

我熬得過這個秋天嗎?抑或很快會得精神崩潰?

「大雄。」

我轉頭。

是香雪海,她已穿好衣服,一身黑,站在我身後,「大雄。」臉色非常灰敗。

我過去扶住她,「你這麼早起來?為什麼不睡久一點?我去叫護士。」

「我起來看早晨,」她苦笑,「去日無多。」

她的眼楮紅腫,我問︰「你哭過了?」

「沒有,」她否認,「我整個人都發腫,替我叫周醫生。」

「為什麼?他昨天才來過。」

她沉默許久,「大雄,我要與你說再見。」

「什麼?」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想你看著我逐日死亡。」

「但是我是來陪伴你的。」

「到此為止,大雄,我很感激你。」

「你不能趕我走,我也不會走,除非周醫生忠告我離開你。」我憤憤地說,「我相信他不會這樣做,他一直站在我這一邊。」我擁抱著香雪海,「我們兩個人一起看早晨來臨。」

「但是我越來越難看,」她乏力地靠在我身上,面孔腫得像豬頭。

我裝作訝異地看她一眼,「是嗎?你以前曾經好看過?你別說,真的?」強顏歡笑。

香雪海無奈地搖著頭,「大雄,我真的拿你沒辦法。」

「他們都說你不美。」我告訴她。

「美與否是我最少關心的問題。」她微笑。

我點頭,「我相信,孫雅芝才是他們心目中的美女,山水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雖然我不關心時人的眼楮,但能夠做牡丹真是幸福的。」才說了數句俏皮話,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我扶她坐下,護士進來作例行檢查,我退在一邊,雙眼充滿淚水。

女佣服侍她吃藥,替她梳頭,梳子上黏滿她的長發,我不忍再看下去。

周醫生曾經說過,月兌發只是正常的現象,隨後尚有許多跡象。無論怎麼樣,我不會離開她。

她深深嘆一口氣,「大雄,我想吃腌羊肉片。」

「叫佣人去買。」我說。

「他們不懂,你同我走一趟。」她說,「配一瓶好的酒。」語氣非常固執。

「我再看看有沒有好的沙律蔬菜。」我不想逆她意。

「對了。」她有點興奮,「許久沒有吃這些。」

我取餅外套,已有一個月沒有出城了。

我駕車出市區時,心情是沉重的。許多人以為我在享盡人間艷福吧,不不,不是這樣的。但我何必向人解釋?明白人始終是明白的,而不明白的一群,對他們說破了嘴也不管用。

漸漸我感染了香雪海那股我行我素的氣質——誰理你們想些什麼?

我把車停在一間酒店的小食店前,看看時間,是上午八點半。

我挑了許多新鮮罕見的食物,包括三種不常見的芝士,大包小包,正在付帳的當兒,有人叫我的名字。

不好!遇見熟人。

我鎮靜地,假裝沒听見,轉身想閃出食物店。

「大雄,不必避開我。」一只玉手搭在我肩上。

我嚇得金星亂冒,是叮噹,一定是叮噹。

「大雄,是我,雅芝。」那把聲音既好氣又好笑地說。

我這才敢抬起頭來。「雅芝。」我慚愧地叫她一聲。

「大雄,你好落魄,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

她卻出落得神清氣朗,穿一件大襯衫,緊身牛仔褲,雖然仍然穿著可怕的高跟鞋,我也忍不住把她當親人,聲音哽咽起來了。

「大雄,我們去喝杯咖啡,你不忙回去。」

我不由自主地與她坐下來。

「你又瘦又黑,這個月你到底是怎麼搞的?大家都以為你在天上仙境過著歡樂的日子,剛才我險些兒不能把你認出來。」雅芝說,「大雄,你是跟香雪海在一起,是不是,你說呀。」

我低下頭,聲音有點哽咽。

「大雄,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何必自苦?叮噹一直在找你。」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趙三會愛上這個女子,她的忍耐力與溫情是無限的。

「叮噹虛張聲勢,你不是不知道,她欲真要找你,你跑到天腳底,她也把你翻了出來,她只求下台,並不是真想逼你現身,你放心,我不會出賣你的。」

我清一清喉嚨,隔很久,竟不知如何開口。

雅芝靜靜地等我。

我說︰「我是與香雪海在一起。」

雅芝點點頭,「你們秘密結婚了?」

我搖搖頭,黯然說︰「她患著不治之癥。」

「嗯?」雅芝「霍」地站起來,她隨即又坐下,「真的?」

「跟令堂一模一樣的病,」我說出來痛快得多,「你明白嗎?所以她能把周恩造醫生介紹給你們。」

「哦,天。」雅芝聳然動容,十分憐惜地看住我,「大雄,我原諒你,我完全明白。」

「我沒心情向叮噹或是任何人解釋。」我站起來,「請你們給我最後的安息。」

「她——」雅芝拉住我。

我轉身說︰「你記得她那白膩的肌膚嗎?每一個男人都曾經為她的膚色而傾倒,現在漸漸開始焦黑,你記得她那頭烏亮的黑發?現在開始月兌落,但我要回去。雅芝,請不要說出去你見過我。」

「我不會。」雅芝蒼白著臉。

我點頭,「那樣,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雅芝說︰「大雄,我與趙三終于要結婚了。」

「結婚是最好的,」我說,「恭喜。」

「你不來喝喜酒?」

「改天,改天你們補請我,我們有這個交情,是不是?」

她任我去了。

回到周醫生的別墅,大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把食物擱在廚房桌子上,覺得屋子比往日寂靜。

「香?」我揚聲,「香,你在什麼地方?」

沒有回音。

佣人呢?護士?保鏢?司機?這里除我們以外,起碼還住著六七個人,都哪里去了?

我略覺不安,奔出去查視,從樓上到樓下,一個人都沒有。他們走光了。

人去樓空,我不相信眼楮。這是什麼意思?叫我出去買一趟東西,回來人人都已離開,竟把我留在這里?

在書房中,我看到香的保鏢之一,坐在書桌面前抹一管獵槍,他慢條斯理,仔仔細細的拭抹,听見我的腳步聲與喘氣聲,並役抬起頭來。

我問︰「香小姐呢?」

他謹慎地放下槍管,「香小姐要我同你說一聲,關先生,她走了。」

我金星亂冒,「什麼?」

「她與醫生已經收拾好走了。」保鏢的聲音冷得如冰,「叫你不必找她,你找不到的。」

「為什麼?」我抓緊那個保鏢的外套領子,嘶聲問道。

他瞪著我,「關先生,一個人要死的時候,總能有選擇的自由罷。」

我撕心裂肺地叫,「但是她明明選了我,她明明已經選了我。」

保鏢舉起獵槍,向窗外瞄了一瞄,又放下。

「告訴我,她還說了什麼。」我哀求,「說呀。」

「香小姐說,因為治療的緣故,她會一天比一天丑,她不想有人看著她變成一具骷髏。」

我頹然倒在沙發上。

保鏢取起獵槍,「保重,關先生。」他走了。

整間屋子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無限寂寞地縮在沙發一角,越縮越小,我巴不得身體可以蜷縮得像一只犰狳,變成一只球,仿佛那樣做,便可以解決我內心的痛苦。

我繼而大聲嚎叫起來,直至聲線嘶啞。

我沖進廚房,將所有的酒取出,狂飲,醉至在地上打滾嘔吐,心中不住響起保鏢說的話,「一個人臨死,總有選擇的自由。」

她不想我看到她臨死掙扎的怪象。她有她的理由。

一連三大,我沒有吃過一粒米,我醒了又醉,醉了又醒,我渾身發臭,一時哭一時笑。我距離發瘋只有一線之隔,我想我是瀕臨崩潰了。

讓我在這所人跡不到的別墅爛死吧,誰在乎?活著有知有覺,給我無限苦楚,五髒像是有野獸在噬咬,死了無知無覺,樂得舒服。

我痛哭,我至愛的人要離開這個世界,但是我束手無策。我不能幫助她,我枉為男子漢,我還活著作甚。

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子,一日醒來,我發覺自己躺在長沙發上,腦後枕著椅墊,一個溫柔的聲音叫我,「大雄,來,喝碗茶。」

我方才覺得口渴,骨碌碌就著那只玉手,喝下半碗茶,茶略帶甜澀,一股清香,是參茶。

我抬起頭,視線模糊,看很久,也沒看清楚這玉人是誰,我啞著嗓子問︰「是香?是香雪海?」

一塊芬芳的毛巾搭在我額角,「不,我是孫雅芝,是香雪海叫我來的。」

我握著雅芝的手,「又是你。」

「是她叫我到這里來看你,她說︰‘如果大雄已經離開,那再好沒有,如果那傻子還在那里,那麼幫他離開。’」

我掙扎,「她真的那麼說?」

「是的,大雄,你躺下。」

「我在什麼地方?」我問。

「我們家里。」她告訴我,「你放心休養。」

「你們家?」我胡涂。

「我與趙三的家。」

「我是怎麼來的?」

「我們把你扛來的,吊了兩天葡萄糖與鹽水,才把你救回來,醫生說︰你的血幾乎全變成酒精,多麼可怕。」

「你們——結婚了?」我問道。

「是。」雅芝的聲音充滿喜意。

「太好了。」我衷心地說。

「喝口粥。」雅芝說。

「怎麼好叫你親手服侍?趙三不揍我才怪。」

「他不會,他把你當兄弟似的。」雅芝說。

可是我不想吃東西,胃有種抽搐的感覺,想嘔吐。

我再張開眼楮,才看清楚孫雅芝,長長嘆口氣。

「趙三呢?」

「上班。」

「叮噹呢?」我不安。

「人家早把你忘了。」雅芝嗔道,「問來作甚?」

「我不相信,恨是很難忘的,她若愛我,這早晚恐怕早已不曉得我是誰,但是她恨我。」

「如果我的新郎在婚禮那日失蹤,我不殺了他才怪。」雅芝哧哧地笑。

「香雪海在什麼地方?」我問。

「大雄,她已經死了。」

「我不相信。」我跳起來。

「我騙你做什麼?」孫雅芝說。

「一定會有奇跡。」我喃喃地說,「她又是那麼有錢,一定可以有奇跡。」

雅芝忍不住冷笑,「誠言,她是那麼有錢,如果以一億元買生命中的一日,她可以活到一千歲,但她也不過是人,她並沒有金剛不壞之身,大雄,周恩造醫生已經回來了,你可以去問他。」

「什麼時候的事?」我問。

「昨天。」

「我不信。」我搖頭,沒有悲泣,沒有反應,我只是不信。

「你不願意相信,我也沒有辦法。」孫雅芝說,「你好好在這里養著吧。」她轉身。

「雅芝,你別走,你告訴我,她最後的日子在什麼地方度過,你說呀。」

雅芝轉過身來,她含著眼淚,「你為什麼問那麼多?大雄,你這個蠢人,到現在,事情還有什麼分別呢?」

我在趙家呆了很久。

有時我听到趙三的聲音,有時候不。有時候我頗想見他,有時候不。但雅芝盡了做朋友的責任來照顧我。

趙老太爺讓她進門的決定是正確的,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外表雖然惡俗,但她的內心如一朵水仙花,趙三的眼光誠然好。

在趙家這些日子,我養了一把胡子,周恩造醫生來的時候,幾乎沒把我認出來。

他坐在我對面,臉上莊嚴的皺紋更深刻,他問︰「你知道了?」

我點點頭。

周醫生嘆口氣,「最後她避開全世界,連你也不得不避。」

「她真的去了?」

周醫生訝異地看著我,「你不是說,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相信,她會得隨時出現似的,穿著黑衣服,翩翩地閃過燭光、街角、琴側,她仿佛永遠在我身邊,伸個懶腰,貓似眼楮,喊聲「大雄」。

即使後期她十分消瘦,眼神還是熾熱的。

我不相信。

「她很感激你,陪她度過最後的日子,毫無疑問,她說,如果她能夠活下去,她會嫁給你。」周醫生說。

我微笑,「是的,我們會在沖動下結婚,蜜月後一直吵架,半年後離婚。」可是我們並沒有結婚,凍凝了的感情不會發酸,以後的日子我將生活在黑色的夢與黑色的回憶中。

周醫生說︰「她把很多東西留給你。我是她遺囑的見證人。」

「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她沒有離開我。」

周醫生咳嗽一聲,「離開你,也不過是要留一個較好的印象。」

我抬起頭,「真有那麼可怕?」

他點點頭,「比你想象中可怕一百倍。」

我蹣跚走到窗前,看園子內的風景,泳池中的水已經抽干,一池的黃葉,我仍不相信。

我仍不相信香雪海已經離我而去。

宣讀遺囑那日,我沒有去,我在花園徘徊。

趙三的跑車隨意停在樹下,昨日下雨,車窗上也沾滿不知名的黃葉,我伸手一塊一塊地掀起。

忽然玻璃上影出一個女子的身型,我心中喊︰香雪海!

我抬起頭看,那女子卻是叮噹。

她氣色很好,穿著一套黑衣服,頭發剪得很短很短,戴一副珍珠耳墜,她平和地看著我,「大雄。」

我也平和地看著她,像我們從來沒有好過,從來沒有做過未婚夫妻,從來沒有生氣過。

「叮噹。」我叫她。

靶情死了不會復活,又有什麼必要令之起死回生?「好嗎?」她溫柔地問。

「啊,我會好起來的。你呢?」

「老樣子,寫寫寫亂寫。」她無奈地說,「想想真荒謬,這是哪一門的營生?寫小說!仿佛自古就有這一行,但真上不了台盤,多麼下三濫。」

「行行出狀元,」我客套著,「不要想太多,準時交稿便是。」

她笑了。叮噹仍然健康,而且漂亮。

她沒有記仇,我與她之間的恩怨,旁人並不知道那麼多。

「有沒有男朋友?」我問。

「有。」

我們在花園的小徑中散步。

「怎麼樣的一個人?」

「很妒忌,有點孩子氣,頗能干的一個生意人,他在門口等我。」叮噹說。

「你愛他嗎?」

叮噹笑笑,沒回答。

「那你去吧。」我說。

叮噹伸出手,我與她握手。

「大雄,隨便什麼時候,你要找我的話,我總會在。」

我點點頭。

她輕快地奔出去。真好,她心中不再有我,我心中也不再有她。

我回到屋子坐下,開了唱機,奚菲茲的琴聲無處不在地響遍全屋。

香雪海是隨時會出現的,她的手會搭在我肩上,說︰「大雄,追隨我。」

我會隨黑蝴蝶而去,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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