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 第九章
作者︰亦舒

祖琪吸進一口氣,聲音盡量平靜,「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滿堂借貸。」

那邊沉默一會兒,才答︰「你說得真客氣,說是勒詐還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擊中。

「祖琪,阿郁為你,還不止這樣。」祖琪掩住發酸的鼻子。

「渡邊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勞。」

「你說什麼?」

「渡邊手中有一卷錄像帶,寄到郁先生處,要求金錢。祖琪,否則他怎樣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雙眼發黑,整個視線像看到壞了的電視熒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點。

「祖琪,你的美麗也只不過降得住郁滿堂一個人。」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祖琛十分無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來,「我——」她摔下電話,整個人癱瘓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過來,「媽媽,媽媽。」

祖琪被送到醫院。

陸醫生趕到的時候,額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與醫院主診醫生商談了許久。

「祖琪,留院觀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點點頭。

「但是,我們懷疑你患抑郁癥,需要看心理醫生。」

祖琪笑了,「陸醫生覺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個人,叫醫生這樣懷疑,真是萬劫不復呢。」

陸醫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說。」

祖琪呼出一口氣,閉上雙眼。

她過了兩天才回家,志一在書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說︰「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詫異,「是嗎,有這樣的事,誰說的?」

「書本上寫著。」

「好,現在讓我們步行往印度,然後向北到珠穆朗瑪峰。」

每天放學,祖琪都安排弟弟來做功課,兩人相聚數小時。

半個月後,陸醫生第一個發覺她變了。

「祖琪,你體重增加,真是好現象。」

「是嗎,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模模新剪的短發。

許多套裝,都只得二號,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來送人。

她吃很多,有時,佣人以為她吃完了,準備收拾桌子,才發覺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湯。

祖琪添了許多便服,因未能決定想增加多少體重,她改穿橡筋頭的褲子,外罩一件大襯衫。一季之後,除了小小志一,幾乎已無人認得她。

連郁家司機看見都一愕,這還是太太嗎?呵!鈍許多。

罕見美麗大眼楮內那種晶瑩似已褪卻,臉形也改變,自尖轉圓,但時時笑嘻嘻,和氣可親。

敝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來這二十多磅額外體重可以把一個超班美女變成個一般的少婦。

連司機都懂得感慨,何況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駛車出勝利道,迎面而來的,正是丁太太,她禮貌地朝她微笑,讓她先過去。

丁太太說︰「誰家的太太,長得好端莊,莫非是新鄰居。」

她沒把敵人認出來。丁先生不出聲。

丁太太又說︰「過些日子,恆光就會感激我。」

那天,祖琪趕出去做義工,陸醫生介紹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務。志願機構每周末準備免費晚餐招待貧民,祖琪在廚房工作。一做就是數百人分量,相當忙碌,大鍋大盤,頗需要點力氣,幾位義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浹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兒童醫院癌癥部幫忙。

她極早起來,七點多到醫院講故事,教游戲。這段日子里,她一直發胖。

直到陸醫生說︰「祖琪,已經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會變胖太太。」

祖琪笑,「醫生真難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後是否睡得比較好,白天又有氣力應付工作?」

祖琪點點頭。

醫生卻有點遺憾,往日清麗、楚楚可憐、大眼楮略帶驚惶的彭祖琪去了何處?他記得一次她看牢一塊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貧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誘力太強,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別轉頭去,狠心地如離開一個不該愛的人,無限惆悵……這種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沒想到饑餓會叫一個女子銷魂。

陸醫生定一定神,「目前體重已經足夠。」

祖琪並沒有適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親自到菜市場選焙食物下廚,更學打網球。

郁滿堂同彭祖琛這樣說︰「他們說她整個人都變了。」

祖琛不出聲。

「你怎麼看?」

祖琛說︰「三分鐘熱度吧。」

「你我都比較了解她。」

祖琛問︰「可有見她?」

「一個人總有徹底失望的時候,我不再乞憐,已有大半年不見,志一倒天天與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許,祖琪已經覺悟。」

郁滿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確不是一個可愛的人。」兩個男人,說到這里為止。

祖琪只與他秘書聯絡過一次,代醫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儀器,他慷慨以無名氏名義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張椅子。

噫,怎麼忘記送回去還給人家,現在歸還,已經太遲,只得留下。

祖琪走過去輕輕坐下,想學從前那樣往窗外凝望,這時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轉身,卡嚓一聲,縴細的椅腳吃不消重量折斷。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淚落下來。不但舊衣服穿不下,老車子座位也嫌窄,她換了部大型房車,駕駛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鏡,早上起來,十分鐘可以準備妥當出門,身段磊落。她覺得十分滿意。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還在琢磨︰「那個略為豐滿的年輕太太是誰?最近沒有人搬進來呀,哎唷!」她忽然變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會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與她閑聊時說︰「這一陣子你很靜。」

「謝謝你。」祖琪當作是贊美。

「志一同他父親說,你們母子會去里約熱內盧旅行。」

「志一的護照不在我處。」

「阿郁不會反對吧。」

「也得顧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願離開弟弟,怕綁架似。」

「那麼,去近一點的地方。」

「將來再說吧。」

「你懂得體貼別人了。」

祖琪已無話可說,祖琛的確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別人的好丈夫,別叫他為難,她已十分忍讓,學華仍覺得她囂張,他們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與志一翻閱圖書,他說︰「看,伊斯蘭太太把臉都蒙起來,為什麼?」

祖琪答︰「他們的傳統,相信不叫人看見美色,不會受到侵犯。」

這是真的。祖琪終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靜生活,直至一個下午。志一在做功課,補習老師請求說︰「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鐘。」

祖琪微笑︰「每五分鐘就得歇一歇,幾時才做得完?」

老師卻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馬上回來。」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給老師,忽然听得弟弟在電視機前說︰「?……開槍,嘩!許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頭,書房內有一刻靜寂,不知怎地,她輕輕站起來,躡足走到鄰室電視機前。

熒幕上一片混亂,左下角標著「突發新聞」四個大字。

女記者氣急敗壞地報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內有八人中槍,兩死六傷,其中一人懷疑是凶手殺人後自殺,警方已封鎖現場,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縱火……」祖琪一聲不響,輕輕坐下來。

「槍擊案在今晨十一時三十分發生,據目擊者說,那時,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時刻,凶手鎮靜地走進大門,朝各人打招呼,然後,拔出槍來瞄準同事射殺,東主郁滿堂聞聲走出來看個究竟,大叫︰『區崇光,你干什麼?』,便立刻中槍倒地……」

記者涌入想拍攝現場,被警察擋回,引起掙扎,新聞片段有一陣混亂,熒光幕打出「未經剪接片段」字樣。

祖琪站起來,低聲同老師說︰「你且陪著志一,做完功課便玩游戲,我出去一下。」

這時,司機匆匆走進來,還沒開口,祖琪說︰「我們趕去看個究竟。」

幸虧她一直穿著運動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發。

在車子里,司機不住打電話找人。

消息來得很快,馬經理發顫的聲音說︰「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島醫院急癥室,你快前來會合。」

祖琪輕輕問︰「傷勢如何?」

馬經理受到極大震蕩,問非所答︰「區崇光是我們新同事,證實日前在股票上輸掉所有財產,遷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異常鎮定,拍拍司機的肩膊。

車子調頭,飛快往醫院駛去。

祖琪看著窗外,呵!原來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她沒有驚惶失措滾在地上痛哭,她冷靜地致電醫院熱線,一次又一次直至撥通。

「我是傷者郁滿堂妻子,我正來醫院途中,我想知他情況。」

「太太,傷者身分正在登記中,尚未知詳情。」

車子已沖過數盞紅燈,飛馳到醫院門口。

祖琪跳下車奔向大門,但是記者群比她先到,她擠在門口進不去,現場混亂嘈吵,祖琪幾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間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隨我來。」祖琪一看,原來是馬經理。

他臉上泛油,衣服凌亂,身上濺有暗紅色血漬。

警察迎上來,與他說幾句,祖琪突出重圍,走進急癥室。沖鼻而來的是濃厚的血腥臭,醫生看護忙得頭都抬不起來,七手八腳動用儀器急救傷者。

接著,祖琪听到極端痛苦的申吟聲,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獄修羅場,她覺得腳底有點滑膩,低頭一看,原來盡是血污。

祖琪雙腳有點不听使喚,傷者比想象中多,她一個個找過去,不,都不是郁滿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護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漬。

祖琪做夢都沒想到她會看到這樣場面,傷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認手,不看面孔。

終于,一名醫生叫她;「郁太太,這里。」

她一步步走過去。

醫生說︰「郁太太,他頭部中槍,垂危,我們尚未決定是否做手術取出子彈,你要有心理準備。」

他躺在布簾後邊。

祖琪毫不猶豫拉開簾子走進去。

郁滿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雙手疊在胸前,不錯,是他,左手無名指上還戴著白金婚戒,原來他一直未有除下這枚指環。

祖琪過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變形,頭部腫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個烏溜溜彈孔。

祖琪蹲下,握著郁滿堂的手,「我來了,弟弟等你出院——」說著,自覺渺茫,聲音低下去。

醫生進來,「手術室已準備好,郁太太,請到休息室。」

他們把郁滿堂推走。

馬經理向她匯報︰「江醫生已聯同陳醫生趕到,他們會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當。」

馬經理抹了抹汗,「你有事盡避吩咐,公司人多,容易辦事。」

祖琪抬起頭來,「那麼,清理公司,盡快恢復營業,郁先生會喜歡那樣。」

「的確是,我明白。」

「傷重不治的是什麼人?」

馬經理垂頭,「是見習員關桂榮,才二十三歲。」

祖琪嘆口氣,「請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顧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麼,我叫我秘書顧少芹來陪你。」祖琪點點頭。

彼少芹過來,「郁太太,有事請隨便吩咐。」

「今日會很長,你別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長?上盤算一會兒,約莫知道怎麼做,她同顧小姐說︰「我的司機在門口,車牌號碼是八九三,你隨他回去,請保母如常照顧志一上學放學,暫時不必讓他知道這事;另外,叫廚房做些粥?,拿到醫院來,大家吃飽了好有力氣辦事。」

彼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對嗎,祖琪不知道,應付這種災難,誰還受過訓練不成,只得見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術室門口等。她知道郁滿堂沒有親人,他一早是個孤兒,又無兄弟姐妹,情況與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為他生死存亡擔憂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剛愎狠勇的他也許永遠醒不過來,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麼?

祖琪閉上眼楮,時間像過得極慢,可是不久顧小姐已經回來。她挽著藤籃,斟出熱可可給祖琪。

祖琪平靜地說︰「怎麼搬來整個茶水檔。」

她的輕松感染了顧少芹,「佣人說太太會胃氣痛,叫我先帶來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已回父親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課。」

「有無問起爸爸?」

「保母同他說,父親去外國開會,從前也常常這樣,他沒有懷疑。」顧少芹辦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來,祖琪一點食欲也無,卻鼓勵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樁似吃下。

這種時分萬萬不能倒下來。

祖琪需要力氣。

五個多小時一晃眼過去,醫生一直沒有出來。

彼少芹報告說︰「醫院門口人群已經散去。」

新聞已經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後將被遺忘,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輕的顧少芹吃不消,她在長?上盹著了。

馬經理上來,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皺,想叫醒助手,卻被祖琪阻止。

「外頭怎麼樣?」

「不幸中萬幸,其余同事情況穩定,無生命危險。」

江醫生出來了。馬經理立刻迎上去。江醫生講了幾句,走到祖琪身邊,祖琪看著醫生,心底發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氣,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這一步也真不簡單,不過,他仍未月兌離危險期,手術中發覺視覺神經肯定受到影響,蘇醒後才知道程度到何種地步……

「他會康復?」

「要看情形。」

祖琪低頭,郁滿堂有的是意志力,但這次是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這里有我們。」

「我想見一見他。」

兩位醫生想一想,「請隨我來。」

私人病房內光線幽暗,郁滿堂一動不動躺著。頭發剃光了,只見頭皮上有拉鏈似縫針,祖琪以為頭部受傷病人都用紗布纏住,原來並不這樣,傷痕清晰可見。

他的面孔仍然浮腫。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輕輕說︰「從來未曾英俊餅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護听見這樣的話驚異得抬起頭來,她輕輕走開。

祖琪說下去︰「你得改一改營業手法,那麼多人恨你,發財也無用。」她嘆息。

然後,在他耳邊說︰「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來。」

醫生同她說︰「郁太太,稍後再談吧。」

走出醫院,不覺已經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飯」,然後到樓上沐浴包衣。

吃飽了,她出門去郁家。弟弟剛預備出門上學,看見母親,飛撲過來。

「今日測驗公民可是?功課都溫習過了嗎?是否打算拿甲級呢?」

母子在後座擠著坐,手握手,相依為命。曾經渴望志一是女孩,現在也接受了現實,「將來,幫媽媽開車,抬家具、讀文件。」

祖琪一直沒有流淚,這時,不禁心酸。自小學回家,祖琪一個人坐書房里,考慮下一步應該怎樣做。

忽然大門前一陣擾攘,佣人大聲說話,腳步聲傳入屋內。

祖琪不由得站起來去看個究竟,門口站著祖琛與學華,祖琪意外得發呆;事發後祖琪一直未通知他們,沒想到他倆會自動出現。

學華看見有人,立刻問︰「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學華怔住。

她以為是保母,眼前的少婦又胖又壯,短發、聲啞,這怎麼會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見,她似換了一個人。

「你們來得正好,學華,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請留下幫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這段日子,少不了你。」連口?都變了,她沉著鎮定。

「傷勢怎樣?」

祖琪輕輕答︰「腦部重創,听醫生口氣,救回來已是奇?,一切要待蘇醒再說。」

「我們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倆的手,「謝謝你們回來。」語氣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滿堂在翌日清晨蘇醒,醫生問他想見什麼人,他立刻說︰「志一。」

祖琪實時喚人去接志一,然後,他說︰「房間漆黑,快開燈。」

醫生「呵」地一聲,祖琪退後一步;病房內滿室陽光,是他雙眼出了問題。

醫生馬上替他檢驗,郁滿堂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按住醫生的手,沉著地問︰「可是已經沒有希望?」

醫生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只見他雙手顫抖,隔一會兒,頹然倒下,一聲不響。

祖琪過去,勸說︰「大家還以為你會變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許,視覺神經尚未受損,仍能補救,這麼快氣餒干什麼。」

誰知郁滿堂大為訝異,抬起頭,對牢聲音,疑惑地問︰「你是誰?」

祖琪一怔,他語氣不似諷刺的反話。

「我是祖琪。」

郁滿堂更叫人詫異,他問︰「祖琪是誰?」

「志一的母親。」

他更加吃驚,似在細細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問︰「你記得彭祖琛嗎?」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學華趨前問候︰「那麼,我呢?」

他清晰地答︰「學華,從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後一步,他獨獨不記得她,手術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記憶部分,呵,多麼諷刺。

這時,志一到了,咚咚咚走進來,伏到父親身上,小手撫模他面孔。

郁滿堂微笑,「志一,志一。」

醫生說︰「病人需要做檢查,親友請暫時退下。」

志一緊緊抱住案親不放。

郁滿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這位太太,你說得對,志一需要我,我還得看著他成長。」

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聲笑出來,抱起志一,離開病房。

志一纏住保母問諸多問題︰「爸爸怎麼會在醫院,他幾時回家,我好擔心。」

祖琪輕輕對祖琛說︰「他不認得我了。」

祖琛勸說︰「記憶慢慢會回來。」

祖琪緩緩展開一個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記憶,忘記不妨。」

她豁達地揚揚手。

學華過來說︰「馬經理說,郁先生希望逐一慰問受傷同事。」

祖琪說︰「你去忙吧。」

稍後,江醫生低聲同祖琪說︰「郁先生的視線證實永恆受損,同時,左手與左腿活動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點頭。

「而且,記憶也不完整。」

「我會接受事實。」

「你們兩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學習。」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話也沒有。世上唯一真正愛她寵她的人,已經不記得她是誰。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頭來,他統統忘記。世上有這樣詭秘的事。

郁滿堂留在醫院里,志一每天放學到病房做功課,陪他做物理治療。

祖琪站得比較遠。可是他嗅覺靈敏,他會輕輕說︰「我聞到燻衣草香味,你來了嗎?」

祖琪答︰「是,我在這里。」

「請坐。」

「別客氣,我會招呼自己。」

「可以談幾句嗎?」他聲音十分寂寥。

「當然。」祖琪走近。

「祖琛說︰我倆已經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還說什麼?」

「他是君子,不講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猶豫片刻,輕聲問︰「你長得怎麼樣?」

祖琪微微笑,「我是個美人。」

郁滿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覺悶。」

「你不相信?」祖琪說。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為人可親。」郁滿堂說。

祖琪接上去︰「但你懷疑不是美人。」

郁側著頭,歉意地說︰「美女配俊男,你又怎會嫁給我?」

祖琪輕輕答︰「你乘人之危,乘虛而入,得償所願。」

郁滿堂發呆,失措地問︰「我是那樣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著站起來,「男子以才為貌,我欣賞你的能力。」

「美人,請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邊,他緩緩伸出雙手,撫模祖琪的臉頰。

半晌他說︰「是,是美人兒。」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帶服侍患難中伴侶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寬宏大量。」他們笑了。

棒一會兒他問︰「我們怎樣認識?」

「在一個舞會。」祖琪不勝唏噓。

「我不會跳舞呀。」

連這個都記得,就是對彭祖琪完全沒有印象。

「你並沒有跳舞。」祖琪輕輕說。

「後來呢?」

「你向我求婚。」

「再後來呢?」

「我倆之間有點誤會,不得不分開。」

江醫生進來,看見他倆有說有笑,有感而發︰「阿郁,你真幸運,太太如此體貼。」

祖琪汗顏,「應該的。」

醫生說︰「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氣和,靜待康復。」

祖琪笑,「是嗎,有這樣大的功勞嗎?」

醫生對病人說︰「郁,你在生死線上兜了個圈子回來,身體已無礙,可回家休養,恭喜你。」

郁滿堂不出聲,握緊雙手,表情無限蒼涼。

醫生勸慰他︰「視力雖然受損,頭腦卻一樣清晰,運籌帷幄,毫無問題。」

郁低下頭,沮喪地說︰「一片黑暗,只覺惶恐。」

祖琪走過去,蹲著說︰「請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楮。」

祖琪並沒有推搪,「我會在這里,你放心,我們都是你的眼楮。」

郁滿堂淚盈于睫。

馬經理敲門進來,他坐在一旁向老板報告業務。

醫生在一旁同祖琪說︰「郁真是一條鐵漢,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亂發脾氣。」

祖琪點點頭,「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著就很好。」

醫生離開病房。

一會兒學華也來了,拿著大疊文件,詳細說明,請郁滿堂簽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賣身契,生生世世,為我做牛做馬。」

誰知郁滿堂抬起頭來說︰「求之不得,何用畫押?」

學華見他倆公然調笑,不勝訝異,唉,這樣的情形,早幾年出現,又該多好。

但是世事就這樣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轉來了。

郁問時間︰「弟弟,放學沒有?」

「才吃過午飯,哪有這麼早。」

「醫生說你明日可以出院。」

馬經理啊一聲,「那我馬上著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臉馬上拉下來,「不準上班,在家遙控即夠,保不定有人扔炸彈,你們怎麼不想想。」

馬經理低聲說︰「公司已經不做網上賭博了。」

郁滿堂問︰「你管我?」

祖琪懊惱,「是又怎樣?」

郁滿堂一臉笑容問︰「她可是雙手撐著腰像悍婦?」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雙臂,大家都笑了。

學華稍後見到丈夫,忍不住說︰「真是異數。」

「他們和好如初?」

學華答︰「當初,她看也不看他。」

「這麼說,是勝過當初?」

「他們現在深愛對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驚怕郁家從此家散人亡,卻猜不到會絕處逢生。」

學華沉默一會兒,「老實說,我也以為祖琪會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遠走他鄉。」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為什麼留下來陪他?」

祖琛說︰「你得去問祖琪。」

「會不會是因他失憶?他完全不記得前塵往事,兩個人反而可以從頭開始。」

「我不知道,或許。」

「二人都變了,她不再美麗,他不再精明,一對平凡的夫妻,比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氣。

「阿郁懇請我們留下來。」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學華說︰「沒想到你會與數字打交道,成績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滿堂靜靜出院,他左邊手與腿都不方便,需要專人服侍,有時也很沮喪,會一個人關在書房發悶。

祖琪敲門,他不應。

「我自己進來了。」她推門進去。

他說︰「你也關在這里干什麼,還不出去尋歡作樂?」

她斟一小杯拔蘭地給他,「太胖了,玩不動。」

「你在剝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買了幾只,放在盤里,聞聞清香。」她給他一只握在手中。

「難為你了。」

祖琪說︰「難為什麼?」

「陪一個像我這樣的人。」郁滿堂說。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記得我性情如何?讓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談天。」

「我們是怎樣離婚?」

「誤會。」祖琪無限感慨。

「什麼樣的誤會?」

「我誤會我不愛你。」

郁滿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現在還在尋找。」

「你真是一個有趣可愛的女子。」

「不,我丑陋討厭!」

郁滿堂吃一驚,「呵,你是一個雙面人。」祖琪笑得眼淚都流下來。

稍後吃飯,祖琪把他喜歡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頤。

郁側著頭,「听你吃飯都會愛上你。」祖琪漲紅臉,哈哈大笑,她已無打算節食。

現在,祖琪在證券行內擁有一小小辦公室,每天去個多小時,學習公司運作情況,她很靜,非必要時不說一句話,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時,意見愈少愈好。

一日,辦公室里來了稀客。

秘書通報︰「郁太太,一位楊小姐一定要見你。」

祖琪一怔,「請她進來。」

秘書說︰「那位小姐神情有點古怪,我就在門口,虛掩著門,有事你請揚聲。」

大家都怕了,也學得精乖。

祖琪點點頭。

那位女子進來,朝祖琪說︰「還記得我嗎?」

祖琪答︰「你是楊綺德小姐。」

楊綺德說︰「從前,我也在這里工作。」

「別說過去的事,現在你怎麼樣?」

她坐下來,訝異地看著祖琪,「我幾乎不認得你,你變了許多,同上次見你,仿佛是兩個人。」

祖琪老練地笑一笑,「且別說我,你來公司,有什麼事?」

「你與郁先生和好了。」楊綺德口氣十分感慨。

祖琪看著她,楊綺德神情忐忑不安,臉上毫無歡容,她是來算帳的。

丙然,她說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說,一紙婚書,不能保障什麼,可是你看,要緊關頭,那張證書,多麼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麼要求,盡快提出來。」

「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日本。」

原來如此。

「費用由郁先生逐季匯給我。」

祖琪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她維持沉默。

「然後,公司出了事,匯款終止,我無法與他聯絡。」

祖琪抬起頭,「你的意思怎麼樣?」

「公司欠我一筆遣散費。」

「說得好,我讓會計部照勞工署標準乘三倍賠償你,你應覺得滿意。」

「我在這里服務已足十年,比你認識郁先生的時間長許多。」楊綺德說。

祖琪問︰「還有什麼事嗎?」

「我想見一見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楮壞了,行動不便,而且,記憶也有問題,我說的都是事實,他目前不適合見客。」

楊綺德握緊拳頭,「我不是客人。」

祖琪惻然,一定要讓她見到他,否則,她不會心死,以後反而多事。

祖琪決定冒險。

「那麼,你跟我來吧。」

楊綺德松一口氣。

在車子里,兩個女子都沉默。

半晌,楊綺德又疑惑地問︰「你們怎麼會和好?你對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這真是一個最好的教訓,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語氣十分酸澀。

到了郁宅,祖琪說︰「為安全計,請把你手袋暫時交給我。」

這個時候,弟弟尚未放學,祖琪又少一層顧慮。

「隨我進來。」

做郁滿堂下屬的時候,楊綺德與其它同事來過郁宅,關系進一步發展,他反而不讓她來,公私分明,防範十足。

楊綺德有點辛酸。

到了這個時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愛一個女子,那不是楊綺德。

才走近書房,已經有人揚聲︰「祖琪回來了?」

祖琪領著楊小姐進去,「有一個朋友來看你。」

「哪一位?」他轉過身子,抬起頭。

楊綺德把握機會,立刻走近說︰「我是綺德。」聲音微顫。

郁滿堂卻茫然,「誰?」

楊綺德看著他,忽然退後一步。

從前??有神的雙眼今天目無焦點,手術後頭發還未全部長回來,但看得出已經斑白,一邊身子動作不靈,有點詭異。

這是郁滿堂?

他追問︰「祖琪,這位小姐是——」祖琪平靜地答︰「楊小姐從前是公司同事。」

「呵,請坐。」

他對她仍然一點記憶也無。

祖琪看著楊綺德,目光無奈。

一點不似勝利者。

楊是個聰敏人,她輕輕說︰「我已見過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辭了。」

祖琪對她的表現十分佩服。

在門口,楊綺德問︰「你為什麼還陪著他?」

「我?」祖琪說︰「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說,我該不該報答他。」

「那你也還是極難得的人。」

「謝謝你贊美,楊小姐,祝你前程似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與她攀談起來──

「有時,要走過許多路,兜很多圈子,才會明白一些很簡單的事。」

她吩咐司機送楊綺德出去。

祖琪緩緩返回屋內。

郁滿堂正在听音樂。

祖琪緩緩走近他,蹲下來,把臉枕在他膝蓋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來,既然是舊同事,請好好打發。」

「你真的不記得她了。」

郁滿堂微笑,「從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從頭開始,有你在身邊照顧就好。」

祖琪不出聲。

真不記得,還是故意裝胡涂,不必細究。

他又說︰「劉醫生自美國尊合堅斯醫院接來一位歐雯醫生,明日再替我做詳細檢查,他擁有植計算機芯片入眼球技術,也許,還有一線希望,兩位醫生明晨會來與我們會面。」

祖琪嗯一聲。

郁滿堂忽然問︰「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愛護,當初為什麼離婚?」

祖琪摩挲他的雙手,這樣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記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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