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兒 第一章
作者︰亦舒

鄧志高和甄子壯是一對自小相識的好朋友,兩人聯手開設生產兒童用品的公司,共同發展事業,並一起走過結婚、生育孩子的人生歷程。

鄧志高與甄子壯自從七歲就認識,她倆讀同一間小中大學,感情非常好。

三年級,子壯驗眼,患了近視,佩戴眼鏡之後被頑劣的男同學取笑為四眼,小息時她紅著臉躲在課室不敢出來,志高走到那男同學面前,「四眼?」伸手咚一聲就一拳,那男孩從此不敢走近她倆。

一直到現在,子壯還記得那義氣的一拳,成年後她知道,要一個朋友在危急的時候站出來講一句公道話,真不是容易的事。

平日天天同你說笑吃喝的人,有一點點風吹草動,躲得影子也無,還有,人前人後加鹽加醋︰「他呀,我都猜到會有這樣一天」,落井下石,不大乏人。

畢業之後,同樣讀設計的她倆合作投資開了一間公司,發展專長,她們設計範圍非常特別,專做兒童用品,像嬰兒床、搖椅、浴盆、?帶……

生意非常的好,公司成立三年,她們已經賺得退休金,以後進度更加順利,每一件作品都得獎,外國嬰兒用品公司聞風而至,公司擴張,現在雇了近三十人。

子壯已婚,三年生兩個兒子,現在又懷孕,肚子像籮般大,仍然在公司跑上跑下。

她丈夫朱友堅自大學出來就在政府做事,極少超時工作,正方便指揮保母育嬰。

同子壯剛相反,志高與男友王乙新並沒有結婚打算,滿意現狀。

還有,志高不大喜歡小孩,她對他們冷淡,一直覺得幼兒貪婪、自私、任性,所有人類劣根性顯露無遺,又不懂掩飾,十分討厭。

「孩子不知道虛偽。」子壯替他們辯護。

「他們知道可以放肆,何用克制,你太寵他們,慈母多敗兒。」

子壯只是陪笑。

「下星期是我生日,請賢伉儷吃飯,千萬別帶孩子來。」

子壯啼笑皆非。

設計公司叫小人兒,志高卻不喜歡小孩子。

這一天是星期六,志高一早回到公司,同秘書凱菲說︰「美國樂高廠有一款手挽嬰兒籃回收,設法出去買一架回來,與同事們一起研究有什麼不妥。」

秘書立刻出去辦事。

志高即時叫人把回收新聞詳情印出來發放,並且把公司設計的最新三用搖籃藍圖再加研究。

這時,子壯也回來了。

一邊吃三文治一邊說︰「樂高……」

「已經在研究了。」

志高把文件放子壯桌上。

子壯斟一大杯咖啡,剛預備喝,志高替她換了一杯熱牛女乃。

「太太,咖啡因對胚胎無益。」

子壯陪笑,「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孩子。」

「不喜歡也不表示可毒殺他們。」

問題嬰兒籃已經買回來,志高一看,便說︰「請設計組葉志雄與姚杏如過來一下。」

志高說︰「子壯,你來看,這是否人頭豬腦設計的產品,這個環節一扣不住,籃子傾斜,幼嬰就是滾地葫蘆。」

子壯仔細研究,「它是兩用,可以扣在汽車後座當安全座椅,所以裝置扣環可以把挽手除掉。」

「嗯。」

設計組兩位同事趕到,子壯立刻與他們討論細節。

「這是樂高三年內第二次回收產品,連二接三的意外叫人擔心。」

「他們賠得起。」

「導致孩童受傷,總也會內疚。」

「換了是我,會終身睡不著覺。」

志高說︰「我們的設計沒這個問題——」

忽然听見子壯哎唷一聲。

志高轉過頭去,只見伙伴五官扭曲。

「你怎麼了?」

「我——」子壯雙手捧著肚子,說不出話。

「又來了,」志高跑出去叫人︰「快,通知朱友堅,還有,召婦產科李醫生,司機阿興呢,送甄小姐進醫院!」

上一次第二胎也是這樣,正開著會,小小人忽然之間就決定降世,臨急只得叫救護車。

這次一早講好,做足應變工夫,才不致臨陣大亂。

志高把子壯扶到一邊躺下。

「今早你不該上班。」她抱怨。

「我看到樂高新聞……」

志高轉過頭去,「杏如,給我拿兩條大毛巾來,志雄,你出去看看司機來了沒有。」

不到一會,朱友堅及李醫生都趕到了。

醫生才看一下︰「立刻入院。」

志高說︰「子壯,我陪你去。」

秘書卻進來說︰「新加坡長途電話,興發廠找鄧小姐。」

志高只得溫柔地對好友說︰「你去生孩子,我去做生意,下午見。」

子壯點點頭,由丈夫及醫生保護著進醫院去了。

志高取起電話與對方解釋︰「是,周先生,鄧志高在這里,我有看到新聞,正在開會呢,我們的設計絕無問題,我把關鍵解釋給你听,你叫戚小姐收電傳,設計圖馬上送過來你處……」

一直到中午,才處理了這宗突發事件。

王乙新找她吃飯。「乙新,一起去探訪子壯。」

「生了沒有,是男是女?」

「還沒有人通知我,怪擔心,只說是五三一號病房。」

乙新與她一起去到醫院,找到病房,敲門,沒人應,推開門,床上空蕩蕩。

志高一驚,大聲叫︰「子壯,子壯。」聲音顫抖。

乙新說︰「志高,別叫。」

志高頓足,「你不知道生育這件事多危險。」

忽然子壯在病房門外出現,「叫我?」

她手中抱著幼嬰,滿面笑容。

志高呆呆看著她,「真是神奇女俠,已經生了?沒事人似的,居然像豬牛羊那樣立刻站得起來。」

這時看護進來干涉,「兩位是誰,請出去,感染了嬰兒,可不是玩笑。」

子壯把幼嬰交還看護。

志高這才放下心中大石。

大家坐下來,「朱友堅呢?」乙新問。

子壯笑,「忽然想吃芝麻湯團,叫他去買。」

志高握著好友雙手,「看你,似母豬一樣。」鼻子發酸。

乙新勸道︰「志高,幾次三番把子壯比畜牲,她會不高興。」

子壯好脾氣,「不怕不怕。」

「朱家真好福氣,娶得一頭會賺錢的牛。」

乙新只得問︰「這次是否得了女孩?」

子壯答︰「是,我在想,兩男兩女最好不過。」

嘩,還要生,志高覺得頭暈。

看護又進來︰「探訪時間已過,傍晚再來。」

志高這才與乙新去吃飯。

乙新說︰「子壯真偉大。」

「感動得叫我吃不下飯。」

「後天大概可以來上班了。」

志高嘆口氣,「把我比得渺小兼自私。」

「你也可以生養。」

「叫一個小小的靈魂托世為人歷劫紅塵,來去匆匆,是何苦呢。」

「我覺得朱家大小都很快樂。」

「王乙新,我們一早說好不要孩子。」

「還沒結婚,如何生子!」王乙新笑︰「我才不擔心,男人又沒有更年期,六十歲生孩子大有人在。」

志高不說話。

乙新還以為她生氣,一看,發覺她在記事簿上素描。

「想到什麼?」

「三個孩子一起坐的嬰兒車,最好輕便可折攏,像傘那樣,可是,三個座位的確難搞。」

乙新說︰「市面已有這種嬰兒車。」

「丑,通常深色防髒,孩子們又看不到街景,因此啼哭。」

乙新微笑︰「你都想到了。」

「回去同阿卜商量一下。」

卜先生是她們公司的機械工程師,少了這位專家,設計圖未必能夠投產。

「多久沒度假了?志高,我陪你。」

志高不出聲,去年春季在倫敦乘隧道火車經英法海峽,一路上只怕隧道破裂海水涌入逃生無門,忽然害怕得汗出如漿。

回來看心理醫生,才知有點神經衰弱,需要好好休息。

醫生說︰「休假不一定要出門到處亂走,為旅游而旅游,趕得頭昏腦脹,留在家中,多睡多吃,才是休假呢。」

只听得乙新問︰「仍然怕飛機會摔下來?」

「是,每次登上飛機都怕得發抖。」

「那麼,我們去坐船。」

志高按住他的手︰「謝謝你。」

志高的手提電話響,秘書說︰「鄧小姐,法國有一間叫謝丹的玩具公司找你。」

「我們一向不做玩具。」

「是,他們也知道,但是誠意邀請你,怎樣回復?」

「我回來看看,這事須知會子壯。」

乙新失望︰「又要加班?」

志高伸手去擰他的面頰︰「乙新,如果沒有你,努力成果也不能叫我興奮。」

乙新握住志高的手,「就是這種甜言蜜語害了我半生。」

「令堂仍然催你結婚?」志高問。

「是,說到表弟又添了嬰兒時激動得流淚。」

「真是個好母親。」

「志高,幼兒確實可愛。」

「這正是他們最可惡的地方,藉此把父母整治得哭笑難分。」

「我去打球,隨時聯絡。」

志高回去處理文件,剛巧有同事會法文,立即草擬一封婉拒信。

志高去醫院找子壯。

子壯睡著了,一只手遮著雙眼。

志高把帶來的水果洗淨,忽然听見孩子叫媽媽。她連忙出去「噓」一聲,把朱家三父子拉到會客室。

「讓她睡一會兒。」朱友堅點點頭。

可是小朋友爭著問︰「妹妹呢,妹妹在哪里?」

「老朱,你帶孩子們去看嬰兒。」

回到床邊,發覺子壯已在看她帶去的文件。

「醒了?」

子壯笑答︰「不是說魔鬼永遠不休嗎?母親永遠不眠才真。」

「高傲的法國人邀請我倆去參觀玩具廠。」

「謝丹,在法語,是花園的意思。」

「他們做的一款瑪達蘭洋女圭女圭非常有趣。」

志高說︰「我最感興趣是法國佩?漫畫洋女圭女圭,家母本來有一套,可惜離婚時忙亂沒有帶出來,不幸已經遺失。」

「听說現在已經重新復制,我陪你去找。」

「子壯,我婉拒了法國人。」

「我們人手不夠,也無意發展玩具設計,公司規模做得太大,出品未免會轉濫,生意貴精不貴多。」

「子壯,你我想法完全一樣,真是好拍檔。」

「不過,維平維揚對參觀玩具廠一定有興趣。」

志高想起來,「女兒叫什麼名字?」

「阿朱說叫維櫻。」

「嘩,美麗極倫。」

子壯笑問︰「你通過?」

「子壯,你太寵我了,這又不是公司產品,毋須征求我意見。」

這時,朱家三父子一擁而入,小兩兄弟伏在母親腿上,他們父親笑得合不攏嘴。

志高冷笑說︰「坐享其成。」

她告辭。

回到家,淋了浴,仍然在電腦上畫三嬰手推車。

她想把它送給多產模範母親做禮物。

上次,小人兒公司的得獎產品是一款腳踏水龍頭控制器,接駁到冷熱水喉上,用腳控制水量,替嬰兒洗澡時母親雙手可以同時抱住嬰兒。

不替這些可憐的女人設想是不行的。

志高忽然想,咦,三個座位排成品字形可好?

她興致勃勃動手設計。

爬山腳踏車已發展到十個排檔,用鈦金屬制造,但是嬰兒車仍然滯留在五十年代式樣,真氣人。

接著,不知怎地,滑鼠松手,她累極伏在書桌上睡著。

半夜醒來,啊一聲,蹣跚站起,走進睡房,僕倒床上。

志高做了一個夢。

看到一個美貌少女,穿白衣白裙,過來打招呼︰「鄧阿姨,我是朱維櫻。」

「維櫻,你這麼大了。」志高非常歡喜。

小維櫻滿面笑容,過來拉手。

夢醒了,天已經大亮,電話鈴響個不停。

是王乙新找她。

「志高,公司派我往馬來西亞核數。」

他聲音不大高興,這人怕寂寞。

志高笑︰「啊,別低估娘惹的魅力。」

「志高,我希望你一起來。」

「乙新,你有工作,我在宿舍做什麼?」

「煮飯等我回來吃。」他有點賭氣。

「那不是我的強項。」志高婉拒。

「讓我們結婚吧。」

「乙新,我隔些時候過來看你。」她只能做到那樣。

「我現在來你家。」

志高起來淋浴。

她住在大廈頂樓,裝修時拆通所有間隔,令鄰居嘖嘖稱奇,裝修師笑問︰「鄧小姐不打算與家人住?」

志高答︰「我喜歡獨居。」這一點她非常肯定。

她的家,不招呼十五歲以下孩子。

一次子壯帶著維平維揚到了門口,她都請母子打道回府,「我馬上來你家陪罪」,原則必須維持。

家里其實沒有珍貴的擺設,可是,志高最怕小孩與老人那種樣樣都要踫一踫,又不把物件歸原位的壞習慣,事後投訴又怕傷和氣,最好是先小人。

王乙新抱著一大蓬白色牡丹花上來,香氣撲鼻。

「有你最愛吃的豆漿油條粢飯。」

志高舉案大嚼。

乙新笑,「你倒是從不節食。」

「唏,職業婦女能胖到什麼地方去。」

他再一次請求︰「志高,跟我去馬來亞三個月。」

志高微笑,「我倆一向互相尊重。」

王乙新沮喪,「我老了,我渴望有伴。」

志高了解這種意願,身邊有人服侍;听他發牢騷,幫他安排生活起居,告訴他鎖匙在什麼地方……換句話說,做他的影子。

難怪小飛俠彼得潘在故事一開頭就四處找他的影子,抓到了,用針縫牢在腳下。

志高說︰「良辰美景,說這些話做什麼?」

乙新輕輕擁抱她,「無論怎樣,我仍然愛你。」

志高卻沒有這樣樂觀。

她用手臂枕著後腦,雙眼看著乙新英俊的面孔。趁大家仍然相愛,快快享受。

餅兩日,子壯回來上班。

志高笑說︰「咦,你不是在坐月子嗎?」

子壯答︰「整個月坐在那里,誰吃得消。」

「嬰兒呢,也不抱來給我們看看。」

「保母一會兒會帶她來見過各位叔叔嬸嬸。」子壯說。

秘書听見,笑問︰「我不做嬸嬸阿姨,叫我姐姐可好?」

子壯也笑︰「輩分全不對。」

「那麼,大家叫名字,她叫我凱菲,我叫她──」

「維多利亞。」子壯接上去。

志高問︰「法國人有回音沒有?」

「深表失望,不過,希望保持聯絡,甚有風度。」

子壯說︰「今晚叫乙新來吃飯,我家請了一個新廚子,手勢不錯。」

「乙新此刻在吉隆坡。」

子壯沉默,過一刻才說︰「你不如放假去看他。」

志高微笑,「為什麼,你有不吉之兆?」

「我同你講,星馬年輕女子質素高,精通三言兩語,英文程度尤其好,又刻苦耐勞,性格樸素。」

「讓我們去開一家分公司。」

子壯笑,「難得你信心十足。」

「不,」志高答︰「你說的我全明白,只是……」

外頭一陣騷動,原來是朱維櫻小小姐大駕光臨,女同事爭著過去見面,一時贊嘆之聲不絕。

保母挽著一只籃子,柔軟的粉紅色被褥中躺著一個熟睡的小人兒。

司機跟著上來,手挽兩大盒蛋糕請客。

志高問︰「你家現在雇了幾個人?」

子壯答︰「三個。」有點心虛。

「不止啦,連廚子司機有六個人吧,浩浩蕩蕩,每天開銷實在不少。」

子壯說︰「有什麼辦法,我成天不在家。」

志高微笑,「各有各苦衷,我不想去吉隆坡,你不能沒有保母。」

子壯搖頭,「繞這麼大一個圈子來強辯,真好口才。」

小維櫻忽然醒來,對環境不滿,嗚哇嗚哇地哭泣。

「奇怪,聲音這樣響亮,與小小身軀不成正比,」志高想一想,「世上只有小提琴有同樣音量。」

保母立刻告辭,把孩子抱走。

子壯召同事開會,落實了幾個設計。

中午,有日本人上來,沒有預約時間,但由熟客介紹,希望看一看過往的設計。

志高經過會議室,發覺有兩、三個女同事在招呼他,不禁好奇,這麼熱鬧?

那日本客一抬起頭來,志高明白了,的確英俊。

上帝真不公道,人類更加偏心,漂亮的面孔身段永遠佔了優勢。

他見到志高,自我介紹︰「彼得鈴木。」一口美國英語,大抵已是第二代日裔美僑,回流返祖家工作。

他接著說︰「你們的設計不夠環保呢。」

志高一听這兩個字就知道一頂大帽子正飛過來,千萬不能讓它落到頭上。

志高氣定神閑笑著問︰「為什麼,哪一款嬰兒車捕殺了藍鯨,又哪一只浴盆砍伐了雨林?」

鈴木一怔,笑了出來,隨即又說︰「設計落後,不夠自動化,若加上電動及影音設備,會更受歡迎。」

志高溫和地說︰「我們會參考你的意見。」

東洋人連靈魂都已經電子化。

志高回辦公室去,經過茶水間,發覺蛋糕盒子打開,便順手挑了一塊,斟杯咖啡坐下吃起來。

有人經過,「在躲懶?」

一看,正是鈴木,志高不禁好笑,這人把她公司當自己家里一樣,賓至如歸。

「來,吃點心。」

他挑一件隻果卷,邊吃邊看著志高。

志高微微笑。

他問︰「你負責什麼?」

志高答︰「茶水影印。」

他立刻知道志高開他玩笑,訕訕地不出聲。

志高給他做了一杯意大利咖啡。

他忽然問︰「下了班,有什麼地方可去?」

志高答︰「回酒店查查電話簿黃頁,你便會知道。」

這時,秘書進來找人,「鄧小組,你在這里,王先生長途電話找你,還有,奧米茄廠請你回電。」

志高只得站起來,「不能與你閑聊了。」

她很感激日本人專注凝視的目光,許久許久許久沒有人這樣看她,志高覺得十分享受。

鈴木忽然問︰「我們還能見面嗎?」

「你有否留下建議書?」

「有,都放在接待處。」

「我們會與貴公司聯絡。」

回到辦公室,志高忽然吩咐秘書︰「訂一張往吉隆坡的飛機票。」

可是機靈的秘書回答︰「王先生已到檳城去了。」

志高用手托著頭,「那就算了。」

「檳南風景也很好。」

「不,太遠了。」志高有點惆悵。

秘書乖巧地噤聲。

下班時子壯推門進來,「志高,來吃飯。」

「你家人頭涌涌,我真正害怕。」

「乙新去了公干,你生日無人慶祝怎麼行。」

「沒關系,一個人照樣過。」

「你若回心轉意,我在家等你,隨時吃長壽?。」

「知道了。」

下班她回到家,踢掉鞋子,大聲唱︰「我會生存,你別以為我會一蹶不振,我會生存……」

她取出香檳,開了瓶獨自喝起來。

門鈴響起。

誰?她去開門,「咦,是你,鈴木,你怎麼知道我家地址?」不知怎地有三分歡喜。

那英俊的外國人微微笑,「想見到心儀的女郎,總得想想辦法,可以進來嗎?」

志高應該說不,關上門,杜絕麻煩,但是她沒有那樣做,一向規矩的她居然說︰「歡迎。」

鈴木一進屋內便喝聲彩,「好地方。」

「謝謝。」志高斟杯酒給他。

「看樣子你工作範圍不止是負責茶水影印。」鈴木說。

他月兌掉外套,埃及棉的襯衫薄如蟬翼,他美好的身段盡露無遺。

志高輕輕別轉面孔,怕貪婪的目光出賣她。

他忽然說︰「是你臉上那寂寞的神情吸引了我。」

志高吃驚,撫模自己的面孔,「我寂寞?」

「是,像是世上一切歡愉與你無關。」

「不,你看錯了,」她急急否認,「我為什麼要不高興?」

鈴木笑笑,走到一張嬰兒高?前面,「我怎麼知道?這是你的杰作吧,我在設計雜志上見過,座位前端有梯級,方便幼兒自己爬上去坐好。」

志高說︰「對你來講,起碼要裝置一台小型電視機,播放動畫,才夠吸引吧。」

鈴木笑,「敝公司在設計一枚手表形錄影器,接收部分可戴在母親臉上,在廚房或浴室都可以看到小孩活動,可放心走開一會兒。」

志高點頭,「這是一宗功德。」

「還有,接收器加強電波的話,可攜帶外出,在辦公室也能夠看到家中的幼兒。」

「我一向佩服你們的腦筋。」

「願意合作嗎?」

「幼兒不需要先進電子儀器,他們不過想母親多些時間陪伴在身邊。」

「說得正確,但是新女性生活這樣繁忙,有可能做到嗎?」

志高微笑,「什麼叫沒有可能,看她選擇如何而已。」

「你是一個剛強的女子,理智控制你的肉身。」

志高立刻補一句︰「我對自己相當滿意。」

鈴木凝視她,「那麼,你的手臂為什麼緊張地交叉擋在胸前?保護什麼,又防範什麼?」

志高馬上放下雙手。

「的需求令你覺得尷尬,」他的聲音極其溫柔,但語氣十分尖銳,「你努力壓抑,可是這樣?」

志高伸手去指他胸膛,「你錯了。」

他握住她的手。

「還有,你是誰呢?一個電子小玩意的推銷員,貿貿然充心理醫生。」

鈴木笑了。

志高想把手縮回去,鈴木說︰「像僵尸一樣。」

「什麼?」志高怔住。

「你,每一寸肌肉都僵硬,緊繃繃,像死了多時的尸體。」

志高啼笑皆非,跳起來,「謝謝你,鈴木君,你可以告辭了。」

他咧開嘴笑,替她斟酒,「呵,喝光了,幸虧我也帶著酒。」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小小扁銀瓶,旋開瓶蓋,喝一口。

那不知是什麼酒,隔那麼遠,志高都聞到一股醇香,她啊了一聲。

應該站起來拉開大門請這個陌生人離去。

但是,他說的話,一句句都擊中她心坎。

多年來,鄧志高的心事無人知道,她像一架精密的機器,每日按時開動,辦妥所有公私事宜,休息,第二天再來。

這個陌生人卻了解她。

「我又看到你那種寂寥的神情了。」鈴木說。

志高伸手出去,取餅銀酒瓶,也喝了一口酒。

是烈酒,但不嗆喉,像小小一道絲絨般泉水滑入喉嚨,志高吁出一口氣。

奇怪,在乙新面前,她反而不能這樣松懈。

因為他是她的男友,她需在他面前維持一定尊嚴。

鈴木輕輕說,「不要害怕,我幫你松一松肩膀。」

他走到她背後,替她按摩肩膊。

手法很道地,絕不猥瑣,志高轉一轉脖子,調侃他︰「每次談生意,都得這樣努力?」

「我喜歡你,在美國與日本,都找不到這樣聰敏機靈能干卻又悲哀的女性。」

「你又看錯了。」

「噓,閉上眼楮,享受感覺,你的皮膚及肌肉不知饑渴了多久。」

志高乖乖听他忠告。

鈴木輕輕說︰「你需學習好好招呼肉身,你高潔的靈魂不能獨立生存,吃苦,你不會快樂。」

志高合上雙眼,放松身體,鈴木幫她輕輕?拿頸肌。

「你是那種不肯讓別人洗頭的女子,因為覺得唐突。」

全中。

還有,志高每年做婦科檢查時都特別厭煩,認為多事復雜的身體機能遲早會拖垮她的靈魂。

這時,她唔地一聲。

真的享受。

「今日,你讓我這樣放肆冒昧,是什麼原因?」

志高微笑,「因為我不認識你,以後,也不必見面,沒有顧忌。」

他坐到她面前,捧起她精致的臉龐,「你可不要後悔。」

志高微笑,「自成年以後,我所做的事,後果自負,即使跌落山坑,與人無尤。」

他輕輕吻她的發鬢。

志高驚訝地嘆息,原來,一直以來,生活了這麼久,她從來不知什麼叫親吻,原來,接觸,可以給她那樣奇異,幾乎是屬靈的感覺。

對方寬厚的肩膀叫她迷惑。

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想到,原來王乙新不是她的對象。

她伸出雙臂,擁抱這個陌生人。

一定是喝醉了。

生平第一次這樣放松身體,四肢微微顫抖,像繃緊的橡筋松下時會變得蠕動。

真像一個綺夢。

可憐的志高,她又何曾做過繾綣纏綿的夢,她所有的夢境,不外是被一只怪獸追得跌落懸崖,或是在試場攤開卷子,一條題目也不會做。

她頻頻嘆息。

那一天,志高明白到,肉身除出自一個會議室走到另一個會議室,還有其他用途。

時間過得太快,天微亮時,兩人的電話及傳呼機已經響個不停。

鈴木輕輕說︰「我還想見你。」

志高微笑,伸一個懶腰。

「我今日回東京,你有我通訊號碼。」

志高不出聲。

他喝完咖啡才走,听見志高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真摯地說︰「我會想念你。」

「一具僵尸?」

他笑了,深深吻志高手心。

他啟發了她。

從前志高以為最大的樂趣是白天看日出,晚上觀星座,讀一本好書,吃一塊巧克力蛋糕,呵,又考了第一,還有,成功地取得生意合約。

原來還有其他。

她淋浴包衣上班。

子壯看到她喝一聲彩︰「從未見過有人穿白襯衫都這麼好看。」

志高不出聲。

「掛住乙新?叫他回來好了,我們正少了一個會計人才,若不是你一直不願與他做同事,他一早成為拍檔。」

志高微微笑。

「你一累就有這種魂離肉身的神情,志高,莫非又想發明什麼玩意兒?」

志高輕輕答︰「叫嬰兒夜間不哭的儀器。」

子壯笑,「天下有那樣好的東西?有否叫丈夫體貼,孩子听話的工具?」

志高坐下來,「子壯,你可記得我們在初中時怎麼樣應付發育的身體?」

「沒齒難忘,可怖之至。」

「子壯,我們的母親大人大大失職,無良地將女兒蒙在鼓里,漆黑一片,擔驚受怕。」

「我發誓將來一定要與維櫻說個一清二楚;這具身軀里外並無任何可恥之處,女體世世代代擁有孕育下一代的天職,什麼叫經期、怎樣選擇?生棉?還有,幾時佩戴胸圍,都會同她詳細討論。」

志高探過身子,「再進一步呢,幾時說?」

這也難不到子壯,她答︰「待維櫻十二歲時,我會同她說,人類除了衣食住行,還有一種需要,毋須壓抑,但要做足防範措施。」

「你不覺難以啟齒?」

「咄,叫客戶高抬貴手,速速結帳豈不是更加難堪。」

志高說是。

子壯嘆口氣,「從頭到尾,家母回避這件事,一字不提,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真佩服她有這種本領。」

「也許,她的母親也同樣作風。」

「在我手上,這種傳統將有所改變。」

志高取笑她,「你會否開班授徒?」

「為什麼不,在報上刊登廣告︰‘特設小型講座︰題目為女性生理?生,對象十二至十五歲少女,主講者甄子壯女士,三子之母兼事業女性’。」

志高用手撐著頭笑了。

秘書進來,「兩位,開會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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