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圖 第七章
作者︰亦舒

楊光看她一眼,不出聲,心想︰我是你我也懶得再花腦筋,反正畫什麼都有人捧了去當寶貝。

勤勤的痛苦是在天良未泯。

「我被生活逼迫,」他笑說,「你則為名氣逼迫。」

勤勤僵坐在畫室中。

楊光開玩笑︰「你若不嫌棄,我做你替身如何,敝店雖小,五髒俱全,你要我學誰,我都做得到,風格、派系,任由選擇,長短闊窄,可以商量,價格克己,顧客至上。」

勤勤听得傻了眼,過半晌,破涕為笑。

楊光聲音中帶著無奈,「你若嫌我畫工粗糙,那就沒法。」

「你出力,我出名,這不太委屈你了?」

楊光看著勤勤,「委屈?如果你沒有查過字典,不知道這兩個字的真正意思,就不要置評。」

勤勤握緊雙手,可憐的楊光,他的藝術生涯真不易過。

「這里這里這里,喜歡哪些,便扛回家吧,批發六折,遲些寄單子給你。」

「這麼說來,整個文勤勤豈非成為一個假局,太荒謬了。」

「勤勤,整件事的根源,便是一個商業假局。」

勤勤坐下來,是,由一張仿八大山人的假畫開始。

「你要我為你特地創造一系列新作風亦可,喜歡哪一種?」

勤勤沖口而出︰「你送我那幅畫,人人都欣賞。」

楊光微笑,「啊那張。你大可天天去吃喝玩樂,巴黎畫展是幾時?到時來我處取貨可也。」

勤勤怔怔的,像是讀小學時功課來不及做,到處找人抄襲算術題,既覺內疚,又覺輕松。

勤勤問︰「我的良知呢,我的廉恥呢?」

「不要看得太嚴重,整件事里,誰吃了虧,誰有損失?」

「我們分頭工作吧,到時我有作品的話,就不必勞駕你。」

楊光笑得胸有成竹。

他知道答案,她也知道,文勤勤的事業在她揚名那一日開始,已經結束。

檀氏利用文勤勤,文勤勤又利用楊光。

張懷德每個星期來看文勤勤的工作進度,文勤勤每個星期又去看楊光的進度。

奇是奇在三方面都很高興滿足,勤勤毫不吝嗇付給楊光合理酬勞,畫廊見到小部分新作,已經大喜過望。

只有一個人起疑心。

文太太問女兒︰「你一天工作多少小時?」

「上午十一時至下午三時。」

「每天如此?」

「像做功課一樣,我的確是個好學生。」

文太太不語。

勤勤有點歉意,她從來未曾試過瞞騙母親,但一個人年紀大了,心中難免藏奸。

「最近你應酬那麼繁忙,心煩意亂,還能創作?」

勤勤只得答︰「他們要求並不高。」

家里都裝修過了,十分整齊,勤勤那樣顧家,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

最近檀中恕在幾個私人宴會都帶著勤勤出席。

他們為她挑的禮服全部一個款式︰古典的白色束腰大蓬裙,每次勤勤都覺得過分盛妝隆重,但宴會主人卻喜歡客人這一點尊重。

勤勤問檀中恕︰「一定要出席這一類場合嗎?」

「如果你打算一輩子自說自畫,可以不必理會俗禮。」

勤勤無話可說。

她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那位愛穿黑色的女士出現,勤勤對于她的身份很有點把握。

「最近大老板有沒有提起我?」

「她最近比較忙。」

勤勤問︰「你們相處得好嗎?」

檀中恕一怔,「為何這樣問?」

「每次說起她,你總好像有難言之隱似的。」

檀中恕注視她,「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一點點,我有觀察能力。」

「勤勤,你沒有到過我家吧,明日來便飯如何?」

勤勤的心「咚」地一聲。

她終于可以看到那位女士了。

能夠使檀中恕置年齡及身份不顧的女子,一定有異常人,勤勤很希望見到她。

勤勤第一次到檀府。

地方寬大,布置十分素雅古樸,一進門,勤勤便知道是夜要失望。

屋子里不像住有女主人。

這種感覺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譬如說,不見瓶花,又譬如說,空氣中沒有一絲香味,連小擺式都不多一件。

勤勤問主人︰「你一個人住這里?」

檀中恕微笑,「難道我應該同什麼人共住嗎?」

勤勤不好意思,輕輕月兌下外套,她原本打算花點勁裝個殷勤誠懇的樣子,現覺沒有必要,便斜斜靠在沙發上。

檀中恕坐在另一頭看她。

佣人在他們當中穿梭斟茶倒水遞糖果點心,他們倆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對方。

勤勤內心有點慌亂,她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身份年齡地位都相差得太遠。

他也在想,這個女孩子,滑不留手,她到底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他們的計劃,又能不能實現。

兩個人都心事重重,越是這樣,表面反而懶洋洋。

是他先問勤勤︰「最近同誰在一起多?」

「我幾乎每天都回家看母親,還有幾位老朋友,也時常走動。」

「仍然談得來?」

勤勤笑笑,「好听的話多听幾句,不好听的話不去理它,有什麼合得來合不來。」

「咦,听上去好像很成熟很看得開的樣子。」

勤勤說︰「父親去世後,很多事便開了竅,一通百通。」

檀中恕看著她。

「吃過苦的人,處世總大方一點,我們知道,幸運並非必然,社會並不欠誰什麼,親友原來可以這樣殘忍。」

檀中恕靜靜聆听。

「寒天喝過冰水之後,地平線突然廣闊,以後,無論誰是誰非,都不再重要,我只希望母親生活得好一點。」

還有,本來還想成名,等到真正有了一點點名氣,卻發覺不是成名的料子。

那一夜,只有他同她兩個人。

起坐間擺著一架檀香木屏風,疏孔雕花,勤勤老是疑心屏風後躲著一個人,穿黑衣蒙黑紗,用一雙漆黑玲瓏的大眼楮偷窺她。

但是沒有,可以看得見屏風後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勤勤反而牽記起那個人來。

檀中恕見她目光閃爍,分外沉默,只當她疲倦。

勤勤問︰「可以參觀一下嗎?」

屋子的實用面積並不是很大,家具少之又少,反而有股特別的味道。

他把勤勤帶到花園,勤勤嗅到一股幽香。

「種的是什麼花?」

「桅子花。」

勤勤一抬頭,月色下看到一株高大的桅子樹,椏杈上結滿肥大白碩的花朵,香入心脾。

這間屋子每一草每一木都經過精心經營。

勤勤說︰「欠位女主人。」

勤勤猜也猜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檀中恕忽然說︰「要是你願意的話,你就是這里的女主人。」

勤勤僵住,她的脖子不能移動,眼楮本來看著樹梢的花朵,此刻滯留不動。

餅了很久很久,她听見自己干笑一聲,鎮定地說︰「我已經有彼舒適的寓所,要這麼大的屋子何用,打整維修不易。」

說完轉身回起坐問去。

檀中恕替她披上外套,「我送你回去吧。」

他親自開車送她,一路上再也沒有講話,勤勤一直疑心她剛才听錯了,也許檀中恕只是說︰「誰會願意做這里的女主人」,或是「找個女主人不易」,甚至是「已經有女主人了,正在外游」。

她情願她听錯。

車子一直駛到門口,她還似听到檀中恕說︰「要是你願意的話,你就是這里的女主人。」

勤勤的精神緊張,說錯了,他一定是說錯了。

檀中恕替她拉開車門,「勤勤,請考慮我的建議。」

呀他沒有說錯,她也沒有听錯。

勤勤呆在車廂中,不能動彈。

餅半晌她輕輕問︰「如果我說是,便成為檀宅的女主人?」

「對」

「當然,做女主人必定要履行女主人的職責。」

檀中恕微笑默認。

勤勤下車,「我想一想。」這並非推搪,她糊涂了。

一直到淋完浴,躺在床上,勤勤還似听到檀中恕的建議。

這與求婚,有沒有分別?

勤勤一有問題想不通,便覺得疲倦,她決定逃避。

于是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不願下床。

在心情最壞、身體最倦的時候,勤勤連電話都不敢听。

客人是女佣放進來的,老實不客氣地站在房間門口叫她。

勤勤一看,頓覺心寬,楊光果真似一道金色的陽光,令她輕松和煦,露出一絲笑意。

「可以進來嗎?」他笑嘻嘻地問。

「當然可以,」勤勤永遠穿運動衣睡覺。

楊光坐在床沿,勤勤發覺他臉上沾著藍色顏料。

他說︰「我帶了幾張畫來,模仿你的風格,十分成功。」

勤勤啼笑皆非,這大抵是全世界第一次由高手抄襲下手。

她跳下床去看畫。

勤勤呆住,楊光說得一點不錯,他做得太成功了,畫得真像真好,完全像文勤勤的性格,但似文勤勤突然功力猛進,打通任督兩脈之後的作品。

勤勤掩住嘴駭笑,沒想到楊光為她會為到這個地步。

她轉身看他,「我愛你,楊光。」

「這次我相信你。」

「你怎麼做得到!」

楊光抱著雙臂微笑,「假如你愛那個人,你不難做到。」

勤勤嘆息一聲,「真不知如何謝你。」

「你知道的,」他停一停,「不過算了。」

「這些畫真的沒話講。」

「勤勤,你也絕對可以做到這個地步,不過最近你的心已煩,你的意已亂,暫時你根本不想動筆。」

「真要命,楊光,都給你說中了。」勤勤掩住面孔。

楊光說︰「一夜成名,心理負擔太重,難以舉筆。」

「也不致于這樣吧?」

楊光伸出雙手,搭住勤勤肩膀,把她轉過來,看到她眼楮里去,「那麼只有一個答案,通常女性在戀愛的時候,心慌意亂,坐立不安,不要說是工作,連日常生活都難以應付。」

勤勤一怔,「去你的,」她推開他,「開什麼玩笑。」

楊光笑了,側著頭說︰「你或許已愛上了我而懵然不覺。」

勤勤也笑,「天下會有這樣滑稽的事。」

「怎麼沒有,當局者迷,往往待發覺時已經太遲。」

「沒有可能,」勤勤反駁,「不會的,我太清醒了。」

「人的通病是過于高估自身,勤勤,你仔細想想。」

「不要再打趣我,」勤勤臉色大變,「我們換個題目。」

楊光詫異,勤勤一向玩得起,為何今日舉起白旗。

「就這樣吧,三個月內,我可以提供足夠的數量給你。」

勤勤並沒有回答,她怔怔地坐著出神,听而不聞。

「文勤勤。」楊光蹲下喚她。

「我送你出去。」她卻站起來。

「目的達到,也該逐客了。」他拉拉她蓬松的長發。

「楊光,隨時心血來潮,你都可以來坐。」

把他送走,勤勤才發現,畫角的簽名,他都仿得似模似樣。

這個可愛的人。

但他錯了,勤勤自言自語,沒有人在戀愛中,她只是受整件事的神秘氣氛迷惑,以致無心工作。

勤勤的新畫受到贊賞,畫評人說,如果文勤勤以這樣的級數進步,不消三年,那些努力創作三十周年的前輩需要購備手帕擦汗。

當然是夸張的。

但這次勤勤卻覺得寬慰,由此可見楊光才華橫溢。

向畫廊推薦這位老友的機會似乎己告成熟。

但是開口需要技巧。

自從那一日起,每周回畫廊開工作會議變成一項苦差。

她的位置在檀中恕的右邊。在那麼近的距離裝得若無其事,絕對是一項考驗。

做他的畫匠已經這麼辛苦,誰敢去做檀宅的女主人。

好不容易熬到散會,勤勤不合群,不想與他們一起走,故意留下。

張懷德轉頭找她,「勤勤,一起喝杯茶。」

「就我們兩個人如何?」

「你有話同我說?」

勤勤點點頭。

「你看你滿懷心事的樣子,勤勤,你的藍色時期已經過去,此刻輪到粉紅時期,為何憂郁,來,告訴我。」

「讓我們到畫廊以外的地方坐下詳談。」勤勤懇求。

「你的寓所還是我的寓所?」張懷德並不給她選擇余地。

勤勤啼笑皆非。

「公眾場所並非說話的好地方,隔牆有耳,燭影搖紅。」

「有誰會來注意我們,我只想吸口新鮮空氣。」

「叫司機把我們送到郊外去,站在曠地里說好了。」

「算了,就在這里談吧,」勤勤宣布放棄,「請問公司需不需要人才。」

張懷德一怔,沒想到勤勤會向她薦人。

「這真是位高手,見一見他如何,給他一個機會。」

「是你的小朋友吧?」張懷德微笑。

「他才氣橫溢——」

「那就不必替他擔心,遲早有機會冒出來。」

「遲同早有太大的分別,再拖下去,也許他會氣餒。」

「不會的,倘若會,那他還沒有足夠的意志力做真正的藝術家。」

「為什麼要考驗他,」勤勤不服氣,「為什麼不考驗我?」

張懷德凝視她,「沒有兩個人的命運相同。」

「太不公平了。」

張懷德大奇,「你為何抱怨,你又不是站在天秤低端。」

「我真的不能引薦這位朋友?」

「你可以的。」

勤勤轉過頭來,「有什麼辦法,請告訴我。」

「等你做了畫廊的女主人,你可以引薦任何人。」

什麼?勤勤的耳畔嗡地一聲,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連忙定下神來,只見張懷德笑嘻嘻,像是適才所講,不過是一句打趣的話。

勤勤說︰「你揶揄我。」

「好了好了,回去工作吧。」

女主人。

勤勤腦袋里只有這三個字,女主人,她並沒有听話回家,她叫司機載她到郊外散心。

張懷德站在窗前,看著車子向相反的方向駛出,不禁搖頭,「也怪不得她,一點娛樂都沒有。」

一角傳來檀中恕的聲音︰「每點每滴的成就都要付出代價,沒有犧牲,沒有收獲。」

「勤勤算是應付得不錯了,也不能操之過急。」

「時間壓迫得很緊,她一定要看見她的承繼人。」

張懷德露出疑駭之狀,「我以為她在痊愈中。」

「沒有,病情並無好轉跡象,我看要提早讓勤勤見她。」

「我們對勤勤的反應尚未有十足把握。」

檀中恕吁出一口氣。

張懷德猶疑片刻,「請恕我直言,我認為一個人在病中所作的決定——」

檀中恕打斷了話題,「或許,或許她受病魔糾纏良久,影響到理性,但是她的旨意,永遠是我的命令,不論多無聊荒誕。」

張懷德站起來,「對不起,我為我的質疑道歉。」

檀中恕說︰「你不必為我效忠。」

張懷德抬起頭來,「為什麼不,我又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檀中恕避開她的目光,「這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過。」

張懷德微笑,「別擔心,文勤勤懂得苦中作樂。」

她說得很對。

勤勤獨自坐在郊外咖啡室寫生。

天氣回暖,樹頂蓬蓬然長滿葉子,勤勤素描春來夏初景色。

奇怪,只要不逼她趕夠數目開畫展,她仍然樂意執筆。

她嘲笑自己是個沒出息的人,畢生最偉大的抱負不過是伸伸懶腰,打打呵欠,做一點點小事娛己娛人。

躺在帆布椅子上,曬著和煦的太陽,半眯著眼楮看羽狀樹葉縫隙中的藍天,雖南面王不易,她不想起身。

有沒有人陪都不要緊,她並不覺得寂寞,往往坐至司機前來喚她听電話。

對方當然是張懷德,催她回工作室,叫她別曬腫了面孔。

勤勤許是那種罕見的人︰剛剛開始便希望退出江湖。

女主人,她已經知道檀宅及畫廊此刻的女主人是誰。

他為什麼還要尋找新的女主人?

當天下午,勤勤接到如意齋的電話,是瞿伯母打來的。

「勤勤,有空請你走一趟,有件事你一定有興趣。」

「我馬上來。」

勤勤只想躲離工作室,有無新聞可听,倒是其次。

到達如意齋,瞿德霖正與妻子爭執。

「你向勤勤提供這些陳年舊事干什麼,太無聊了。」

「公眾人物的逸事人人談得,有什麼不可說的。」

「人家隔三十年還拿你來說長道短,你有什麼感想。」

「我會高興我尚有談論價值。」

瞿德霖正鬧情緒,沒注意到勤勤已經站在門口。

瞿太太先看到她,迎出來,瞿德霖只得訕訕地避開。

勤勤十分敬佩她的瞿伯伯,但人人如此高貴,她就沒有故事可听,故此在她眼中,反而是瞿伯母可愛。

「勤勤,過來坐下。」

她捧出一疊舊雜志,「今朝有人拿了這一疊東西來賣。」

「什麼,這也值錢?」勤勤大奇。

瞿太太看她一眼,這孩子,才吃了幾天飽飯,即時就不知餓人饑了,假畫都有人拎了來換錢,何況是真的舊畫。

嘴里卻說︰「三十多年的舊畫冊,我有興趣,便秤了回來翻閱。」

勤勤心中一動,「看到什麼?」

「過來瞧。」

瞿伯母翻到一頁,遞給勤勤看。

勤勤一看到標題叫畫壇新秀廖怡,雙眼便亮起來。

「長得可像你?」

勤勤看到一張大照片,主角留著長頭發,坐地上,圓台花裙似傘一樣撒開。

「像我?」

「像極了。」

「恍惚是有一點點像。」

「打扮化妝不一樣,叫你擦上鮮紅唇膏,換上這種裙子,就更覺相似。」

勤勤放下畫冊,在旁人眼中,她倆一定相像,還記得第一次參加檀氏畫廊的宴會,眾人已經訝異地在她面孔上搜索,原來是為了這個。

勤勤說︰「廖女士長得十分秀麗,我比她粗曠得多。」

她坐下來細讀那篇短短的訪問,文中最重要的一個聲明是廖怡認為嫁給齊穎勇是她最大的幸福。

當年的她十分年輕,大約同勤勤差不多年紀,但是與記者對答流利,口角成熟老練。

勤勤隨即想起,這可能亦是訓練過的官樣文章,不禁笑出聲來。

只听得瞿太太說︰「這樣的一篇訪問,老瞿都不給你看。」

勤勤微笑,「其實他們的事,家母也知道很多,不是秘密。」

「可不是。」

但從前不說,現在說,可見是要討好今日之文勤勤。

「這本雜志可以送給我?」勤勤站起來,打算告辭。

「當然,勤勤,我們保持聯絡。」

勤勤一走,瞿德霖出來說︰「這些事何用你來多嘴。」

瞿太太看他一眼,不出聲。

「勤勤此刻與檀某是一家人,你不怕從此多是非。」

「我看著勤勤長大,她不是那樣的人。」

「別說我不警告你。」

他看著勤勤過馬路上車。

勤勤已經把小片小片碎圖拼湊在一起,只差一點點,就可以看見整幅圖畫。

她把所有細節依次序順了一順。

回到家,勤勤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細看,少年檀中恕並沒有踫到少女時期的廖怡,他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子。

當時,她還是齊穎勇的妻子,他們倆戀愛的過程,可以想象,一定波濤洶涌。

勤勤十分神往,上一代不知恁地,居然在應付吃飯穿衣及日常工作之余,還可以抽得出時間來談驚心動魄轟轟烈烈的戀愛。

輪到勤勤這一代,時間益發不夠用,喝一頓茶講一個電話就已經是半天,再沒頭蒼蠅似張羅一下瑣事,天都黑了,什麼都來不及做。

所以他們越來越遲婚,皆因勻不出時間。

勤勤羨慕以談戀愛為專業的人。最難得的是,發生那麼多事,檀中恕仍然把業務搞得蒸蒸日上,一點也沒有疏忽。

他哪里來那麼多的時間?勤勤納罕,真是位異人。

晚上,她同他還要一起接待紐約來的老朋友辜更軒。

那樣大年紀的人了,今年見過,明年未必有機會再見。

檀中恕在住宅宴請他,就三個人。

他同辜老說︰「本來懷德也要來,但有急事給她辦。」

奔老說︰「這女孩子也跟了你不少日子了。」

檀中恕說︰「十一年,奇怪,一晃眼十一年過去。」

「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發覺,霎時間半個世紀已經報銷。」

勤勤吃驚,「太夸張了。」

他們兩個人笑著點頭,「她不相信。」

勤勤見插不上嘴,索性做個好听眾,一邊喝著香檳。

半途檀中恕去听電話,勤勤便與辜更軒客套幾句。

奔老忽然問︰「他對你說了沒有?」

「說什麼?」勤勤把身子趨過去問。

奔更軒凝視她片刻,「啊,他還沒有對你說。」

勤勤笑了,這位老人家,趁檀中恕走開,竟同她打起啞謎來。

勤勤淘起氣來,索性說︰「他雖沒講,我也猜到八九分光景。」

奔老童心大作,「是嗎,倒要听你說說看。」

勤勤微微笑,「我長得像一個人,是不是?」

奔老面色一變,「他已對你說了。」

勤勤問︰「他到底要說什麼?」

檀中恕回座來,順口問︰「你們談些什麼?」

奔更軒抬起頭,「你對勤勤說了沒有?」

檀中恕一怔,隨即鎮定下來,「她不會肯的,問了也是白問。」

勤勤抬起頭問︰「你不說出口又怎會知道答案?」

檀中恕面不改色答︰「你肯不肯到紐約深造一年?」

不,不是這個,他騙人。

勤勤看著辜更軒,「就是這麼一件小事嗎,就這麼簡單?」

奔老立刻識趣地答︰「你要是願意,我替你辦入學手續。」

兩人拍演得天衣無縫,奇怪,勤勤想,到了一定年紀,每個人都是出神入化的好演員,要耍一個小孩子,易如反掌。

勤勤瞪他們一眼,不出聲,要氣氣他們也可以,但勤勤寧可忠厚一點,莫使他們倆難堪。

當下辜更軒說︰「勤勤,我看過你近作,大大長進了。」

噫,完全顧左右而言他。

勤勤微笑,舉一舉香檳杯子。

檀中恕將說未說的那番話,內容似乎人人都知道,只瞞著文勤勤一個人。

他又同檀中恕說︰「可記得我們像她那個年紀的時候……」

檀中恕答︰「不要話當年了,徒然讓她笑話而已。」

「年青人殘忍的居多。」

勤勤莞爾,他們並沒有問她真實的意見,一味想當然。

奔老說︰「當年你正戀愛,」他忽然轉過頭來問勤勤︰「你有沒有戀愛?」

勤勤一怔,今夜好不奇怪,辜老像是喝多了幾杯,一下子懷舊,一下子要探討勤勤的內心世界。

檀中恕也發覺了,「甜品不吃也罷,我同你去休息。」

他扶老先生進臥室去。

勤勤仍然抓著酒杯不放。

「不小了,我也不小了。」她喃喃自語。

已經明白酒的好處,就不再是個孩子,就已經有心事。

侍者過來收拾杯子,勤勤退到會客室,檀中恕苞著進來。

他坐在另外一頭,室內燈光幽暗,似有無數幢幢黑影。

勤勤沒有出聲,她忽然听得檀中恕輕輕說︰「不要難過,油盡燈枯,他去得並沒有痛苦。」

勤勤一震,誰,誰去得沒有痛苦,檀中恕到底同誰說話?

她抬起眼,看著他。

檀中恕說下去,「怡,」他的聲音越壓越低,「怡……」

勤勤緩緩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蹲下,同他說︰「你同辜先生都喝多了。」

他伸手握住勤勤的手,凝視她的面孔,忽然之間,他明白了,時光並沒有倒回,在他面前的是文勤勤,他頹然松開她的手。

勤勤溫和地說︰「我叫司機送我回去,先走一步。」

「勤勤。」他叫她。

「你早點休息。」

勤勤取餅緞子外套,走到門口,她也糊涂了,轉過身來,仿佛听到細碎的音樂聲,就在這里,就在檀宅,他共她宴過賓客,他共她在衣香松影中一同起舞。

勤勤自門口看進深深的客堂去,魅由心出,她看見有一男一女隨著樂音轉出來,男的是檀中恕,女的是廖怡,她笑著側頭捧起緞裙一角。咦,為什麼這樣年輕?不不,這不是廖怡,這是文勤勤,她看到了自己。

「文小姐。」

樂聲驟然停止,客堂里水晶燈熄滅,賓客們冉冉消失,勤勤回頭,發覺只有司機站在她身後。

「文小姐,車子準備好了。」

「啊是。」

她隨司機出去。

每個人都喝多了。

檀中恕與廖怡一直沒有結婚,她把齊穎勇的生意交給他,他一直深愛她,那種奇異留戀憐慕的眼光,並不是給文勤勤的,是給廖怡的。

他把勤勤當作年輕的廖怡。

在他眼中,勤勤一定再像廖怡沒有,是以在小年夜,他隔著如意齋的玻璃櫥窗,一眼看到她,便如著魔般跟進去出高價同她買下一張假畫。

只要能夠認識她。

以上是勤勤得到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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