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南瓜的人 第二章
作者︰亦舒

餅一會兒,結球輕輕說︰「到了倫敦,要听監護人的話,要用心做功課,還有,多用腦子,少用嘴巴。」

王思訊倔強地閉上了嘴。

在飛機艙中,思訊很快入睡。

袁躍飛輕輕說︰「小孩很聰明。」

結球低聲問︰「他們謠傳,關於令群的事,都是真的嗎?」

小袁答得好︰「我怎麼會知道,我是男人,再說,只要她是個好上司,有擔待,照顧手下福利,公正嚴明,我管她是人是狼。」

結球點點頭。

他一轉身,也睡著了。

機艙侍應生過來微笑說︰「袁先生太太,可是送女兒去讀書?」

像旁人看得那麼簡單就好了。

事實上,他們三人一點關系也沒有,怎會是一家。

乘慣長途飛機的結球,雙眼還是腫了起來。

王思訊到底是個孩子,抵步後忍不住東張西望,一切都屬新鮮。

她說︰「這麼靜。」

「是,英人從不揚聲說話,對他們來說,除非是演講,否則,全是悄悄話。」

整個城市都是灰綠色,微雨,配合結球心情。

他們租車到酒店,立刻開始工作。

一個上午,已經聯絡好學校,買妥必需品,及與指定監護人見過面。

思訊佩服地說︰「假使我母親也這樣能干就好了。」

結球答︰「她走的路不一樣,她也不簡單。」

「你不會看不起她?」

「我哪敢看不起人,在社會上就久了,只覺得每個人都了不起。」

小袁听見這話,轉過頭來笑一笑。

「來,袁大哥送你去學校參觀。」

結球說︰「你是大哥,我是阿姨,我到底成為你的長輩。」

「是阿姨。」

他們到了那間歷史悠久牆壁爬滿長春藤的寄宿女校,高大雕花的木門,用力推門,吱呀一聲,染色玻璃窗戶,光潔但斑駁木地板,他們見過校長,結球知道規矩,私自立刻寫支票捐出一萬鎊作添置圖書。

她與校長絮絮私語︰「學生父親已經去世,但監護人卻是大英帝國封過MBE的劉先生。」

校長甚覺滿意。

他們又參觀了宿舍。

結球作主,挑一間看向足球場的房間。

她叫小袁把思訊的衣物自車廂搬上來。

又問思訊︰「你可以應付嗎?」

思訊看著窗外一片綠,問非所答︰「你來接我之前的一個深夜,我忽然驚醒,廳內漆黑、悶熱,我看不見什麼,但是,我聞到那股體臭。」

結球毛骨悚然,雙臂抱緊胸膛。

思訊低頭說︰「我會做好功課。」

「凡事自己當心。」

思訊忽然說︰「你也要當心。」

「我,為什麼?」

「那個喜歡女人的女人,她不會放過你。」

結球又是一愣。

下午,他們換上黑色衣服,前往航空公司主持的儀式,領取遺物。

結球心想,人生不應這樣苦楚,一個小女孩不應承受這樣的重擔。

她們兩人都沒有再哭。

前邊不知道還有多長的路要走,哭也無用。

袁躍飛與負責人談個不休,終於得到答案。

「會有合理賠償。」

傍晚,他們坐在公園門外的長凳上吃報紙包的炸魚薯條。

思訊說︰「我長大了,也要像你們這樣能干。」

小袁微笑,「那還不容易。」

「不,」思訊激動地說︰「不容易,對別人的小孩這樣好要有好心腸。」

「我們同你父親是好同事。」

思訊緊緊抱住袁躍飛一只手臂。

「以後,有假期,袁大哥會來看你。」

結球說;「阿姨也會來。」

小袁留下通訊號碼,「廿四小時都找得到我們。」

思訊不住點頭。

她變了另一個小孩,本來樣樣似懂非懂,扮聰明,頂討厭,專與結球搗亂,嫌這嫌那,叫她父親為難,現在,一夜之間全改過來了。

非要發生這樣的大事,才能叫人醒覺,真是可怕。

她們回酒店打開漆布包著的遺物,是一只皮制公事包,幾乎難以辨認,全是燒焦痕跡,但是,一塊金屬牌子上仍然可以看到PW字樣。

結球當然認得,這是她送他的禮物。

打開來,除出不能辨認的文件外,有一只小小首飾盒子。

結球猶豫一下,試圖開啟,但是盒蓋卡住了,要用小刀撬開,里頭,是枚藍寶石指環。

奇跡般,寶石絲毫無損,在燈光下閃爍著絲絨般晶瑩光芒。

結球月兌口說︰「思訊,這是你的。」

袁躍飛卻說︰「指環內側有字。」

大家對著燈光一看,只見指環內清清楚楚有「結球生辰快樂」字樣。

結球雙手顫抖。

連小袁都嘆口氣,黯然,覺得蕩氣回腸。

結球把指環放進盒子,小心珍藏。

小袁都看在眼內,她沒有戴上它,這女子有理智。

他暗暗佩服。

這上下,女生的質素愈來愈高,往日,她們最大的弱點是心軟沖動,以及沒有經濟能力,現在,都改過來了。

他輕輕說︰「夜未央,我出去消遣一下。」

結球點頭︰「早些回來,明天還有許多事要做。」

口氣漸漸親昵。

思訊忽然問︰「你們兩人會結婚嗎?」

兩個大人嚇一跳,「思訊,何出此一言?!」

「你們兩人反正合拍,結了婚,可以常常來看我。」

結球溫柔地說︰「我是他阿姨,怎能結婚。」

小袁也搶著說︰「不是每一對好朋友都會結婚。」

思訊失望。

小袁出去了。

結球把百貨公司送來的衣服給思訊看︰內衣褲數打,毛巾若干,沐浴及護膚用品……加上先前添置的大衣及便服,恐怕有三四只箱子。

「宿舍地庫有自助洗衣機,記住每天洗頭洗澡,不要抽煙喝酒,唉,教也教不了那麼多,你得自己隨機應變。」

思訊伏在結球膝上。

結球說︰「過幾年就是少女了,你會有自己的生活與同伴,振作起來。」

她倆早睡。

半夜,思訊起來到浴室,忽然之間,大聲尖叫。

結球被吵醒,嚇得魂不附體,跳起來,開亮了燈。

「什麼事,發生什麼事?」

只見思訊手足無措,驚怖萬分,「血,血!」

結球立刻過去查看,只見睡衣上都是血漬!

她耳畔震驚地發出嗡嗡聲,本能地拉開門,飛撲到鄰室喚醒袁躍飛。

他惺忪地來開門,一听因由,即時趕過來。

這時,思訊已經歇斯底里,失聲痛哭。

結球喊︰「快,快通知酒店大堂叫救護車。」

袁路飛卻把結球拉到一角,輕輕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

說也奇怪,結球立刻鎮定下來,「呵,是,我怎麼沒想到,謝謝你。」

「我先回房去,你隨時叫我。」

結球過去擁抱思訊,把她的頭按在懷中,「不怕,你听我說,這完全是正常的,每個女性都需經歷——」

半夜,她幫小女孩上了一堂生理衛生課。

她隨身帶著必需品,立刻可以應用。

思訊仍然不停飲泣。

小袁敲門進來,捧進一杯熱可可。

「謝謝。」結球感恩不荊

起先以為這個男生跟著來無用,誰知他會這樣細心體貼。

思訊累極入睡。

小袁輕輕說︰「要不要過來聊幾句。」

反正睡不著,結球點頭。

小袁的房間很整齊,樣樣井井有條。

「可有女朋友?」

「四處胡亂約會。」

「沒有心上人?」

小袁臉上忽然顯出寂寥之意,「她沒有挑選我。」

「為什麼?」結球為他抱不平。

「物質世界,事事講條件,我一無專業文憑,二無家勢,前途有限。」

「呵,竟這樣勢利了。」結球憤慨。

「結球,像你這樣的傻女子,世上少有。」

「你是說我笨?」

「是,阿姨。」

結球抬起頭,「天亮了。」

「是,今晚十一時就得往飛機常」

「不怕,還有時間。」

清晨,結球帶思訊去看醫生,思訊經過醫生細心安慰講解,定下心來。

結球又帶她到書店,采購一些少女須讀必知的常識課本,再去唐人街買了許多乾糧。

結球指著一箱即食面感慨地說︰「留學生恩物,不可一日無此君。」

小袁接上去︰「我今日還少不了它,唉,它面世也廿多年了。」

思訊臉上首次露出笑容。

小袁說︰「同事們托我買西裝,我得跑一次。」

「我送思訊回學校。」

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小袁取出一部手提電腦,「思訊,送給你。」

思訊走近緊緊拉住他們的手。

「要是真有這樣的大哥大姐就好了。」

小袁豁達地勸說︰「何必一定要親生。」

結球駕車送思訊去宿舍。

兩個人都堅強起來,露出笑臉,結球陪了她一整天。

傍晚,手提電話響,小袁催她︰「該回酒店來收拾了。」

結球消極地說︰「乾脆我也報讀一個課程,不走了。」

「總公司的赫昔遜找你吃飯呢。」

「馬上來。」又振作起來。

她同思訊說再見。

「聖誕假期一定來看你。」

一位華裔同學走過好奇問︰「是你媽媽嗎?」

結球本想否認,想一想這樣回答︰「是,請互相友愛。」

她離開了學校。

校區的私家路非常長,兩邊種滿樺樹,天又下起雨來,水撥拍打著玻璃,那單調的拍子叫人想起一切逝去的,有限的良辰美景。

結球掛下了臉。

小袁在酒店門口等她。

她哭喪著臉說︰「我不想去吃飯。」

「你以為我想去嗎?蘇豪酒吧的咪咪在等我呢。」

「我看上去像五十歲。」

「去,阿姨,去抹多幾層粉,換件露一點的晚裝。」

結球嘆口氣。

幸虧有小袁,否則潰不成軍。

她淋浴包衣,把頭發結在腦後,狠狠搽粉,然後穿上黑色背心裙。

下得樓來,袁躍飛上下打量她,不出聲。

「還可以嗎?」

他這樣說︰「艷壓全常」

「我愛你,小袁。」

非正式晚宴上還有其他洋人同事,由袁躍飛主持大局,三杯香檳到肚,結球也覺得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開始參與對話。

閑人一點也看不出她是個傷心人,滿懷傷心事。

散了會,直接往飛機場,行李就在車尾箱。

結球輕輕問︰「幾時可以停下來呢?」

「息勞歸主那一日,起碼還有半個世紀。」

「你真樂觀,小袁。」

「假如身體健康,我願意活到一百歲。」

「你會的,你是個好心人。」

「剛才,洋人對你的背心裙印象深刻。」

「謝謝。」

「赫昔遜說︰你要是願意跟他那組,他可以同你辦正式的英國護照。」

結球問︰「你怎麼回答?」

「我說你好像喜歡女人。」

「謝謝。」這次道謝是由衷的。

一到機艙坐下,結球便睡著了。

袁躍飛看著熟睡的她,忽然發覺她在默默流淚,啊,可是夢見了誰?

袁躍飛忽然想︰要是他死了,也有這樣的可人兒為他傷心欲絕,輾轉反側,也不枉此生了。

飛機到阿拉伯半島上空的時候,結球醒來,聲音沙啞地喊「水、水」,袁躍飛小心翼翼喂她喝水。

結球感激不已,「阿袁,你對我真好?」

「大家是同事嘛。」

「公司有福了。」

小袁沒好氣,「你真多話,阿姨。」

是這樣回到家的。

鮑司車把他們直接載到辦公室。

周令群的秘書笑著迎出來,「叫你倆進去接旨。」

小袁喃喃說︰「女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周令群坐在簇新裝修的辦公室內,神采飛揚,笑說︰「回來了?去看看你們的新房間,合約在桌子上。」

小袁高興得立刻跑出去。

結球看著他背影笑。

周令群看看她的愛將,「你好嗎?」

「還過得去。」

「那麼,代表我去主持會議吧。」

結球駭笑,「我三十個小時未曾梳洗了。」

「怕什麼,內部會議而已。」

「遵命。」

她身上還穿著晚裝,已團得稀皺,幸虧辦公室衣櫃內掛著套裝,立刻換過到會議室。

那是一個廣告會議。

——「宇宙化工不出產電腦,可是能夠使你電腦快速上網,宇宙化工不制造汽車,可是叫你的車子性能高超!宇宙化工不造成衣,但是使你的褲子筆挺不皺……」

結球在公司一直留到晚上九點。

新辦公室寬大、明亮,所以,不要問人家為什麼要往上爬,上頭的風景好得多。

回到家,一片靜寂,結球淋浴洗頭,濕漉漉的頭發來不及吹乾就往熟悉的枕頭上躺下去。

她憩睡了。

一動不動,直至天亮。

結球被鬧鐘喚醒,她以干革命那樣的勇氣翻身下床,雙腿踫到地板找拖鞋,唉,又一天開始了,又得重復同昨天大同小異的工作程序。

她刷牙。

——「我替你買了直筒唧出來用的牙膏,半磅裝,可用一年。」

想到舊男友的體貼,結球黯然,扶著洗臉盆半晌出不了聲。

電話鈴響。

「喂,喂。」

那邊沒人說話。

結球剛想掛上,有人嚅嚅說︰「林小姐,我是思訊母親。」

啊,結球坐下來,「思訊很好,她的電話是——你可以自己與她聯絡,我要趕上班,不能多講,她會適應新環境,你請放心。」

對方嗯嗯地應著,聲音漸漸低下去。

結球掛上電話出門,司機在樓下等。

才升上一級罷了,就不必自己開車停車了。

走進私人辦公室,看到周令群站在窗前看風景。

「咦,早。」

令群轉過身來。

她說,「記得嗎,當初上班,只在大堂中座黝暗角落佔一張桌子,大衣只能掛在椅背。」

「後來,有一間板間房,牆壁半個人高。」

令群笑了,「有沒有到小袁那邊去看過?」

「一會去。」

「結球,人事部通知我,王庇德的人壽保險費一早被他自己兌現結束,他已無遺產。」

「什麼?」

「公司不能支持那孩子的學費。」

結球不加思索地說︰「由我負責好了。」

「到幾時?替她辦了嫁妝才停?」

結球一怔。

「現在撒手還來得及。」

「不,此事我已攬了上身。」

令群攤攤手,「好,恭喜你添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兒。」

結球笑,「來,讓我們去參觀袁躍飛辦公室。」

小袁也背著門口站在窗前看海景。

聞聲轉過頭來,客氣地稱呼兩位女士。

結球立刻覺得他同她疏遠了。

他連目光都不與地接觸。

結球愕然,在倫敦時他對她好比手足,回來又成為普通同事,他避忌什麼?

當下,結球不動聲色。

令群與她離開小袁那里,隨口說︰「他不懂打鐵趁熱,比我想像中老實。」

「你說什麼?」

令群伸手去撥了撥結球的頭發,「沒什麼,開工。」

結球回到自己房間,才有機會感慨袁躍飛行事機靈,非她所及。

下班,她在電梯走廊踫到袁躍飛。

她朝他點點頭。

他遲疑一下說︰「約了人在哭泣小丑酒吧喝一杯,你可有興趣?」

結球說好。

他解嘲地說︰「回來了。」

結球佯裝抗議︰「你的辦公室比我的大。」

他雙手插在口袋里,微微笑。

在酒吧坐好,他替她叫杯黑啤酒。

兩個人謹慎拘束,好像沒話可說。

結球說︰「你態度改變了。」

「我這人有一個好處,我知彼知己,量力而為。」他語氣有點荒涼,「做你的兄弟有什麼意思?可是,做戀人,我又沒份,不如知難而退。」

結球不出聲。

他灌下一瓶啤酒,「你是女王跟前紅人,不要錯過機會。」

結球躊躇,「也許,我應對令群表白。」

袁躍飛笑了,「她有明示嗎?」

結球搖搖頭。

「那你又何用表白?」

「我怕誤導了她。」

「你誤導她?」小袁狠狠冷笑一聲,「你林結球有什麼能耐誤導周令群?你省點吧。」

他說得對。

結球緘默。

他說︰「我每天同王思訊通電郵。」

「啊,那多好。」

「記得我給她那具手提電腦?派到用場了,昨天,我幫她解答了幾題算術。」

「真好,像面對面一樣。」

「那女孩像小大人般懂事。」

曾經一度,結球受她不少氣。

他一時嘴快,「像王那樣的人,竟有個如此可愛的孩子。」

結球看著地,「王怎麼樣?」

「沒什麼,」小袁站起來,「我的朋友來了。」

結球識趣告辭。

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與小袁一起喝啤酒。

到了家,電話鈴響。

「林小姐,我在你們口。」

又是方玉意。

「有什麼事嗎?」

「可否同你談幾句?」

「我正趕報告呢。」

「林小姐,我坐十分鐘就走。」

結球想到她身上也許也有那股體臭,堅拒她進屋。

「你在樓下等我,我十分鐘後下來。」

出門時左右看清楚了才踏出家門。

令群說得對,與她們搭上關系,沒完沒了。

已經洗濕了頭。

結球勉強地笑,「可是找我買保險?」

方玉意也陪著笑走近,「我有衣物托林小姐交給思訊。」

「你可直接同她聯絡。」

「她不听我電話。」

結球抱歉,「待我說她。」

她倆的角色仿佛調轉。

「難得她與你投緣。」

結球與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來。

實在無話可說︰只得重復話題︰「保險生意還不差吧。」

「需要照顧孩子,哪里有空出去跑。」

結球忽然問了一個她完全不應該問的問題︰「你們兩個,可是大學同學?」

方玉意一怔,不置信地看著結球,目光突變,由充滿自卑變得訝異繼而揶揄,她竟然哈哈大笑。

結球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女人笑,而且笑得那樣暢快,幾乎連眼淚都擠出來。

她立刻知道說錯了話。

可是,錯在哪里?

結球懷疑方玉意的氣質,故此冒昧問一句︰你與王是同學嗎,這又有什麼好笑?

只听得方玉意重復︰「大學,什麼大學?」

結球不出聲。

「他告訴你,他是大學畢業生?」

結球怔住,抬起頭來。

方玉意神色又轉為悲哀,「林小姐,你讀那麼多書,見識多廣,也受他所騙?」

結球張大了嘴,「不,他在美國賓夕維尼亞大學語言科畢業,這是事實,公司人事部有記錄。」

方玉意語氣諷刺,「呵,真的,你們都相信?」

「你別誣毀他。」

「你可以跟我來,我帶你到他父母家去。」

結球不相信雙耳,「他還有父母在生?」

「呵,連父母都不認。」

這時,結球身邊的電話響,她一看,是周令群打來。

她站起來,同方女士說︰「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失陪。」

腳步忽然踉蹌。

她知道方玉意一定在背後嘲笑她。

回到公寓,她覆令群電話。

令群開口便說︰「結球,本來這事與你無關,可是你知道也好,我們派人知會王庇德母校同學會他已經辭世,可是那邊的答案叫人事部震驚。」

結球不出聲。

「你已經知道?」

「他前妻五分鐘前才告訴我。」

「大學說根本沒取錄過這名學生,他的文憑是偽造的。」

結球發呆。

「人事部至為震驚,他們從未去函查實,因為區區一張大學文科文憑並非矜貴之物,何需假冒,可是受過這次教訓,已決定撤查所有同事學歷。」

結球心中苦澀,出不了聲。

「結球,這人從何而來,到底是什麼背景,還有多少事蒙騙著人?」

結球喉嚨發出咯的一聲。

「你應該醒醒了。」她掛斷電話。

結球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

他曾經把她帶到賓大參觀過校園。

他對她說︰誰誰誰都是賓大畢業,著名的師兄一籮籮,又哪個教授是諾貝爾獎得主。

他又多次說到大學時的趣事︰半夜爬到宿舍屋頂去漆標語抗議加租、組織果跑、集體罷考……形容得栩栩如生,生動之處,令人深信不疑。

原來都是編出來、真是說故事的好手。

他一開頭就瞞騙她。

她相信他,同公司人事部一樣,因為人人幾乎都有一張公立大學文科文憑,何必查究,同時,一個成年人應有誠信。

王庇德用意何在?

結球想到方玉意說過︰來,我帶你到他父母家去。

這個疑團,像一個毒瘤,漸漸在胸中擴散。

第二天上班,她臉色灰敗,只得敷多一層粉。

下午,她與方女士聯絡。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為著報答你對思訊的照應,我願意陪你走這一趟。」

她們約好在地下鐵路站等。

見了面,兩個女人都沒說話。

結球沒想到地鐵車人流會擠到這種地步,汗臭混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車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鐘,轟轟行車聲像疲勞轟炸,人貼人,肩擦肩。

可是結球知道,下班時分,還是數地鐵最快。

在一個工廠區下了車,結球跟著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廠大廈某一個單位,牆壁與地板以及機器都是灰黑色油膩,像是怎麼泡洗都不會乾淨。

堡廠已經收工,一個老人轉過身子來,看見方玉意,說一聲︰「阿嫂,你來了。」

粵人稱媳婦「阿嫂」,真是奇風異俗。

那老人六七十年紀,皮膚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親,分明是本地人,為什麼王一直說他本家來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舊汗衫與短褲,穿人字拖鞋,向她們走過來。

結球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來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個寒顫。

就在這個時候,結球發覺機器旁一堆舊布料忽然動了起來,嚇得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來卻是一個老婦人,她一直坐在那里,因為皮膚與衣服都是灰黑一堆,產生保護色,先頭沒看見她。

她抬起頭來,結球發覺她眼珠混濁,雙目已盲。

結球呆呆地站著,雙腿不听使喚。

方玉意拉一拉結球,示意她走近牆壁。

牆上掛著一只鏡框,里邊有許多生活照片。

結球走近細看。

不錯,那的確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時與父母合照,他與方玉意的結婚照片,他與思訊嬰兒時拍攝,那些照片記錄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來真相如此。

他父母並非大學教授,他從來未曾出外留學。

方玉意在結球身後輕輕說︰「同我一樣,他中學從未畢業,家父的小型工廠就在隔鄰,我家生產拉鏈,他家做銅鈕。」

明白了。

結球低下頭。

這時,方玉意同老人說︰「我走了。」

她放下幾張鈔票。

「福和好嗎?」

結球瞠目,什麼,連名字都是假的?

方玉意低聲說︰「他們還不知道消息。」

結球作不得聲。

「你敢同老人們說嗎?反正他已多年沒回過家,何必叫他們更傷心。」

老婦又問︰「小珠呢?小珠為什麼不來?」

結球像是一腳踏進噩夢出不來。

方玉意蹲下同他們說幾句話,然後示意結球跟著她離去。

她帶結球到附近茶餐廳坐下。

她唏噓地說︰「這是我與他少年時每晚坐過的座位,卿卿我我,兩情相悅,我們在二十歲那年結婚,十八個月後生下小珠。」

結球呆呆坐著,像是听別人的故事一樣。

不過,這誠然是別人的故事。

「後來,他走出工廠,憑看小聰明,兜售人壽保險,賺到一點,換上西裝,改了個名宇,叫庇德,把小珠的名字也改過了,叫思訊,又覺得我夠不上他,同我離婚。」

結球只張了張嘴。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他從來不喜歡讀書,根本沒上過大學。」

「可是,」結球終於開口了︰「他懂得那麼多——」

「他是社會大學的高材生。」

「思訊可見過祖父母?」

「每次來這里,都掩看臉叫可怕可怕,她的心頭同她父親一樣高,不願認宗,她連我亦嫌低級,林小姐你才是她理想親屬。」

結球站起來,「謝謝你告訴我。」

「會不會影響你對思訊的印象?」她心怯了。

結球笞︰「我已應允她會照應到她中學畢業。」

「還有四年。」

「時間過得很快。」

「真的,林小姐,你要珍惜光陰。」

結球告辭。

回到家里她忽然嘔吐起來,半夜,她發燒,只得自己駕車往私家醫院。

醫生立即替她診治。

「我是否小題大做?」

醫生說︰「並不,小心點好,食肉菌、腦膜炎、E型腸毒、川崎癥……開頭時都是發高燒。」

「我病屬於什麼?」

「太累了,感冒。」

結球點點頭。

年輕的男醫生關懷地問︰「能開車嗎?」

結球微笑答︰「沒問題」。

她結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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