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學堂內,宋湘琦視而不見地瞪著手中的書本,在台前踱步。
台下的學生們雖然個個滿臉疑惑,還是乖乖地跟著念。
以前他們不都是上四書五經嗎?為什麼今天先生會忽然教他們念詩經?
「先生?先生?」有些膽子比較大的孩子輕聲喊道。
「什麼?喔……我們繼續。」宋湘琦猛地回神,有些狼狽地把書湊近眼前,佯做深思狀,以掩飾方才的失態。
都是那個南宮紹害的!她在心中怨道。
也不知怎麼著,打昨天從鐘乳石洞回來之後,她就不斷地想到他,一顆心像長了翅膀似的,在胸口四處亂飛。
她悄悄咽下一個呵欠。
昨晚一夜沒好睡,眼楮一閉上就想到他,果真是「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了。
「今天的課就上到這邊,剩下的時間你們就自己習字吧!」宋湘琦合上書本,說道。
等學生們乖乖地備妥筆硯,專心地練字之後,她走到講堂外的回廊,雙手負在身後,凝望天空。她該怎麼辦才好呢?
雖然年少時曾經借來幾本唐人傳奇看過,也曾听過說書人說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但她對于男女間的情愫仍是一無所知。
她現在的感覺到底是什麼?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面對花園里盛開的杜鵑,她輕輕吟道。
「先生不專心講課,一個人站在這邊想些什麼?」一個她已經非常熟悉的嗓音忽然從後面傳來。
宋湘琦僵直一下,倏地回頭。
丙然,南宮紹帶著他的招牌笑臉,立于距她三步之處。
「你……你又來做什麼?」糟糕!他來多久了?有沒有把她方才的自言自語听進去?
「我求知若渴嘛!想來听你講課,沒想到卻發現夫子在偷懶,一個人在外頭發呆。」他熱絡地往她靠近。
宋湘琦立刻往後退一步,與他保持安全的距離。
「別開玩笑了!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上課。」她輕叱道。他不在學堂的時候都已擾得她心神不寧,若是他每回都來听課,她教得下去才怪!
「是、是,我是在開玩笑,別生氣好不好?」南宮紹賠著笑臉,順著她的語氣說道,「我今天只是想來找你聊聊,沒別的意思。不過,你不是在講課嗎?怎麼不把書帶著?」
登時,像變把戲似的,他的手中出現她留在講堂內的書冊。
「快還我!」宋湘琦氣急敗壞地朝他伸手說道。冷靜、冷靜,千萬不能跺腳,讓這臭男人笑話。「好啊!這有什麼問題!」南宮紹飛快地湊過去,在她青蔥般的指尖偷了個吻,然後才把書放回她掌心。
「你……不要臉!」她完全沒料到南宮紹的舉動,整個人像被電到般,反射性地把手抽回來,倒霉的書「砰」地一聲,掉落地面。
動人的紅暈從臉頰一直蔓延到耳際。
方才他親吻她指尖的短短一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自指尖直竄心窩,即使是現在,她仍可感到他溫暖的舌靈巧地畫過她的指月復,引來一陣輕顫。
氣人的是,始作俑者像個沒事人一樣,彎腰拾起地上的書本,似笑非笑地對她說︰「讀書人怎麼可以把書亂丟呢?來來來,我幫你把它拍拍,沾惹上塵土就不好了。」
可惡!宋湘琦忍不住咬牙暗罵,本想把他趕出去,但瞧見他那張臉時,卻不自覺心軟。
他的表情是討好的,但不低賤。
他的口吻是逢迎的,但不虛假。
包重要的是,他那雙閃閃生輝的黑眸,是令人無法拒絕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恨不得拿掃把將我攆出去,對不對?不勞你費心,在下先行告辭。」
南宮紹說完話的同時,人也躍上屋頂,一陣煙似的消失。
呵……從他方才沒挨巴掌的情況看來,小書呆對他也絕非無情。想到她剛剛又羞又惱的模樣,他不禁有些心蕩神搖。
「喂!你……」宋湘琦朝他離開的方向喊道,「真是!有大門不走,偏偏要翻牆!」她低聲埋怨。不過,嘴上雖是這麼說,她的一顆心,卻已經在悄悄期待他的下一次來訪。
傍晚,書院荷花池畔,宋湘琦一個人坐在涼亭內垂首撫琴。
奇怪,那家伙不是說要來嗎?怎麼還不見人?一邊彈琴,她一邊想道。
然後,她才赫然驚覺,自己竟是如此想見到他。
「湘琦姐。」一聲輕喚喚回她的思緒。
宋湘琦抬起頭,瞧見南宮笑盈盈地朝她走來。
「兒,有什麼事嗎?」
「我想來跟你辭行。」
「你要離開了?為什麼?」宋湘琦站起身,驚訝地問道。
「我已經在這兒叨擾太久,而且,我必須到東北去找一個人,不想再耽擱了。」南宮拉住她的手臂,「湘琦姐,真的很謝謝你這些天的招待,如果有緣,我們一定還會見面的。」
「不能再多待一陣子?」宋湘琦著實有點兒舍不得。
她妹妹雖然也可算是揚州城的才女,不過卻比較喜歡舞刀弄劍,沒什麼耐性陪她下棋、畫畫、吟詩作對,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與她旗鼓相當的同伴,她又要離開了。
南宮充滿歉意地搖搖頭。
「那我也不便再強留。你何時要走?」人生本無不散的筵席,宋湘琦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明天一早。」她方才已經將包袱都整理好,待明天天一亮就走,以免到時踫上二哥,無法月兌身。
「那你身上的盤纏夠不夠?」
「夠,湘琦姐你不用擔心我。」南宮感動得眼眶微微泛紅,不過還是扯出一個笑容說道,「我先回房去,不打擾你彈琴,不然,有人可能要把我大卸八塊。」說完,南宮又靠近她低聲道,「湘琦姐,其實,南宮紹是個不錯的人,他要抓我的原因也不是我讓你相信的那樣。很抱歉騙了你,希望你諒解。」
「你為何忽然告訴我這個?我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更不在乎他是哪種人。」一听見南宮紹的名字,宋湘琦立刻不自然起來,僵硬地說道。
南宮嘻嘻一笑,沒多做回應。
「那……你跟他到底是什麼關系?」猶豫一下,宋湘琦忍不住問。
「他是我二哥。」南宮也不想再瞞她,老實地回答道,「因為我擅自離家,所以他要把我抓回去。但是,我必須去找一個我非見不可的人,所以不願跟他一起回去。」
「原來如此。」仔細瞧瞧,這兩人眉宇之間確實有點相像。
宋湘琦發現自己竟然有松一口氣的感覺。真是瘋了!
「湘琦姐,你不怪我騙你?」
「不會,因為你可以一直騙下去的,但你沒有。」宋湘琦微笑地搖搖頭,「你不跟他打一聲招呼就要走?」
「他會知道的。」南宮悄悄往花園的某個角落瞥一眼,「湘琦姐,我二哥是值得信任的人,真的。」
「都跟你說過我和他沒關系!」宋湘琦有些羞惱地說。
南宮不再回答,嘻嘻一笑,離開涼亭。
宋湘琦怔忡地盯著南宮遠去的背影。
她的心思,真那麼容易被看透嗎?
輕輕吐出一口氣,她又坐回原來的位置,撥動琴弦。
一串音符流瀉而出。
「你的琴聲隱含躁意,節奏急促,你正在煩惱什麼事呢?」
南宮紹不知何時出現在荷花池畔,一身的白衫迎著拂面吹來的微風,襯托出他瀟灑飄逸的神采。但這僅止于他不開口說話的時候。
「還是,你正等我等得不耐煩,又擔心我不會出現,所以才會心煩?」他一臉笑得可賊了,扇著逍遙扇,大搖大擺地走進涼亭。
「誰等你了?你私闖民宅,我沒抓你去報官已經算是客氣。」瞧見他那模樣,宋湘琦只覺一肚子火,先前再有什麼心動的感覺,也在他討厭的笑容下煙消雲散。
「好,你宋大小姐說什麼就是什麼。」南宮紹拿起扇子朝她扇風,「來,消消氣,動氣容易使人變老,是女人的禁忌。」
宋湘琦拿他沒辦法地瞪著他,一股想笑的荒謬感覺涌上。
然後,連她自己也很訝異地,一串笑聲從她唇邊逸出。
最初只是輕笑,然後愈笑愈厲害,甚至笑彎了腰。
南宮紹先是一愣,接著臉上的嬉笑表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自覺的溫柔目光。
「笑什麼?」
低醇溫柔的嗓音令宋湘琦的心弦一顫,止住笑聲,抬頭看他。
「我問你笑什麼?」見她愣愣地盯著他瞧,南宮紹又重述一遍他的問題。
宋湘琦搖搖頭。她也不曉得自己在笑什麼,要她如何回答他?
事實上,她從小到大從沒這麼大笑過。
「看不出來你還懂音律。」她忽然想起他說她的琴音煩躁,月兌口說道。
「音律?那算什麼!」南宮紹在短暫的錯愕之後,斂回眸中的柔情,又露出那玩世不恭地笑,「誰不知道我南宮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我就不知道。」宋湘琦冷淡的聲音馬上澆了他一盆冷水。
「唉,別這麼直接嘛!」南宮紹尷尬地笑兩聲,又說,「如果你不相信,我現在就露兩手給你瞧瞧。」
宋湘琦斜睨他一眼,比了個「請便」的手勢。
可惡!不能讓這小妮子看扁了。
南宮紹坐到她方才的位子上,隨手撥了幾下琴弦,流暢的動作讓宋湘琦不禁對他另眼相看,光是看這個架式,他可能真的還有兩下子。
「仔細听了,不是一般人都能欣賞到我的琴藝的。」
「那就快開始吧!別只會耍嘴皮子。」宋湘琦回嘴道。
說也奇怪,只有在遇上他時,她「溫柔端莊」的外表才會出現裂痕。
這讓她不安,卻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琴聲??地傳出,渾然天成的韻律起伏,顯示出彈奏者高超的技巧。
餅一會兒,音符驟轉,開始一首她從未听過的曲子
那曲調柔中帶勁,深情中隱含孤寂,仿佛可以直直竄進人的心坎兒里,讓心仿佛要化掉似的。
她著魔般地凝睇著南宮紹,眸中閃著復雜難明的神色。
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游戲人間的男人,怎麼能彈奏出如此扣人心弦的曲子?
每與他多相處一些時間,她就益發不了解這個男人。他總是能讓她吃驚,讓她懷疑自己對他的印象是錯的。
此時,南宮紹忽然抬起頭來,深邃的黑眸對上她凝視的雙眼,悠悠唱道——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