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中喀血的事,他們很有默契地一起瞞住長輩,但這件事在李盈月心里始終是個陰影。她非常注意文明中是否再一次喀血,因此,隨時隨地陪在文明中左右,連上個廁所都顯得急急忙忙。
文明中癌細胞轉移到肺,是大家早知道的事。接受化學治療時,一切都控制得很好,這次喀血,很明白地說明了肺部有破洞,病情已惡化,讓李盈月好生擔心。
「我陪你去醫院檢查看看,好嗎?」
「檢查什麼?我自己的身體,難道我自己不知道嗎?別說我,連你都一清二楚,只是早晚而已。」文明中微慍,像跟誰賭氣似的。
「也許醫生可以……」
「可以什麼?要我在醫生那里,任他們左一刀右一針地凌虐嗎?你忍心嗎?」文明中觸及到李盈月無辜又悲傷的眼神,語氣轉弱︰「我早是個半死的人了!」
文明中灰色悲觀的念頭教李盈月難過。沒錯!她也知道他日子不多了,但為了肚里的孩子,他為什麼不能堅強一點?起碼拖到孩子出生嘛!難道他不想見一見自己的親骨肉?
「起碼見見孩子嘛!至少,也讓他見見你呀!」李盈月忍不住悲慟,淚水奪眶而出。
听到「孩子」兩字,文明中低落的情緒一度有了小反彈,未來似乎又有希望了;但是,很快的,他又被另一波悲觀征服了。
「見了又怎樣,還不是別人的!」
「什麼?你說什麼?」
這對李盈月來說,可是天大的污辱!但文明中一反過去的溫柔成熟,一股腦把內心掙扎不過的情緒全丟給了她。
「難道不是嗎?一個死人能留住什麼?老婆、孩子,早晚都要給別人接手,我能怎樣?我又有能力怎樣?」
「明中——」她企圖阻止他說下去,但失敗了。
「想到你將會躺在另一個男人的懷里,任他親吻、撫模,想到你的美麗、你的溫柔都將屬于另一個男人,而你的手,你那雙藝術家的縴細的手指,將為他煮飯、洗衣服,甚至,他可能根本無視于你的好,欺負你、折磨你,甚至打你,而你卻必須無怨無悔,我的孩子也將叫他爸爸……哦不!我不能忍受,我完完全全無法忍受這樣的事!我不能——」
文明中抱住頭痛苦不已,李盈月伸出手抱住他——貼近,李盈月清楚地听見他胸口肺髒里的咕噥聲。
「明中,不會那樣,不會那樣的!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不嫁,我永遠永遠都不再接受別的男人。我愛你,我愛的只有你,你難道還不明白,當初我堅持嫁給你,為的是什麼嗎?」
「盈月,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但我也明白,十九歲的你終將會後悔,在我走後,也許一年兩年,也許五年十年,你終將為這一時的感情沖動而後悔,畢竟,你選的是一條最難走的路。」
「我不後悔,我絕不會後悔!不嫁你,丟下你一個人孤獨地死去,我才會後悔!」
李盈月撫著他的臉︰「中,不要再說這種話,我不愛听!不管對錯,我選擇了你,我就不會去後悔!我選擇所愛,也將愛其所選,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我們的孩子,不讓他受一點委屈的。」
「我相信你,我絕對相信你!」他抱緊她,激動中又一陣急咳,咳出極少量帶有氣泡的血,然後作了個深呼吸︰「月,我不反對你再嫁,甚至,我是鼓勵你的。」
「不要說這些!」
「不,我要說,我得說!不說,怕來不及了!」
李盈月用手搗住他的口,要他別說不吉利的話,但他拿下她的手,還是說了。
「月,一個男人,如果愛一個女人,他不會在乎她的過去,只會珍惜她眼前的一切,並為她的未來奮斗……」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有一種鳥,叫織巢鳥。雄鳥不斷地築巢,並等待母鳥來臨,若等不到新娘,它便拆了巢,重新再築……月,你若要再嫁,感情用事一次也夠了,第二次,千萬別再拿自己的幸福開玩笑。要理智一點,選一個真正可以避風雨的好巢,選一個真正可以保護你的男人。我不能給你的,讓他來給你,千萬不要一個人過!太辛苦了,知道嗎?」
「明中——」
文明中又一陣急喀。
「明中,你別說了,要不要喝水?」
文明中還是喀,並斷斷續續地叮嚀︰「記得……織……巢鳥,找個好……好男人……」。
「明中——明中——」
文明中胃一翻,這次不是喀血,是大量吐血,血里還摻雜著食物殘渣,李盈月一時找不到東西接,用手去盛,鮮血瞬時自掌心溢出。
「明中,你……媽——媽——快來呀!明中吐血,明中吐血了!媽——」
文明中住進醫院了。這次,完全由不得他不肯。
李盈月一天到加護病房探望他兩次,每一次,都讓她看得好心痛。
她多希望他能再多說幾句話,哪怕發發脾氣也好;可是,靠呼吸器延續生命的文明中,再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醫院加護病房每天上午十點半及晚上七點各開放半小時,上午李母會陪女兒來,下午則是文明中的父母會來。有很多次,李盈月不讓媽媽陪,她想單獨和他相處,但李母總是不肯。
這天,李盈月早上約了醫生產檢,她有了一個很異想天開的想法。
「醫生,如果我現在早產了,孩子能活嗎?」李盈月問。
「現在?」醫生覺得疑惑,但還是查了懷孕周數。「有流產跡象嗎?」
「沒有。」她搖頭。
「才二十六周,早產危險性很大。不過,得看胎兒大小,曾有二十周早產,卻母子平安的例子,很難說。」
「那……我現在可以知道孩子多大嗎?」
「超音波可以知道胎兒頭圍及身長,推算下來,體重可大約知道。」
「請你幫我做超音波掃描,可以嗎?」
「當然可以,只是,你究竟想干什麼?」
「我……」
「別做傻事,早產對母親、胎兒都有危險性。」
「我只是想知道,小baby長多大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來,到超音波室等我,直走右轉就是。Miss王,你先安排超音波檢查。」
李盈月照護士小姐的指示在床上躺下,並依指示掀高衣服;將月復部露在外面。
孩子似乎對這項檢查感到不安,不斷地在子宮里蠕動,從肚皮上,很清楚地看見他的動作。
「哦!你的孩子很皮哦!說不定是個男的。待會兒要醫生幫你看看。」護士小姐邊說邊在李盈月肚皮上涂抹冰涼膏狀的東西。
「現在孩子的器官全長齊了嗎?」
「長齊了,只是成熟度不夠而已。你是第一胎嗎?」
「嗯。」李盈月點頭。
「第一胎的話,生個女孩也不錯,以後會幫忙照顧弟弟。」
弟弟?李盈月想︰那真是個奢侈的想法,對她這樣一個女人來說。
醫生來了。
「來,放輕松。你一緊張,孩子也會緊張,他的情緒全被你控制著。」
醫生拿一個偵測器似的東西,在李盈月的月復部上移動著。
「嗯,看樣子是個小泵娘哦……哎呀!我還沒看清楚呢!你這孩子很害羞哦!我才看一下下,就躲起來了。」
李盈月望著黑壓壓的熒幕,什麼也看不出來,像盲人听書,情緒隨說書者起伏,腦子里卻全是想像,和看見的人又隔了一層。
「來,你看這兒,這弧形是他的頭,嗯,二十六周,差不多。他可比一般孩子大一點點,你要多運動,才會好生一點。他的身高……,哦,也很高哦,一定是個漂亮的女圭女圭。」
「如果早產,體重夠不夠?」
「這……如果再一個月也許可以,現在,還太小了些,不管怎麼說,早產都不好,就算平安活下來了,體質也弱。」
「如果早產,是不是要剖月復生產?」
醫生倒退了一步,斜著頭看她︰「你很奇怪,為什麼老問這些奇怪的問題?你的孩子明明很健康,你為什麼總擔心他會早產呢?」
「我……」李盈月神色黯然,悄悄地把上衣拉好,坐起身來。
她抬頭望他,一臉哀怨。
醫生是個三十來歲的清秀男人,或許長年在醫院工作,因缺乏陽光而顯得蒼白,但卻也健康有神;不像文明中,神枯體瘦得教人在他身上找不著希望,找不著生命的契機。
「你有什麼困難嗎?」由衷地問,像對一個老友付出關懷一般。
李盈月搖搖頭,卻忍不住掉下淚。
「悲傷的母親,孕育的是悲傷的孩子。以前的人說,悲傷的母親,女乃水是酸的,會傷害幼兒的健康,你這樣,對孩子不好。」他遞來一張面紙,她接受了。
「說給我听,我以醫生、以朋友的身分,應該可以給你一些建議。」
「你真的可以幫我嗎?」
「我想可以。」他肯定地說。
那天,李盈月第一次在文明中的探病時間內缺席。
李母在接到女兒電話後,便只身到病院去。
她獨自站在加護病房內,望著文明中已經沒有分量了的身軀,以及身上橫七豎八的管子。她好後悔,她好恨,為什麼她會答應女兒嫁給這麼一個沒有未來的男人?
文明中不安地皺著眉,頭部微微晃動,似乎想說些什麼。
也許是痛吧!听說癌癥末期的人,總是疼痛難捱。
但李母始終沒有動手拉鈴叫護士來。
她恨他,不知何時開始——或許就在文明中給李盈月的痛苦甚過喜悅,絕望多于希望的那一刻吧!她恨他,她真的恨他,因為,他是李盈月痛苦的源頭。如果沒有他,李盈月肯定是會更快樂的!
文明中不安依舊,他痛苦地掙扎著。
見他如此痛苦,李母竟有一絲絲喜悅。
如果拔掉他的呼吸器,他是不是就會死去?李母覺得自己太壞,但立刻又想︰只要他死了,盈月的人生就會有轉機;何況,他活著也痛苦,何必這樣拖垮每個人呢?
李母正要伸手拉掉呼吸器,文明中突然睜大眼,抓緊李母的衣服。那雙原本明亮有神的眼,如今微突而大,仿佛眼珠子瓖不住了,隨時可能掉落似的,嚇得李母忙揮開他緊抓著的手,文明中卻死也不放。
「你放開我!你要干什麼?放開我——」
文明中還是不肯放手。
「我……沒錯,我是想讓你死,像你這樣早晚要死的人,為什麼不干脆死了,起碼讓活著的人,可以活得像樣一點!」
文明中的手漸漸松開了。
李母獲釋似的連退幾步,待驚魂稍定後,才又開口說︰
「你就放了盈月吧!她是個有身孕的人,禁不起這樣再三的折騰啊!就算不為盈月,你也替她肚里的孩子想一想……她……她真為了你,苦夠了!我從小到大,寶貝一樣似的供著她,從沒讓她受過委屈,可是,現在為了你,她……她什麼苦沒受過!你可要有點良心,有點良心哪!」
李母呼天搶地地哭了一陣,平靜後才發現,文明中的臉上,竟縱橫著無奈傷心的淚水——
李母覺得自己話說得太過,畢竟文明中也不願耽誤李盈月,當初一再拒絕婚禮,為的也是心疼李盈月。如今,行將就木,其實也是早早預料得到的,怪不得他。
她長嘆了口氣,握住文明中的手。
「明中,原諒我這做母親的愛女心切,我真的是舍不得盈月,舍不得啊!」
文明中手指動了動,示意要寫字。李母張開手掌給他,他清楚地寫了個「月」。
「月?哦,你是問盈月為什麼沒來,是不是?」
文明中用力將眼楮閉上,再睜開,微喘著氣,似乎十分疲憊。
「盈月去作產檢了,她說她晚上一定會來,你找她?」
文明中又眨了一次眼,臉上有著疲乏的笑意。他安詳地合眼睡去。
李盈月坐在醫院附近的咖啡館,等候那位好心的婦產科醫生。
「林柏翠,台北醫學院醫學士……」李盈月手上拿著醫生的名片,一次又一次地念著上頭的名字和長串的頭餃。
她心里掛記著文明中,不知道母親是否記得替她向文明中解釋她缺席的理由。盡避他病重後不曾再說一句話,但她知道他是清醒的,他知道她,也想念她。
每每李盈月握緊他的手,低訴內心的情感與慌張,文明中不止一次地落下無奈的淚水。她知道他想保護她,卻無力保護。她也知道縱然自己苦,但他未必過得比她舒坦。
「李小姐,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林柏翠換下一身白袍,簡單的T恤、牛仔褲便出現了,看來更年輕幾歲。
「不,是我耽誤了你的時間。」
林柏翠在李盈月前方的位子上坐下,仍維持醫院門診時的姿勢。
「給我一杯冰咖啡。」待侍者走遠,林柏翠坐定好一會兒了,他才又開口︰「你好年輕,這麼年輕就決定生孩子,的確需要很大的勇氣。」
「你有像我這麼年輕的病人嗎?」
「有。最小的才十五歲。不過,我總覺得你和她們不同,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呃,她們之中,不是未婚媽媽,就是奉兒女之命,而你卻不同,你的懷孕是有計劃的。」
「沒錯,我等不及要這個孩子。」
「這……是什麼理由?」
「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已經癌癥末期,如果我再不生,他……他就見不到……見不到這個孩子了!」
李盈月的話如青天霹靂般打擊著林柏翠!
是什麼樣的感情,是什麼樣的愛,能使一個女人如此強烈地為她的男人犧牲?他不得不重新審視眼前的這個女人!
兩性間的愛,愛之至深,莫過于共同成就一個流著彼此血液的生命。愛藉由生命不住地傳承下去,生生世世,永不止息。
他敬佩眼前的女人,敬佩她的愛。
「你真偉大。」
「你不了解,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他該做的,如果他能做,他做的絕不會比我少。」
「不管怎麼說,他都是個幸福的人。他現在……」
「在加護病房。他沒有多少日子了,我想……我想……」
李盈月不敢想像這想法听在一個醫生的耳中,會是那麼地荒謬。
而聰明的林柏翠,把前前後後听到的片段加總起來,竟也猜出一二了。
「不,不可能!你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用人工的方法逼他早產,那太危險了,不只是胎兒,連你都有血崩的可能。我絕不能那麼做,那是謀殺啊!」
「林醫生!」李盈月忘情地抓住林柏翠的手︰「你不是說有存活的可能嗎?」
「是有,但那太渺茫了,我不能……」
「只要有一絲希望,我就要去試!」李盈月堅定地說著,眼楮卻軟弱地流下淚。
「我懷這孩子,是為了明中,如果將明中抽離,這孩子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現在,明中要走了,如果連父子相見的機會都不可能,我寧可帶著孩子和明中一起走!我們一家人,一家人到另一個世界去重建家庭——」
「李小姐,你千萬不能這麼想!」林柏翠也握緊李盈月的手,她把臉埋在手上,淚水溫濕地滴在林柏翠手上。他的心,被這個為愛不惜一切的女人深深牽系著。
「咦?林醫生——」一個穿著鵝黃色洋裝的卷發女郎向林柏翠招手,並走了過來。
李盈月斂起悲傷,收回了手,用面紙拭淚。但之前那伏在林柏翠手上痛哭的一幕,早被那多事的護士看得一清二楚。
「Miss王,約會啊?」
「是啊!和我以前的同事——」她瞄了李盈月一眼,立刻認出她。「咦?你不是早上那個‘孕婦’嗎?」講到「孕婦」二字,她刻意拉高了音調,仿佛孕婦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身分。
「是,我有事請教林醫師。」
「哦!這樣!」她不相信似的又朝兩人打量一番︰「你哭過了?沒事吧?」
「Miss王,她只是對懷孕感到恐慌,沒什麼大問題。你先回去,門診時間到,我就回去。」
「哦!好吧!,那我先走了!」王護士意猶未盡地望去,頻頻地回頭,使她不小心拐傷了腳,一跛一跛狼狽地離去。
「多管閑事!」林柏翠低罵一聲。
「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李盈月不想被誤會,提議離去。
「等等!」他按住她的手︰「你不答應我不做傻事,我不能讓你走!人命關天,更何況,救人是醫生的天職!」
「我沒別的路走了。如果可以選擇,我當然不會這麼做,可是……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不管我怎麼決定,我絕不會扯到你身上去。」
「我不是擔心你連累我,我是……」
「再見!帳我一起付了!」
李盈月腳步堅定地離開,林柏翠看看腕表,若不是還有一群病人等著,他真該追上去!
李盈月對自己的想法,不論對錯,都十分堅持。
她願意賭一賭,用她和月復中胎兒的性命。賭贏了,文明中可以握著孩子,瞑目于生命的傳承,賭輸了,一家三口同步黃泉路,也是另一種幸福。
她試著從樓梯上滾落,但沒成功。
此時,公公婆婆都在,一會兒他們就要去探望文明中了。她必須在家里有人的時候出事,才能及時救這孩子的命。
她想,她或許可以試試從桌子上跳下去。
李盈月小心翼翼地爬上桌子。
她撫著隆起的肚子,對孩子說︰「乖,別怕!爸爸想見你,媽媽只好讓你提早出生。醫生伯伯說你比一般孩子高大些,你一定可以很健康地長大,別怕!」
她安慰孩子,也安慰自己,其實,李盈月何嘗不怕?有誰面臨生死關頭,能不害怕呢?
她緊閉著眼,往桌沿一步一步走去……
林柏翠一個下午都忐忑不安,連王護士都看出他的不對勁。還好,當天晚上沒有他的門診。
林柏翠早早就回到家里,一如往常,他清幽的別墅里冷冷清清,除了兩只牧羊犬外,沒有任何生氣。
如果能有個孩子,也許就整個的不同了!
他一直都喜歡孩子,但是,丁築始終不肯生。
林柏翠和丁築算是青梅竹馬,十歲那年,丁築舉家移民加拿大,分開過一陣子,後來丁築回國念大學,家世相當的兩人,自然而然地被看作一對。
丁築長得很西方——濃眉大眼,高鼻子、大嘴巴,臉卻小小的,笑起來非常亮麗。個性也是很時代尖端的。林柏翠並不頂欣賞她,總覺得太鋒利了;而丁築也不很滿意他,總說他當婦產科醫師,不如外科來得有出息。
但無論如何,五年前,他們都接受了父母親的安排,結成了夫妻。
不過今天,林柏翠沒大多心思可以去想他和丁築間的差異,他滿腦子都是李盈月可能去做的傻事。
他唯一的一次戀愛是和丁築,兩人理所當然地看電影、吃飯,理所當然地接吻、,誰也不在乎誰愛得多,誰愛得少!誰也不去想究竟愛得夠不夠終生廝守。
他以為那種強烈的愛恨,只是一種虛幻的小說情節,沒想到……
他必須找到她!
是的,無論如何,他不能讓這個懂愛的女人,去做沒有必要的犧牲;何況,孩子無辜。
林柏翠匆匆返回醫院,調出李盈月的病歷,並暗自記下電話號碼。
「763……」
電話通了,一位老者的聲音。
「喂?請問李盈月是不是住這里?」
「是。你是誰?」
「我……我叫林柏翠,是她的醫生,她現在好嗎?」
「她……怎麼了?怎麼會這樣?盈月——」
電話那頭一陣尖叫慌亂,然後,電話就切掉了。
一定是李盈月出事了!這是林柏翠的第一個想法。
他試著再打電話進去,但電話始終不通。
「是不是在叫救護車?不!不行!我得立刻回醫院去!」林柏翠放下電話,直奔醫院而去。
丙然不出林柏翠所料,他回到醫院急診室等不到十分鐘,李盈月就被送來了。
「醫生,快救救她,快救救我的孫子啊!」
「李醫生,這是我的病人,讓我來!」
林柏翠親自替李盈月檢查。
「Miss蘇,先量血壓!老先生,是怎麼回事?」
「我……」文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文母焦急地接口說︰「她故意的,她故意爬到桌上去往下跳,她想謀殺我的孫子!她這個不負責任的母親,竟然想殺害自己親生兒子!醫生,你可要救我孫子,可要救救我孫子啊!」
「你別急,我會盡力。」
「血壓偏低哦!九十,五十五——」Miss蘇說。
「快!快救人哪!」
「老太太,你別大叫,這樣會影響病人情緒,對胎兒不好!」
「對胎兒不好?好,不叫不叫,老天爺保佑,保佑我們文家唯一的命根哪!」
林柏翠立即替李盈月做了急救,幸好只是少量出血,胎兒一切正常。林柏翠望著痛苦中含著激動的李盈月,替她打了安胎針及少量安定情緒的藥,他為她的特別而心動,如果能有一個女人愛他如斯,他真是死也甘心。
「老先生,老太太……」
「怎樣?孩子?」
「母子都平安,不過……」
「不過怎樣?」
「孕婦的情緒不穩定,我希望能讓她住院安胎。」
「住院?好好好,花多少錢都沒關系,只要能把我寶貝孫子平安生下來,花多少錢我都甘願!老天爺保佑,失去兒子已經夠悲慘的了,千萬不要連孫子也剝奪了!」
「是呀!別讓她再去看明中了,看到明中那個樣子,難怪她會想不開!」
文明中已經一天沒見到李盈月了,他猜想,她一定出了什麼事!但是,除了望著天花板申吟外,他似乎什麼也不能做。
盈月?盈月,你究竟怎樣了?我對不起你,可是,我也好苦,你知道嗎?以前,我不信鬼神,而今,起碼我相信地獄。我現在就好比活在地獄中,任人宰割。任人折磨,卻有口難言……
我的胸口好痛,我感覺我的肺已經長膿生蛆了,它們在啃噬我的軀殼,雖然我還有意識,但逐漸壞死的細胞,卻使我的身體死尸般的腐爛了。月,我無法說話,但我卻無時無刻地在向你傾訴著內心的苦楚,訴說著我對你永世不渝的愛。吾愛,你千萬要記得,我對你說的最後的那幾句話。我想,我是沒有機會再開口了,除非死後……
月,你得記得織巢鳥的故事,你得記得織巢鳥對愛情的要求。你意氣用事地愛我,執著不悔地嫁了我;而如今,你的怨、你的苦,全為了一個錯誤的愛,錯誤的執著。你選錯巢了,吾愛,我終究不能給你個完整的家……
為什麼你今天缺席了呢?岳母說你晚上一定會來的,為什麼你爽約了呢?我好擔心,可是,像我這樣一個廢人,我又有什麼權利去擔心別人呢?
今夜,你們都缺席了,而我的告別式只能說給自己听。我好不甘心,好多未來的夢沒有實現,可是,我沒有任何辦法;今夜,你們都缺席了,而我,我選擇在今夜離去。月,你不來也好,免得我牽掛,但是,我又真的想再听听你的聲音;你不來也好,免得我牽掛又不忍死去。我受夠了這個無用的軀殼,它除了使我痛苦外,再也無法給我其它的!
我走了,在一個你們都缺席的日子,孤獨地,向自己告別——
……
加護病房的護士只離開片刻,回來時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尖叫出聲,然後,病房內立即涌入了數名醫生和護士。
「怎麼回事?」
誰也弄不清楚怎麼回事,一個連話都不能說的人,竟能打破桌上的玻璃杯,割傷自己。
「快!快止血!量血壓——」
「病人……病人已經斷氣了……」
「什麼?」醫生企圖替文明中作心髒按摩,但,當他看見床單上血紅的字時,他放棄了。
他是存心要死的。
床單上,凌亂地寫著「地獄之死」、「月」、「織巢鳥」等字,自然,也是遺書的一種形式。
他選擇這種方式結束自己,選擇這種方式交代後事,那是不得已的緣故。
他其實沒有別的選擇。
「把床單上的字剪下來,交給他的家屬;還有找個人,通知他家人,好辦理後事……」
醫生說完轉頭就走,不願再多看一眼。他不明白,為什麼不能讓他們安樂死?選擇一個有尊嚴的死亡方式,往往是癌癥末期病人的願望。為什麼?為什麼不成全他們?
他佩服這個叫文明中的病人的勇氣,他用他自己的力量,結束自己殘缺不全的未來。
第一個接到文明中死訊的人,是盈月的母親。醫院找不到文明中的家人,只好通知李母。
文明中的死是個喜訊,起碼對李盈月是好的。李母一直這樣認為,但得知他是自殺身亡時,李母又深深內疚著。
「一定是我那番話刺激了他!我話說得太重了,他承受不住,所以才……我不該,不該說那些的,他愛盈月,他真心愛她,他選擇死亡,也是為了減輕盈月的負擔,縮短盈月的苦難。明中,明中這孩子……」
李母才答應文家的人要到醫院好好「看住」李盈月,就接到文明中死亡的消息,這一對恩愛夫妻,差一些就到陰間作伴去了。如今一陰一陽,生死兩隔,也不知是幸亦或不幸?
這話該說給李盈月听嗎?說了,怕她又是一場尋死尋活,不如不說得好。
然而,當真不說,草草把文明中火化了,這又叫教他如何瞑目呢?
這猶豫始終在李母心頭左一下右一下地拉鋸著,直到了文明中父母那里,她深嘆一口氣︰「死者已矣,來者可追!」毅然決定瞞住李盈月,悄悄地將文明中火化。
或許至愛至親的人,都能心有靈犀。
那夜,李盈月自睡夢中悠悠轉醒,忽地驚見文明中立在床邊,眨著那雙會說話的大眼楮朝她笑。開口喊他,他又忽地無蹤無影。
李盈月問母親︰「媽,我看見明中了,明中怎麼了?他怎麼了?」
「傻孩子,明中好好地在醫院里,上午我才見過的,別胡思亂想了!」
李盈月半信半疑,但她也不過一天沒瞧見他,不至于正巧就今天出了事吧?想想,才又安心睡下。
第二天、第三天,李盈月要去看文明中,都被母親按捺住;而她,她是一天比一天不安,一天比一天難熬了。
我必須見他,我必須去見我的丈夫——李盈月在心底對自己這麼說。
她是一個說到,就會不顧一切去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