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伯文低著頭,一反平常的,快步由攝影棚走向電視公司門口。經過甬道轉彎處,他忽然緊急停住腳步……
沈家貞驚呼道︰‘嚇我一跳!’
伯文抬起頭,抱歉地說︰‘對不起,差點撞上你。’
‘咦!下班了?’沈家貞看看腕表,‘今天怎麼走得那麼快、那麼急?’
伯文聳聳肩並不作答,揚揚手上的車鑰匙,‘走了!明天見。’
一溜煙,伯文已將BMW由停車場駛往回家的路。
八點十分,汽車儀表板上清楚地顯示時間。伯文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意,不覺的笑了起來。這是一個十分詭異的笑容,但並不影響他的英俊、爾雅。
徐伯文是個家喻戶曉的電視台晚間新聞主播,他那張俊雅、帶著濃厚書卷氣的臉龐,不曉得迷死多少年輕學子及小女生;而他的學識、穩健的台風與有條不紊的采訪播報能力,也令不少知識分子激賞不已。
雖然身為公眾人物、明星主播,伯文還是維持他一貫的熱心與不卑不亢的態度,這也是他令電硯台長官與其他同事折服之處。
伯文輕松泰然地握著方向盤,露出一貫淺淺的微笑。因為工作性質不同,上下班時間也比平常人晚些,可以輕松地避開交通壅塞,這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鈴!鈴!行動電話鈴聲響起……‘您好,我是徐伯文。’
‘伯文,你在哪裹?’電話彼端的聲音帶著不客氣的質詢意味。
‘在車上。’伯文一副被‘逮到’的無奈聲音。
‘你要回家了?’
‘嗯。’伯文屏住氣,並打了方向燈,車子俐落地轉個彎。
‘大家都在等你開會,你知不知道?’又是責怪聲。
‘我怎麼沒看見開會通知的memo?’伯文試著解釋。
‘是臨時決定的。’女聲一副得理不饒人的口吻。
‘瑞瑞……’伯文將行動電話換手,‘我已經到家了,開會的事請另行通知好嗎?’
電話彼端的瑞瑞竟沒有答應是或否,逕自掛斷電話。
伯文無奈地搖搖頭,輕嘆一口氣,並將車子駛進地下室,順手將行動電話關了機。
***
伯文熟悉地扭開了門,‘我回來了!’
語甫畢,仲文已迎著聲音走了出來,‘大主播,下班了?’
伯文已略略听出端倪,‘怎麼了?冷嘲熱諷的。’
‘拜托!你也太敏感了吧!’仲文理往大沙發一躍坐上。‘是因為那個偉大的女制作人葛瑞瑞小姐來要人,我才會這麼問的……’仲文試圖澄清。
‘她打過電話?’伯文邊說邊解開領帶。
‘她問你上來了沒?才剛掛斷電話,你就上樓了!她對你真是了如指掌。哎!我看你真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仲文感慨地搖頭。
伯文不置可否,逕自走向餐廳,仲文跟了上來。
‘幫你留了份蛋炒飯和蛋花湯……’仲文將微波爐內的晚餐端了出來,‘雞蛋大餐,你就將就點吧!’
伯文並不表示意見,只是津津有味地將蛋炒飯一口口往嘴裹迭。
‘誰教我們兩個大男人住在一起,搞不出什麼山珍海味……’仲文似乎挺抱歉地說明。
‘行了。’伯文滿意地道︰‘你是汗珠摘,粒粒皆辛苦。要感恩了!’伯文頓了一下,‘你下個禮拜就要走了,我才煩惱呢!’
‘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麼好煩的?’仲文理直氣壯地道︰‘而且我是去讀書,名正言順的……’
‘你在講什麼?’伯文故作輕松,‘我是說,你去留學,以後就沒有人可以煮晚飯給我吃了,我是在煩這個。’
仲文恍然大梧,‘哦!虧你還是我哥哥……’仲文開玩笑地喊冤。
兩兄弟一來一往,有一句、沒一句地彼此椰偷,倒也樂趣橫生。因為手足情深,又因為是孤兒,就更懂得相惜。
伯文、仲文的雙親原是殷實的商人,因業務繁忙,兩人時常來往國際問,對兩兄弟疏于照料,便養成兩兄弟獨立的習性。未料,在一次空難中奪去徐氏夫婦的生命,甫上大學的伯文強忍心中的創痛,在失估的痛絕中更加珍惜與弟弟仲文的手足情深。
‘你怕沒人給你弄飯吃嗎?’仲文不甘示弱地問。
‘是的,不曉得準碩士有何高見?’伯文收拾餐具,送往洗碗槽,並卷起衣袖,準備清洗碗盤。
‘簡單!娶個老婆,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仲文開始煮起咖啡,這是兩兄弟的習慣,晚餐後一杯咖啡,共享生活樂趣。
‘不錯,這真是一個好建議。’伯文似乎小有同感。
‘不過……’仲文似有難言之隱。
‘嗯?’伯文不顧滿手泡沫,轉過身。
‘我在想……葛瑞瑞適合嗎?’仲文把思慮寫在臉上,見伯文一臉茫然,才改口道︰‘隨便提提,別放在心上。’
伯文又轉身專心將碗盤洗淨,不發一言。仲文小心翼翼地將咖啡倒進精美的咖啡杯組,見象牙白的杯子漸漸注滿黑黜黜的咖啡,又說︰‘童言無忌,奉上咖啡一杯,請笑納!’
伯文已將碗盤洗淨,端坐餐桌前,見仲文呈上咖啡,勉強將自己的思緒拉回現實。
‘你為什麼會認為瑞瑞和我是一對?’伯文努力整理思維,並希望藉由弟弟的幫助找出些癥結。
‘因為你的生活中只有葛瑞瑞和你交往甚密……’仲文在伯文對面坐了下來,‘而且大眾輿論都這麼認為,報紙上不是說你們是‘才子佳人’
嗎?’
‘你相信報紙說的呀?’伯文直覺反應。
‘別自欺欺人了……’仲文不在意地將女乃精加進黑勛黜的咖啡,咖啡表面呈現美麗的線條。
仲文的一針見血令伯文的思緒陷入混亂中。
‘有一首歌的歌詞是︰‘對你不知道是習慣還是愛?’你听過沒有?’
仲文輕輕啜軟了一口咖啡,又自言自語,‘今天的咖啡煮得太濃了。’
‘瑞瑞剛剛有沒有說什麼?’伯文忽然天外飛來一筆,仲文一時無法理解,楞了一下才意會,哥哥原來是在問剛才瑞瑞的來電。
‘她說她幫你爭取到一個知識性的書香節目,會再跟你談……’仲文起身將咖啡杯組收拾干淨,卻見伯文又陷入沉思中。他真搞不懂他。
***
‘徐先生,那就麻煩你了,再見。’方致妤一貫親切的聲音,即使斷了電話仍令人回味不已。
‘又打電話給那個徐伯文?’美珍一邊將一疊鈔票放進點鈔機,一邊好事地詢問致妤。
‘嗯,他又忘了將存折拿回去,每個月總要打好幾次電話,請他來拿存折。’致妤據實以答。
沒料到好事者還真不少,另一女同事亦玲也轉身加入,順手拿起致妤擺在桌面上的徐伯文存折。
‘哇!這家伙還挺有錢的嘛……’亦玲竟翻開存折一探究竟,‘月入六位數字以上,可是好像不太會理財,光是活期存款就放了那麼多錢,真不經濟。’
‘光棍當然理財能力就差了!’美珍湊興道。
‘名主播、工作穩定、收入豐富、人長得帥、氣質又好,這樣的對象到哪里去找啊?’亦玲陷入自我沉醉中。
‘別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一位女強人的女友,還是名制作人耶!’
亦玲聳聳肩,‘听說有很多導演、片商,還有唱片公司找他去演戲、唱歌,他都敬謝不敏;如果他肯出來演戲、唱歌,一定會成為國際巨星、超級偶像。’
‘不必!這樣就很紅了……’
亦玲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不過致妤好像對他的電話號碼一清二楚,機械式反應,馬上可以撥……’
‘廢話!在銀行上班,數字概念不清楚還混什麼……’美珍嗤之以鼻地回應。
致妤並不理會同事們的高談闊論,只是微笑應對櫃台前接洽業務的客戶,並開始忙碌起來……她自能在一片混亂之中尋得清靜。
下午,銀行櫃台前陷入一片忙碌;面對甫來提領款項大排長龍的客戶,致妤有條不紊、一貫親切的應對,令許多等候已久、不耐煩的客戶收起怒氣,心平氣和地完成規定手續。
三點半,結束櫃台營業,開始進行結算,待告一段落,整個銀行才安靜下來。
致妤將日報表、試算表……一一整理,在報表上只出現致妤娟秀的字跡。她滿意地將資料送進經理室。
‘你不要無理取鬧了!’辦公室內傳出林哲遠的聲音。
林經理的辦公室大門一向是敞開的,供行員自由進出;致妤忽然听見林經理一反平常的溫文儒雅,竟對著電話筒人吼。才感不妥,想先退出,林經理卻早已看見她,揮手示意,要她進來。
致妤只好恭敬不如從命,靜靜走了進來,手上抱著例行報表,站在林經理辦公桌前。她有些緊張。
‘我現在很忙,有事回去再說……’林哲遠盡量壓低音量。
不曉得電話彼端還講些什麼,只見林哲遠屏住氣,沒有道別就掛斷的話。
林哲遠終于恢復正色,驚然發現致妤正佇立面前,略微涌上一股無奈又失落的神色,‘對不起,我太太……’
致妤善解人意地試圖替林哲遠解圍,‘這是今天的報表,請您蓋章。’假裝沒看到剛剛的那一幕。
‘嗯,好。’林哲遠感激地看了致妤一眼,又迅速收回眼神,專注看著報表上的數字。
***
下班了!懊是放輕松的時刻。致妤每每看到同事滿心熱切又迫不及待地投回家庭的懷抱,只能心生羨慕;內心的苦楚又不能與外人道,只是日復一日的煎熬,令她是害怕下班、害怕回家。
下了班,致妤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大段路才搭上公車。才上公車,又希望公車靜止不動,寧願永遠和公車上這些不相干、萍水相逢的乘客相處然而公車還是抵達了目的地,致妤像蝸牛般慢步走進巷口,思索半鐘,在巷口面攤胡亂吃了一碗面才回家。
致妤慢條斯理爬上五摟,她沒有一般人爬摟佛的氣喘呼呼,卻希望樓梯是無限延長……但現實還是無處逃避、無法躲藏的。
致妤戰戰兢兢地取出鑰匙,開了門,‘大嫂,我回來了。’
大嫂無言地看了致妤一眼,仍舊寒著一張臉,令人不寒而栗。致妤無言地進了屋,佷子、佷女一涌而上,‘姑姑!泵姑回來了!’
不等致妤反應,大嫂像潑婦一般對著一雙兒女大吼,‘進去,給我、去寫字,不準出來!’
致妤見兩個小佷子像受了傷的心動物般急忙跑進房間,內心涌上一酸楚,只得忍住即將溢出的不爭氣的淚水。致妤走進客廳,客廳旁的小餐桌上果然是杯盤狼藉,不剩任何菜肴。
致妤走進房間,換了衣物,走近餐桌,大嫂仍未處理髒亂的餐桌,仍瞪著電視看。她無言地收拾餐桌上的碗盤,一一洗滌,又將廚房、廚具清洗一番後才筋疲力竭地沐浴、洗衣,一切收拾好後才回房休息。
實在是太累了!原本想溜進佷子們的房間,跟他們聊聊天,卻心有余而力不足;恍憾地,致妤竟睡著了。
蒙攏中,她知道大哥回來了。不曉得為什麼,意識竟愈來愈清醒。因為,她听到他們正在談論自已……‘教她搬出去也不為過呀……’
‘你不要這樣,心胸這麼俠窄……’
‘是!我是心胸狹窄,那你呢?你又庇蔭了什麼?’大嫂得理不繞人的,‘你也不看看自己!儒弱、無能,你給我們母子過了什麼好日子?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老是說要照顧別人……’
‘致妤到底是哪一點犯著你?每個月五千、一萬的往家裹送,家事樣樣都做,你要知足呀!’
‘是!我要知足!我是永遠不能知足……’大嫂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從小無父無母,要不是你這個人哥,方致妤她哪能如此落落大方、美麗動人……她總要知恩圖報吧?’
‘你不能教她嫁個她不愛的人,只為了貪圖聘金……’
‘是!我是殘忍,我是貪圖錢。誰教你,做什麼鬼生意、鬼投資,欠人家一債……要怪就要怪你……’大嫂不甘示弱地叫罵,字字擊入致妤心坎……類似這樣的爭執層出不窮,致妤總是不知所措;她非常感謝大哥的襁褓提攜、恩情如山。但要把她當成償債的籌碼、交易的工具,實在令她難以接受!淚水再次浸濕枕畔。
致妤知道;這樣如履薄冰的日子仍將持續不斷。
清晨,致妤一貫手腳伶俐,穿戴整齊,躡走躡腳地走出公寓。她實在不願因為她而影響兄嫂間的感情。
晨間的空氣清新,令人心曠神怡,致妤略微放心地吸了一口氣,一口
新鮮的空氣。
‘致妤!’
致妤吃驚地回頭一望,‘大哥。’
大哥注意到致妤的雙眼,明顯哭過的紅腫,‘昨天的事你都听見了?’
致妤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又看見大哥腳上的拖鞋,原來大哥是在急忙中穿著拖鞋追出來的……致妤心升歉意,‘大哥,不如我們一齊去喝豆漿吧!’
豆漿店內有一股幼時熟悉的香味,致妤和大哥分別點了一套和燒餅油條和豆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你大嫂心情不好,你要多體諒。’大哥忽然有感而發地道。
致妤不知如何應答,只是隔著炸油條的油煎鍋往街上朝去,熱氣使所有的行人、汽車,來往的人、物都扭曲變形了。似乎連她的未來也……‘大哥,我想搬出去……’致妤鼓足了勇氣要求。
‘不行,我答應過爸、媽,你不能搬出去!除非,你找到歸宿,你嫁出去了!’大哥情緒激動地表示。
‘我不能幫助你,而我的存在只會增加你和大嫂間的摩擦……只有搬出去才是解決之道。’致妤無奈地說。
‘你已經幫助我很多了!’大哥痛苦地嘶吼,鄰桌的年輕人好奇地瞧了他們一眼。‘如果你是真心想幫我,就不要再談要搬出去。’
致妤無言以對,對于大哥這樣衷心的懇求,也只能委曲求全了。致妤輕輕地點頭,算是答應了。
大哥陪致妤走到公車站牌下,大陽已亮晃晃地掙出來了。
‘小妹……’大哥口吻苦澀,頓了一下,‘你商專畢業那天,我看見一個清秀美麗的女孩;當時,我感動得差點掉下眼淚。因為,我看見你長大了,我沒有辜負爸媽臨終的托付。那時候,我多麼驕傲呀!沒想到……這兩三年竟由山峰跌到谷底,甚至還要靠你的支助……我終究是辜負了爸媽的托付。而且,還辜負了你……’
致妤注意到大哥眼底閃著淚水,自己竟也不爭氣地落下淚滴。
‘大哥,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致妤堅定地許下承諾。
沒料到大哥竟還能強顏歡笑地說︰‘女大不中留,有了歸宿當然要放你走……’
致妤滿心感動地輕拭眼角的淚水。手足畢竟足手足,割舍不開的。
‘車子來了!’大哥在一旁提醒,致妤輕輕向大哥道別,登上公車……公車疾速駛離站牌。
致妤仍頻頻回首,看見大哥仍佇立原地末離去,她再度滿心感動地澗下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