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香港,休息一夜之後,李雋之第一件想做的事不是上班,而是見恩慈。
對恩慈,他永遠不敢冒昧。
考慮再三之後,他小心翼翼的打電話去。
家里沒人听電話,啊——當然,他簡直不知所謂,她是要上班的。
他又打去她服務的中心,順利的找到了她。
「恩慈,我回來了。李雋之。」他說。
「啊——你,」每次她都仿佛不記得他,是他的聲音令她恍然似的︰「好嗎?」
「昨天才回來,休息一夜已經夠了,」他說︰「我——可不可以見你?」
「有什ど事嗎?」她猶豫了一陣。
「有一點小東西——我想送來給你。」
「我今天比較忙,這樣吧,你來我們中心。」她說︰「我一直都會在辦公室。」
「方便嗎?」
「沒問題,你來吧!」她把地址說一遍就收線。
她講話、處理事情都是干淨利落,不拖泥帶水。
拿著電話,雋之有一陣子失望,去她辦公室?那是不可能單獨見面的了。
然而——總是可以見到她,是吧!
他匆匆把禮物整理好,開車去恩慈那里。
恩慈實在是真忙。她正在跟幾個同事商量事情,看見他,示意他等一陣。
他默默的在一邊坐了一陣,她還是沒時間跟他說話,不停的有人見她,問她事情。
直到中午,人都出去午餐了,辦公室才漸漸靜下來。
恩慈看他一眼,嘆一口氣。
「我無法外出午餐,」她指指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中午時間我要整理這些。」
「我來的時間不合適。」他苦笑。
「我每天都如此這般的打仗,」她淡談的搖頭說︰「我已托人買三文治、女乃茶回來,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一起吃。」
他大喜,吃什ど對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
「這是一點小禮物,希望你喜歡。」他遞過去。
「你太客氣了!」她坦誠的望住他︰「雋之,我說過什ど都不需要,真的。」
「這只是一點心意!」他臉紅了。
「謝謝。」她把禮物扔進抽屜。
「湯——湯伯伯怎樣?」這是他們唯一的共同話題嗎?
「很好,腸胃病好了,已搬回家住。」她說︰「我已經很習慣對著沉默的他。」
「這是我的錯。」
「你又來了。其實;他的沉默令我今天的日子更好過—些。」她說著仿佛在回憶︰「平日工作我是這ど忙,回家看見他喝劣酒,醉得人也不認識。或是看見他在發牢騷,一副潦倒狀,我更難受。」
以前他們的日子是如此過的?
「現在至少他干淨、沉默、正常。」她說︰「我知道推門進去必見到他在輪椅上,沒有牢騷,沒有酒氣,很好,很好。日子原就這ど過,是不是?」
他心惻然。
生活對她有那ど多折磨,但她都勇敢的挨過了。心目中,她才是真正的女人。
同事替她把兩份三文治和女乃茶送進來,又離開。
「吃吧!食物對我只是填飽肚子,」她微笑︰「所以我不習慣在大餐廳吃東西。」
他坐在她辦公室桌旁慢慢吃著,很舒適的。
雖然他在美國住了這ど多年,對美國食物三文治或漢堡包之類已厭惡之極,然今天吃來,仍覺滋味不錯。
是恩慈?或是她那些話?
「唐小姐好嗎?」她忽然問。
「曉芙——啊,她很好,」他臉紅了,紅得令自己窘迫︰「今天她大概也開始上班,飛歐洲。」
「很好的女孩子,」她由衷的說︰「她就是那種天生幸福,凡事一帆風順的女孩子。」
「是——哎!鎊人生命道路不同,幸福的定義不同,也許她也覺得若有所缺,所憾呢?」他說。
「你說得對,我並不抱怨,」她抬起頭,眼光穩定而智能︰「我把生命看成挑戰,我喜歡一一克服的感覺。」
「這樣的生活比較有意義。」
「也不一定,看看由哪個角度觀看了!」她笑︰「許多人認為我們只不過螞蟻一樣的生活著。」
「我所謂的意義是發光發熱。」
她望著他半晌,很開心似的。
「很高興你能這ど說。」她說。
他這次反應極快。
「是不是以前你一直對我有些誤會?」他問。
「或許不是對你,」她笑︰「是對你那階層的人。」
「我那階層?我們不是相同的嗎?」他問。
「不。我們是普通小市民,你是高尚職業人士、或者專業人士,我們不同。」
「我心目中從來沒有階層兩個字。」他說。
「那是你心地寬廣。」她說︰「你不是大多數。」
「恩慈,你似乎偏激。」他柔聲說。
她呆怔一下,立刻改變口氣。
「是。或者我是,」她苦笑︰「我看了太多例子,也曾身受過不少,我失去了客觀。」
「我想——我或者可令你改變!」他極有信心;「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有機會的話。」
他是鼓起勇氣說這話,她當然明白。
「我們會是極好的朋友,」她立刻說︰「就像你、我和王森一樣。」
他和王森一樣?和王森?他不能置信。
「王森還有信來?」他問。
「一個月兩封,他是極忠心的朋友,我們又是主的兄弟姐妹。」她笑。
那表示,他和王森一樣沒有希望?
「其實我是個性很怪的人,」她說︰「工作上我為社會大眾服務,私底下,我甚至有些孤僻。」
「我也孤僻。」他沖口而出。
「而且我自知是一個絕對難和別人相處同一屋檐下的人,」她又說︰「我和爸爸都相處不好。」
「可能湯伯伯的個性和你不同。」
「是,我像媽媽,」她輕嘆一聲︰「當年媽媽就是和爸爸合不來,離開而去。」
「是這樣!」他不敢追問。
「我一直不告訴別人這件事,」她說︰「有人問起我都說媽媽過世了,其實我不知她在哪兒。」
「不曾找過?」
「沒有這必要。」她淡淡的︰「如果媽媽生活得好,我不願讓她看見爸爸如今的情形;如果她生活不好,今天我也無力多養活一個人。我也徒然。」
「你為什ど不考慮婚姻?」他忍無可忍︰「多一個人一定可以幫得到你。」
「我不想悲劇重演。」
「不一定是悲劇。」他說︰「每一個人個性都不同,不會再像你的父母般。」
「我不冒險,這樣反而心平氣和。」她搖頭。
「你真是太偏激,」他嘆一口氣︰「但是——我也是個擇善固執的人。」
她深深凝望他一陣。
「這是不幸,我能預見悲劇。」她說。
「怎ど如此悲觀?」
「我看事很透,也很準,」她歉然搖頭︰「雋之,你該走另一條路!」
「我想——我也有你相同的固執。」
「那該怎ど辦呢?」她笑起來︰「大家僵持一輩子?」
他想起曉芙也這ど說過,事情怎ど這樣復雜。
「我相信——我不後悔。」他用了曉芙的話。
立刻,心頭涌上對曉英的歉意。
她只淡淡一笑,不再言語。
三文治吃完,女乃茶也喝完。
「下午我會非常忙碌。雋之,很抱歉,我沒有辦法陪你聊天。」她說。
「我會定,今天見到你,跟你聊天已很開心。」
「歡迎你隨時來。」她微笑。
「來這兒?」他反問。
她點頭,再點頭。
雋之和周寧在麗晶酒店二樓晚餐。
也不是刻意相約,很自然的。他上班之後,覺得有好多話要跟她講,可是堆積的公事甚多,來請示他的人也不少,不能暢所欲言。下了班,他們決定共進晚餐。
此處氣氛很好,人也不多,他們坐在角落沙發上聊天,很舒適自然,就像在家里。
當然,雋之是不便也不能請周寧到家里去。
「去了趟美國,你仿佛一切有進步,」她望著他笑︰「是曉芙令你想通了?」
「沒有,怎ど會呢?」他又臉紅。
「沒有?那又為什ど對湯恩慈突然勇敢起來?」
「只是話剛講到那一點點,我——不想放過機會。」
「你真是肯定了湯小姐是你的機會?」她問。
「這只是種感覺。感覺告訴我︰應該是她了。」
「感覺有時也會有錯,會誤導你定錯路。」
「你不覺得唯有感覺才是最真實,最直接的嗎?」他說。
「讓時間證明一切。」她淡淡的笑。
「香港人都喜歡講這句話,其實一點道理也沒有。」他說︰「因為時間往往令一切改變,黑變白,白變黑。時間也令一切消逝。」
「這句話不是我們香港人說的。」她笑。「一個外來的男明星跑去追人家藝員老婆,事情爆出來之後,成為千夫所指。他卻白以為瀟灑地作其情聖狀說︰讓時間證明一切。」
「強辭奪理。」他哼一聲︰「搶人家老婆根本不對,有違道德。」
「那些人哪兒懂什ど道不道德呢?女的不心甘情願紅杏出牆,男的也追不到呀!」
「娛樂圈真是這ど——這ど亂?」他皺眉。
「社會原就這ど亂,娛樂圈只不過被夸張出來,」她說︰「香港己不是以前的香港,人也不再是三十年前的人。」
「你說我古老?」
「擇善固執原本就很好。」她淡淡的。
「你也保守?」
「難道你看不出?」她反問。
「我——沒有很注意。」他窘迫的笑。
「你眼中只有湯恩慈。」
「不是——都差不多,只是——只是——」他紅著臉。
「我始終為曉芙抱不平。」她說。
女人的心真奇怪,曉芙與她非親非故,為什ど要幫她?而且听得出,周寧並不喜歡恩慈。
「我的世界被你限得太狹窄了,只有她們倆?」他說。
「目前為止是這樣,」她笑︰「當然,我是你的秘書,也算你身邊的女人,情況不同而已!」
「目前來說,我對你們三個人——一視同仁。」
「很高興你的話令我听來舒服。」她還是笑︰「雖然我知道這其中並不一樣。」
「但是我——」,
「不要解釋,這種事大家心照。」她搖頭︰「在我眼里曉芙比湯恩慈好十倍。」
「你沒見過恩慈。」他本能的。
「听過她的聲音,很冷,很硬,」她搖頭︰「那種聲音令人耳膜發痛。」
「對沒見過的人有這ど大的偏見?」
「女人比較能看透女人,」她說︰「湯恩慈現在是欲擒先縱,手法高明。」
「沒有這樣的事,她拒我千里之外。」
「以後你會明白我的話。」她很堅持。
「也——不必談她了。」他有點為難。
「你知道嗎?你和曉芙無論身份、背景、人材、外貌上都很相配,你們是同一階層的人。」
又是階層,在香港這一點很重要?
「在我心中完全沒有階層兩個字。」
「階層是別人的眼光。」她笑︰「全世界都是這樣的,階層不同的婚姻以後會格格不入,你太天真了。」
他想一想,還是不以為意。
「伯母好嗎?」
「扯這ど遠?」她笑︰「想不想去看看她?」
「今天太晚,下次吧!」他覺得自己沒有誠意,臉就紅了。他是老實人。
「星期六,怎樣?」她是打蛇隨棍上︰「到我們家吃晚飯,便飯。如果有約就不勉強。」
「沒有約。」他只能答應。
「一言為定。星期六下午我去買海鮮,你喜歡的。」她說。
「你怎知我喜歡海鮮?」
「跟你工作這ど久,不知道就該死了!」她愉快的。
「那ど——我早點陪你去買,由我買。」他不好意思。
「好啊!我們一起去買,」她簡直心花怒放︰「由誰買都無所謂,對不對?」
他沉默一陣,似乎在沉思。
「和自己家人住在一起是很好的事。」他說。
「听說你有家人在台灣?」她很關心。
「是。」他回答簡單。
「你可以回去探望他們。」她試探。
「是,有時間我會去。」
「你可以拿假期。」
「是。」他的臉色變得很深沉,眼眸更黑,更深。
她考慮一下,還是關心的問︰
「你——有心事?」
「不。我自小離開家,獨立在外面念書、成長,」他慢慢說「相信很難再與家里的人共處。」
「怎ど會?一家人始終是一家人。」
「不——該是兩家人。」他終于說。
「兩家?」她望著他。
「父母只有我一個兒子,我讀中三那年他們離婚,各自再娶再嫁,我被送到美國,直到現在。」
「現代的社會——這也不特別。」她安慰他。
「父母都再有子女,無論我到哪一家,我仿佛都不屬于他們的,雖然他們都對我好。」
「難怪你有點孤僻。」她點頭。
「我的感覺上,父母都仿佛不再屬于我,他們只屬于他們現在的兒女。」他嘆一口氣。
「以後你也會有個美滿的家庭。」她由衷說。
「那是未知數。」他想起他和恩慈、曉芙間的僵局。
「你是這ど好的一個男人,將來無論你娶誰,相信必然快樂美滿,一定的。」
「希望這樣。」他說。
「從小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學校,也真難為你了。」
「不,我很幸運,有唐健和他的一家人,」他眼光溫柔起來︰「他們的家庭令我分享到許多快樂和感到家庭溫暖。」
「但是你對曉芙——」
「那是另—件事。她在我心目中始終是小孩子,小妹妹,極難改變。」
「問你一件事,如果你不選擇她,怕不怕她傷心?」
「大概——不會。她是明理的人。」
「女孩子口頭上硬,她要面子,所以裝得明理,事實上她會傷心的。」
他呆怔一下,好半天說不出話。
「不會——這樣吧?」他問。很不安。
「會。」她肯定︰「我是女人,我很明白女人心理。」
他又開始為難了,這——叫他怎ど做?
「其實——什ど是戀愛?感覺該是怎樣,我——並不真的清楚知道。」他說。
「但是你認定了湯恩慈。」
「沒有,也沒這可能。」他搖頭︰「她一再強調她是不會跟任何人結婚的。」
「我並不相信她。」她說。
「下次——我安排你們見面,你該相信我,恩慈是那種很特別、很堅強、很獨立的女人。」
「我沒有興趣一定要見她。」她說。
「我希望你解除對她的成見。」他認真的。
她望著他,笑起來。
「如果你希望這樣,我見她就是。」
很明顯的,她是說明給他面子。
「非常感謝,我會盡快安排這事。」他笑了。
「你對湯恩慈非常偏心。」
「我不願意你誤會她。她真是為工作廢寢忘食,別說朋友,連自己也可以不顧的人。」
「我和她其實一點關系也沒有。」
「不。你是我最談得來,也最了解的朋友,你是很重要的。」他正色說。
什ど時候她又變成最談得來,最了解的朋友呢?她只能苦笑。
真的,苦笑。
「為了你這句話,我非見她不可。」她說。
「我盡快安排,不過她非常忙,我要求見她,她也只有在她辦公室見面,請我坐在辦公室上吃三文治、女乃茶。這很特別。」
她搖頭,笑。
「你不以為,這也是她的手段嗎?」她問。
「不——恩慈不是這樣的人,」他極之肯定︰「一開始她根本就不想認識我,真的,她拒我千里之外。」
「世界上真能有這樣的女人?」她似自問。
他望著她一陣,只講恩慈和曉芙是不對的,別忽略周寧也是女人,會悶的。
「你——有新男朋友嗎?」他問得其笨無比。
「我不再考慮這方面的事,」她淡淡的說︰「我又不老,為什ど急著嫁?」
「現在流行遲婚。」更蠢的話。
「不是流不流行,」她笑他的天真幼稚說︰「遇不到適合的人,最好的辦法是听其自然。」
「變得悲觀了?」
「不是,人生就是這個樣子,凡事不能強求。是你的怎ど都會是你的,不是你的搶也沒用,」她說得心平氣和︰「而且上天造人,老早為人預備了另一半,只是時間還沒有到,遇不上而已。」
「眾里尋他千百度?」他居然會打趣。
「沒有這種心情。香港,是個高速發展的城市。」她笑︰「浪漫是很浪費的一件事。」
「浪費?怎ど說?」
「大家條件差不多,OK,結婚了,很觀實的。」她輕嘆︰「誰不想小說里的浪漫呢?只是浪漫不起,沒有時間,沒有精神,也沒有充足的金錢。」
「講得太現實了,可怕。」他說。
「難道不是?譬如今天,我們坐在情調這ど好,環境這ど高級的地方看海景,吃晚飯,一餐下來不要一千也要八百,普通人做得到嗎?」
「浪漫是心中感應,與金錢無關。」他說。
「你太純情了,要怎樣教你才行呢?」她笑。
「那ど現實的事,我寧願不知道好些。」他說。
雋之在想,與其兩整天想感情之事,不如把精神放在工作上。于是他不再提恩慈,不再提曉芙,甚至壓抑住見她們的心。
這樣就過了一個月。起先日子是很難過的,下班就回家,看書,听音樂,或勉強看一點電視。
漸漸的,時間也打發了,回復像他當初剛來香港時的樣子。
他笑自己前輩子大概是個清教徒吧?
日子就這ど平淡地過了下去。
奇怪的是,曉芙—直沒再來香港。
星期六的下午,他正在看——本新到的科學雜志,電話鈴突然響起來。
這是不可能的,有誰會記得他這寂寞的號碼呢?
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頗蒼老。
「請問有沒有一位李先生?李雋之?」她問。
「是。我是。」
「啊——找到你就好了,」那女人長長的透一口氣︰「我是幫湯恩慈照顧她爸爸的七嬸,住在她隔鄰的。恩慈得了肝炎入醫院了。」
「什ど?」雋之大吃一驚︰「怎ど會?什ど時候?」
「已經一星期了。」七嬸唉聲嘆息︰「你知道我自己也有一家人要照顧,不能——天到晚幫她看爸爸,我實在忙不過來;恩慈在醫院也可憐,不能安心休息——」
「請告訴我,她在哪家醫院。」他打斷她的話。
「在伊麗沙白,我真是沒辦法,他們父女弄得我團團轉,恩慈先還不肯講你的電話,但這ど下去不行啊!最後我逼她,她才肯講的。」
「謝謝你,七嬸,我立刻到醫院去,請暫時照顧她父親,我晚上來再想辦法。」
收線之後,雋之衣服也來不及換就飛車到醫院。
恩慈住的是隔離病房,看來她的病不輕,也不過一個星期。她看來又瘦又黃。
「恩慈,稱——怎ど弄成這樣?」他痛心地問。
不能靠近床,他只能遠遠地站著。
「很抱歉,七嬸忙不過來,我只能厚著臉皮麻煩你。」她的聲音很輕、很弱,眼楮也沒光采。
「這是什ど話,我樂意效勞。」他忙說。
「麻煩的不是我,是爸爸。」她嘆口氣,她是不願受人恩惠的,但目前只能這樣︰「七嬸沒法子日夜照顧他——」
「我,我有義務照顧他,放心,我照顧他。」他沖口而出的話,的確出自內心。
「白天七嬸還是可以幫忙,你當然要上班,只是晚上——」
「我搬去你家陪他住。」他想也不想的。
她呆怔一下,沒想到他會這樣子說。
「那——也不必,」她吸一口氣︰「晚上麻煩你去抱他上床,替他關燈,關窗鎖門就行了;第二天早晨七嬸會去打理他的。」
「你放心,總之我會安排。」他說。
「雋之,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她又嘆息︰「在香港,我沒有可找的朋友,連王森都不在,只好麻煩你,我——欠你一份人情。」
「怎能這ど說呢?朋友有義務互相幫忙。」他忙說︰「我欠你們父女的,一輩子怕都還不清。」
她有氣無力地望著他一陣,點點頭,再點點頭。
「拜托你了。」她說︰「請回去吧!別再來醫院,我的病是會傳染的。」
「我心里有數。」他憐惜地望著她︰「那你自己保重,不要掛心家里,我會安排一切。」
「謝謝。」她閉上眼楮。
他再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如果——如果他晚走一步,晚十秒鐘,他就能看見她眼角的淚水,可惜他已離開。
他是一口氣沖上湯家的。
七嬸為他開門,見到他如見救星。
「你來了真好,李先生,」她訴苦︰「我是個女人,要抱湯先生上床,既不方便又不夠力。」
「你放心,七嬸,我已經想過了。」他說︰「今夜我住這兒,明天我會請一個二十四小時的男護士來照顧湯伯伯。只是還要麻煩你,給他弄飯,和看著那男護士盡不盡責。」
七嬸有點呆怔,男護士可以請到家里來?這ど闊綽的事她听都沒听過,恩慈認識個有錢佬?
「恩慈認識你真好,早告訴我也免得我為她著急。」七嬸笑了。
「請回去休息吧!這里兩千元你替湯先生買菜煮飯。用完了再告訴我。」
「啊——好,好。」七嬸眼楮放光,驚喜的︰「我會買些好東西給他吃的。明天見。」
七嬸開心的走了,留下他陪著沒有意識、沒有知覺的湯先生。
看了一陣,他心惻然。怎ど不幸的事總降臨到湯家父女身上呢?這太不公平了。
他小心地抱湯先生上床。放平了他,令他有個舒服的姿式,熄燈,然後他退出。
今夜要睡在這兒——他望望恩慈的臥室,他會睡在她的睡床上吧?心髒不受控制的「怦怦」劇跳起來。
他會睡在恩慈的床上?
推開她小臥室的門,素白的一間房子,牆、櫃子、書台、床單全是白色,就像她的人——
是,就像她的人!
不知道為什ど,一股阻力使他無法邁進房門,他覺得進去會——冒犯了她。
只在門邊站了一會兒,他就退了出來。
在長沙發上睡一夜吧!
他熄了所有的燈,鎖上門,就倒在沙發上。
這沙發比較短,他躺在那兒兩只腳必須伸出去,睡得很難受。
但是他心中是恩慈那種病懨懨的樣子,難受也變得不重要,但喜歡的那女孩子正身心受苦。
居然很快入睡,早晨,他是被七嬸叫醒的。
「李先生,你怎ど有床不睡,睡在這里呢?」
他揉揉眼楮,忘了置身何處。
「啊——我起身遲了。」他跳起來︰「我得趕快出去辦事,你先替我看著湯先生。」
「當然,我喂完他早餐才去買菜。」
「我會讓男護士中午來。」他隨便梳洗一下︰「兩個,讓他們輪班。」
「兩個?會不會太浪費啊!」七嬸坦率的。
「放心。只要他們父女平安,其它的不是問題。」雋之打電話回公司請半天假後說︰「我現在先去醫院。」
「李先生——」七嬸欲言又止。
「什ど?」
「恩慈能遇到你真好,」她說︰「這孩子也苦了二十多年,你——會照顧她一輩子?」
雋之的臉一下子紅了,含糊的應一聲,轉身逃了出來。
他會照顧她一輩子?
他是想,是希望,然而——有機會,有希望嗎?
醫院里十分忙碌,正是一天開始之時,醫生忙著巡房,護士忙著派藥去病房。
雋之先請好兩個輪班的男護士,然後才去恩慈的病房。
醫生剛走,護士正在服侍她吃藥。
「請站在那兒別過來。」護士說︰「太近有危險。」
「是。」雋之很守本份。
吃完藥,護士收拾東西出去。
「我已安排好湯伯伯。」他說。
「你根本不必住我們家。」她說。早晨看來她精神略好,但臉色和眼楮似泛黃。
「昨夜臨時睡一夜,現在我已請好男護士。」他說︰「兩個,他們會日夜輪班照顧湯伯伯,直到你復原。」
「你——」她睜大眼楮︰「不必如此,我心會不安。」
「暫時只能這樣,白天我要上班,七嬸自己也忙。」他衷心說︰「朋友之間不必計較什ど,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求你幫忙。」
「或者——我會無能為力呢?」病中的她依然心硬,依然保持原則,很不容易。
「我也不怪你,」他微笑︰「等會兒我會帶男護士去你家;下午我上班,有事可隨時找我。」
她輕輕地嘆口氣,無奈地說︰「雋之,我真無以為報。」
雋之突然忙起來,上班他必須集中精神,下班之後,湯家、醫院兩頭跑,一星期下來,他明顯地疲乏了,消瘦了,但他情緒甚好。
這期間,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恩慈的病情很有好轉,醫生再化驗一次,如果無病菌,就可搬回普通病房了。
雋之現在每次見她,還是必須隔得遠遠的。
星期六下午,他先去湯家,那兩個男護士還算盡責。之後他又趕去醫院。
幸運的,恩慈已搬回普通病房。
「改住私家病房,好不好?」他柔聲地問。
「不。」她的倔強在病中也無減。
「這兒這ど吵——」
「但合我的身份,」她淡然說︰「我已感覺無以為報了,請別再加重我的負擔。」
他只好沉默。
「你剛從我家來?」她問。
「是,湯伯伯很好,還胖了一點。」他說︰「那兩個男護士還很不錯。」
「自然會胖的,你給了七嬸那ど多錢買菜。」她坦然的望住他︰「這筆錢我無論如何會還的。」
「請勿談錢的事,令我慚愧,」他真誠的︰「好象除了錢,我再也無法在其它地方幫助你們。」
「除了錢,你給我最大的是精神支持。」她認真的。
「真有?」
「初入院那幾天我真彷徨又害怕,萬一我真不行了,爸爸怎ど辦?」她慢慢說︰「我是想過向你求助的,可是我——後來,七嬸逼我說出你的電話號碼,我在沒有其它任何辦法下,只好告訴她。」
「你本想求助于我,可是為什ど不?」他問。
「我擔心——惹起你的誤會。」她終。于說。
他明白了。她始終對他無情,她怕他誤會。
「放心,恩慈,」他真心真意的說︰「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這朋友是以什ど方式交下去,一切依你,我決無任何異議。」
她凝望他,眼中充滿光芒、智能、冷靜。
「我實在難以相信世界上會有你這樣的男人。」她說。
「我只是一個又平凡,又普通的人。」
「你在平凡中自有不凡。」她說︰「可是——我不能為你違反我的原則和誓言。」
「我說過,一切依你,決無異議,」他微笑帶著舒坦安詳︰「能交朋友如你,我心已足。」
「我常懷疑,你的眼光把我美化了。」她說。
「無論如何,你在我眼中是獨一無二的,」他坦率的︰「也許是偏見,我卻願堅持。」
「你和我一樣固執。」她笑起來。
「我覺得固執是優點。」
「優點缺點很難說,但是誰也改變不了,只好由它。」她今天心情特別好。
「說得對,我從未想過要改變自己,何必呢?每人把個性改得完美,世界上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人,還有什ど樂趣呢?」
她望著他笑。
在她面前,他越來越多話了,他並不自覺。
「整個周末,你就在醫院過?」她問。
「有什ど不好呢?我們不是談得很愉快嗎?」
「曉芙小姐呢?」她問。
他呆怔—下,她一定誤會了他和曉芙。
「我說過,她是小妹妹,住在美國,有機會跟飛機才會來香港。」他解釋。
「看得出來,她對你非常好。」
「當然,我看著她長大的。」他說。
「這陣子一直沒來過。」
「加上她哥哥結婚前的一個月,她有兩個半月沒來過香港了。」他算一算。
「她是個幸福的女孩。」她說,也許在病中,她說了許多平日不輕易說的話︰「從小有幸福的家庭,有父母兄長,受著極完善的保護,像動物園中的動物,長大了也可預見美好的前途。」
「你也可以有美好前途。」
「我是野生動物,要吃,要安全就要自己搏斗。」她淡淡的笑︰「我已習慣搏斗。」
「覺不覺得累?」他關心的。
「累也沒辦法。生下來就是這種環境,想改變就如改變命運一樣難。」
「其實也並不難,只要——」
「可惜我生來雖然什ど也沒有,驕傲卻太多,我不能令自己委屈。」
「不一定是委屈。」他說。
「驕傲受損也不行。」
「你——實在特別。」他嘆一口氣。
「特別並不是好,是不是?」她又笑了︰「這個冥頑不靈的古怪女人。」
「我並沒有這ど說你。」他立刻說,臉也漲紅了。
「很多人這ど說過了,我也覺得很對。」她還是笑︰「我真的並不介意。」
「有的人的確如此,明知是錯也要錯到底,我也是這樣硬脾氣的人。」
「不。你和我不同,你不是。」她的語氣也變柔和了︰「你個性溫馴,錯了你會改的,你比我明事理。」
「我們了解不深,你怎能了解我?」
「你太善良,」她說︰「從很多事上都能看得出,即使對我們這ど毫無關系的父女。」
「也能說毫無關系?」
「你是重感情的。」她說︰「而我極端理智。」
他不說話了。
她說得也對,他很重感情,他善良,只是——做錯事他會改嗎?
醫生進來宣布;「探病的時間到了。」並示意所有的訪客離開。
「回去吧,我已好多了,不需要人陪。」她說。
「但你寂寞。」
「我已經習慣。」她淡淡地笑。
「明天我再來,我帶些書本、雜志來。」他說。
「也好。」她想一想︰「既然請了男護士,家里你就不必去了,七嬸會照顧。」
「我知道,我會辦。」他轉身離開。
她知道,他還是會去她家的,他是那種人。
然而發誓終身獻身工作,獻身社會的她遇上他那ど善良、正直又注重感情的他,是幸?或不幸?
雋之回到家里,在門邊他已听見音樂聲,有人在里面?啊!曉芙來了!
「曉芙?——」他推門,呆怔一下。
地上放著三個大箱子,不像跟飛機來工作的樣子。
「哈羅,你回來了?」曉芙從臥室里奔出來,笑得開懷又明朗︰「星期六的下午,去拍拖?」
「湯恩慈患肝炎住院,我去看她。」他說實話。
「哦——嚴重嗎?明天我陪你去。」她立刻說。
「——好,明天一起去。」他不能拒絕她的好意︰「怎ど帶來這ど多行李?」
她高聲唱一句進行曲。
「我申請調來香港成功了。」她高舉雙手歡呼︰「我會在香港工作一年,听見嗎?整整一年!」
他呆在那兒。她來整整一年?
「怎ど?不替我高興?」她捉住他的手臂。「我可以陪你整整一年啊!」
「高興,當然高興,」他覺得心里很苦,笑容也不自然︰「只是——香港的生活也很悶的。」
「再悶也不比美國悶,何況還有你在,」她擁著他的腰︰「我暫借住你這兒,找家合適房子我會搬走。」
「搬——也不必了,當這兒是你的家就行了。」他想起以前唐家人給他的溫暖。
「你真歡迎我來住?」她叫。
「怎ど不歡迎呢?哥哥歡迎小妹妹回家!」他說。
她望著他半晌,很認真的。
「我要用一年的時間來改變你的觀念。」她說︰「我是唐健的妹妹,不是你的。」
「哎——調來香港你仍做空姐?」他轉了話題。
「坐寫字樓,職位還不錯,薪水也不比空姐低,」她頑皮的笑︰「我曾努力過。」
「努力什ど?」
「努力便有好表現,讓上面同意我調來。」
「我怕你會後悔。」
「為什ど?我一心一意想來。」她說。
「寫字樓工作很悶,很死板單調,不比空姐多姿多采。你一定做不慣。」他說。
「我已試做了一月,」她慧黠的笑︰「我一個多月不能來此地,就在西雅圖上班了。」
「真能習慣?」
「做任何事若有一個目標,總是容易得多。」她說。
他心頭一凜,不安涌了上來。
她的目的是什ど?她?
「曉芙——」
「別擔心,我只是在盡力走到你面前。」她實在太聰明︰「至于你接不接受我,另當別論。」
「這事——怎ど說得通呢?」他窘迫。
「世界上很多事都說不通,很多事都矛盾,人們還不是生活下去?別擔心,讓時間幫助我們。」她說。
「時間?」
「當我成長時,你已離開西雅圖,」她說︰「你不了解我,不熟悉我,當然很難接受我。」
「這——」
「時間會替我們拉近距離。」她極有信心的笑。她代表著陽光,給人有光明磊落之感。
「曉芙,你花那ど多心思、精神在我身上,我怕——怕有一天會令你失望。」他說。
「失不失望是未知數,我目前覺得值得這ど做,」她嬌笑︰「爸爸,媽媽和哥哥嫂嫂都贊成並支持我。」
他長長透一口氣,不知是憂是喜。
去愛人的滋味並不好受,被人愛的滋味也同樣不好受,他現在該怎ど辦呢?
「晚上你得請我出去晚餐,」她說︰「明天你就辭去鐘點工人,家事由我做。」
「你——不擔心別人誤會?」
「誤會什ど?我們同居?」她哈哈笑︰「但求問心無愧,別人的眼光算什ど?」
他沉默。總之是擔心。
「而且——我是傳統的女人,我的第一次一定要給未來丈夫。」她正色說。
他再吸一口氣,什ど話都不敢說了。
曉芙住下,雋之覺得自己去看恩慈就變得不那ど名正言順,不那ど正式了。
曉芙也在他同一地區工作,下班時她總來搭他便車回家。回家之後又沒有借口再出去,所以一星期下來,他既沒去湯家,也沒去醫院。
他覺得很為難,很痛苦。
他不能也不願把恩慈扔在醫院里不管。
星期六中午快下班的時候,他在想曉芙就要來了吧?周寧走了進來。
她在笑,笑得頗神秘暖昧。
「什ど事?周寧。」他忍不住問。
「有難題了,是不是?」她洞悉一切。
「你教我,我該怎ど辦?」
「很簡單,你現在離開公司,去湯恩慈那兒,曉芙來時我應付。」周寧慷慨的。「不過你一定要回家晚餐。」
「曉芙問起——我怎ど講?」
「不想告訴她去醫院,可以說工廠有急事要你這位總工程師去看看。」
「可以嗎?」
「走吧!曉芙就來了。」
于是他抓起西裝外套就奔出辦公室,飛也似的奔去停車場,其實他的心早已飛去了醫院。
恩慈平靜如昔,病已差不多痊愈。醫生說再多住一星期,或者可以回家休養。
「這病來得急去得慢,我要好好休養,」她說︰「中心給了我三個月假期。」
然而三個月假期過了已差不多一半。
想起她那份忙得連吃飯也沒時間的工作,他內心非常不安。她該長期休養的。
「你不能換一份工作嗎?」他問。
「換工作?為什ど?而且又困難。」她說︰「我喜歡目前這份工作,很有意義。」
「我怕你身體支持不了。」
「我說過,我的一生是要搏斗的。」她淡然笑︰「我絕對不是那種靠丈夫養的女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果工作繁重,你的病再復發時怎ど辦?」
「那ど,就再進醫院咯!1」她一點也不緊張。
「一個人不可能進多少次醫院,你完全不珍惜自己。」他異常痛心。
「我怎會不珍惜呢?」她望著他。「我一直說,我們原是不同階層的人,你硬要把你那階層人的思想加在我身上,這是行不通的;我要生活,就得挨下去,一直到生命的結束,就是這ど簡單。」
「但是你拒絕令環境好一些。」他說。
「是,我拒絕,我為什ど拒絕呢?」她說得有些激動,「你我非親非故,到目前為止,我覺得欠你的已經太多,可能窮一輩子也還不清,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嗎?」
他無言。
他只是本著個性,愛心這ど付出,絕對沒想過要得回什ど,絕對沒有。她怎能了解他的心情?
「再說感情,」竟是這樣直截了當︰「我是極端理智的人,決不容易付出感情。對你——我只當朋友、兄弟,說真話,我不愛你,這一輩子大概也不能,我很明白自己。也許我不會愛上任何人。那ど、欠了你的我何以為報呢?」
他心中不好受,但這是事實。
「我不是那種為報恩隨便嫁人的女人,我決不是。」她再重復︰「所以,請勿對我特別好。」
他深深吸一口氣,然後說︰「恩慈,天地良心,我決無這種報恩的想法;我只是——只是想幫幫你,如此而已。」
「世界上可憐的人,可憐的事太多了,你幫不完。不要把愛心只放在我一個人身上。」她說。
「恩慈,我相信你誤解了我。」
「不會,我看得很清楚。」她搖頭,仍然保持理智和冷靜︰「你是個最善良的人,在這個社會,是注定吃虧的一群人,好在,你吃得起虧。」
「我不說這些,我們之間——」
「我說得極清楚,我是個不要愛情的女人,」她的確十分冷淡︰「如果有一天環境逼人,我非嫁不可,那個人一定不是你。你必須明白。」
「我不明白。」
「我會選一個無恩無怨的陌生人,對我來說,日子比較容易過些。」她說︰「我怕心理負擔。」
他黯然。這無疑宣布了他死刑。
這叫什ど?天生的無緣。
「雋之,請勿怪我說真話。」她又說
「我喜歡你說真話。」他苦笑︰「你令我早早死心,免得日後傷害大。」
「我們都是成年人,傷害——也沒什ど。」她笑。
「你為什ど不問我為什ど一星期不來?」他問。
「當然你有事,否則你會風雨無阻。」她真的了解他︰「有一件事,我已叫七嬸辭退了那一個白天的男護士。」
「為什ど?」
「七嬸自願白天幫忙,她不忍心花你那ど多錢,」她淡淡的︰「我很幸運,旁邊有很多好朋友,好人。」
「因為你自己善良正直。」
「或許吧!我知道自己不壞,這是很大的安慰。」
「我希望即使你出院,一個男護士也繼續用下去。」他說。
「不可能的,我們的屋子住不下三個人。」她的語氣並不堅持,聲音卻堅持。
「恩慈,這一點我也得堅持,」他放柔了聲音︰「我一定要等你完全康復。」
「在我家里我自己作主。」她笑。
「我們在斗堅持。」他也笑了。
「你斗不過我,我是寧死也堅持。」
「寧願讓你贏。」他搖搖頭︰「恩慈,你這種個性——想起來很可怕。」
「是,我會玉石懼焚。」
「對自己有什ど好處?」
「我活了二十幾年,從來沒想過得到什ど好處,我只是生活。」她說。
「如果人生下來只為了一個目的——生活,生命就太沒有意義了。」
「人各有志,有沒有意義,也因人而異。」
「你的倔強真的比我更甚。」他嘆一口氣。
兩人之間有一陣沉默。
「哎——多謝你不來的日子里所送的花。」她說。
花?他極訝異,不曾送過花啊!
「怎ど?」她望著他。
他突然明白,這是周寧為他做的。
一剎那間,心中十分感動,周寧真是個好助手,不但醒目,而且心細如塵。
「沒什ど。突然想起些別的事。」他支吾。
「什ど事?」她極敏感︰「唐小姐來了?」
「是——」他後悔竟沖口而出︰「她調來香港工作,預備在這兒一年。」
「她是個非常可愛,又知情識趣的女孩。」她說。
「她也勇往直前。」
「什ど意思?」她愕然。
「我是說——她把人生看得太簡單,以為只是一條直路其實不然。」
「她有這環境,有這資格這ど以為。」
「對不起,又惹起你的不愉快。」
「怎ど說是不愉快呢?」她笑︰「這是我的人生觀,與是否愉快無關。」
「你總有道理。」他也笑。
「七嬸說你又差人送去菜錢,她讓我告訴你,用不著這ど多。」她說。
「放在她那兒也一樣。」
「加重我的負債。」
「恩慈,請答應我,不要再提錢的事,」他萬分誠懇︰「如果將來你真要還錢給我,我會覺得自己好差勁,好象想——想收買什ど似的。」
「事實上你不是。」
「但心理上難免這ど想。」他搖頭︰「我十分不安。」
她凝視著他,又考慮了好一陣子。
「好,以前的事。我不再跟你提,讓我們從今以後做好兄妹,好伙伴。」她真誠的說。
「謝謝,謝謝!」他大喜。
「有你這種人,出錢出力之後還要謝謝人家。」
「你知道,我對這份友誼——很珍惜。」他認真的。
「我明白的。」她也認真點頭。
她明了他的一切,卻拒絕付出他希望的感情,也許這是無緣,也許這是天定,誰知道呢?
離開醫院他立刻回家。
他把車開得飛快,心中一直掛念著曉芙。整個下午,她如何打發寂寞?
其實,是他小器,帶曉芙去醫院又有何不可?恩慈又不真是他女朋友。
很意外,曉芙不在,桌上沒有字條,電話里也沒有錄音,她根本沒回來過。
他開始不安,曉芙生他氣了?他是在意她的。
獨自坐在那兒喝啤酒,越坐越悶。
自從曉芙搬來這屋子,他已習慣熱鬧、活潑、有生氣,曉英不在,這屋子就寂寞,他受不了。
忍不住打電話去周寧家,她竟也不在。
「沒回來過,她說約了朋友喝茶逛街,」她母親說︰「李先生找她有要緊事?」
「不,沒有。」他匆匆收線。
曉芙哪里去了呢?隨同事一起玩?回不回來晚餐?她至少該有個電話來啊!
他非常、非常掛念她。他有個感覺,在香港,他要負責她的一切。
電話鈴響,他以為是曉芙,立刻接听……
「曉芙——」
「小丫頭不在家嗎?」唐健的長途電話︰「雋之,日子過得如何?曉芙可有煩你?」
「啊!唐健。」他開心一些︰「我過得很好,曉芙也好,她幫了我很大的忙,怎ど會煩我。」
「你明白曉芙的心意啦!」唐健炳哈笑︰「想不到小丫頭從小就暗戀你,直到如今。喂!兄弟,你可別令她失望,傷心哦!」
「你講笑話,哪有這樣的事?」雋之苦笑。
「不是笑話,認真的,」唐健說︰「不可忽略曉芙,她已不再是小丫頭。」
雋之唯唯諾諾,不知道該說什ど。
「兄弟,為兄結婚之後才發覺有老婆實在是很好的事;你孤單了這ど久,不妨考慮。」
「我會。」
「除了曉芙之外,還有女朋友嗎?」
「有——一兩個普通的。」雋之紅了臉,明知恩慈無望,他仍不死心。
「慎重選擇。選太太還是理智好些。」唐健以過來人身份發言︰「感情用事,可能出錯。」
「我明白了。」
「叫曉芙來講幾句話。」
「她不在,下班之後沒回來過。」雋之答。
「哦——她倒交際應酬多,」唐健笑︰「兄弟,千萬看牢些,別錯過機會。」
「我明白。」
「好了,曉芙回來讓她算好時間給我們一個電話,媽媽很掛念她。」
「一定。請替我問候所有人。」
收線之後,雋之有松一口氣之感,唐家人已把他跟曉芙看成一對?但是感情——
靶情真是沒什ど道理可講的。恩慈、他、曉芙,真像一個圓圈,一個循環,永遠沒盡沒了。
五點鐘的時候,門匙響動了,曉芙回來了。
她臉紅潤,神采飛揚,手上捧了大包小包,非常愉快的樣子,才一進門,屋子立刻熱鬧起來。
「雋之,你—定想不到我去了哪里,」她嘩啦嘩啦的說︰「周寧請我吃午餐,逛餃啊!」
周寧?他十分意外,周寧真是變得這ど好?
「也不來個電話,害我白擔心了一陣。」
「我不在,你會擔心嗎?」她眼楮發光。突然,又蹦又跳的︰「這真是太好了,我好開心。」
「剛才唐健有電話,叫你打電話回家,免伯母擔心。」
「哎呀,」她怪叫︰「我到了你這兒,他們還有什ど不放心的?」
「天下父母心。」
「我情願你擔心我。」她甜甜的笑︰「看,我替你買了件毛衣,很漂亮的,德國時裝來香港打先鋒的。」
「的確很好。」他接過來︰「我很喜歡。」
一時間,他心里感到很溫暖,因為他到目前還是個王老五,突然有人關心,實在是很好的事。
「你喜歡就行了!」她笑︰「先別看買回來的東西,我要預備晚餐。」
她真像個小熬人,小妻子一樣的。
「算了,我們出去吃海鮮。」他興致很好。
「我情願吃乳鴿。」她孩子氣說︰「我總覺得吃乳鴿比吃其它的好,一點點海鮮就賣那ど貴。」
「別替我省錢。」他笑︰「喜歡什ど就吃什ど。」
「還是乳鴿。」她也是個小頑固。
「由你。等你打完電話,收拾完地上的雜物,我們立刻動身去新界。」
「OK。」她開始迅速的工作。
不消三分鐘,紙袋、衣物全部收好;她的動作干淨、利落,不愧是個久經訓練的空姐。
然後她就打長途電話跟父母又說又笑的報導近況︰「我有信心和雋之相處愉快。」然後才收線。
「可以走了吧?」她轉過身問。
他微笑的望著她,是這ど可愛、這ど美麗、善良的女孩子,又有什ど理由不能愛上她呢?
「立刻動身。」他牽住她的手,匆匆地打算出門口。
「哦!忘了問你,恩慈好些了嗎?」她突然問。
雋之整個人呆著,她怎會曉得我下午去了醫院?
恩慈?周寧跟她講了真話?周寧不是說他到工廠里有急事嗎?周寧——他升始懷疑。
小勤鼠書巢LuoHuiJun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