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轉進長街幾步,遠遠的看見陳家的大門開了,有人要外出嗎?
再走幾步,看不見人出來,是怎麼回事?總不至于開了大門歡迎我這小家庭教師吧?
近了,走到陳家,我看見打開的大門里有著一個人,是坐在輪椅上的士恆,他眼中有一抹期盼和一抹等待之色,他——等我?
「士恆!」我平靜淡漠的打招呼。
看見我,他在一瞬間就收盡了眼中的神色。
「你來了!」冷漠的聲音,沒有歡迎的意味。
我——表錯情吧?
他轉過輪椅慢慢的推著進去,我想幫忙——忍住了,我不想再攪—次誤會。
他一直沒有回頭看我,很穩定的自己轉動著輪椅進去,我——則硬著心腸。
客廳里沒有人,看不見陳夫人,也看不見士怡,他們今天是有心躲開?
我只好先隨士恆到書房,或者——要離開的時候才跟陳夫人辭職吧!
坐在書前,面對著出奇冷漠的士恆,我想,是我上次得罪了他吧?
我深深吸一口氣,無論如何,我要盡最後一次力,這一小時中我仍是老師,我仍該用心!
我拿出今天該討論的教材,我開始講——我發覺這是沒辦法的,我根本講得無精打彩。
士恆是敏感的,他一定發現了,但他不出聲,這和他平日毫不妥協的爭辯也絕對不同。
我們是各懷鬼胎吧?
罷才他為什麼站在門邊呢?士怡又——是不是故意躲開了?這麼一分神,我就更講得一塌胡涂了。
我終于停下來,我不能再這麼講下去,我——實在沒辦法,我心里是藏不住事的。
「今天太陽不錯,我在花園里曬了一陣太陽,直到你來!」士恆看我一眼。
他是在解釋他剛才在門邊的事,叫我不要想錯了,不要——自作多情,是嗎?
「是,我明白!」我點點頭。
我實在不是「自作多情」,我不是那麼隨便就可以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我只是——他們兄弟擾亂了我,加添了我的煩惱。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以後不會再來了!」他說。垂下眼瞼,有一抹看得出的失望在大片冷漠中。
我好意外,好驚訝,他真是那麼敏感,也那麼能看穿人的心事。
「我是想辭職,」我吸一口氣,我喜歡做事爽快,「因為我對你的幫助不大,而且——」
我本想說那套想好的理由,學校工作忙之類的,可是他巳替我說下去。
「而且我們兄弟帶給你煩惱,困擾,」他冷冷一笑,「你原是要出國的,犯不著惹這麻煩!」
我沉默著,既然他明白,我不必再說什麼了。
「當然,在你的立場來看這麼做是最好的,沒有人能說你的不是,」他臉上又浮現了一片怪異的紅,「我——也只能說感謝你這些日子的教導!」
我心里不好受,士恆這麼說——他認為我不對?他分明是這麼想的!
「你說過——有些事,好像感謝這些應該放在心中比較好!」我說。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他淡淡笑起來,很夸張的,「放在心中的——不只是感謝,你明白嗎?」
我心中顫抖,什麼意思?除了感謝還該有甚麼?不——我不願朝這方面想。
士恆不會——天!事情不該這樣,我只是他的家庭教師,只是家庭教師。
「我想——時間到了,我必須去見陳夫人,」我慌亂不安的站起來,「我應該對她說清楚!」
「不必,你要辭職告訴我就行了!」他放在輪椅上的手在顫抖,我辭職他也激動?「當初是我選擇了你的!」
「好!」我垂下頭,不敢看他的臉孔,「從下次開始我不再來了,你請另外的老師吧!」
他沒有說好或不好,只重重的哼一聲。
「這是你這個月的薪水!」他把一個信封放在我面前。
他——他是算準了我會這麼做的?
我收拾了狼狽的心情,拿起我的書,拿起我該得的薪水,說一聲再見,大步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書房邊也听不見士恆的聲音,他至少也該回我一聲再見的——我忍不住轉回頭,我看見他還是剛才那姿式,一點也沒改變的坐在那兒,呆呆的盯著我那空著的座位。
他的顫抖已停,全身卻僵硬如化石,那緊閉著的嘴角泄出一絲無可奈何和倔強,他——他——始終不再看我一眼,始終不跟我說再見!
我走了出去,心湖中卻掀起了陣陣波紋,我是不忍,我也心軟——
我終于走出陳家大門。
我終于又站在那條與眾不同的長街上。
長街仍然寂靜,沒有車輛,很少行人,兩旁全是重門深鎖的深宅大院,兩旁全是高大古老的樹木,它實在不像台北市任何街道,雖然這街道有名字,但我叫它長街。
一開始我就叫它長街。
我獨自走在長街的中央,頭頂上只有從樹枝,葉縫中露下來的陽光影兒,很是冷清。
長街的盡頭是繁華、熱鬧的大馬路,行人,車輛不絕,為什麼只是一線之隔的長街永遠冷寂?
我搖搖頭,或者這長街並不是一條真實的馬路,長街兩邊住的人家也許是虛幻,而我這兩個月來——是發了一場似真似幻的夢吧?
長街盡頭之處站著一個男孩子,長頭發,很漂亮、性格的臉,一身十分新潮的裝束。
陳士怡。
看見他,長街變得真實,這兩個月來我並非發夢,而是真真正正經歷了一些事。
「嗨,士怡!」我努力使自己更自然。
在士怡面前我能做得很好,笑得很自然,因為他並不能令我心靈緊張,也沒帶給我壓逼感。
「今天結束得很早!」他笑,有些生硬。
「是的!」我點點頭,「今天太陽好,我想早點出來曬曬太陽!」
我自己也覺得意外說了這麼一句話,這話是士恆說的。
「那麼我就陪你走走,曬曬太陽!」他說。
他當然不只是陪我曬太陽,他有話要對我說,我知道。今天是最後一天,該說清楚。
我們走出長街,走上大馬路,我忍不住回頭望望,這是一條奇異又特殊的街道,我喜歡它。
長街。
「我們那條街實在不像台北,」士怡忽然說,他也知道我心中在想什麼?「好像被台北分割出來,被遺忘了似的!」
我皺皺眉,這些形容詞豈非很像士恆?
土恆因為殘廢而被外面世界所遺忘,所分割出來,士恆就像那條長街?
「但是它特別,我很喜歡!」我說。突然間我有點迷惑,我是在說那條長街?或是士恆?我喜歡——士恆?「它有台北市所缺少的特殊氣質和風格!」
士怡望著我,笑了。
「我以為你在說一個人,不是說街!」他說,「街也有氣質和風格?」
我的臉上一陣熱辣辣的發紅,他——看穿了我的心?
「誰說街道不能有風格,氣質?」我不肯示弱,「你又怎麼知道街道一定沒有生命?」
「哇!生命也出來了?」他笑。話題一轉,他說,「是不是士恆對你發脾氣了?」
「士恆?沒有,」我否認。我何必承認呢?「他怎麼會胡亂對我發脾氣?他是沉默的人!」
「沉默的人就不發脾發?」他搖頭,「那天你走了以後,他——好像想殺掉我,就是下雨的那天!」
「你們兄弟之間有仇?他為甚麼要殺你?」我不信。
「你!」他肯定的說。
又來了,兄弟倆同樣的口吻,同樣的話,怎麼全是因為我呢?我是罪魁禍首?
「開玩笑,」我沉下臉,「你們兄弟的事情請別扯到我頭上,我只不過是你們——家庭教師,而且從現在開始,我已經辭職了,你們的不和——也絕非從我開始,對嗎?」
士怡震驚的望著我,奸半天才回過神來。
「你辭職了?」他問。
「是的!從今天起!」我認真的,「所以你們不必再把我扯進去當做藉口!」
「不,你不能辭職,」士怡一把抓住我。「你不能走,韋欣,你做錯了!」
「對與錯我自己能分辨出來,」我摔開他的手,「事實上我是想賺一筆額外的旅費,但卻不能忍受你家的氣氛,就是這樣!」
「你錯了,完全錯了,」他很苦惱,也很矛盾的樣子,「我們並非要拿你來做藉口,絕不是,我——我是有些喜歡你的,喜歡你的清純,但止于喜歡,但士恆不同,你的來到完全振奮了池,改變了他,我想他是——」
「不,請別說下去!」我大聲制止他,我知道他想說什麼,愛,是嗎?士恆愛我?太荒謬了,怎麼可能呢?「無論如何,我已辭職,我不會再來了!」
「韋欣,你不能太殘忍,你忍心士恆就這麼一蹶不振?就這麼毀了?」士怡說。
士怡對士恆很好啊!士恆為甚麼要懷疑他?
「你太自私,你考慮到你弟弟,你為甚麼不考慮我?」我叫起來,「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感的人,不是機器,不能任你安排!」
「我不信你對士恆全無好感,我不信!」他漲紅臉。
「信不信是你的事,」我喘息著,內心里好亂也好矛盾,「士恆恨你,討厭你,你為什麼要幫他?」
「因為我是他哥哥!」他說。
「但是他是殘廢!」我硬著心腸說。
士怡果然變了臉,他有什麼理由相信我會喜歡一個殘廢呢?我還有大好前途呢!
「除了我是哥哥,他的殘廢——因我而起!」他說。
什——麼?
***
那天,我胡里胡涂就回家了,我記不起士怡曾否送我,我從來沒有這麼恍惚過。
怎麼回事呢?我中了邪?
整個星期,我都把自己弄得非常的忙碌,我用大多數的時間留在學校,我怕自己回家會胡思亂想。
我真是在胡思亂想,二十二年都不曾試過這樣的不專心,精神不能集中。
我變得常常做錯事,常常改錯考卷,學生來找我談一些功課上的事,我也答非所問。
我很懊惱,怎麼回事呢?
母親也看出我的改變,她一再的追問,但我該怎麼說?我只說做得不開心,所以辭職。
事實上,怎麼是教得不開心呢?我根本也不是「教」土恆,我們的程度差不了太多,我們只是討論!
辭職之後,我常常想起士恆那天變得僵硬如化石的樣子!還有那種倔強,那種無奈。
我很心軟,也很心酸。
我分不出是同情他?或是喜歡他?我分不出。
我也好幾次夢到土恆,夢中的他依然沉默無語,依然冷漠如恆,而且非常的不開心!
士恆——非常的不開心?
有幾次我幾乎忍不住想去長街看看,長街的氣質風格和士恆相似,我——是很思念士恆,說不出理由的思念,我們——總相處了兩個月!
但是我沒有去,我對付不了自己內心的矛盾,對付不了自尊,士恆是個殘廢!
我知道自己,我喜歡士恆那個人,他的模樣、他的個性、他的思想,他對數理的天份都令我傾心,但他是個殘廢,我怎能喜歡一個殘廢呢?
士怡說士恆的殘廢是因為他,到底——其中有怎樣的一段往事?怎樣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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