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棠死了。
雪棠,死了。
雪棠,像睡美人一樣的死了……
皇甫雋駭然地跌坐在地上,臉上血色盡失。
怎麼會……他怎麼也想不到她竟會這樣該死的有勇氣,這樣該死的順了他的意,這樣該死的……他怎麼了?竟會這樣該死的崩潰流淚!他此刻的心情,應該是興奮于得償所願啊,或者他是……驚喜若狂?喜極而泣?
炳哈哈!這就是他最想看到的,像睡美人一樣死去的羅雪棠!多麼大快人心的報應啊,不是嗎?
只要她死了,他的恨應該就能化解,他的心應該就能得到平靜,他終于能夠月兌去假面,恢復原來的模樣,一切重新開始……一切……重新開始?
炳哈哈……他仰著臉,眼角的淚水伴隨著狂肆的笑聲,似乎奔流得更凶了。
如果雪棠消失了,他的心就能得到平靜。但,那並不是復仇雪恨後的平靜,而是肝腸寸斷後的平靜,為什麼?他根本不想去承認的。
讓他崩潰流淚的——是他真正的自己,是他心中最真實的情緒。
他帶著復仇的心對她揮出致命的一擊,她被擊倒了,而他……也跟著永遠倒下了,這實在是太悲哀了。
在這一切都來不及的時候,他終于明白真正的自己再也無法重新開始!
☆☆☆
像墜入天旋地轉的空茫世界中,整個空間只有無邊無際的、漫著黑霧的冷。
羅雪棠虛軟無力地動著身子,隱隱感覺身畔似乎有人正輕噥軟語地對她說話,當她是世界上最珍貴的瑰寶般憐疼著。
她輕顫了下,虛弱地睜開眼楮,不敢置信地瞪視著前方發愣。
騙人……是騙人的吧!
雋……居然在哭……為誰?那個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你好點了沒?」
她的身子是如此的冷涼,冷到那股寒意似乎滲進了他的靈魂深處,皇甫雋驚痛地抱緊她,想將所有的溫暖過給她。
這一定是夢吧……
「你……」是誰?這樣憐寵著她的人不會是雋,他是誰?
「別說話,你需要休息。」
他又開口了,顫抖的語氣里盡是深刻人心的溫柔。為什麼他長得這麼像她的雋呢?
是錯覺嗎?怎麼自沉睡中醒來,那原本無情的男人竟變得如此多情?
這里是天堂嗎?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是化身成雋的天使嗎?
「很疼嗎?別哭,我去叫醫生。」
說著,他就要動身。
「不要!」
她喊,用盡所有氣力,她不要離開這麼溫暖的懷抱,是夢是幻都無所謂。
「雪棠……」皇甫雋微愣了下,隨即攬緊她。「我在這里,不會走,別怕……」他俯下頭,鄭重地輕吻她的眉心。
她閉上眼,滿足地笑了。他真的在這里呵。
天啊!還有什麼表情更能教他柔腸寸斷?皇甫雋震撼得熱淚盈眶。她竟是如此依戀著自己?皇甫雋啊,你何德何能?你根本不配擁有這樣完美的愛情!
像睡美人一樣的死去吧,永遠不要再醒來!你辦得到嗎?
她真的這麼做了!她拋棄一切——矜持、理智、尊嚴,還有寶貴的生命,只為撫平他心中深印的傷恨。何必呢?真正深感虧負的人是他,是他啊!
差一點……他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皇甫雋驚痛地揉撫眉心,神情是徹底的疲累。
昨晚,他絕然離開她後,不祥的預感就像暴風欲來時的咄咄逼人。懸著一顆心,他不知道自己天人交戰了多久,最後才駕車回家。
一走進屋內,偌大的客廳彌漫著過度寂靜的氛圍,冷清空洞得嚇人,他直覺地沖進她的房間,最先看到的是置放在床頭櫃上的半杯開水和旋開瓶口的空藥瓶。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思緒完全癱停,僅是發狂似地猛搖床上昏迷的人兒,才知她竟做了這樣的傻事。
剎那間,魔魘般的記憶紛至沓來,事隔多年,所有的往事與現實交錯重現眼前,她竟然在他的面前沉沉睡去,在他好不容易將母親的死漸漸淡忘之後。
那感覺好可怕,他整個人都快瘋了,仿佛椎心刺骨的惡夢又將重演,他真以為……以為自己保不住她,這痴情戀他的人兒又將長睡不醒……
他驚懼地抱起她,一路狂飆到醫院,內心不斷祈求蒼天——讓她活下去,讓她活下去吧!
然後,手術室的門被緊緊地封上了,時間像靜止的鐘般寂然凝結……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過那似萬箭穿心般疼痛的等待,他只知道他再也無法逃避事實,那鐵一般的事實啊!
他要她,要這個被他當作代罪羔羊的小女人,那份不計生死的真情,那股飛蛾撲火般的傻勁,撼動了對愛情避之唯恐不及的他,許久以來辛苦武裝的感情防線,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教她沖破,攫走了一顆閃避不及的心,在他完全疏于防範,只曉得要折磨她的時候。
這一切都是天意吧,但天意也會讓他挽回曾經犯下的錯誤嗎?會嗎?
他不敢奢望地別開臉。
「不要再做傻事了,不值得的。」他的視線落向遠方。
他的這句話像一記當頭棒喝,猛然敲醒羅雪棠渾沌的記憶之門,也敲碎了她所有的幻夢。
他——真是雋!那個令她萬念俱灰,哀莫大于心死的男人,那個從來就不屬于她的殘酷惡魔?!
驚痛的淚水毫無預警地涌上,淌下了羅雪棠的面頰,但在他還不及察覺前,她已迅速拭去脆弱,重新勻出一張清冷的面容來。
很顯然地,這里是醫院。
而救了她的人,正是眼前對她恨之入骨的男人。
她揚高小臉讓他瞧清她眼底的憤怒,「既然想報復,干脆冷眼旁觀就好……為什麼半途而廢?你希望我得到更痛苦的報應嗎?」
他絕不是個軟心柔腸的男人,對她,更不會有半分憐惜,為什麼最後卻改變心意?是為了她這樣瘋狂的舉動而擔憂嗎?
他不需要操心,真的,她不會拖累他,她可以寫封遺書撇清關系,然後再……再死一次!
皇甫雋無語,靜靜凝看她良久。「你恨我,是嗎?」牽起唇,他自嘲地笑了。「有時候我也很恨自己。」
她錯愕地瞪著他,這從不是他說話的口氣,這簡直不像他。
包令她驚駭的是,他用這種艱澀的口氣溫柔地訴說︰「我說讓你愛上我,是因為恨你,因為要報復你……我一直以為是這樣的。可是,不是的,雪堂,不是這樣的……」慘淡的笑意隱去,他陰郁地看著她,臉上的神情是蕭索而痛楚的,聲音卻是忘情而奔放的,他清清楚楚的喊了出來——
「我要你愛我,是因為……我愛你,我愛上你了!所以我要得到你,這才是我真正的心意!我恨的,就是這樣陰陽怪氣的自己,就是這樣苦苦壓抑的自己!」他發瘋般地喊著,不顧一切地喊著。「是的,我要你,我真的愛上你了!你是殺了我母親凶手的親人,我愛你!你是我報復計劃的棋子,我愛你!你是我怨恨心態下的代罪羔羊,我也愛你!你知道嗎?我最恨的,就是這樣無可救藥的自己,就是這樣罪無可恕的自己!」
「你、你……」羅雪棠呆了,傻了,說不出話來了。她震撼地望著他,心跳如擂鼓,眼紅若火燒,她——她就要相信了,幾乎要相信他了。
直到,她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但是你……你那天說的話……」那些割人的話語,她要如何忘記?
「那是為了保護我自己。因為你真的了解我,雪棠,你把我心中的黑暗面全部看透,我不能逃避,只好攻擊,我不要你用那樣憐憫的眼神,看著那樣狼狽的皇甫雋,你懂嗎?你能懂嗎?」
這是演技嗎?好、好棒的表情……那麼悲慟而絕望的神情啊!
「你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有的,當然有的!她有一千句惡毒的話要回報他,因為現在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看吧!恃才傲物又鐵心石腸的男人,終于向她搖尾乞憐了。
啊炳,這是你的新台詞嗎?好感人的一幕戲啊!我幾乎要相信你了,我幾乎要為此感謝上蒼對我的痴心恩賜了。
你報復吧!你殺了我,傷害我,毀掉我,隨便你!但是,不要再企圖誘惑我了,那個愛戀你的公主已經睡去,永遠不會再醒來,永遠不會再被你玩弄了!你省省吧!
是啊,你自導自演了一場最爛的復仇戲!你愛上我了?無可救藥的愛我嗎?如果是真的,太不幸了!你假戲真作地愛上了你的敵人,你演砸了你的角色,你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
她冷冷地蠕動嘴唇,喉嚨卻干涸得仿若就要破裂。
「你沒有權利來報復我。」終于,她開口了。「我有什麼過錯?我跟你們的恩怨一點關系都沒有。你的母親死了,我有什麼錯?我的姑姑對不起你,我有什麼錯?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因為我是姑姑唯一的親人,我到底有什麼錯?」她終于說出了心中真正的想法。
她根本沒有錯!
「我知道。」皇甫雋點點頭,苦澀地笑了。「你只是一個無辜的犧牲品,僅此而已。」
羅雪棠張大眼楮,錯愕地瞪著他,他那情願承擔一切的模樣觸痛了她,那般安靜聆听審判的神情,像極了當初她對他包容的心……如果他是真的呢?萬一他是真的呢?他的話,如果是真的啊?!
「那麼……你的心還有恨嗎?還恨著我姑姑嗎?你……還恨她嗎?」
皇甫雋略略揚起臉,眼神近乎空洞,就如失焦的盲人,橫越了她的錯愕,落向遙遠的彼方。
「其實,這麼多年的時間,再深再痛的傷口也該復原了,我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心中深深刻印的不甘心。我的母親在我眼前沉沉睡去,我卻什麼都沒做,有時候我甚至在想……殺死她的可能是我,如果當時我懂得救她,她或許就不會死了……」
「這不能怪你的!」她沖口道,隨即怔住了。自己竟還幫著他?但是……
「當時你只是個孩子啊。」她還是諒解的接口了。
皇甫雋一震,驚痛的回眸看她,「對,這不能怪我,所以……」慘淡的笑容逐漸在他唇邊成形。「我怪我的父親,我怪你的姑姑,我怪……你!」
時間仿佛就此暫停了,她無言,他也無語,只是深深地瞧著彼此。
然後,他開口了,又是那種纏綣而絞人心痛的神情,「你……還恨我嗎?雪棠,你恨我嗎?」
還恨他嗎?她恨他嗎?她曾經說過啊……
「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恨你。」她笑了,真正的心情卻化為淚水沖出眼眶。
她笑著哭了,微笑成形在淒楚的笑意中,解放了她心中積郁的傷痛。
若說她不在意,那是騙人的。沒有人在遭受殘忍的對待後,還能笑著接受道歉。但她仍是原諒他了……她根本無法恨他啊!
在指責他的同時,她才發現自己也犯了同樣的錯誤。
其實傷她最深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因為愛他,她把一切讓他傷痛的罪名盡數攬在身上,她包容他,縱容他,放任他來折磨自己,她以這種絕望的自虐來取悅他的情緒,將自己的生活折騰得愁慘不堪。
說穿了,這所有的愛怨情仇,都只是因為她想讓自己痛快清醒——他永遠也不會愛上她!
不自禁地,她全身掠過一陣輕顫,「你為什麼要救我呢?」
皇甫雋一怔,局促地撇過頭,「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既然不信,何必再問?
「就這樣?」她微嘆口氣,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啊。「那麼,你還想跟我說什麼呢?」
聞言,皇甫雋手心一陣潮熱,心中涌起無限希望,卻又憂忡重重。一時間,他情思恍惚,神情變幻不定,渴盼、歉疚、愁思盡展。
終于,他開口了,那聲音宛如春風的吟唱般動人心弦——
「謝謝你愛我……我的雪棠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