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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行的工作不能改善她行尸走肉般的心情,就在她已不知該如何對客戶發笑時,她想起了那棟半山腰的房子——他追求她時為了討她歡欣請她裝潢的新房子;她想,現在應該可以動工了,她可以讓他回來時開心地迎接新生活,只要他還願意和她在一起。
是的,在一起。她願意不計代價和他在一起,不再瞻前顧後。
她排開其它工作,全讓陳盛和承接,小苗掌店面,每天專心畫草圖、修改,不接不相干的電話,親自監工、選材、小部分自行施作,積極地往返工廠和山上。工人施工,她便在花園檀木栽花,享受身後鑽牆鋸木釘板的噪音,不時想像那一片美麗的園景。她曬黑了,手掌粗糙了,心情卻無以復加的樂觀,也和附近的鄰居交了朋友,每天秉持一點希望做下去,希望里是他目睹時驚喜的笑容。
日子在不被她默數下向前流動,裝潢接近完成的時候,她才檢視了手機中的備忘錄,已經又過去兩個月了。
她開心地在一樓客廳的位置東盼西顧,仰首望著新吊上的黑色底座古典水晶燈。她按了開關,眯眼注視那一片令人欣喜的亮燦,不舍移開。不知是否看得過久,她感到眩目後的天旋地轉,趕緊低下頭閉起眼,仍止不住暈轉。她走動了兩步,在一群工人的驚呼聲中仰倒在地,她閉上眼的前一秒,心是寧靜無波的,她終于可以徹底休息,不再受思念折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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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叫喚聲中醒來,沒有知覺的時間委實太短,她非常不甘心地睜開眼皮,是恩琪焦急的一張臉。
「啊,終于醒了,我去叫人。」出現不到幾秒鐘又消失了。
她隨意瞄了眼四周潔白的環境,知悉人在醫院,又閉起眼不準備思考。她決定等點滴打完,就返回新房子完成工程,她並不想留下。
但惱人的腳步聲響起,停在她的床沿,她不得已張眼,是一名穿著白袍、戴著眼鏡的陌生醫師。她想起身,對方制止了她,動手替她調升床頭高度。
「我叫鐘志偉,不是你的主治醫師,我是院里的麻醉醫師,是子赫的大學同學。」他自我介紹,她听了激動地坐直,瞪大眼看著他。
「你父親和宋家人都來過了,他們囑咐我好好看顧你。本來這事不該由我來問的,不過我想應該無妨,你知道自己懷孕了嗎?」
「……」她如遭電擊般,她嚴重對自己的身體長期忽略,只偶爾在白天感到倦怠,月事的狀況也非常凌亂,完全沒有加以聯想。
「看來是不知道。照大小推估應有三個多月了,不過這和你昏倒無關,你是因為工作太累了,缺乏休息,以後要注意了。」
「……」她咬著唇,不讓自己哽咽出聲。
「我來是有些事想告訴你,也許你能諒解他的一些作為,不再怪他。」
「我不怪他,是我不好。」
「不是你。」鐘志偉思量了半晌,道︰「你知道他大學時曾有個女朋友?」
「知道,他們很相愛。」她依稀還記得這一段對話。
「你也知道他們沒在一起,是因為他女朋友出了事?」
「……」她驚訝搖頭。
他扶了扶眼鏡,欲言又止了一會才說道︰「他女朋友是死在手術台上的。」
她搗住嘴,錯愕不能言。
他長嘆口氣。「那天由他操刀,原本只是一個小手術,闌尾發炎,很快就可以結束,任誰都不會懷疑這點。她這麼健康,連感冒都很少服藥,平時運動量也夠,發炎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沒想到,我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沒有人知道她有嚴重的麻醉過敏。實施麻醉後不久,她就開始呼吸道痙攣,血壓快速下降,我們急救了一個多小時,她還是走了。你不會相信,進手術室前他們還在商量,手術後要去哪里度假,結果卻是這樣殘忍。他連她的父母都無法面對,他認為這是他的疏失,沒有做好術前完整的過敏史調查,我又何嘗不是。擔任麻醉的是我,並不是他,責任不該他一個人扛,但他毅然辭去醫師工作;他父親瞞著他私下補償了一大筆錢給家屬,還包辦了後事,希望他們別提告,用了一切關系防止消息走漏。醫院每天都有人生生死死,事情很快被淡化,我因為他父親的幫忙也轉了院,沒有留下不良記錄,但他卻再也不能拿刀面對病患了。他曾經是這麼優秀的一個外科醫師,卻長期要靠安眠藥才能閉眼,本來以為他轉到商界,事情會好轉,但並沒有,他還是常找我拿藥。我知道他每年準時去墓地看她,他就算談笑風生、玩世不恭,女朋友沒停過,不再提起往事了,心里那塊結也沒打開過,何況他根本不喜歡從商,他其實是在應付生活,後來遇見了你,他就很少來拿藥了。我暗自慶幸,他該有好日子過了,直到三個月前,他來找我聊……」
他停頓下來,抽了兩張面紙給她,她的被褥已被淚水浸濕了一攤。
「他對我說,他想出去一趟,不想替宋家勉強工作,他想認真面對一切,他也希望你能如此。他人不在你身邊,也許你壓力小了,事情就可以想個透徹,是不是願意和他生活下去,不須再辛苦逃避、左右為難。他在等你的答案。」
「答案?」她大為惶惑。「我不和道他何時問過我啊。」
「唔?」他一臉訝異。「這我就不清楚了,他說他會留信息給你啊。」
「信?」宋子赫知道她不喜歡、也沒空上網巡信箱,也許留了紙信給她,就放在她最容易瞥見的床頭櫃旁。她這段時間渾渾噩噩,根本對許多東西視而不見,那張紙信或許掉落在家中哪個角落暗縫里被忽略了,而他們都還在等待?
「田小姐,你以前在國外發生的事他全都知道。」他略顯凝肅。「他特別喜歡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你比他堅強又理性。」
「……」她揩去新生的淚水,又是一陣驚訝。
「所以,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消息,請你務必鎮定,我還沒通知宋家,我想,你應該先知道,也許你能幫得上忙。」
她抬眼盯住他,不再哭泣。
「兩個月前,有人引介他參加了國外的一個基督教人道醫療組織,重新受了醫療訓練,前往一些內戰地區進行救援,當時他還發了信和工作照片給我。他看起來心情不差,生活很充實的樣子。我知道那類組織去的地方危險性高,但又沒理由讓他回來,你也知道他個性就是如此,對他來說,這種工作不會比極限運動更危險,他一旦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了——」
「沒理由?」她干笑,所謂的沒理由,會是宋子赫在國外遲遲得不到她肯定的答覆後下的決心吧?
「那時考慮想告訴你,又擔心子赫怪我,連個信也不給了,所以拖到現在——」他糾著眉,喉結動了動,樣子十分猶豫。「我有好幾天沒他消息了,怎麼也聯絡不上,後來直接連系醫療團的總部,才知道他們在一星期前前往北非被武裝分子攻擊的小村落救援受傷的村民時,卡車半路遇上了民兵搶劫,有一半的人受了傷,一半的人死了……」
她厲眼瞪視他。「別告訴我他死了!」
「不,他受了傷,送回英國倫敦郊外的一所醫院治療了。」
「所以……他還活得好好的?」她眨回淚水,平靜地問。
「也……可以這麼說。我是說,和另一半遇難的醫療人員相比起來,這樣算很好了。」他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她不動聲色審視他許久,久得他忍不住取出手帕抹抹額角,她才終于轉移視線,不以為意道︰「我明白了,那就好。」接著俐落地抽出腕上針頭,跳下床。鐘志偉怔住,急忙按住她。「你去哪?」
「去帶他回來。」她堅決地宣告,攤開手掌。「把地址給我。」
「你別急,你得休息——」
「我浪費掉太多時間了,請你幫個忙,別再叫我休息。」她直挺挺站著,不肯移開手。
十分鐘後,她拿到資訊,換回便服,疾步走出病房,門外守候多時的向恩琪擋住了去路。
「恩琪……」她直視對方,不再閃避,她做出了選擇。
向恩琪上前環住她的肩,輕聲說道︰「我都知道。你去吧,注意身體。」
她如釋重負地濕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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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走廊太長,長得她以為到不了盡頭;沒想到領路的紅發胖護士中途又折了個彎,讓她根本記不清來時路。坐了十多小時飛機,一路無法闔眼,她只能盡量吃,熱量足夠到可以支撐她不休息直抵醫院,等真要抵達了,倦怠靶又臨身,她撫著小骯,暗暗鼓舞月復中的小生命︰「加油,撐著點。」
「就是這間。」胖護士停在一間病房外,替她打開門,並且體貼地詢問︰「親愛的,你沒事吧?你好像精神不太好?」
她忙不迭點頭。「我很好。謝謝你。」
「別緊張,他現在沒事了。」說完朝她鼓勵地眨貶眼。
她輕輕移步進房,靠牆那張病床躺了人,裹著白被單,正側身背對著門休息。那熟悉的身軀輪廓讓她泛起了微笑,她躡手躡腳靠近床緣,盡量不發出聲響驚動病人。
他剪了個五分頭短發,看得見的左頰因日曬風吹顯得黧黑粗糙,還有若干不嚴重的小擦傷,右手腕上仍有針管連結著點滴藥水。她很快以目測掃遍他的全身上下,確定了他四肢健全好手好腳,立即兩手撐在膝上長長透了口氣。
黃昏夕照穿透百葉窗,烘照一室溫暖安適,她依戀地俯看他良久,腳酸了,拉張椅子靠坐,伏在床邊伴著他。她疲倦地眯眼,已經許久沒有如此渴睡了,而他就在身邊,多好!不須再魂縈夢牽。
意識徐徐陷入空白,乍然再睜眼,感到臉被一只溫熱粗礫的掌輕柔撫摩著,她笑了,抓住那只手,仰頭望向已經醒來的男人。
「你來了。」他咧嘴笑開,曬黑的皮膚襯得一口白牙更醒目,笑容依舊帥氣迷人,像刺蝟般的短發使他看起來比以前更年輕稚氣。
「是啊,我來了。」她忍住淚,伸出手,向前摟抱住他的腰,臉埋進他胸前,發現他削瘦了一圈。「你騙了我,不是只有兩星期嗎?」
「我不希望你為難。這一生,你都不該再為難,你應該快樂。」
「不為難。」她微哽,重新端詳他眉眼,又彎起嘴喜笑。「太好了,你沒事。」
他听了垂下視線,神情安靜淡定,不再作聲,默思了一會,他從被單下舉出左手,她下意識握住,卻怵然瞠目,半張著嘴動不了。她握住的是他的腕,不是他的手掌,他的左手已齊腕切平,紗布雖層層包扎密實,但掩不住他失去了完整左手掌的事實,她剛才看走了眼。
她抖著下顎無法出聲,努力把淚抑留在眼眶,兩手捧住那只斷腕,憐惜地吻了吻,笑著對他說︰「以後,你想做什麼我都沒意見。可是,可不可以……請你給我和孩子幾年的時間,至少陪我們一段,到時候你要去哪里,我都不阻攔你。」
他霎時呆愕,轉瞬又化為驚喜,幸存的右手掌貼住她的臉,滿眼愛眷。「碧海,遇到你才是件好事。」
「我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愛你。」金色斜陽敷上他的臉肩,她直起腰把他攬進懷里,滿心安寧地閉上眼。「沒有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