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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兩手不間斷地交替壓迫,掌下的身軀始終攤軟毫無回應,他數著次數,克制慌亂,一切照著標準進行,卻得不到讓人振奮的生理征兆,螢幕上的心跳曲線呈直線狀態,血壓似重力加速度下降,他決定用電擊施救,一次兩次,那被電力吸彈起來的墜回床上,一動也不動,顯然已流失了生命力,一切努力均已徒勞無功,他丟開手中器械,以拳頭捶打著心髒部位,鍥而不舍,他听到了肋骨相繼斷裂的聲音,有人拉住了他,大喝︰「子赫!沒有用了!沒有用了--」
沒有用了?
他最听不得這句話,暴張著兩眼,對身旁的人揮拳。「誰說沒用的?!誰?!」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的急切躁亂迅速退隱黑暗中,他猛地睜開了眼,熟悉的天花板在頭頂上漸漸浮現,他抹了抹額頭和頸側,沾了一手濕濡的冷汗,他快速坐直,瞪著布簾半掩的窗外看,天光從雲間微現,就要黎明了。
按下鬧鐘,下床對著嘴灌了一大杯冷水,他直立在窗前,相當懊惱;有一陣子停服了安眠藥,竟又做起了惡夢。
他對著冷空氣做深呼吸,集中心神,一遍又一遍,直到心跳平緩,光線又一束從天際透出,他調整了思緒,然後想起了今天要做的事。
今天要做的事,他積極想了一下,忍不住展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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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得很不踏實,翻來覆去好幾次,無論朝哪個方向,耳畔總有人不厭其煩地叫喚她的名,比夏蚊更擾人。她確信天未亮,因為鬧鐘尚未作響,她必須再度睡去,睡足八小時是她的自我要求,好應付繁忙的一天。
但叫喚聲仍不放過她,而且越來越急切,她甚至感到肩膀無端被晃動,晃得她心火萌生,她不耐煩舉起右臂往空中一掃,結實的「啪」一聲竟然響起,她從意識蒙朧中驚醒,兩眼倏地睜開,一張俊俏的男性面龐在上方正對著她,笑開一口白牙,她立刻再度闔眼,確定自己還在夢中夢,否則不會在睡房里看到那張令她疲憊的臉。
「田碧海,我數到三,給我醒來,否則我就把你扛出門--」
這嗓音千真萬確,無從抵賴,她乍然推被坐直,瞪著坐在床沿的男人,霎時合不攏嘴。「宋子赫?」
「不然還有誰?」
「你在我家?」
「難道是我家?」
「你從大門走進來的?」
「可以爬水管上來嗎?」
「有人放你進來?」
「你認為我像闖空門的嗎?」
她尖叫一聲唬地跳下床,指著他。「不要再用反問回答我的問題--」轉身直奔門口,拉開房門,伸出頭大喊︰「爸你瘋啦!為什麼隨便放陌生人進來?你不怕歹徒把我們父女倆給宰了?」
田鶴年拿著花灑,從陽台探進半個身子。「丫頭還沒睡醒呀?他不是你男朋友嗎?你和人家約了路跑也不起床,不守信用唷。」
路跑?馬拉松?
她徹底清醒了,退坐在梳妝椅上,連連在心里哀嚎十聲。她早拋到九霄雲外的這檔子事,到底還是逃不過;她抬眼睨向宋子赫,一肚子匪夷所思。
「快換衣服,其它東西我都準備好了。」宋子赫彎腰看著她,兩手撐在膝上。
真不可思議啊!他整個人清新得有如被晨露流連過的青草,然後若無其事侵入她的私人空間,盡覽她的睡相,再豪邁地指示她換去睡衫,他到底是如何界定他們的關系的?
「你一定要這麼近的看我麼7我臉都沒洗,牙還沒刷,可不可以讓我保持一點形象?」她無奈極了。
「有什麼關系?我遲早會看到的,而且你也不是真的很在乎。」
「……」
「你尖叫是為了居家安全,不是因為被看光不是麼?我還沒見你害羞過。」
她倒抽一口氣,用力搓搓面頰,認命地走進浴室。
她還需要反抗嗎?他都登堂入室了。
或許不去反抗事情會更順利完成,否則就得撒賴,但撒賴不是她的專長,重點是難向老父解釋他們的關系;她逐漸體會了宋子赫的頑強,他處心積慮要做的事就得完成,沒得商量,包括他如果想離開一個人。
當她被迫整裝完畢,和宋子赫一道揮別滿面慈藹且狀況外的老父,站在公寓大門口時,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她不可置信地低呼︰「先生,天還沒全亮?!」
「那當然!馬拉松六點半就開始了,現在出發差不多準時到。」
她仔細想像一下所謂的馬拉松這回事,不禁打了個寒顫,再咬著唇,內心掙扎了一番,偏頭覷看他,用前所未有的友善口吻懇請︰「宋子赫,我們能不能再商量一下,今天就先放棄,等我有萬全準備的時候再參加也不遲,就當我求你--」
「我真希望你是為別的事求我,碧海。」他眨眨右眼,捏捏她腮幫子。
為免發展出不必要且惱人的對話,她率先上了車。
兩人抵達會場時,前方已是萬頭鑽動,一起在做暖身操,一起散發出蓬勃的朝氣。她看傻了眼,真是難得的景象,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還有人努力擠到她身旁,興奮地撞了她胳膊一下,是小苗。「田小姐,你來啦,我以為你會爽約說。」
「我的確是不想來。」她沒好氣地回道,看見小苗布料稀少的運動服裹著青春無敵的胴體,臉上畫了精巧的美妝,活像美少女團體成員,她懷疑道︰「你真的是來路跑的?」
「哎喲,隨便跑跑四處看看咩。」邊說贊瞄右前方正在伸展結實長腿、拉筋跳躍的宋子赫,神秘兮兮湊到她耳邊說︰「田小姐你看他的手臂肌肉,我跟你打賭他小骯一定有Y字肌。」
「不必打賭,你可以直接問他,他一定很樂意告訴你。」她忍耐地閉了閉眼。
「真的嗎?」
開始起跑,她驀地福至心靈,非常積極地邁開步伐。她先前想得太嚴肅了,人這麼多,她跑一小段後若突然落跑,根本不會有人發現,何必執著跑完全程?到時她再解釋人潮沖散了彼此,她自行搭捷運回家不是很美妙?
越想越輕松,甚至噙起了笑意。她奮力沖向前,甩月兌一群人,包含宋子赫,跑得很起勁,尤其四周不見熟識的面孔讓她更加自在,因為目光不必老想避開某人的精實四肢。到了兩公里處,已有人在此折返,她樂得跟隨,才轉個小彎,有人扳住她肩膀,將她拉回人群中。
「那是兒童組的終點,你已經快滿二十八了,小姐。」宋子赫不疾不徐地阻止她。
「你不必說得這麼大聲吧?誰告訴你的?」她咬牙。
他笑而不答,她趁機鑽個空又逃開,往前直奔,三公里處,她開始力不從心,口干舌燥,補充水分後繼續上路,正想覷個空月兌隊,宋子赫如影隨形跟上她。
「你步伐要一致,前面不該跑太快。」他叮嚀著。
「知道了,教練。」
她的僥幸念頭眼看無法實現,可愛的小苗竟氣喘吁吁跟上了他們,還揮揮手,跑得兩腮紅艷艷,難為了那一臉快融化的妝,見機不可失,她附耳對小苗道︰「你看見Y字肌了嗎?」
「差一點。他剛才毛巾掉了,只好用衣服下面擦汗,我險險看到了說。我不好意思直接問啦--咦?田小姐你不會介意吧?」小苗開始吃力地用氣音說話。
「怎麼會。」她最近撒起謊已漸流暢,不再臉熱。「你可以說和人打睹一客牛排,請宋先生同情你薪水沒多少讓你贏不就行了?」
「噫,听起來可以喲。」小苗心花怒放地轉身跟上宋子赫。
她拐了幾個小彎讓宋子赫看不見她後,往五公里的中繼點邁進。這是她重新設想的終點,對自己可以交代得過去了,主要是她的下肢已像掛著鐵球般沉重不已,胸口似一團火灼燒,她試著以步行歇腳,發現在一群跑友中明顯缺乏運動精神,容易招來路旁打氣加油的民眾鼓勵吶喊,目標更顯著,逼著她硬著頭皮保持跑姿。
五公里折返點在她重重的喘息聲中到達,她欣喜不已,心安理得隨著一小部分人折返,但上天不垂憐,只轉了一個小半彎就有人挾住她的肩往終點方向續跑。
「都跑了一半為何放棄?」宋子赫又陰魂不散地出現。
「拜托你饒了我--」她焦急找尋小苗蹤影。
「我帶你跑。」
他所謂的帶著她跑不是拖著一卡皮箱的帶法,而是挾著她的腰拎著跑,雖然讓她省力不少,但彼此肌膚的大面積接觸,汗水交融,立時使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敬謝不敏地婉拒,生出一股蠻力往前奔,月兌開他的扶持。
六公里、七公里標示牌在她模糊的視線中擦身而過,他始終不快不慢地跟著她;她開始出現飛天的幻覺,的重力鄭重和她道別,八公里處,她決定打死都要月兌隊,上氣不接下氣偏頭告訴他,她準備搭捷運回家,請他自己多保重。
「你哪來的錢搭車?」他揚眉。
是的沒錯,她居然忘了外套背袋都在他車上。
「真狠。」她連咬牙的力氣都失去了,嘴巴也因為大口吸氧呈現闔不上的狀態。
「快到了,忍一忍。」他拍拍她的背鼓勵,她虛弱地吐出兩口礦泉水。
「別踫我,明天開始我不認識你。」
她辛苦地說完,吞淚繼續成仙的旅程,並且在心中膜拜史上各級馬拉松的好手們。不久,周遭的聲音慢慢消失了,只剩她的荷荷牛喘,和不斷吞咽的聲音。九公里處,無論她願不願意,宋子赫右臂一抄挾著她住前移動;說是移動,實在是已不能算是跑,總之,她僅有的記憶是以太空漫步的混沌到達終點站,並且在視線模糊中接受了主辦單位的小贈禮。她很想為自己莫名其妙地完成壯舉小小哀哭一下,但自停下來後一步再也動不了,兩條腿彷佛札根在柏油路上,成了一棵路樹。
宋子赫在升起的朝陽中笑著遞瓶水讓她喝完,又弄了條毛巾替她擦拭額頭頸項的汗水,待她呼吸逐漸平穩,不問她同意與否,轉身屈膝背起了她,徒步返回起點。
她再也不思反抗,只要可以不再讓她榨出一分氣力,她甚至不計較以大字形躺在馬路上休養生息;只是,她還是很想知道一件事,她在他背上睜開了千斤重的眼皮,用離魂的氣音對他說︰「你……把我整得慘兮兮對你有什麼好處?」
「沒什麼,只是想讓你永遠記得。」
「記得什麼?」
「記得和我一起完成了這件事。」
她的胃收縮了一下,只一下,就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