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了,喝足了,織月滿足的輕嘆一聲,放下手中的碗筷。
『我吃飽了,謝謝。』看了看桌上所剩不多的菜肴,她有些害羞。原本以為自己吃不了那麼多,結果靖毅這邊夾一筷,那邊添一匙。前前後後,軟硬兼施,她不知不覺竟將大部分的食物都掃進肚子里。
『沒想到你還挺會吃的。』望著幾乎全空的碗盤,靖毅撫著下巴點頭道。『不是的!因為今天比較餓……』『那你干嘛不吃東西?活該。』好話沒三句,靖毅馬上又開口損人。『剛剛還說不餓的,現在又說比較餓。』仿佛被抓到小辮子,織月漲紅了臉,頭低得幾乎靠上桌子。『呃……我……那個……其實……』『听不懂。』什麼咿呀呃喔的,全都是些沒有意義的字眼。
說不出口,她說不出口。
方才用膳時的氣氛很好,好得讓她暫時忘了那處讓她心碎的傷痛。可是現在,一切又回到了原樣,仿佛方才的輕松愉快只是場美好的幻夢,惟一得利的只有她被喂得飽飽的肚皮。
暫時被壓下的心酸痛楚再度肆虐,惹紅了她的眼。
不願在靖毅面前哭,會被笑的。
織月努力眨著眼,和自己滿眶淚水辛苦的搏斗。
就在她被自己的淚水逼得節節敗退時,一方白帕出現在她面前。『擦擦嘴、吃得嘴巴旁都油膩膩的了。』接過帕子,織月吸了吸鼻子,趕緊擦掉奪眶而出的淚水。
心頭除了酸澀痛苦,又添了一絲暖意。
『謝謝。』哭過的聲音有些沙啞,她清了清喉嚨,卻依然不敢抬頭看他。『這帕子我洗好了再還你。』靖毅沒說話,只是哼了聲,算是答應。
『我有事要和你談。』這才是他來的正題。方才看她吃東西,看得都給忘了。不過她這一哭,他莫名其妙的又想起正事來。
『什麼?』經過這番逗弄玩鬧、體貼親近,織月早就把之前的爭吵以及決定討厭他的決心給扔得一干二淨。
看著她嬌憨的淺笑,靖毅居然一時語塞。
閉了閉眼,努力拉回差點離地而去的理智。『昨天早上……我很抱歉,對你莫名其妙的發脾氣。』事後,他除了被阿瑪、額娘狠狠的叨念一頓外,他反省之後也挨了自己的良心好幾個白眼。
織月微微變了臉色,斂起笑容,垂頭玩弄著手中的帕子。『哦。』他沒說,其實她也沒記掛在心,這件事帶給她的傷害和後來曦月堂姐與德彥貝勒的婚訊比起來,簡直就是一顆沙與一座山,前者渺小得令她遺忘,後者震撼得讓她心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希望我們能繼續談談。』『不用了。』她搖搖頭,將視線局限在自己的手上。『我說過了,那些錢就交給你去處理,只要你別像阿瑪那樣,去做一些奇怪的投資,我不會有什麼意見。』原本哽在心頭的難處輕松解決,可是靖毅發現自己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放松或愉悅。他想知道她為什麼哭,他曉得這不是他該好奇的事,可是他就是忍不住猜測。昨天早上是他引出了她的眼淚,之後又是什麼事能讓她不吃不喝捱餓了一天?是什麼能讓她因為他幾句話就紅了眼眶?
除了他,還有誰能夠這樣挑動她的情緒?
他開始對自己的小娘子產生了莫名的各種。
『為什麼哭?』月兌離了原本的話題,靖毅問出心中的話。
織月抬起頭來,驚愕的看著他根緊的唇線、深蹙的濃眉,以及那對仿佛要吞噬她的炯眸。
她看得都有些失神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你說什麼?』別開頭,她假裝什麼也沒發生。
『別裝假,一點也不成功。』她最做不好的一件事就是說謊。『為什麼不吃東西?為什麼要躲起來?為什麼哭?』好像一只被狼追到死角的兔子,織月即使不轉頭也感受到他逼人的視線,教她整個人開始緊繃發痛。
她真想回他一句『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問題是,說服力低得連她都羞于拿來當藉口。
『我不想說。』蒼白著臉,她疲累得幾乎要軟倒成一攤泥。
『可是我想知道。』旁人說他固執,固執的另一種性格就是堅持,只要他想知道、他想做到的,沒人可以阻擋。
『可是我不想讓你知道。』他的魄力好深好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靖毅眯著眼,抿著唇,靜默的看著她。『會讓你這麼極力隱藏,應該是對你很重要的人吧!』捏緊手中的白帕,織月不語。
『對你很重要的人,我想你是不會為你阿瑪哭成這樣的。元鈞則遠在江南和他妻子快快樂樂的生活著;還有誰是你重要的人?』靖毅一層層的剝開她保護自己的硬殼,殘忍而毫不留情。
『別猜了,求求你。』微弱的哀求抵擋不住他強烈的攻勢,眼看她極欲藏匿的事實就要被他發覺,織月渾身發抖。
看著她泫然欲泣的請求,靖毅的怒火瞬間點燃,轉眼已熊熊燃起。
『是他吧?』雖然心里怒焰熾烈,但是他的表情、他的語氣依然平靜,輕柔得令人心驚、心寒。『你愛的那個人。』他在生氣,他知道。他在為了那個男人生氣,他知道;他在為了那個能讓她不吃不喝又哭得淅瀝嘩啦的男人生氣,他也知道。可是他憑什麼生氣?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因此生氣?他也不知道。
也許是他太在乎她,超過自己所能想象、所能接受的在乎她。
是喜歡?是愛?還是佔有?
憑良心說實話,他不討厭她,甚至有一點點兒喜歡她;可是提到愛,他堅決否認。他不會那麼容易就愛上誰的,那個字眼離他太過遙遠,他要不到。
『我不想告訴你。』還是這一句,織月依然堅持鎖住自己的嘴和心。
『曾經有人告訴我,夫妻之間需要坦白。』他看著她,咄咄逼人。
『曾經有人告訴我,我們這對「夫妻」有各自的自由,互不干涉。』她不看他,幽幽低語。
之後的一陣沉默,宣告著靖毅的失敗。
★★★
那天之後,靖毅狂肆的追問與織月消極的退縮又成了對彼此的心結與顧忌。原先已漸漸崩碎的心牆再度築起,越厚越高。
他不想見到她。怕對她生氣,怕對她追問,怕自己又變成一只窮追猛打的野狼。她不想見到他。怕他又生氣,怕他又追問她,怕自己又變成一只閃躲退縮的兔子。靖毅不想自己這麼凶狠的逼問她,可是他就是忍不住。
織月不想自己這麼懦弱的逃避他,可是她就是忍不住。
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不過,雖然兩人刻意的逃避對方,兩扇相對的窗子卻都大大敞開著,似乎歡迎對方的窺伺。
表面的疏遠,下意識的接近,形成了兩人之間的矛盾。
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看似平靜無波的過去了。
直到某一天——『少福晉。』靜兒走進織月房里,輕聲喚道。『曦月格格來啦,正在大廳等著。您要出去見她還是讓靜兒帶她過來?』啊?手上捧著本書,目光卻呆愣的望著對面那扇窗,織月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般回過頭,花了一點時間才回過神來。『嗯,曦月堂姐來了?我自己去帶她過來就好了,你先去準備些點心和茶水。』煩、累、悶、亂。她最近的心情就像被這四個字綁住,動彈不得,郁悶不樂。最好趁著走到大廳的這段時間打起精神,如果被曦月堂姐發現她的不對勁,一定會關心她的。而她現在最不想要的就是那句『你怎麼了?』或是『你還好嗎?』深呼吸……試著微笑……嗯,很順利,應該沒問題了。
迎面而來的人影,卻凝住了她唇邊的笑意,窒緩了她腳下的步伐。慢慢的,慢慢的,她的步伐終在他面前數尺停住。
一時間,無語。
『曦月格格在大廳等你。』靖毅先開口了。他的表情如同刀刃般,僵硬冰冷得駭人,似乎輕輕一劃就會被割出一道血口子。
『我知道,謝謝你的提醒。』織月輕聲回應。她也好不到哪兒去,一樣的僵硬,更多了分退卻。
然後,還是無語。
她覺得靖毅好像不打算讓她過去……織月緊張的絞著手指,抬眼偷偷覷他,卻因接觸到他灼人的目光又趕緊低下頭,逃回自己的保護殼中。
『借過。』曦月堂姐在等,她不能多耽擱了。
似乎已經決定和她說個清楚,靖毅依然杵在原地,靜靜的看著她。
『為什麼不願告訴我?他對你那麼重要?』只要仔細點推敲,不難發現她的意中人是哪位;但是靖毅還是堅持要她親口告訴他。
這是一種『坦白』。
為什麼他就是要這樣逼問她?他追得輕松,但是他可知道她逃得多累、躲得多苦?不否認,遇見他或看見他時的心情是有些雀躍的,但是只要他一提起這個問題,原本還有些溫熱的心馬上被丟進冰雪里結凍。
『為什麼要一直逼問我?我的答案也對你那麼重要?』奇怪,他們應該是漠不關心、互相冷落的,可是,兩人之間的糾纏比她所預期的多得太多了。
身體僵硬了一會兒,靖毅狠了心。『我只想知道是何方神聖讓你這般牽腸掛肚,也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心理準備?織月疑惑的皺起眉。『我不懂。』『如果以後你和他跑了,我也好知道向誰要人去。』織月瞪大了眼,顫抖的雙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你下流!你無恥!你該死!你混蛋!』看著他冷漠的臉龐,織月簡直不敢相信那句污穢的話是從那個誘哄她進食的男子口中說出來的。『你憑什麼這麼侮辱我!你憑什麼?』沒見過她盛怒的模樣,靖毅望著她悲憤的臉孔、緊握在腿旁的拳頭,心頭莫名的驚、微微的痛。
『憑我是你夫婿。』『這樣你就可以隨心所欲的編派一些子虛烏有的謠言?捏造一些莫須有的罪名給我?』她好生氣、好生氣,十幾年來,她從沒有這麼怒不可遏過。
她認命,不代表她什麼都能忍。
『是誰說過不得干涉對方的自由?現在又是誰蠻不講理的探詢我的秘密?是誰講一些不堪入耳的話來抹黑我的名節?』他沒想到,當初設下的約定原本是為了阻止她對他太過要求與干預,結果現在卻變成限制他的束縛。
看他依然緊抿著唇,被怒火蒙了心的織月咬咬牙,心一橫。『你想知道是不是?好啊,我就告訴你!我愛的是德彥貝勒!你听見了嗎?即將成為我堂妹夫的德彥貝勒!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愛你!』他太傷她的心了……織月殘碎的心無力的滴淚泣血。
『織月……』隨著靖毅臉色遽變的同時,他身後一個驚愕詫異的女聲同時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力。曦月格格呆愣著站在那頭,手足無措。
屋漏偏逢連夜雨。織月朝她淒淒一笑。『曦月堂姐……對不起,我不太舒服,今天沒辦法招待你。』轉身走了幾步,織月背對著兩人再度開口︰『曦月堂姐,我會努力忘了他的,請不要放在心上。』她累了。
★★★
事後,織月的態度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還是照樣做自己的事——偶爾到其他王府去找其他格格聊聊天、說說話;偶爾到她名下的店鋪去逛一逛、看一看。過得似乎相當悠閑愜意。
似乎。
每天跟著主子東奔西跑的靜兒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也發現了不對勁。她的少福晉不再去找最親愛的曦月堂姐,也不再打開那扇她最愛的窗子。甚至只要自己一走近那扇窗,就會被刻意的差遣去做些有的沒的雜事。
好奇怪。
從小伴著織月格格長大,主子的個性她模得一清二楚。她溫柔而膽小,和順而怯懦,遇上什麼不順心的事會憋在心里煩惱,可是臉上的愁思也看得明明白白;害怕了就哭泣,高興了就綻笑,生氣……不,她是很少生氣的,之前听說她對靖毅貝勒發脾氣,自己不在場,什麼流言也不能證明。
可是現在,她不笑了,雖然串門子時還是會微笑,可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只是表面功夫,就好像浮在場上的一層油花,飄飄蕩蕩,毫不真實;她也不哭了,雖然以前自己老是巴不得主子別動不動就哭哭啼啼,可是主子現在強撐著不掉淚卻讓人更加煩惱。
她的格格是水做的呀!愁悶抑郁都積在身體里,慢慢溶解擴散,就好像藥粉溶在水中一般,苦的是格格呀!她怎麼舍得?
『靜兒,準備一下,待會我們上平王府去。』平淡的交代、似麻木、似無聊,似乎這是每日固定的例行之事,只是用來填補時間的奔波。
『是。』不敢多言,這陣日子來已跑遍京中各王府的靜兒領命而去。
窗扇緊閉,房里顯得有些陰暗。
桃花應該已謝了很久,時序好像已漸漸入秋。現在外頭開著什麼花呢?桂花開了嗎?該是還沒吧?沒有嗅到桂花香。
胡思亂想,痴望著這微微白亮的窗紙,心思漫無目的的四處游走。
曦月堂妹的婚禮她推說病了不去參加,後來的邀約她也說要打理事情沒有空,她請人傳話給自己,胡亂听完就忘了。她不想讓兩人尷尬,干脆面也不見,話也不說。這樣感情自然會淡,時間一久,就像風吹灰飛,什麼也沒了。
但是,雖然她每天忙東忙西、跑這跑那的、但此刻愣坐在椅子上,織月竟回想不起這些日子來她做了些什麼事情。
想這些有什麼意義?反正過了都過了,記得也沒啥好處。
忘了,什麼都不要記得,她的記憶是一片空白的牆,無污無痕。
忘了最好。
丫鬟靜兒快速辦好出門事宜,又回到房里來。
『少福晉,轎子已經備好,可以出發了。』靜兒輕輕的喚醒又沉溺于深思的主子,掩不住擔憂。只希望今日平福晉能開導開導,讓少福晉別再這麼渾渾噩噩的,讓人看了就傷心。
『哦。』漫聲應道,織月起身走出房。
在前往大門的路上,她毫不意外的見到了她的夫婿。
『又出去?』蹙著眉,望著她如同空殼般的神情,靖毅喉頭緊了緊,數不清這是第幾次他莫名其妙的痛心。
眼前的這個女子,不是他娶來的那個,不是他誘騙著進食的那個,不是對他吼著說她不愛他的那個。
站在他前方三尺,卻有如相隔萬里之遠的這個人兒,沒有魂,只空存皮相,是具軀殼,標準的行尸走肉。
有時他會有個荒謬的想法。如果織月要愛德彥才會重新活過來,那他就讓她去愛。反正她的心永遠不在他身上,還不如給她所向往的愛情,即使只能看著她為別人笑,也比看一具活著的尸體好過得多。
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和情緒他還沒搞清楚是為了什麼,不過肯定不是當初成親時他決定要抱持的厭惡與恨意。
『嗯,我答應過平福晉要去拜訪她。』听著他冷冷的嗓音,織月的心有一絲抽痛。為了什麼?他不該是會牽動她思緒的人,她的淚不該為他而流,她的心也不該為他而痛才對。
他們兩人之間最好的相處模式便是一對冷淡而有禮的夫妻,她想。太疏遠會引起外人誤會,太親近卻會互相傷害。
『小心一點,最近京里不太平靜。早點回來。』看似不經意的關心、略微放柔的聲音,卻讓織月心頭發暖。
不對的!不該是這樣的!她的笑不該為他而發,她的心也不該為他而雀躍溫暖!為什麼?為什麼反而完全背離她的思想、抗拒她的決定?
織月手足無措,只好先逃開再說。『我知道,謝謝。』微微頷首,織月提腳從他身邊擦身走過。
沒有回眸,沒有凝視,兩人不知第幾度的背道而行。
織月坐上轎子,心隨著身子一路搖搖晃晃。
『少福晉,平王府到了。』靜兒替織月掀開轎簾,攙著她離開那方小小的天地。『我先去跟門房說一聲,請他們通報。』靜兒跑到平王府門前,對著守門的門房說道︰『朔王府的二少福晉來拜訪平福晉,請大哥通報一聲,謝謝。』沒想到那門房看了她一眼,搖了招頭。『不巧得很,福晉和王爺一同出門去了,現在不在府里,恐怕要入夜了才會回來。你們是白跑一趟了。』『出去了?』嘆了口氣,靜兒走回主子身邊。『少福晉,平福晉和平王爺一同出門了,咱們還是改天再來吧!』是嗎?咬了咬唇,織月心里突然浮現靖毅的臉龐,嚇了她一跳。
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他?
『到柳樹胡同,我去看看上回交代的布料處理得如何。』雖說她把自己的嫁妝交給靖毅處理,可是織月還是覺得自己有責任管理這些店家,好歹他們現在還在她的名下,多關心注意些也是應該的。
本來想勸主子回府的,可是……暗地嘆口氣,靜兒還是乖乖的跟了上去。『啊!』絆了一下,靜兒的腳下有些踉蹌,原本塞在襟口的帕子也不小心掉下地,又好巧不巧的被風給吹得翻了幾用,飛遠了數尺。
『你們先走,我馬上趕上來。』靜兒匆匆跑去抬回帕子,心里正犯嘀咕,一轉頭卻被嚇得魂都飛了一半。
幾個蒙面人一刀一個的砍了轎夫,從橋里拖出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織月,將人一挾就竄逃而去。
被駭得動彈不得的靜兒,望著他們的背影,只來得及開口喊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