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大哥,你真的奏請皇上撤了容王府?』得到消息後趕到哥哥房間的織月一臉惶惶然,不知所措。
『我知道這很對不起你,可是……』人性自私,他並不是個例外。
『你是為了映月嫂嫂,這個我曉得;可是你沒跟我們商量就這麼做,阿瑪怎麼辦?我怎麼辦?』遠在邊關的阿瑪要是听說大哥請皇上撤了他的官爵,怕不氣炸才怪!就算映月嫂嫂再怎麼討厭權貴,那也是他們夫妻倆的事,何必拖整個王府當墊背?織月怎麼也想不通。
『阿瑪除了容王爺,還是有個將軍可以當,這沒什麼好擔心的。』說得極不負責任,元鈞快手快腳的收拾東西。
問題不是這樣嘛!『大哥,你不當貝勒的話,就請萬歲爺撤了你的蔭封就好了……你都沒想過我!』平時溫和柔順的織月這下也急得有些動氣了。『你忘了我得嫁到朔王府去嗎?他們要我這個失權失勢的格格有什麼用呢?』『我說了,阿瑪還是個驃騎將軍,你還是個將軍的千金,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倒是把自己和父親及妹妹的關系撇得干淨。『而我呢?阿瑪早就將王府放給我了,也說了不管府里的事,撤不撤對他根本是皮不癢肉不痛。』『可是……可是……』織月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元鈞伸掌止住。
『對不起。』他笑笑。『我對不起你。』有些愣住,織月搖搖頭,眼中泛淚。
『我走了之後,平王爺會幫你處理婚事;另外,容王府的財產,全部是你的嫁妝。相信朔王爺和朔福晉不敢對你如何。』看著滿臉惶然無措的妹妹,元鈞雖然獨斷,但還是覺得愧疚。『這麼一來,似乎是將容王府交給你了。』『大哥!織月不行,我對這些事一點也不懂!』驚慌的搖著頭,織月嚇得臉色都白了。『靖毅會幫你打點的。如果有事的話,平王爺也可以幫你做主。』多年的交情,他相信御弦不可能不幫忙。
呆呆的站在一邊,織月只覺得想哭。
『大哥,你真的要走?』再一次無力的挽留。
『對不起。』又一次無情的拒絕。
織月吸吸鼻子,擦擦眼淚。沒辦法!映月嫂嫂的性子烈,可是哥哥愛她愛得入骨,她是該體諒的。
『如果有空的話,請回來看看我好嗎?』織月小小聲的要求道。
阿瑪戍守邊疆、額娘撒手人寰、大哥又遠走他鄉,留她一個在這爾虞我詐的京城,雖說再過不久就要嫁入朔王府,可是一向怯懦的她還是又驚又怕。
『我們會的。』即使放不下這唯一的妹妹,可是元鈞還是執意要離開。但在他走之前,他為她做了他認為最好的安排。
『你的婚禮,也許我也無法參加。不過我已經派人通知阿瑪,他應該會趕回來才是。』輕嘆一口氣,再一次道歉。『對不起。』搖搖頭,她勉強的笑。『沒關系,我希望你們幸福。』她也希望自己幸福。可是這樁額娘替她走下的婚事,什麼都考慮到了,就是沒考慮到兩位當事人的感受與幸福。看來,她是奢求了。
『靖毅人不壞,只是偶爾固執了點,你不用太擔心。』元鈞也知道織月等于是被額娘『賣』給了朔王府,雙方各取所需;你貪我的名,我留你的利,各得好處,誰也不欠誰。
織月點點頭。她擔心又有什麼用呢?就算他凶狠惡霸、無恥下流,她也已經沒有選擇的余地。
默默的看著大哥收拾好東西,雖然他已無名無利,臉上卻散發著耀眼的神來。曾經野心勃勃的他,即使辦成一件工作、賺進大把銀兩,也不曾見他臉上有過滿足的神情;可是現在他拋棄了一切,僅剩的只有揚州的一間小客棧和摯愛的妻子,他欣喜的表情卻好像擁有了全世界。
她羨慕。她羨慕哥哥能得到心愛的人,有美好的婚姻,不需要為了利益而犧牲自己,和一個不相愛的人相看兩相厭地過下半輩子。
可是她沒有退路,她也不能後悔。
容王府最後的尊嚴就握在她手上,她不能讓自己和曾經有過的這個家蒙羞。她不行。
★★★
呆坐在鏡前,織月木然的任丫鬟梳弄著新嫁娘的發式,目光則定定的看著眼前小幾上的鳳冠。
她要出閣了,今天是她成親的日子。
怎麼也沒見過這麼詭異的場面。她這個新娘沒有半個家屬相伴——阿瑪還得要三、五天才到得了京城,哥哥則遠在揚州。
『格格,請抬頭,靜兒要幫您戴鳳冠了。』丫鬟恭恭敬敬地道。
雖說皇上撤容王府的事已滿城皆知,可是皇上特別開恩,決定等織月嫁到朔王府後再行去爵。在這之前,她都還算是容王府的格格。
安安靜靜的讓丫鬟替自己更衣化妝,她只負責當新娘,其他的什麼都毋需管,也管不著。
安上紅蓋頭,織月觸目僅一片紅。努力的眨眨眼,趕在眼淚流出眼眶前眨干它。她好怕,從小到大她極少一個人到不熟悉的地方去,雖說朔王府她已經去過幾回,可是感覺還是生疏。就這樣嫁過去……她該如何自處?
垂眼看著吉服上的繡紋,想起她未來的夫婿,織月忍不住心亂。之前幾次曾隨大哥到他府上去拜訪,兩人也說了些話,可是當時氣氛是沉重的,兩人談話是有禮的,心的距離是遙遠的。除了兩件事,她對他一無所知。
第一,他是朔王府的二貝勒,她的未婚夫。
第二,他不愛她,就如同她不愛他。
嘴角揚起淺淺苦笑,織月不自覺的握緊了雙手。
從小她就夢想著嫁給她最心愛的人,他會疼她、愛她、寵她,返她笑、哄她開心、听她說話……她的心里也有著這麼一個戀戀慕慕的人,可是她今天披上嫁衣並不是為了他。
她心亂、心酸、心疼、心死。
既然注定無法抉擇自己的命運,那就認了吧!雖然貴為格格,她也不過是個無法管自己作決定的軟弱女子。
『格格,平福晉來了。』她的貼身丫鬟靜兒在她耳邊悄聲道。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停在她身側,平福晉好听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織月……吉時快到了。』話中欲言又止的無奈與憐惜並不難見,顯然大家都對這場婚禮的真正用意心知肚明。
輕輕點個頭,微微嘆聲氣。
『沒想到這麼快,連織月你也要出閣了。』平福晉杜銀箏盯著被蓋頭掩住面目的織月,可以預見是如何不甘卻又得從命。『這樁婚事,也許不盡你意——』『銀箏姐姐。』她不想听見任何安慰的話語。在銀箏姐姐說出口前,她先開口為強。『我沒事,嫁人本就是理所當然。只要夫君是個正人君子,那織月也就該感謝上天保佑了,我不該奢望些什麼。』只要有希望,就有可能會失望;更何況是奢望?她連想都不敢想這件事會有轉圜的余地。
『織月……』心疼的看著一身新嫁娘打扮的織月,杜銀箏對她退縮的態度感到心酸。被迫嫁給自己不愛、也不愛自己的人,脆弱如織月,她要如何承受?
『那,以後如果有什麼事的話,一定要來找我哦!』杜銀箏還是不放心地殷殷叮嚀。雖然只和織月相處了近一個月的時間,但她那溫婉柔弱的個住她倒也清楚。『我把你和映月都當成是自己的妹妹,我希望你們幸福。』幸福……幸福嗎?大哥為了映月而拋棄一切,靖毅會嗎?他不會的。對他而言,她曾經是個能在仕途上對他有所幫助的妻子;可是現在,她能帶給他的,最多也只有那麼一些財產了。
『謝謝你,銀箏姐姐。』輕柔的道聲謝,織月完全沒有新娘的喜悅。
餅了一會,她被攙著走出了閨房,上了花轎,搖搖晃晃的往夫家前進。
★★★
這樁婚事里,冷著臉的並不只織月一個人。
『靖毅!你還在這兒?』新郎倌的哥哥靖揚幾乎翻遍朔王府,才終于在花園的涼亭里發現一臉郁悶的靖毅。『吉時都快到了,你不準備準備,好到新娘家去迎娶,還有興致在這兒看風景?』『為什麼我要有興致?』一臉死人樣,連吐出來的話都是冰的。
『今兒個可是你大喜之日,為什麼不高興點?』『大喜?我可不覺得有什麼好喜的。』他和織月兩人之前在平王府見過面,明明白白說了不愛對方,這樁婚事是不得已的,教他有什麼喜可言?
靖揚愣了會,突然間,什麼勸解的話也說不出口。
『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再過幾個時辰就要拜堂了,你現在該做的不是在這里自憐自艾,而是出門去把你的新娘子接回來!』靜了一會,靖毅的目光飄向遠方的白雲。『你知道嗎?織月曾經和我在平王爺的婚禮上見過面,她說了不愛我,我說了不愛她。這種婚姻,該怎麼維系?我要用什麼眼光來看待她?』一個嫻靜美麗、身系萬貫的妻子,僅此而已。
『天下事不盡人意,你早該認清這個事實,現在才怨嘆有什麼用?』靖揚一點也不同情弟弟。『我們這種貴族人家,也許權力很大,可是受到的限制卻也很多,你自己好好想想,這也算是我們的責任之一。』兩年前,同樣的原因,他娶了京城首富的女兒,為的也是她的錢財。朔王府的金錢來源一向不比其他王府來得寬裕,為了改善財務上的困厄,就要先有資金來投資其他的事業;偏偏朔王爺沒什麼生意頭腦,投下十兩,大概會賠上八兩。
不過朔福晉的姐姐倒是頗得太後的寵,偶爾也會在太後跟前說些好話,讓朔王府的男人們仕途順達一些些。
當初容福晉和朔王爺就是互相看上對方的錢與權,才定下了這門婚事。搞得今日郎無情、妹無意,偏偏還要綁在一起過一輩子。
真不曉得他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
『難道我連發牢騷的權利都沒有?』老是要他為家里著想,那他自己的想法呢?他是個人,不是別人手中系線的傀儡!
『有,可是不是現在。』靖揚被他的執拗給惹得不耐煩,索性擺出大哥的架勢。『你要去不去?』一個飽含威脅的問句。
厭煩的站起身,將褂擺一甩,靖毅滿月復悶氣的往大廳走去。
每個人都知道這是樁各取利益的婚姻。阿瑪明說是為了她的錢,額娘開心著終于又有銀兩可以添置衣物,大哥說這是他的責任,大嫂因為有人幫著付錢而松了口氣。大家心懷異見,就是沒人告訴他要怎麼對待一個妻子,拿什麼臉給那棵搖錢樹看。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該成親,他不知道織月是抱著什麼心態嫁入朔王府,他不知道今後的生活要如何過下去!
為什麼沒有人告訴他?
『貝勒爺,吉時已到,該到容王府迎娶了。』老總管在滿臉冷硬的靖毅身邊小聲的提醒道。
『不用提醒我這種事。』他恨聲道。
煩死了!
逕自上馬,他忍住策馬狂奔的沖動,慢條斯理的往容王府前進。
後來,他終于見著了他的新娘。
一個安靜、文雅,而且有錢的新娘。
什麼也不想多說,他靜靜的任她被攙進轎里,然後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回到朔王府,準備拜堂。
短短數個月時間,北京城里就辦了好幾回喜事,看得百姓眼花繚亂。可是又有哪個人知道這些風光的背後,究竟是喜悅、猜疑或是不情願?
鑼鼓喧天,吵嚷紛亂,兩位新人即是這當中最冷漠的兩個。
一片混亂之後,終于稍稍安定下來,新人也準備拜堂了。
『一拜天地!』冷冷一拜。
天啊!地啊!你們明知這是個錯誤,為什麼又要造成它?
『二拜高堂!』靜靜一躬。
阿瑪!額娘!如果府里不為了錢而困擾,您們會讓我自己選擇成親的對象嗎?『夫妻對拜!』微微一點。
和我有著同樣悲慘命運的人,未來的日子,我們該怎麼辦呢?
『送入洞房!』歡聲雷動。
唉唉唉!事實終于造成,再也沒有挽救的余地了。
★★★
做過了幾巡酒,眾人終于放過靖毅,讓他回房去和他的新娘『共度良宵』。他不情不願的踱步回房。
有些不耐煩的掀起蓋頭,織月格格那疲憊而從命的神情引得他更加煩躁。『喝交杯酒。』簡短的命令。原先充滿了濃情蜜意的動作在兩人之間只是純粹的諷刺。隨便勾個手、草草灌下酒便了事。
用力眨了眨眼,織月不習慣喝酒,喉嚨的麻燙讓她暫時說不出話來。
『然後呢?下一步是什麼?圓房嗎?』解開衣襟,靖毅不耐煩的月兌下外袍。圓房?圓房就是和她上床吧!這和他平時召妓侍寢有什麼不同?只不過對象變得高貴許多罷了,該做的事還不都一樣?
『精毅、我……我暫時無法和你圓房。』緊張的盯著他寬衣的動作,織月護著領口的手又收緊一些。
『哦?』停下解衣的動作,靖毅回頭盯著她無措又強裝勇敢的表情。『雖然我不是那麼關心,可是你還是說說原因好了。』听見他平板淡漠的語氣,織月微微的瑟縮一下。『雖然我們成親了,可是我們都心知肚明,在我們之間並沒有感情的存在。如果要我在這種情況下和你……和你成為真正的夫妻,我無法接受……』『你的意思就是不想和沒感情的我上床就是了。』他一點也不避諱、說得既直又快,甚至戲謔的看著織月因他的粗鄙話語羞紅了臉。
點點頭,她抬頭瞅著靖毅。『是的。』要她和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男人有親密接觸,她連想都受不了!即使那個人是她的夫婿也一樣。
沉吟了一會兒,他轉身走到桌旁,拿起一個酒杯就往牆角摔。
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只是突然想這麼做。什麼割自己的手,讓鮮血滴在床單上假充落紅的蠢事他可不想做,反正也沒什麼好瞞的;就算真的要欺騙大眾,該流的也是她的血,不是他的。
『啊!』織月驚呼一聲,急慌慌的退到鏡台邊,瘦弱的身子駭得直發抖,眼中淨是驚惶的神色。
他、他想做什麼?他生氣了嗎?她說的這些話讓他生氣了嗎?
『你怕什麼怕?』真無聊。『好了,去睡吧!我累得要死。』折騰一天,煩惱一天,生悶氣一天,他的精神體力早就被耗光。
『那、那床給你,我趴在桌上睡就好了。』雖然自己是明媒正娶的嫁進朔王府,可是畢竟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還是禮讓點比較好。
而且,他好像很凶的樣子……
『你真好心。』靖毅雙手抱胸,看著依然緊靠在桌前微抖的新娘。『不過,現在把你的衣服月兌了,上床睡覺去!我可沒有多余的體力幫你做這些事。』月兌衣服?『你不是答應我先不圓房的嗎?』『然後呢?』『然後……』還有什麼然後?『那我為什麼還要月兌衣服?』『你睡覺都穿著這麼一大堆?』他倒是不曉得,他只知道來陪他睡覺的女人通常都月兌得一絲不掛。
『當然不是。』奇怪,他為什麼那麼關心她睡覺時穿什麼衣服?
『那你就給我換上你休息時的衣裳!』他頭一回發現自己如此有耐心,竟然可以因為她的衣著而繞了大半圈才將話導向正題。
『可是你……你在這里。』看著她怯生生的模樣,靖毅忍不住心中冒氣。
『我對你沒興趣!』就如同她對他也沒興趣。『還有,既然你這麼要求,我也正好跟你說個清楚。從今以後,這里是你的臥房,不是我的。我本來就不打算和你同房,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會侵犯你。』他笑著譏諷道。
雖然松了口氣,但是他的話卻在她心上劃過一個小小的傷痕。
『這樣很好。』『既然如此,我們就挑明了說。雖然我們名義上是夫妻,但是這只是給別人看的假象,該做的我會做,不該做的我連理都不想理;我不干涉你的交際,你也別想束縛我。』撂下狠話,先行劃清界限,免得以後糾纏不清。
『有些該做的請你也不要做。』他說得如此絕情,織月除了有些駭于他的冰冷,心底卻也偷偷松了口氣。
她原本就不打算干預他的生活,只求他也讓她自由。
瞄她一眼,靖毅心知她所指為何。『我說了我沒興趣。』他冷冷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在兩人眼里看來卻只是一堆糞土。對于在新婚之夜就先攤牌劃界的夫妻而言,這個夜晚只是一個錯誤的開始。
『嗯……那現在要做什麼?』訥訥問道,織月還是有些戒備的盯著滿面冰霜的靖毅。
『我管你要干嘛,我要回我房間睡覺!』冷哼一聲,靖毅拉開房門,頭也不回的跨步走出。
靜靜聆听著靜夜中的動靜。他的腳步聲沒走幾步,就響起了開門和摔門聲,看來他的寢房就在她的隔壁。
身僅咫尺,心隔萬里。
換好衣裳,織月慢慢的窩進嶄新而陌生的被窩里。人冷,心也冷。
她才十七歲……她還要在這朔王府里生活數十載,她還要伴著『相敬如冰』的夫婿數十載,她還要被鎖在這個無情無愛的錯誤里數十載。
額娘教她要侍奉公婆、友愛姑叔、敬重文夫,卻沒教她要怎麼在這種環境活下去。一整天的疲憊和無力感瞬間席卷而來,逼出了她隱忍在心中多時的淚水。淚濕枕畔,輾轉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