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再度通知父親住院,說要詳細檢查。
我心中覺得不對,問醫生,醫生只會說一切等待報告出爐;問父親,他又像個問嘴葫蘆,半字不吐。
我很著急,在病房中一直纏著他,哀求著問︰「老竇,你不要欺侮我年紀小不懂事,跟我說情況到底怎樣好不好?」
「耐心點,等人到齊了再說。」父親疲憊地回應。
到底父親在等誰?我滿心不耐地等著,結果門一開,沈夫人和沈恩承走了進來。我從椅子上站起,招呼他們坐下。
案親和沈夫人點頭示意,兩人默默看著彼此良久。而沈恩承,站在親生父母之間,不知他作何是想,他垂著眼,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穆穆。」父親突然叫我。
「是的。」我恭謹地應道。
「以後,你就和沈夫人一起住吧。」
「為什麼?」我忍不住爆出聲。
「兒啊,我也是不得已的。」父親背靠在枕上,滿臉不忍的神色。
「我不懂,為什麼要我住到沈家去?我和他們又沒關系!」我簡直快發作了,只好拚命壓抑。
「穆穆,你冷靜下來听我說。」沈夫人細聲細氣地道。
我看了站在窗邊、俯視街景的沈恩承一眼,他好像一點都不在乎這房中發生的事,心思彷佛飛往別處去了。
「你說,我听。」我坐在床沿,拉住案親瘦骨嶙岫的手。
「這事,要從你母親身上說起……」
我一听,背脊不由自主地打直。
「我和你母親,原是很要好的朋友,這你是知道的?」她詢問我。
我點頭,發覺父親的手心出汗。
「但你不知道,其實我和你的母親,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一對戀人。」
瞬間我五髒翻攪,忍不住反駁起來。「沈夫人,你沒說錯吧?我母親怎可能和你……」
「別打斷人家說話。」父親在我身旁輕輕說道。
「你母親名叫富碗柔,我和你母親,是高中同學,我們那時感情十分好……」
「我當然知道我母親的名字!」我不顧父親的勸阻,執意說道︰「她原姓『富察』,是滿州人,而且是屬于上三旗的瓖黃旗貴族後裔,我母親如果出生在舊朝代的話,必定是位身份尊貴的格格。」
「你說的沒錯,她的確當得起那身份。」沈夫人看著我,繼續說︰「可是那時富家已經家道中落,再說她又是私生女……」
「你胡說!我母親怎可能是私生女!」我從來沒听說過。
「我沒說謊,你母親的確是情婦養的。」沈夫人緊盯著我。
我還想辯駁,父親制止了我。再看一眼沈恩承,他靠在窗子上,眼楮閉起來,看起來好似睡著了一般。
「後來你母親被富家趕出門,而我又是從小甭家寡人一個,就和你母親同住一起,我們的感情,就是在那時濃了起來……」她嘆息。「我們好不容易熬到高中畢業,當然不敢奢望上大學,可是就在這時,你母親的遠房親戚居然找上門來,說願意資助你母親繼續就學。你母親很愛念書,歡喜的什麼似的,可是又不忍心離開我,我告訴她,有機會念書就去念,用不著顧忌我……」
她低下頭來抹淚,那模樣看來著實楚楚動人。
我母親居然和她是情人?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因為父親連吭半聲都沒有,可見早就知曉了。
「你母親就跟著那門親戚去了,我一個弱女子孤苦伶仃,這時,又踫上了沈剛這個人……」她的臉脹紅起來。「他是個豪門子弟,而且一脈單傳,立意要替沈家留下根苗來,所以他在外頭結交許多女友,哄著她們說只要生兒子的,就娶她作老婆,所以我……表面上我是無法維持生計這才去投靠沈剛的,但實際上我根本是貪圖逸樂,再者也想在沈剛身上弄幾個錢,好有面子去見你母親……」
我遞手帕給沈夫人,她對我感激一笑。
「你母親那門遠房親戚,可是道地的書香世家,不僅供你母親上學,還把她燻陶得像位名門小姐,在大學里出盡鋒頭。我一方面奉承沈剛,一方面想著你母親,但只有我去找她,從來不敢讓她來找我……」她語音哽咽。
她當然不敢讓我母親知悉自己入了情婦這行。
「其實我既羨慕又嫉妒你母親,羨慕她有親戚可以倚靠,又嫉妒她運氣比我好……有次我偷偷去學校瞧她,居然撞見她身旁有名男子,我問她那是誰,她才告訴我那是她的未婚夫,她的遠房親戚原來是她定親的那家!」沈夫人語氣激動起來。「我當時深覺被騙,滿心以為被你母親背叛了,恨不得和她同歸于盡,可是……到頭來我又下不了手,只好一個人黯然離去。後來我愈想愈氣,心中又妒又恨,打定主意絕不讓你母親稱心如意,于是我刻意接近你母親的未婚夫婿,使出卑鄙的手段和他發生關系……」
她開始泣不成聲,滿室里只听見她的啜泣,我整個人呆掉了。
「你母親知道後傷心欲絕,竟從此下落不明,我和她的夫家都瘋狂找她,可是卻渺無芳蹤,後來我發現我懷孕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沈剛還是那人的,直到孩子出生,我一看孩子的相貌,心想這是多麼漂亮的男孩子呀!竟在醫院中瘋狂地笑了起來……」
我呆滯的心思被這話震驚而醒,顫抖地說︰「那個人……我母親的未婚夫!是我父親?」
沈夫人沉入自己的世界中,根本沒听到我說的。「我一方面感嘆造化弄人,一方面又清楚知道,沈剛非娶我不可了,可是他永遠不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只要我瞞住孩子的出身,我們永永遠遠都不會回去過挨餓受凍的日子!」
我听得心靈震顫,忍不住看向沈恩承,可是他背對著我們看向窗外。窗玻璃上映著他清俊的面容,頰上有淡淡一行淚,我連忙轉頭不忍看。
「天如人願我成了沈剛的正室夫人,我當然明白結婚後他依然在外拈花惹草,但只要他能供我們母子衣食無缺,我才不會去計較這些。可是……千算萬算,還是算不過天老爺!早知道後來會發生那樣的事,我一定會把沈剛這下流胚子管的嚴死,甚至閹了他也再所不惜!」她說得咬牙切齒,我終于明白,沈恩承那激烈的性格是遺傳誰的了。
「後來到底怎麼樣?」我輕輕問。
「你母親一失蹤就是八年,這期間,我和……楚謙都不停找她。」她抱赧地看父親一眼。「可是當她再度出現在我面前時,竟已是個大月復便便的孕婦!原來她離開後就一個人自立更生,可是身子一向嬌弱,沒多久就病了,饑寒交迫時有人伸出援手,為了報恩就跟了那人,而那個人……那個人居然就是沈剛!」
我一听唬地從床上跳起來,指著她叫︰「你說謊!誰听你在胡說八道,我是我父親的女兒,你別把我跟沈家拉扯上關系!」
我又是哭又是鬧,父親一把將我摟住,急切地道︰「穆穆,別這樣!都是我們不好,都是我們的錯!」
一听父親這樣說,我整個人崩潰掉了,在父親懷中幾近瘋狂地叫喊著︰「為什麼?這到底是什麼世界呀!我不相信,老竇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
我叫到後來嗓子啞掉,還是干聲喊著,父親心痛極了,將我緊緊抱著安慰。「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和恩承……」
「這怎麼會是你的錯!」沈夫人聲音高了起來。「如果不是我拆散你和阿柔,阿柔也不會……」
「後來呢?」我從父親懷中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盯著她看。
「我和你母親見面那天,恩承也在的,不知他記不記得……」她愧疚地看兒子一眼,再繼續說︰「我告訴你母親,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在找她,尤其是楚謙,你母親一听到這個名字眼淚就掉下來,我這才知道她真心愛的人是誰……我勸你母親離開沈剛回到楚謙身邊,因為這些年來他一直等著你母親,以至于都四十歲了還不娶妻……我做錯的事情太多了,滿心想要彌補你母親,希望她能有個好歸宿,所以極力勸她和楚謙復合……當時你母親只是怔怔地看著我,那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後來她當真照我的意思和楚謙在一起,沒多久兩人就出國,從此再也沒有下落……直到二十年後你父親打電話給我,說你們回國了,要我好好照顧你,但又怕你不肯接受安排,所以才請你來當我的英文家教……我原不知你母親在生你時就過世了,你告訴我我才知道,我既痛惜你母親之死,又心疼你孤苦無依,所以打定主意一定要對你好……」
「我、不、稀、罕!」我一個字一個字冷冷地說道。
沈夫人滿臉慘痛的神色,父親用力拉我過去面對他。
「你不可以這樣對她說話!」他表情非常嚴厲,他從未對我這樣凶過。
「我、我……」我哇聲大哭。「老竇,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要把我送給別人了是不是?我不要離開你啊老竇,你是我的老竇,我這輩子就你一個老竇!」
案親撫著我的頸項,听了之後也淚如雨下。「乖女,不是父親狠心不要你,而是……而是……」
「而是什麼?」我跪在床前,握住案親的手。
「爸爸再活也沒多久了,不得不把你給人……」
我听了幾乎要跳起身子,沈恩承也從窗邊走過來,表情凝重地問父親︰「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得的病是末期肝癌,半年前就診斷出來,所以我才帶穆穆回台灣,拜托你們照顧她……」
「不!」我又狂吼出來。「你一定在開我玩笑吧!」
「女兒呀!」父親疼愛地模著我的臉頰。「這次是真的了,你一定要堅強,就像我往日教你的那樣……」
此刻我已經無法言語,跪在床邊,一臉是熱淚,一頭是冷汗。
「穆穆,前因後果你都知道了,你以後就跟著沈家人過活,別去抗拒好嗎?」父親用吩咐的口氣對我說。我慌亂地搖頭,死也不肯俯就。父親瞪著我怒道︰「那你是存心要我死不瞑目嗎?」
「不要說死!老竇你不會死,你絕對不會死的!我、我……」我使勁拉扯著父親哭泣。
「恩承,這丫頭交給你,她快把我骨頭搖散了!」
案親把我推到沈恩承懷中,他緊緊地扣住我,不讓我亂動。
「芝琳。」父親這時叫出一個陌生的名字,沈夫人听了怔住,我也怔住了。「穆穆以後就拜托你了。」
案親對沈夫人這樣說,接著要起來行禮。
沈夫人連忙止住他,含著眼淚說︰「快別這樣,是我……誤了你這一生……」
「芝琳……」父親握住沈夫人的手。「有件事該讓你知道,阿柔她這輩子最愛的人……一直都是你。」
沈夫人睜大明眸,不敢相信地望著父親。
「其實阿柔當年之所以離去,你以為她是因為我背叛了她才離開,其實不然,她是因為你背叛了她這才傷心遠走的。」
沈夫人听得雙唇顫抖,牙齒格格打戰。
「後來你們再度重逢,你卻不停地勸她回我身邊,她以為你已經不愛她了,所以才肯跟我走……她懷著沈剛的孩子,心里萬分欣喜,因為她以為你也生過沈剛的孩兒,能和你一樣她非常開心,我也不忍心告訴她,恩承是我們兩個的……」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你應該恨我才是啊!」沈夫人泣不成聲。
「不,我要感謝你才是,感謝你給了我思承這樣可愛的孩子……」
听到這個,沈恩承突然把我拉出去,在病房外的椅上坐下,抱著我的腰,將頭埋進我的胸口。
我心疼地站著讓他抱,難過地說不出任何安慰他的話來。
他怎麼承受得了這些?我又怎麼承受得了這些?
在醫院的長廊,我們兩個相擁著,著實痛哭起來,醫院的人大概看慣這種悲淒慘絕的畫面,沒有人投以怪異的眼光。
除了我倆,旁人沒一個知道命運是怎樣的擺弄著我和他。
靶覺胸口一片濕熱,淚水沖垮了我封鎖堅固的心防,我抬起頭,任淚水狂涌而下。
我抱著他的頸項,頭靠著他,在心中暗暗起誓。
從今而後,我將不再逃避了,這一生這一世,我會永水遠遠,盡己之能,保護懷中這個男人,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
***
一個星期後,父親于睡夢中過世,一手握著我,一手握著沈恩承,我們陪他走至人生盡頭。他的表情十分安詳,彷佛這世上再無憾恨。
都靠沈家人幫忙,我才能將父親的後事辦得穩妥。我和恩承在人前都沒哭,眼淚卻早已在人後流盡。
反而是又儒哭得昏厥在沈恩承懷中,她表面看起來雖堅強,但實際上感情很豐沛。
我整個人好像凍住了,麻木看著人來人往,心靈空了。時間有時過得快,有時過得慢,有時根本忘了時間流逝。
我看見又儒抱著沈恩承,又是親又是吻,又是哭又是笑。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已經分不清楚了。
抱著父親的骨灰壇,有人問我要將之放在何處,我茫茫說著︰「父親一定很希望跟媽媽在一起,我要帶他去找她。」
「那你要去哪里?」又有人問我。
「呵呵。」我神秘一笑。「我去的地方只有自己知道。」
準備離台,我穿得一身黑,抱著白色的骨灰壇。
沈家人都來送行,連沈剛都來了,他肥胖的臉上帶著欲言又止的神情,我視而不見,略過他望向沈夫人。
「路上小心,早些回來。」她囑咐我。
我對沈夫人一笑,轉眼看向連日來因為過度悲傷而身體虛弱、靠在沈恩承身上的又儒,她一看見我手上的骨灰壇又開始流淚,臉埋進沈恩承懷中。
沈恩承支持住她,眼楮向我看來。
「再見了。」我對他說。
他對我頷首,跟我一樣面無表情,從頸間拉出一條和我一模一樣的銀項練。我知道他的意思,輕輕點了頭,就往我該去的地方去了。
終究還是沒依照父親的意思,我離開這一家人,不再回頭。
「你終于來了。」
蘇格蘭的薊草原,我熟悉的薊草原,我曾在此墮淚的薊草原。如今我回來了,帶著父親的骨灰回來了,早已有人在那里等著我。
一如往昔的俊美容顏,一如往昔的冷漠高傲,可是他的金發頭發變成銀發,原本年輕的面龐竟變得無比蒼老,臉上布滿許多皺紋,但那對灰色的眼眸依舊不變,冷冷凝望著我。
「你……你……」我說不出話來。
今年他才不過二十二歲,怎會看起來如此衰老?可是這人明明是他,我夢中的男孩。
「忘了我的名字嗎?」他嘲弄說道。
「Sean,是你嗎!」我這樣問。
「除了我還會有誰?這是我家的花園,這是你第二次闖入!」
他拄著拐杖向我走來,我發現他的一只腳沒了。我很震驚,無法相信眼前所見。
「你怎麼了?」我抖著聲音問。
「不過就是變老了,少了一條腿。」他毫不在乎地說。
「是Prematuresesenitysyndrome嗎?」那是早衰癥的意思,這種病會讓稚齡孩童看起來像百歲老人。
「差不多,不過我患的是Wernersyndrome。」他走到我身邊停住。
維爾納氏癥候群,這我就沒听過了。
「這些年你還好嗎?」我輕輕問,心中為他感到難過。
「我這樣會好到哪里去,你倒是說說看。」他的灰眸殘酷地直視我。「我們十年不見了,你還想得起我這個人?」
「我一直沒忘你,真的!」我熱切地說。
「哼!」他冷笑一聲。「看見幼時追求不遂的男孩變成這副德行,你心里一定覺得很快意吧!」
「Sean,我已經長大了,不是那個老是任你欺負的小女孩了!」我這樣聲明。「看見你這樣,我很難過。」
我冷靜的態度令他愣了一下,之後他在花園中的長椅上坐下。
「怎麼會想回來?」他問,嘴角邊有兩條深深的法令紋。
「我來葬我父親。」我從袋子里拿出骨灰壇。
「教授過世了,我很遺憾。」他說,聲音比一般年輕人蒼老沙啞許多。
「與我母親合葬在一起,是他的遺願,所以我回來了。」我在他身邊坐下。
「當初你第一次進我家花園,還是個小女圭女圭,也是為了葬你母親的骨骸。」他回憶往事。
「我父親告訴我,母親希望葬在你家花園,所以我們才特意尋來,至今我仍不知道為什麼。」
「你母親也是聖克雷家族的一員,這你不知道嗎?」他滿是皺紋的手握著杖上的琥珀。
「這我從沒听過。」我回想母親的容顏,臉小鼻高,眼窩深邃,看起來的確很像混血兒。
「你母親的媽媽,也就是你的外婆,是我姐姐。」他看著滿園的紫色薊花。
「什麼?」我嚇一跳,那他不成了我舅公?
「我姐姐當年愛上了個滿清還族貴公子,不顧我父親的反對,執意要當人家情婦,我父親一氣之下趕我姐姐出門。」他頓了一下。「說來好笑,我從來沒見過這位姐姐,父親老年才生得我這個兒子,這是我們家族的秘密,父親不準人提,直到十五年前教授找來,父親才知道我姐早已亡逝,跟那個中國男人生的女兒也死了……你大概不記得了,我父親抱著年幼的你,痛哭失聲,沒多久就過世了……」
「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那時我才五歲,一點都不記得了。
「我父親答應讓你母親的骨灰葬在花園,條件是教授得當我家教,所以你們就在聖克雷堡住了下來。」
那是我惡夢的開始,有記憶以來,SeanSt.Clair要不就欺侮我,要不就輕視我,令我的童年多受折磨。
「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壞?我可是你『佷孫女』耶!」我強調那三個字。
「我們家從來就當我姐死了,我是聖克雷堡惟一的繼承人,那時我以為來路不明的你根本是要來跟我搶城堡的,所以我很討厭你。」
「唉,我那時那麼喜歡你,而你卻對我好壞,害得我以後都不敢相信有人會喜歡上我,我常常在夢中見到小時候的你……」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你說什麼?你夢見小時候的我?」
「嗯,夢里你還是照樣欺負我,不過有時還會跟我玩,總之,我從來也沒忘記過你。」我看著他衰老的容顏,忽然有陣想哭的沖動,連忙壓抑住。
「好奇怪……」他瞇著眼凝視我。「我也常夢見我變成個小孩子跟你一起玩,前些日子我好像還跟你道別了,因為你不再喜歡我了……」
我听了幾乎要跳起來。「真的嗎!這太神奇了!怎麼會這樣!」
「可能我們之間,有切不斷的血緣關系吧。」他感覺有些疲憊。「你快葬了你父親,我們進堡里再談。」
「好。」我站起身來,面對那片開得紫花燦爛的薊草原,估量了風向,打開骨灰壇,順著風的方向傾倒。
「從南來了一群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上。不看成雙,只看孤單,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
我念著又儒念過的歌,看著父親和母親終于能在一起了,眼淚緩緩落下面頰。跪下地來,我將骨灰埋進土里,混著我不斷落下的淚珠。
我哭得五內幾乎要翻轉過來,有人拉起了我。「好了,我們快進去吧!」
他一拐一拐地往城堡方向走去,我上前攙扶他,被他一把推開。
「你的脾氣還是一樣糟糕,一點長進都沒有。」我沒料到再見面時他竟會變得如此,不勝唏噓。
「你嘴巴倒是變得很厲害,人也比以前漂亮。」他看也不看我地說。
「真的嗎?如果我現在還喜歡著你,你會接受我嗎?」我滿懷期待地問。
「少做夢了!」他還是像以前一樣。
「沒關系,反正我現在喜歡的也不是你。」我老實地說,倒不是故意要在他面前示強。那另一個Sean,不知現在可好……「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別去想別的男人。」他命令我。
「你管不到我,我愛怎麼想是我的事!」我含笑地說。
「你果然長大了,穆穆。」他用一種很懷念的口氣叫我的名字,令我的心暖烘烘起來。
「這里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我看著雄偉壯麗的城堡,由衷地贊嘆。
「以後要多拜托你了。」他忽然這樣說。
「什麼意思?」我狐疑地問。
他不回答,徑自走過護城何,進入堡中,老管家伯恩斯急急忙忙過來攙扶著他。「少爺,這半天你上哪兒去了,怎不好好歇息呢?」
老伯恩斯,我還記得他,他的變化不如Sean那麼大,依舊高瘦,手腳很利落,看得出來他很擔心少主人。
「伯恩斯,你看看這位是誰?」他指著我說。
伯恩斯從頭到腳看我,許久才驚呼出聲。「是穆穆小姐!」
「好久不見了,伯恩斯。」我行個禮。
「快進來坐,我幫你們準備茶點。」
伯恩斯扶著Sean進茶室,我跟著進入,觸眼所見皆是懷念,我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跟我說說那個人。」他坐定後,這麼問我。
「哪個人?」我心一驚。
「你喜歡的那個人。」他單手托頤,舒服地半臥在榻上問我。
「他……」我的心猛然抽痛。「我不想說他。」
我不願在Sean面前提到他,他是我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
「那麼告訴我,你們論及婚嫁了嗎?」他嚴肅地問。
我差點把茶噴出口來。「怎麼可能,我才二十歲耶!」
「二十歲就不能結婚嗎?」他表情不善地問。
「二十歲太早了吧!」我笑著說。
「一點都不早,穆穆。」他忽然正經叫我名字。
「什麼事?」我看著他問。
「嫁給我。」
他的話讓我瞬間石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我有無听錯啊?舅公!」我那聲叫得很大。
「沒人知道你是我佷孫女。」他不耐煩地翻翻白眼。
「那為何要跟我結婚?」我想他是不是頭腦有毛病。
「因為我快死了。」他低聲說。
「這怎麼可能!」我不敢相信。
「是真的,穆穆。」他低下頭來。「我真的快死了。」
「因為你的病嗎?」第一次看到他這麼垂頭喪氣,我為他難過起來。
「聖克雷家族將至我而絕。」他痛心地說︰「我不能讓家族的基業毀在我手上,你必須幫我忙。」
「為什麼我要幫你?」我抗拒。
「因為血緣,你體內有聖克雷家的血!」他忽爾激動起來。
「誰能證明?沒人會相信的!」我斷然說道。
「所以你必須跟我結婚,成為聖克雷夫人,成為聖克雷家的繼承人。」他認真對我說。
「我不稀罕,真的。」我說出實話。
「你不在乎,但我在乎。」他語氣轉成哀求。「穆穆,你就當幫我一個忙吧!讓聖克雷家族得以延續下去,我死了也感激你。」
他提到死,頓時讓我心痛不已。
「Sean,這太突然了。」我還是不想。
「你可以考慮,我真的需要你幫忙。」他的表情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意味,他也不是那樣的人。
「我可以住這里嗎?」
「當然,這以後都是你的了。」
我笑著搖搖頭,不知該如何改變頑固的他。
伯恩斯帶我到客房,竟還是我小時候住的那間,裝飾與當時一模一樣。我驚喜萬分,進去模模這個,看看那個。
「少爺不準人動這間房,他常常在這兒一坐就是好久。」伯恩斯說。
緬懷小時候欺負我的情景嗎?我幾乎快笑出聲來,我一向把他想得很惡劣,跟那人還真像……我連忙打起精神來面對伯恩斯。
「Sean的病很嚴重嗎?」
「醫生說少爺活不過二十五歲……」伯恩斯難過地看著我。
我听了心頭一震,難過的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他說要娶我,你認為呢?」我問伯恩斯意見。
小時候他跟他主人一樣對我很冷淡,但只要扯到Sean的事他就會很熱心。
「少爺信任你,你別辜負他。」他恭謹地說。
「我知道了,讓我休息吧!」伯恩斯離開,我疲憊地在幼年最愛的大床上躺下,心里反復思量。
怎麼辦?事情怎會演變到這種地步?我彷佛來到另外一個世界,既熟悉又陌生。我畢竟已經不是個孩子了,事情亂歸亂,但還是得理出頭緒。
聖克雷的女兒愛上我的滿州外公,甘願身為情婦,生下混血的母親……我命薄的母親,可憐的母親……外祖母一定常跟她提起聖克雷堡的薊草原,她才會在臨終的時候囑咐父親將她葬在那兒吧!
因為這緣故,把我跟聖克雷家也牽扯在一起,如今,Sean居然說要娶我!
我該怎麼辦?恩承,如果你在我身邊就好了。
才幾日不見,我已如此思念他,想他烏黑的眼楮,帶笑的嘴角,以及溫柔的擁抱。他已成了我心中的支柱,我好想听听他的聲音,伸手模頸上的項練,想聯絡他,告訴他我很好。